劍膽琴心第二十回 踏雪爲書生情深覓藥 分金贈壯士義重街環

  卻說李漢纔看到朱懷亮他們三人的情形,心裏不免爲之一動。心裏想:看他父女二人的意思,倒不嫌我們是寒酸的秀才,大有聯爲秦晉之意。像這樣的親家翁,這樣的好兒媳,我們若是錯過,亮了燈籠也無處可找。不過仔細想來,覺得他們走江湖的人,眼光和平常的人是不同。他們一不求名,二不求利。只講個義氣相投,才力相配。說到義氣相投,只是他們千里迢迢,救了我們父子兩個,我們有什麼義氣?說到才力,那更是一文一武,一動一靜,道不同不相爲謀。由這處看來,這是說不通的一件事了。這樣想着,也就擺在心裏,等着見機而動。若是朱懷亮再要提起到兒女婚姻上的話,倒不妨探探他的口氣,問他要一種怎樣的人。當時心裏這樣想着,便問朱懷亮道:“朱老爹爲什麼微笑?又想起一段好故事嗎?何妨講給我們大家聽聽。”朱懷亮依然微笑着抽菸,一直把旱菸袋頭上那一球煙燒完了,拿過一隻竹兜菸灰筒子敲在裏面,將煙桿插在船篷上。拍了一拍手,笑道:“我並不是想到什麼故事,我是想到各人的性情,雖都天生成的,也就看這人所生長的地方是怎麼樣。譬如我這女孩子,跟了我這一個老子,所見所聞,沒有一樣是斯文的。所以她也就不知不覺,只管淘氣起來。又像這位小李先生,他從一讀書,斯文慣的,所以就是遇到什麼很混亂的地方,他一樣的還是很斯文。”李漢才笑道:“男子漢總要大丈夫氣概,才能夠做一番大事業。像他這樣斯文,倒成了一個姑娘小姐了。”振華笑道:“老先生,你這話有些不對。難道說當姑娘小姐的人,就應該斯文嗎?”這一句話很是平常,可是反問李漢才,要說應該斯文吧,沒有那種勇氣;要說不必斯文吧,自己又打了自己嘴巴。倒只好對振華微笑了一笑。朱懷亮笑道:“老先生你看怎麼樣?這孩子不就是這樣沒有教訓嗎?”李漢才笑道:“不然,這話在別位姑娘口裏說出來,好像有些可怪。但是大姑娘一說出來,就有她的大道理了。古來像聶隱娘紅線紅拂這些女俠客,成就了千古的大名。若是都要斯斯文文的起來,她的事業哪裏還會讓後人知道呢?”朱懷亮笑道:“那樣前輩大俠,她如何比得?老先生,這個俠字,談何容易?像我們所認識的一些朋友,不過可以說是江湖上的正經人罷了。”李漢才道:“於婆婆這種人,還不能當上一個俠字嗎?”朱懷亮道:“說起來是可以,不過她不肯做罷了。因爲行俠的人,有那副心腸,有那副本領,還要自己肯去做才行。像於婆婆偌大年紀,又經過許多風波,心灰意懶,什麼事外都不問,哪裏能算是俠?這次出來救你賢父子,她也是一時高興。所以事情辦完了,連二十里鋪的房子都自己燒了。其實真正行俠的人,不應當這樣。應該和平常人一樣,出來和世人接近,暗裏頭專做除強扶弱的事,而且還不讓人知道。”李漢才道:“雲鶴,你聽見沒有?行俠是這樣不許胡來的。你一個名利心重的人,哪裏能夠做去?”

