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一 秋夜的酒意

  悽慘寒切的秋夜,時候已經在十一點鐘以後了。繁華的滬埠的S字路上,人們是一個個地少去了他們的影子。晚間有西風,微微地;但一種新秋的涼意,卻正如剛磨快的鋼刀,加到爲夏汗所流的疲乏了的皮膚上,已不禁要凜凜然作戰了。何況地面還要滑倒了兩腳;水門汀的地面,受着下午四時的一陣小雨的洗滌之後,竟如關外久經嚴冬的厚冰到陽春二三月而將開凍的樣子。空間雖然有着沐浴後的清淨呵,但悽慘寒切的秋夜,終成一個悽慘寒切的秋夜呀!在街燈的指揮之下,所謂人間的美麗,恰如戰後的殘景,一切似被恐嚇到變出死色的臉來。
  
  一個青年,形容憔悴的,年紀約二十三四歲,亂髮滿蓋頭上。這時正緊蹙着兩眉,咬堅他的牙齒,一步一步地重且快,在這S字路上走。他兩眼閃着一種綠色的光芒,鼻孔沉沉地呼吸着,兩手握着拳,腳踏在地上很重,是使地面起了破裂的回聲。
  
  被身子所鼓激的風浪,在夜之空間猛烈地環繞着。總之,他這時很像馬力十足的火車,向最後一站開去。
  
  他衣服穿的很少;一套斜紋的小衫褲之外,就是一件青灰色的愛國布長衫。但他非特不感到冷,而且還有一種蓬蓬勃勃的熱氣,從他的周身的百千萬毛孔中透出來。似在夏午的烈日下,一片焦土中,背受着陽光的曝炙;還有一種汗痛的侵襲,隱隱地。但有誰知道他這時腦內的漩渦,氾濫到怎樣爲止呢?
  
  我爲什麼要在這樣深夜的冷街上跑?
  
  我爲什麼呵?這個沒眼睛的大蠢物!
  
  人們都藏進他自己的身子在繡被中,
  
  但我卻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懷中掙扎。
  
  我將要痛快地破壞這存在中的一切,
  
  唉,我並要毀滅我自己靈肉之所有;
  
  世界的火災呵,一羣惡的到了末日,
  
  人類呀,永遠不自覺的獸性的你們!
  
  他的兩脣顫動着,他的神經是興奮而模糊地。他覺着什麼都在動搖;街,房屋,小樹;地也浮動起來。他不住地向前走,他極力感到憎惡;好像什麼都是他的仇敵。同時他又唸了:
  
  這樣的夜有何用?
  
  開槍罷!開槍罷!
  
  敵人!敵人!
  
  殘暴者把持所有,
  
  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呀?
  
  走不到半里,他無意識的將他的拳頭舉起,像要向前打去了。一邊他又半吞半吐地咒道:
  
  勾引,拖拉,嘲笑,詈罵;
  
  四周是怎樣地黑暗呵!
  
  夜之勢力的洶涌與澎湃,
  
  我明白地體驗着了。
  
  但誰願做奴隸的死囚?
  
  榮耀的死等待着!
  
  出發罷!向前進行!
  
  這是最後的動作。
  
  他的本身簡直成了狂風暴雨。一種不能制止的猛力,向四周衝激;他走去,空氣也爲他而微微沸熱了。一時,他立住,頭似被什麼東西重重地一擊;精神震撼着,恍惚,他又擡起眼來;——天空是漆黑的,星光沒有半絲的蹤跡;宇宙,好像是一座大墓。但他並不是找尋星月,他也沒有這樣的閒心意。空際似落下極酸的淚來,滴到他的額角,他不覺擦了擦他自己的眼睛,仍向前跑了。
  
  這時,在他的身後,出現四位青抨。從他們索索的走衣聲聽來,很可以知道他們之間有一種緊張,急迫,高潮的關係。當他們可以在街燈下辨別出前面跑着的影子是誰的時,他們就寬鬆一些,安慰一些,同時也就沉寂一些,腳步放輕一些了。
  
  “前面?”
  
  “前面。”
  
  “是呀。”
  
  “叫一聲他嗎?”
  
  “不要罷。”
  
  這樣陸續發了幾句簡單之音以後,又靜寂走了幾分鐘,一位說,
  
  “雨來了,已有幾點滴到我的面上了。”
  
  “是,天氣也冷的異樣呵!”
  
  另一位緩而慨嘆的回答,但以後就再沒有聲音了。四個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前面的他的變異上。前面的人又想道:
  
  將開始我新的自由了!
  
  一個理想的名詞,
  
  包含着一個偉大的目的;
  
  至尊極貴的偉大喲,
  
  任我翱翔與歌唱。
  
  ——努力,努力,
  
  你們跟我來罷!
  
