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他又咳嗽,他的母親又着急。他向他母親說,“再給我吃一次鴉片罷,這一次以後不再吃了。”
他母親當然又依他。不過他母親說,
“單靠鴉片是怎麼好呢!”
於是他又吃了兩盅鴉片。這樣,他預備將煙筒,燈,盤等送去還清。
到九時,他又咳出一兩口的血來。周身又漸漸發熱,以後熱度竟很高,冷汗也向背,手心涌滲。他的母親竟急的流出淚來,他卻安慰他的母親道,——語氣是十分淒涼,鎮靜。
“媽媽,你去睡罷!我雖然還有點小咳,但咳的很稀,豈不是很久很久才咳一聲麼?我已經很無妨礙了!而且我的心裏非常平靜,和服,我倒很覺得自己快樂,病不久定會好了,媽媽,你爲什麼這樣不快活呢?你也一天沒有吃飯,怎麼使我安心?媽媽,這個兒子是無用你這樣擔憂,我是一個二十幾歲的人了,我並不同弟弟一樣小,我對於自己的病的好壞,當然很明白的,何勞你老人家這樣憂心呢!媽媽,我實在沒有什麼,你放心罷!”
這時又輕輕的咳了一咳,接着說,“而且我這次的病好了以後,我當聽你的話了!依你的意思做事!以前我是由自己的,我真不孝!以後,我當順從媽媽了!媽媽叫我怎樣我就怎樣,媽媽叫我在家也好,媽媽叫我教書也好,——媽媽豈不是常常叫我去教書的麼?甚至媽媽叫我種田,我以後也聽媽媽的話!媽媽,你不要憂愁罷!像我這樣長大的兒子,還要你老人家擔這樣深的憂,我的罪孽太沉重。媽媽,你聽我講的話,就可以知道我的病已經好了一大半,你還愁什麼呢?”
他無力的說完。他母親插着說,
“你終究病很深呵!你說話要氣喘,身體又發熱,叫我怎麼可不愁呢?而且家景又壞,不能儘量設法醫你,我怎麼可不愁呵?一塊錢的鴉片,錢還是清付的。這孩子也太好,給他他也不要。不過我們天天要他付錢麼?”
這樣,蠫又說,——聲音稍稍嚴重一點。
“媽媽,明天起我就不吃鴉片了!至於清,我們是好朋友,他決不計較這一點。”
於是他母親又嘆息地說,
“那也還是一樣的!你不吃鴉片,你還得請醫生來醫。請一趟醫生,也非要三四元錢不可。來回的轎資就要一元半,醫金又要一元,還要買菜蔬接他吃飯。莫非我拋了你不醫不成?不過錢實在難設法!我方纔向林家叔婆想借十元來,可以醫你的病,但林家叔婆說沒有錢呵,只借給我兩元。她哪裏沒有錢?不過因我們債多了,一時還不完,不肯借就是。兒呀,我本不該將這件事告訴你,不過你想想這種地方,媽又怎麼可不愁呵?”
蠫忍住他震破的心說道,
“媽媽!明天醫生不要請,我的病的確會好了!我要和病戰鬥一下,看病能纏繞我幾時?而且,媽媽!”語氣又變重起來,“一個人都有他的運命,無論生,死,都被運命註定的!雖則我不相信運命,醫有什麼用?”
他母親說,
“不要說這話了!莫非媽忍心看你血吐下去麼?至於錢,媽總還有法子的!你也不要想,你好了以後,只要肯安心教書,一年也可以還完。”
蠫睜大他已無淚的眼,向他母親叫一聲,
“媽媽!”
“什麼?兒呀!”
當他母親問他,他又轉去悲哀的念想,換說道,“明天清來,我當叫清借三十元來給媽媽!”
“也不要這許多。他也爲難,有父兄作主。”
“也叫他轉去借來,假如他父兄不肯。有錢的人容易借到,錢是要看錢的面孔的!”
她說,
“兒呀,有十五元,眼前也就夠了。”
蠫似罵的說,
“三十元!少一元就和他絕交!媽媽,你明天向他說罷!”
但一邊心內悲痛的想,
“這是我的喪葬費!”
接着,氣喘的緊,大聲咳嗽了一陣。
於是他母親說,
“兒呀,你睡罷!你靜靜地睡罷!你還是一心養病要緊,其餘什麼,都有我在,不要你用心!你睡罷。”
一息,又說,
“兒呀,你爲什麼氣這樣喘呢?媽害你了,要將林家叔婆的事告訴你。但你不要想她罷!”
蠫就制止他的氣急說,
“媽媽,我好了,我不是。因我沒有吃東西,不過不想吃。
明天一早,媽,你燒好粥;我起來就吃!媽媽,你也去睡罷。我,你毋用擔心,憂愁,我好了。弟弟正依賴你,你帶他去睡罷。”
他母親說,
“他也不小了,自己會去睡的。你不要再說話,說話實在太費力。你睡,你靜靜的睡。我還想鋪一張牀到這邊來,陪你,惟恐你半夜要叫什麼。”
而蠫半怒的說,
“媽媽,你又何苦!這樣我更不安心了。你睡到這間裏,王舜又要跟你到這間來,——他會獨自在那間睡麼?他而且很愛我的,不願離開我一步。但一房三人睡着,空氣太壞!媽媽,你還是那邊睡罷!時候恐怕有十點鐘了,不早了,我也沒有什麼話再說,我要睡了。”
“好的,”他母親說,“你睡,我那邊去睡。假如你半夜後肚餓,你叫我好了。”
“聽媽媽話。”
他答着,一邊就轉身向牀裏。
於是他母親和弟弟也就低着頭,含着淚,走出房門。
他們一邊出去,一邊秋天的刑具,已經放在這位可憐的青年的面前了!毒的血色的刑具呵,他碎裂地心裏呼喊了起來,“到了!我最後的一刻到了!”