  李雲鶴這時不看江上的雪景了,也轉過身來說道:“你老人家說我名利心重,無非是說我讀書想做官。其實是因爲我讀了書,不能不向求功名這條路上做。若是我丟了書不讀,換過一番境地,我自然也就可以不求功名了。”振華道:“你就是願入江湖,也要有一樣本行啊!你丟了書本子,你還幹什麼呢?”李雲鶴笑道:“認得字的人,改行很容易的,好比就在大鋪子裏給人家當一位管帳先生。再不濟,當一個街上賣卦的先生,也可以糊嘴。”振華道:“你要當賣卦先生,掙錢不掙錢,我不知道。你若是願意當管帳先生,我們家裏倒現成的有一個缺。我家開的那一所酒店,就是我爹自己管帳。他老人家不是三天漏兩筆,就是一兩銀子算八錢,真是糟不可言。”朱懷亮笑道:“你不要說的津津有味的。人家李先生是一位在癢的秀才,只要往前幹,金馬玉堂三學士,出將入相,有些什麼大事業,而今都料不定。倒會拋了一切,跑到江叉子裏來管帳?那是什麼盤算呢?”振華道:“這話我有什麼不曉得?李先生剛纔不是說了嗎?他不要做官了。”朱懷亮用手連摸了幾下鬍子,笑道:“少年人主意是拿不定,今日隨便說的兩句,就能算數嗎?”李雲鶴道:“怎麼不算呢?”朱懷亮道:“少年人都是這樣啊!現在你先生看見我們能跑能跳,無往不便,有什麼不平,馬上提刀動杖鬧起來,心裏很是痛快。這是有些思慕江湖上的人,有一天看到讀書的人做了官,坐了八人拾的轎子,前呼後擁,鳴鑼開道,進出三炮,那是多麼熱鬧。到了那個時侯,恐怕你又以覺得做官熱鬧了吧?老弟,不要說是你,多少道力很堅的朋友,守了半生窮苦,世上的事,樣樣都看定了。到了後來,究竟因爲報效皇家一句話,就出了山。其實皇家哪得他的報效?他也不過去做一個小官,掙幾個錢,養活妻子兒女罷了。做官有什麼意思?封侯拜相,轉眼成空,到頭來總是那一堆黃土。這話別人說出口,好像是一篇不相干的大話……”說時,他頭昂了,張嘴呵呵一笑。複道:“這話由我朱某人說出來,那就是閱歷之談,一絲一毫,也不錯的。別人且不說,於婆婆李先生是知道很久的,你看她現在的樣子,彷彿成了一個窮婆子。其實幾十年前,她也是出將入相的位分……”

  振華不等他往下說,就把船篷上塞的碎紙片,搓了一個紙團團,向朱懷亮眼睛上一拋。笑道:“你老人家又沒喝酒,爲什麼說上這一篇酒話?”朱懷亮把頭一伸,嘴一張,將那紙團銜住,吐了出來笑道:“耍什麼耍,兩位李先生還算外人嗎?”振華在一邊搖嘴道:“回頭你老人家又要說我多嘴了,你老人家先是說什麼金馬玉堂三學士,這會子又說做官是空的。這樣一說,到底是做官好,是做官不好呢?”朱懷亮哈哈一笑道:“呵呀,我說話都不留神,倒讓她提着了我的空處去了!”李漢才笑道:“朱老爹說的對,大姑娘說的也對。因爲朱老爹說做官總是空的,那是指着他們這一豪俠義心腸的人說;他說不容易丟下前程,是對一班平常人說。”振華笑道:“你倒看得我們了不得,自認是個不凡人了。”李雲鶴笑道:“我倒想做一個不凡的人,不過朱老爹說我是身分不夠的人,我只好做個平常的人罷了。”振華笑道:“難道說到我們家裏寫帳,那倒是了不得的事嗎?”李雲鶴心裏何曾這樣想,振華這一點破,倒加上一層很深的痕跡。他這一分窘,簡直無言語可以形容。所幸這個時候,船頭一陣鐵鏈響,大家齊向外看。原來船已走到岸邊,也停船了。一個船伕,正拿竹篙,向雪灘上點,在那上面正是一片荒洲。荒洲上蓋了這層厚雪,一白無際,上不見天,下不見地,浩浩蕩蕩,混混沌沌,不見一點什麼東西在半空裏。李雲鶴道:“這景緻真是妙啊!猶如一條船走到九霄雲裏來了一般。”朱懷亮笑道:“你歡喜這樣的景緻嗎?我在江邊住了二三十年了,老頭子沒有別的什麼,倒是這點清福,人家比不過我。”李漢才道:“人生在世還求什麼呢?只要能享清福,也就不錯了。”朱懷亮見他父子二人說話,總是極力迎合自己的意思,也微微的受了一些感動。當時他就應着一笑,將這件事敷衍過去,不再向下說。這時江上的雪,仍舊繼續下着。船家就拋了錨,這天打算不開船了。

  江南的雪天,是不會延長的。過了一晚,次日清晨,天已大暗,目光射在一白無垠的江岸上,倒射出一種光彩來,亮晶晶的,裏面似乎還有一種紅綠的彩色,越是照耀人的眼簾。李雲鶴究竟不能脫書生習氣,船趁着水勢,搶了風上走,他就伏在船口上,只管賞玩這一江晴雪。這時,也有幾隻早行船,高掛白帆,在江上行駛。白色的乾坤裏,隨風飄動幾片白羽,這是多麼雅潔的風景。李雲鶴伏在船艙口,心裏就默唸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詩意,也就忘其所以。約有燒一餐飯時,忽然頭暈起來,一陣噁心,胃裏有許多東西,要向外翻將出來,哇的一聲,就向船舷上嘔吐一陣,接上又吐了許多黃水。李漢才道:“曖呀!怎麼樣好好的大吐起來呢?”李雲鶴止住了不嘔,用手扶着頭道:“頭暈的厲害,心裏又難過,大概是中了寒了。”說畢,身子向裏一歪,就在船艙口爬到設被褥的鋪上去。振華在艙裏看見,便道:“這分明是剛纔在艙口上喝了一口風,中了寒了。這是不要緊的。喝一碗滾熱的薑湯,將棉被窩頭窩腳一蓋,出一身汗,馬上就會好的。不知道船上有姜沒有?”船家在後艄上答道:“有一小塊煮魚剩下來的老薑,但是沒有紅糖。”振華道:“在船上找丹方,哪裏能夠那樣齊全?也只好有一樣算一樣了。你把那塊姜拿來我看看。”船家在火艙裏找了好久,找出一塊小指頭粗細的老薑來,看那樣子,也不過一二錢重。振華拿在手裏顛了兩顛,笑道:“這簡直把老薑當人蔘看了!這樣吧,船老闆,你估量着這附近哪裏有村莊,就靠了船,讓我上岸去買一點生薑胡椒和紅糖來。”船家道:“這沿岸都是荒洲,哪裏來的村莊?”振華道:“沿岸自然沒有村莊,但是走進去幾里路也沒有村莊嗎?”船家道:“村莊是有,荒洲上這大雪,你怎麼走?就是找到村莊,有沒有老薑和紅糖賣還是靠不住的。”振華回頭一看,見李雲鶴躺在被裏,只是呻吟不絕。因對船家道:“你不管買到買不到,你將船靠住了岸,讓我上去找着試試。”李漢才道:“大姑娘,不必去買了。荒洲上一片是雪,連草根都不見了,哪裏分得出路來?”振華道:“不要緊,向裏走就是了。只要看出村莊,就可以找得出路來的。”說時,她站起來,將衣服整一整,找了一根長帶,束住了腰。便叫道:“船老闆,靠岸!”船家心裏想:這個大姑娘,真有些孩子氣。岸上雪蓋了,分不出東西南北來,她倒要上去,我就把船靠岸,看你怎樣的走法。於是將船開離岸很近,就把布帆落將下來。船離岸大概有兩三丈遠,振華等不及,起了一個勢子,身子一聳,就跳上岸去。她向雪地裏一站,兩隻腳插到雪裏去有好幾寸深。船家在船上看見,早是叫了一句哎呀。振華並不理會,拔出腳來,飛也似的向這琉璃板上,印着一條腳印,向洲裏而去。

  這一所荒洲,正有六七里路闊,振華跑了許多路,還不見有人家,心裏倒有些着慌。心想這裏不要是江中間的荒洲,那就走通了頭,那邊也是水。空着一雙手回去,那真是很難爲情的了。周圍一望,全是其平如鏡的雪,連一點波浪和皺紋都沒有。也許人家在左,也許人家在右,自己這樣一直走了去,恐怕是錯了。正在這樣爲難,忽然一羣黑點,半空而起。飛到近處看時,乃見幾百隻烏鴉,在半空裏繞着圈圈兒飛。振華一見大喜,沒有樹木,沒有村莊,不會有這些寒鴉。於是決定了志向,仍舊向前走,又走了二三裏,遇到了一所洲堤。走上堤去,堤裏果然不少的村莊,只看那一叢一叢粉飾着積雪的寒林,在樹中間冒出一縷青煙來,可以知道那是人家的炊煙了。振華跳下堤去,就向着煙起的地方去。到了那裏,果然是一所小村莊。問起來,這裏並沒有村店,要買東西,順着這提再往下去七八里,那裏有一個小鎮市,差不多的東西,都可以買得到。振華心想,既然有小鎮市,那更好了。又從雪裏走上堤去,沿着堤岸,一直向下走。俗語說:家門路不算路。鄉下人說起門口來往的路程,因爲走得慣了,總不覺遠。所以說的七八里,差不多有十七八里。振華一陣興奮只管走,約摸也走有七八里,但是哪裏看到什麼村鎮呢?走了一陣,看見堤裏不遠有人家,又下去問。據說,有是有一個村鎮,離着還有三四里路,振華才知道上了當了。但是既然來了,決無中止不前之理,還是沿着堤走。