就坐了起來。這時他並不怎樣苦痛,他從容地走向那櫥邊,輕輕地將櫥門開了,伸他魔鬼給他換上的鷹爪的毛手,攫取那一大塊剩餘的鴉片。
“唉!鴉片!你送我到另一個國土去罷!這是一個微笑的安寧與甜蜜的國土,與天地悠悠而同在的國土!唉!你送我去罷!”
一邊他想,一邊就從那桌上的茶,將它吞下去了!好像吞下一塊微苦的軟糖,並不怎樣困難。
到這時,他又滴了一二顆最後的淚,似想到他母親弟弟,但已經沒有方法,……
一邊仍回到牀上,閉上兩眼,態度從容的。不過頭漸昏,腹部微痛。一邊他想,
“最後了!謝謝一切!時間與我同止!”
一個生命熱烈的青年,就如此終結了。
次日早晨很早,他母親在牀上對王舜說,
“我聽你哥哥昨夜一夜沒有咳嗽過。”
“哥哥已完全好了。”王舜揉着眼答。
於是這老婦人似快活的接着說,
“鴉片的力量真好呀!”
一邊她起來。
時候七時,她不敢推她兒子的房門,惟恐驚擾他的安眠。八時到了,還不敢推進。九時了,太陽金色的在東方照耀的很高,於是她不得不推門進去看一看這病已完全好了的兒子。但,唉!
老婦人盡力地喊了起來,
“蠫呀!蠫呀!蠫呀!我的兒!你死了?蠫呀!你死了?蠫呀!你怎麼竟……死……了……”
老婦人一邊哭,一邊喊,頓着兩腳。而蠫是永遠不再醒來了!
王舜和和伯也急忙跑來,帶着他們失色的臉!接着,他們也放聲大哭了!
怎樣悲傷的房內的一團的哭聲,陽光一時都爲它陰沉。
幾位鄰舍也跑來,他們滴着淚,互相悲哀的說,“一定鴉片吃的過多了!一定鴉片吃的過多了!”
“鴉片,時候大概是在半夜。”
“沒有辦法了!指甲也黑,胸膛也冰一樣!”
“究竟爲了什麼呢?到家還不過三天?”
“他咳嗽的難過,他想咳嗽好,就整塊地吞下去了!”
“可憐的人,他很好,竟這樣的死!”
“沒有法子,不能救了!”
“……”“……”
死屍的形狀是這樣,他平直的展臥在牀上,頭微微向右,臉色變黑,微含愁思,兩眼閉着,口略開,齒亦黑。兩手寬鬆的放着指。腹稍膨脹,兩腿直,赤腳。
但悲哀,苦痛,在於老母的號哭,弱弟的涕淚,旁人們的紅眼睛與酸鼻。
這樣過了的一點鐘。老婦人已哭的氣息奄奄,王舜也哭的暈去。旁人們再三勸慰,於是母親摟着王舜說,神經昏亂地,
“兒呀,王舜,你不要哭!你爲什麼哭他?他是短命的。我早知道他是要短命。回家的當夜,他說的話全是短命的話!王舜呀,
你不要哭!不要再哭壞了你!這個短命的隨他去!我也不葬他了!隨他的屍去爛!他這三天來,時時刻刻顛倒,發昏!口口聲聲說做人沒有意味!他現在是有意味了,讓他的屍給狗吃!
王舜,
你不要哭!你再哭壞了,叫我怎樣活呢?我還有你,我不心痛!
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哥哥,他有這樣的一副硬心腸,會拋了我和你去,隨他去好了!你不要哭!你爲什麼哭他?昨天可以不要尋他回來,尋他回來做什麼?正可以使他倒路屍死!給狼吃了就完!我真錯了!兒呀!你不要哭!……”
一邊,和伯和幾位鄰人,就籌備他的後事。
消息倏忽地傳遍了一村,於是清眼紅的跑來!
清一見他的屍,——二十年的朋友,一旦由病又自殺;他不覺放聲號哭了一頓。但轉想,他的死是無可避免的,像他這個環境。
一邊,清又回到家裏,向他父親拿了五十元錢,預備給他的故友築一座浩大的墓。
下午,消息傳到了謝家,於是他岳父派人到王舜的母親的面前來說,——兩個短命的偏見的人應當合葬。他們生前的臉是各視一方,死後應給他們在一塊。而且他們的心是永遠結聯着,關照着,在同一種意義之下死的。
清慫恿着,王舜的母親也就同意。
地點就在埠頭過來的小山的這邊的山腳,一塊大草地上。葬的時候就在下午四時。因爲兩家都不願這死多留一刻鐘在家內。
喪事完全預備好,幾乎是清一手包辦。這位老婦人也身體發熱,臥倒牀上。但當蠫的棺放在門口的時候,她又出來大哭了一頓,幾乎哭的死去。兩位鄰婦在旁慰勸着。
蠫睡在棺內十分恬靜。他的衣褲穿的很整齊,幾乎一生少有的整齊。身上一條紅被蓋着,從眉到腳。清更在他頭邊放兩疊書,湊一種說不出的幽雅。
四時,蠫和他的妻就舉行合葬儀式。在那村北山腳的草地上有十數位泥水匠掘着地。她的棺先到。他的棺後到一刻,清和王舜兩人送着,兩人倒沒有哭。於是兩口棺就同時從鑼聲中被放在這個墓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