  這堤上不是先前走的所在一白無垠了,也有些人獸的腳跡。她看見這腳印,好像證明了這不是無人之鄉,越發增加了她的勇氣。又跑了五六裏,只見提頭上,一列有十幾家茅草屋,都把門對荒洲開着;也有幾家人家,黃土牆外,砌了一層土磚櫃檯,櫃檯上有幾塊木板格攏來的窗戶。因爲這樣大雪的天,都把櫃檯上的窗子關起來了。振華一想:所謂小鎮市也者,大概就是這裏了。有一家茅草店,門口有半邊草棚,黃土牆上,寫着黑字油鹽雜貨,高糧燒酒。振華生長江邊溪村的,知道這裏就是什麼東西都有賣的商店了。那裏正掩着半扇門,裏頭黑洞洞的。有一個發須蒼白老人家,手上捧着木火桶,桶裏放着一瓦鉢子火炭,放在一張破桌上向火。振華由那扇小門,探進半截身子去問道:“老人家,這裏有生薑紅糖賣嗎?”那老人原縮着一團,這時才伸腰向外一望。他道:“客人,生薑沒有,紅糖倒現成。你要生薑,那頭有家藥材店,大概可以買得到。”振華聽說有,就側身進來。

  不料自己走得倉皇,忘了帶錢。這時在身上一摸,卻想起來了。再買回船去拿時,來回二三十里,這就太耽誤時候了。到了這時,就不能顧全面子。因在左耳上,把一隻銀圈環子取下來了,先託在手上,對那老人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是江上過往的客人,因有人中了寒,上岸來買點紅糖生薑,衝薑湯喝。我走得忙,忘了帶錢,要回去拿,滿地大雪,又不好走。我這裏有一隻耳圈,倒有四錢多重,隨便你算多少錢,給我們一些東西就行了。”那老人且不答覆買東西的話,偏着頭就着陽光,對她面上看一看,不由得哎呀一聲道:“那是病了什麼人呢?沙洲上這樣深雪,一個大姑娘來買東西。”振華道:“因爲沒有人來,我也是沒奈何。”老人道:“病的是你什麼人?”振華怕這老頭子胡亂問,便道:“是家兄。”老人點了點頭,然後纔在她手上拿耳圈去。先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又放到嘴裏咬了一咬。點了點頭道:“銀子是不假,姑娘,你打算作多少錢哩?”振華道:“隨便拿些糖給我就是了,哪裏還能一定算多算少呢?”那老人聽她這樣說,便四兒四兒的叫了幾聲,由裏面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來。那老人讓她守了店,卻拿那隻耳環子去了。去了好大一會兒,這老人才回來。他一進門就笑道:“這是好銀子,我讓好幾個看了。姑娘你不是衝薑湯嗎?我這裏有胡椒末,益發賣幾包給你。另外我還找你三個銅錢,你可以到藥鋪裏買點老薑。哪裏不是積德之處,我們哪裏看死了做生意?”這老人倒是一肚子慈悲爲本的心事,給她四包胡椒末,約摸有一二兩紅糖,另外找三個銅錢,這就算振華那一隻銀耳圈的代價。

  她急於要回船去,哪裏肯和店家計較那些。拿了東西再向前走去,果然有一家茅店。黃土牆上粉了一小塊白粉,白粉上寫着“回春堂藥鋪”幾個字。振華推開半掩的店門,問了一聲:“老闆,有老薑嗎?”那土櫃檯裏站了一箇中年的漢子,穿着寬大的長衣,蓄着一寸長的指甲,瘦瘦臉面,倒是一派斯文的樣子。他就答道:“現成現成,你不是過路的客人嗎?賣姜衝薑湯是不是?”說時他的目光就注射着振華兩隻耳朵上。振華料得雜貨店裏那老頭子,已經是到這裏來了一回,早就告訴這藥店老闆了,因也就點了一點,掏出三個銅錢買姜。那人道:“有限的事,不給錢也不要緊的。我看穩當一點,你把病狀告訴我,我給你揀一劑發散的藥帶回去,那要好多了。這附近十幾里路,都是我看病,提起注郎中,沒有人不知道的。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振華這才知道他是附近一位名醫,怪不得他那樣雍容文雅。因道:“多謝先生了,船上什麼都不方便,只衝一碗薑湯,先讓他喝着,等到了大碼頭再說罷。”那汪郎中見她並沒有什麼信仰心,就大大不以爲然。

  正想駁她到大碼頭再說這一句話,只聽店外有人喊道:“姑娘,你真是胡來,你叫我好找哇!”振華回頭看時,卻是她父親來了,脅下還夾住了自己一件棉衣。振華笑道:“我買了東西就回去的,你還追來作什麼?”朱懷亮站在門外,兩隻腳不住的頓着,以便頓去腳上腿上沾着的雪塊。因答道:“你倒說的好,這樣冰天雪地的生所在,我能放心讓你來嗎?”說時,把脅下的棉衣牽開,就披在她身上。因問:“東西買了沒有?趕快回船罷!不要又凍了一個。”店老闆看了這樣子,大概是藥方開不成。便用戥子稱了一塊老薑,放在櫃上,找了一把剪子,正想剪下一塊。振華道:“你不用剪,讓我拿回去自己用刀切罷。”店老闆道:“不,你們要的三個銅錢生薑,這總夠三個半錢。我要切下一塊來。”朱懷亮在身上一掏,摸出幾個錢,向櫃上一拋。一隻手拿了姜,一隻手挽了振華,拖她就跑。她笑道:“做什麼?怕我不肯回去嗎?”朱懷亮道:“你知道什麼?要不跑出一身汗來,這雪地裏寒氣襲到身上去,又要病了。你還是這樣,說走就走,不是雪地裏好尋腳跡,我到哪裏去找你呢?”振華道:“不找又什麼要緊,難道我還會丟了嗎?”朱懷亮道:“我倒不怕你丟了,但那李先生一老一少,見你冒了這大的雪去找單方,人家心裏實在過意不去,望着岸上只叫怎樣好怎樣好。我想你萬一弄出什麼岔子,人家心裏就會格外難過,所以我只好自己來把你追回去。”振華笑道:“拿刀動槍,什麼事我也不怕。大雪裏走幾步路,這又算得什麼?”朱懷亮也不和她多說,只拉了她跑。跑到原來登岸的地方,各人身上,都出一身汗。

  李漢才站在船頭上,伸着頭望呆了。這時看見他父女回來,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下,早是向着這邊連連的作了好幾個揖。他父女二人跳上船去,振華一直就跑到後艙,拿出刀來,將老薑一陣亂切,砍成了薑末。找了一把壺,將紅糖胡椒一齊配下,便煽火煮開水。朱懷亮上船叫船家開了船,已換了一身乾衣服,坐在旁邊呆看。振華卻心不二用,只管去煮那一壺開水。一直等水開了,將薑湯衝好,送進前艙來,然後才覺得汗涼了,兩條腿已冷成了冰柱。一個人在後艙笑道:“爹,兩腿冷得不是我的了。”朱懷亮道:“爲什麼不早換衣服呢。”振華道:“不要緊,這還有大半壺開水,我來洗一洗兩條腿,不就暖了嗎?”李雲鶴喝了半碗薑湯,正將被把頭蓋了,要等身上出汗,聽了振華說這句話,連忙伸出頭來道:“那個法子要不得!要不得!”振華聽說,就問道:“李先生攔我攔得這樣着急,熱水洗不得腳嗎?”李雲鶴道:“千萬洗不得!無論是身上哪裏,凍得很了,還是要用冷水洗;一用熱水洗,馬上皮膚就會開裂的。朱姑娘是讓雪冰了,最好是用雪在腳上去擦。擦得腳上有點熱氣了,然後再穿上棉衣,這才能夠平安無事。”振華笑道:“幸而李先生告訴我這句話,要不然,今天這兩條腿不會是我的了。”

  說時,船家在後面扶了舵,都聽到了。他早看到了振華這種行動,卻疑惑她是走江湖賣把勢的女孩子。至於李漢才父子是什麼人,卻看不出來。而且他們斯斯文文,卻又和賣把勢的非常要好,實在不可解。因之對於他們也是很注意。現在看到振華和李雲鶴衝薑湯,李雲鶴又和她說洗腳的方子,卻不由得笑了。他這一陣笑聲,恰是很大,連前艙的李雲鶴都已聽到。李雲鶴究竟是讀書人,覺得人這種笑聲,笑得尷尬。就對他父親道:“我現在要蓋住頭,出一出汗了。”於是向下一縮,手把被頭向上一扯,將頭蓋了一個不通風。而他們這一筆疾病相扶持的帳,也就含糊過去了。不過他們有了這番好意,李漢才那一種不肯高攀之心,卻又退了一點。以爲他們這種人不是談什麼金錢門第的,只要才情品學,各人心目中都看得過去,這婚姻就可結合成功的了。李漢纔是這樣想着,再看看朱懷亮的意思,卻也很愛慕讀書人。若是和他談起婚姻,他也未必就嫌我家身份低。他心裏存了這一番心事,就免不得想探探朱懷亮的口氣。但是這又有一層爲難了,婚姻中的主人翁,一男一女,都坐在一隻船上,當了他們的面,怎麼好開口?況且這位姑娘,又是並剪哀梨,有話就說個痛快的人。成則罷了,若是不成,相聚一處的人,怎樣抹得開面子?因此李漢才和朱懷亮談起話來,總是有意無意之中,談些家常事情。朱懷亮從小就過些流落生活,卻無家常可談。李漢才說時,不過含笑聽着罷了。

  過了兩天,船到了南京,停泊在水西門外。朱懷亮先上岸,去看好了一家飯店,然後就和李漢才父子一路搬上岸去了。原來李漢才早就和朱懷亮說了,韓廣發爲了他父子,至今生死不明,心裏很過意不去。聽說到韓家還有一位老母,自己贖票的這筆款子,並未用去,打算送到韓家去。朱懷亮說:“江湖上的好漢,既然出來救人,就不問人家是不是報答他。你先生這一番心事,倒是不錯,等我到了南京,把自己人問個清楚,他是不是逃回來了。”所以大家到了南京,李漢才就督促朱懷亮去打聽韓廣發的下落。因爲陸路行程比水路快,韓廣發若是由陸路逃走,應該比他們先到南京,自然可以訪到。朱懷亮把一行人安頓好了,自己單獨就到清涼山夕照寺來拜訪龍巖和尚。

  這個時候,已是夕陽在山了。朱懷亮看着廟外的景緻,慢慢走來。卻聽廟的院牆外,斷斷續續,有一種噼啪噼啪的聲音。朱懷亮倒猜不出這是什麼響,且不進廟,繞過院牆,看是什麼東西動作。彎過牆去,只見龍巖和尚捲了雙袖,昂頭看着樹枝。看了一會兒,身子向上一聳,一伸手就搬斷一枝。搬下來一技之後,依舊向樹上望着,然後又是身子一聳,手一伸,搬下一枝。他就這樣鬧得不歇,滿地都是長一丈橫八尺的樹枝。朱懷亮便喊道:“和尚,你這是做什麼?樹枝子和你有仇嗎?”龍巖一轉身笑道:“你冒冒失失叫起來,倒嚇我一跳。你幾時來的?”朱懷亮道:“剛纔到的,一下店我就來看你,你爲什麼搬倒這些樹枝?”龍巖道:“這些樹,橫七豎八的長着,很不好看,而且也不成材料。趁這冬天把不相干樹枝刪去了,明年開春,樹就會一直向上長了。”朱懷亮笑道:“這倒省事,你兩隻手,又當了斧子,又當了鋸。”龍巖和尚笑道:“據你這樣說,學一身的本領,也不過是當一個打柴的罷了。”

  二人說笑着,一同進了廟。朱懷亮將到淮北的事,略說了一說,就問韓廣發回南京來沒有。龍巖道:“他回來不回來,應該問你,怎樣問起我來呢?”朱懷亮道:“他原來是讓曹老鷂子的乾女兒九尾狐帶走了。但是,我想他是一條好漢,不應該這樣。”龍巖和尚笑道:“好漢雖然是好漢,但是你可知道有烈女怕纏夫那一句話。一個女子還受不了男子的歪纏,何況男子的心,本來就是活動的,怎樣又受得女子的歪纏?”朱懷亮道:“怪不得於婆婆說,這人暫時不回來了。”龍巖道:“於婆婆說廣發現在在哪裏?”朱懷亮道:“她說不在泗陽,應該先到徐州去。到了徐州,或者到山東,或者到河南,就不得而知。不過廣發跟了九尾狐走,她決不會害廣發的。”龍巖笑道:“於婆婆她只猜到了一半,姓韓的現在到四川去了。”朱懷亮道:“真的嗎?怎麼你知道?”龍巖道:“我原也不知道,前幾天來了一位四川的兄弟,他說川東現在有幾股人,鬧得很厲害,最出名的是紅毛番子。這紅毛番子本名叫胡老五,是九尾狐的堂叔。他雖然是江北人,幼年就走川路。這幾年來,索性在四川活動,不出來了。他聽說曹老鷂子霸佔了他的侄女,本要來救她,又怕自己的事做的太多,逃不過官場的耳目。只好忍住一口氣,常常叫人帶信,勸他侄女到四川去。現在他正鬧得轟轟烈烈,九尾狐在有家難養的時候,不投奔他,投奔哪一個去呢?”朱懷亮道:“原來這樣,這紅毛番子現在有多少人?”龍巖道:“川東一帶,到處都有他的人。他自己只帶一二百人,在大路上出沒。他那班弟兄,很能走得路,人家都叫他爬山虎。”朱懷亮道:“若是廣發真讓他帶到四川去了,這很是不好。因爲一到了那裏,少不得跟這班爬山虎來來往往。有一天若讓官兵捉住了,做了一世的人,到底落個半截的漢子,豈不可惜?”龍巖笑道:“一個人跟着了一個女人,讓女人迷了,砍了頭也是願意的。這一層你就不必管了。”朱懷亮於是把李氏父子感謝他的話說了一遍。龍巖道:“有錢還怕送不了嗎?廣發有一個老孃,還有一個兄弟。他兄弟叫做韓廣達,在信局子裏跑信(注我國郵政局未興辦以前,各地設有私人信局,代寄信札物件,專託來往一定之船車,爲之代寄。如送信人有急事,千百里往還均可也),人是很老實的。他若沒有出門,每日早上,都在水西門大街第一樓上吃茶,你可以去尋他。”朱懷亮當日在夕照寺盤桓了半天,然後回到飯店,把話對李氏父子說了。李漢才父子報恩心切,次日清晨,一早起來,就到第一樓茶館裏去喝茶。

  江南的茶館,早上最忙,這時樓上樓下已坐滿了人。李氏父子上得樓來,找了許久,纔在樓角邊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四圍一望,全是半截人身亂晃,在座的人,都是對着茶碗有說有笑的,聲音鬧成一片。跑堂的夥計攔腰繫了藍布圍裙,耳朵上夾了幾根紙煤,手上提了一把錫壺,在桌子縫裏亂鑽。李漢才叫了好幾句跑堂的,他才走過來。他手上早是託着兩隻相疊的蓋碗,他把蓋碗在一人前面放一隻,提起壺就衝,衝了轉身就要走。李雲鶴道:“跑堂的,我有話和你說。”他聽了,將那把錫壺依然提着,左手隨便在一張桌上,拿了一枝長水菸袋。菸嘴上原來架着正燃燒的紙煤,菸袋邊有一小木頭杯子菸絲。他一齊拿過來,放在李雲鶴面前。李雲鶴道:“我不要煙,我問你,有一位韓廣達老闆,他來了沒有?”夥計手一指道:“那不是?”李雲鶴看時,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漢子,正上樓來。穿了一件黑布袍,大襟上一路鈕釦都沒有扣上;擱腰卻繫了藍布板帶,敞着半邊胸襟;頭上帶一頂黑氈帽,帽沿下插了一卷紙煤。那樣子倒很有幾分像他哥哥韓廣發,不過毫無芥蒂的精神,卻與他哥哥有些不同。他由扶梯上來,站在樓口,先向四周望了一望,然後和一張桌子邊的人點了點頭,就在那裏坐下。李雲鶴這就過來對他一揖,笑問道:“你大哥貴姓是韓吧?”韓廣達站起來,望着李雲鶴道:“面生得很,你先生在哪裏相遇過?”李雲鶴道:“我雖不認識大哥,但是和令兄在江北相識。”韓廣達聽了江北二字,立刻兜動他一腔心事。連道:“是是。”說到這裏,卻只管向李雲鶴周身一看。李雲鶴告訴他在一邊看茶座,於是走過來和李漢才見面。比及通了名姓,韓廣達就恍然。問他哥哥的下落,李漢才輕輕說道:“這茶樓說話,有些不便。敝寓離此不遠,請到敝寓談談,有沒有工夫?”韓廣達想了一想道:“可以,請你先去,我隨後就來。這茶樓全是熟人,一同去不大好。”於是李漢才父子在茶樓上又坐了一會兒,便回飯店去。

  約有半餐飯時,那韓廣達就也跟着來了。李雲鶴請他到安歇的屋子裏坐下。韓廣達開口就問道:“李先生的事,我都知道。我現在要問的,就是家兄的下落,現在怎麼樣了?據我看或者有些性命不保。”李雲鶴見他說話是這樣爽快,事情就用不着隱瞞。因就把韓廣發和胡大姑娘的事,略說一遍。韓廣達聽着,先是一言不發,後來長嘆了一口氣道:“英雄難逃美人關。”李雲鶴道:“看你大哥是個灑脫人,當然是不拘俗套的。兄弟想令兄一走,家中用度自然是不夠,兄弟爲了營救家嚴,還多一點款子,想奉送你大哥作家用,還望收下。”說時,早把預備下的八百銀子,一齊搬在桌上。韓廣發想了一想,微笑道:“李先生,你莫要看我是個窮人,在銀錢上是看得很透澈。”李漢才便上前,向他一揖道:“原來知道你大哥是仗義疏財的人,不過奉贈這點微款,我們還另有點意思。”韓廣達笑道:“老先生的意思,我已知道。在你自然是應該,不過我手餬口吃,足可以養一個老孃。家兄又是沒有家眷的,請問我拿了許多錢回去作什麼?難道還要藉着這一筆財喜,做個小財主不成?錢,我也不是就這樣不要,你讓我回家去,和老孃商量商量,我要找我哥哥去。若是我老孃讓我走,少不得找李先生要過三五百兩銀子安家;若是走不動,讀書人的錢,來得不容易,你帶回去罷。”李漢才聽了韓廣達這種斬釘截鐵的話,料得是不錯。便道:“韓大哥既然這樣老實,我們就不必客氣,就是明日聽韓大哥的回信罷。韓大哥不肯收,一定要他受,倒讓心裏不安了。”韓廣達點頭微笑,說是老先生說話有分寸,很高興的去了。李雲鶴事後與朱懷亮談起,朱懷亮笑道:“你這個禮,一定送得成功的。他既起了這種心事,要去找他哥哥,就是說沒有錢,他的老孃也不容易攔住他。現在你既助他一筆大款,他有了安家費,更壯了他的環遊的膽\子,他爲什麼不走?”李雲鶴笑道:“這筆款子,也不完全是我們的。我們還有些慷他人之慨呢?”朱懷亮連摸了幾下鬍子笑道:“你的意思,不是說這款子裏面,我幫了一點忙嗎?俗言說,送字不回頭,送了你就是你的了。我朱懷亮若是在銀錢上分個你我二字,如今也不飄蕩江湖,像個賣把勢的了。”說着昂了頭哈哈的一陣笑。李雲鶴自知失言,也就不敢再向下提。

  到了次日,那韓廣達一早就來了。走進李雲鶴屋裏,對他連作了兩個揖。笑道:“李先生,你送我的錢,我現在要愧領了。少了自然不夠,多了我也用不着,你一齊送我六百兩罷。我拿五百銀子安家,一百銀子作盤纏。我到四川去,就是有三長四短,不能回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家,有了五百銀子,足夠過她一身了。四川地方,我早就想去,不料今日居然去成了。”李雲鶴見韓廣達自己開口要錢,心裏很是痛快。便道:“韓大哥既然肯賞臉,何必又留下兩百呢?”韓廣達道:“我有這些夠用了,我就只要這些錢。拿了你的辛苦錢我去大吃大喝,那又何苦?你送我的錢,是知恩報恩,又不是什麼假意,我用着和你客氣?我是個粗人,說話粗魯,先生不要見怪。”他這樣一說,倒弄得李雲鶴不好說什麼,只得照他的話取出六百兩銀子來。這銀子五十兩一封,原是五十兩一包,六百銀子,就是十二包。這十二包銀子,一齊放在桌上。韓廣達笑着,說了一聲道謝。便右手拿了銀子向左手衣袖裏塞,一十二封銀子都塞在一隻衫袖裏。他將銀子塞完收好了,對李雲鶴父子拱了一拱手相謝道:“你二位這種好處,我兄弟是一世不會忘記,我們後會有期了。”說畢,對着李氏父子又是一揖,從從容容走了。

  李漢才道:“呀!這人的本領是不在小處。你看他衣袖籠裏,塞着許多銀子,就像沒有收藏東西一樣,真是不可思議。六百兩銀子是三十七斤半,這比在手裏拿了一樣三四斤重的傢伙,自然是要吃力。況且這一種東西重沉沉的,聚攏到一處,最是不好拿。他籠住了以後,還和我們作了一揖,哪裏看得出他有一點受累的樣子哩?”李雲鶴道:“那是自然的事,他哥哥有那樣的好本領,他有這些力量,纔像是他的兄弟。我們聽得朱老爹說,四川土匪最多,他若沒本事,他還敢去找他哥哥嗎?”李漢才點了點頭說是,因就把這事告訴朱懷亮。朱懷亮道:“可惜他沒有請教我。他若對我一提這事,四川路上,我還有許多朋友,可以請他們幫他個忙的。”李漢才道:“你老人家既有這番好意,何不到他家裏去訪一訪他,把這話告訴他呢?”朱懷亮道:“我不認識他,我去得不是很冒昧嗎?”李漢才道:“你老人家有這種好意,我就陪你老人家去一趟。”朱懷亮道:“他是剛回去的,我們馬上就去,倒有些不方便。我們到了下午再去罷。”李漢才一想,跟着人家背後追了去,好像有什麼逼迫人家一樣,果然不對。因俄延到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纔到韓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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