  朱勝蠫的變態,是顯而易見的了。近兩三日來的狂飲,和說話時的帶着譏諷,注意力的散漫,都是使這幾位朋友非常的憂慮。神經錯亂了,判斷力與感情都任着衝動,一切行爲放縱着。實在,他似到了一個自由的世界,開始他新的自由了。但有意無意間,卻常吐出幾句真正不能抑遏的悲語;心爲一種不能包含的煩惱所漲破,這又使他的好友們代受着焦急。星期六的晚上,他們隨便地吃了晚餐以後,在八點鐘,李子清想消除朋友的胸中的苦悶,再請他們去喝酒。他們吃過魚了,也吃過肉了,酒不住地一杯一杯往喉下送,個個的臉色紅潤了。話開始了,滔滔地開始了:人生觀,國內外新聞,所努力的工作,家庭的範圍。清說着,他們也說着,一個個起勁地說着。但蠫卻一句也不說,半句也不說,低頭,努想着。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蠫卻總想他自己所有的:——想他所有的過去,想他所有的眼前,並想他所有的將來。唉!詛咒開始了,悲劇一般的開始了。他想着,他深深地想着。一邊他懷疑起來了,慚愧起來了,而且憤恨起來了。壁上的鐘是報告十一時已經到了,他卻手裏還捻着一隻酒杯,幻想他自己的醜與怨。正當他朋友們一陣笑聲之後,他卻不拿這滿滿的一杯酒向口邊飲,他卻高高地將它舉起,又使勁地將它擲在地上了!砰的一聲,酒與杯撒滿一地。朋友們個個驚駭,個個變了臉色,睜圓他們的眼睛,注視着他和地。一邊,聽他苦笑說,“我究竟爲着什麼呀!?”一邊,看他站起來,跑了,飛也似的向門外跑去。
  
  這時,S字路將走完了,他彎進到M二里,又向一家後門推進;跑上一條窄狹而黑暗的二十餘級的樓梯,照着從前樓門縫裏映射出來的燈光,再轉彎跑進到一間漆黑的亭子間。房內的空氣似磨濃的墨汁似的,重而黏冷。他脫了外面的衣衫,隨被吞蝕在一張牀上,蒙着被睡了。
  
  四位朋友也立刻趕到,輕輕地偵探似的走進去。四人的肩膀互撞,手互相牽摸,這樣他們也就擠滿了這一間小屋。
  
  有一位向他自己的衣袋裏掏取一盒火柴,抽一根擦着,點着桌上那枝未燃完的洋蠟,屋也就發出幽弱的光亮來。棺材式的亭子間,和幾件舊而笨重的牀桌與廢紙,一齊閃爍起苦皺的眉頭的臉了。牆邊是一張牀,它佔全屋子的二分之一,是一個重要的腳色;這時,我們的青年主公正睡着。牀前是一張長狹的臺桌,它的長度等於那張牀子;它倆是平行的,假如牀邊坐着三個人,他們可以有同一的姿勢傴在臺桌上寫字了。他們中的一位坐在桌的那端,伸直他的細長的頭頸,一動不動,似正在推求什麼案子的結論一樣。一位立在牀邊,就是李子清,他是一個面貌清秀,兩眼含着慧光,常常表現着半愁思的青年。一位則用兩手掩住兩耳,坐在桌的這端,靠着桌上。一時,他似睡去了,微醉地睡去了;但一時又伸出他的手來拿去桌上的鏽鋼筆,浸入已涸燥了的墨水瓶中,再在舊報紙上亂划着。還有一位是拌着手靠在門邊,他似沒有立足的餘地了,但還是挺着身子站在那裏。這樣,顯示着死人的面色的牆壁與天花板,是緊緊地包圍着他們,而且用了無數的冷酷的眼,窺視這一幕。
  
  窗外,裝滿了淒涼與嚴肅的交流,沒有一絲樂快之影的跳動。寒氣時時撲進房裏來,燭光搖閃着,油一層層地發散。冷寂與悲涼,似要將這夜延長到不可轉不可知的無限。四人各有他們自己的表情,一種深的孤立的酸味,在各人的舌頭上嘗試着,他們並不曾互相注意,只是互相聯鎖着同一的枷梏,彷彿他們被沉到無底的深淵中,又彷彿被裝到極原始的荒涼的海島上去一樣。迷醉呀,四周的半模糊的情調。不清不楚的心,動盪起了遼闊而無邊際的感慨,似靜聽着夜海的波濤而嗚咽了!
  
  許久許久,他們沒有說一句話。有時,一個想說了,兩脣間似要衝出聲音來;但不知怎樣,聲音又往肚裏吞下去了。因此,說話的材料漸漸地更遺失去;似乎什麼都到了最後之最後,用不着開口一般,只要各人自己的炮心感受着,用各人不同的姿勢表示出來就完了。
  
  夜究竟能有多少長呢?靠在門邊的一個,他的身體漸漸地左傾,像要跌倒一下,他說了出來,
  
  “什麼時候了?”
  
  “一點一刻。”
  
  這端桌邊的一位慢慢地回答他一下,同時看了一看他的手錶。
  
  “清哥,怎樣?”那人輕問着。
  
  “你們回去罷,我呢,要陪蠫隨便地過一夜。”
  
  清的聲音低弱。
  
  這樣,第二重靜寂又開始了。各人的隱隱的心似乎更想到,——明天,以後,屋外,遼遠的邊境。但誰也不曾動一動,誰也還是依照原樣繼續。這是怎樣的一個夜呵!
  
  忽然問,蠫掀動了,昂起他的頭向他們一個個看了一下,像老鷹的惡毒的眼看地下的小雞一樣。於是他們也奇怪了,增加各人表情的強度。他們想問,而他搶着先開口道,做着他的苦臉,
  
  “你們還在這裏麼?這不是夢呀,真辛苦了你們!”接着換了他一鼻孔氣,“我的身體一接觸牀就會睡去,我真是一隻蠢笨的動物!但太勞苦你們了,要如此的守望。你們若以爲我還沒有死去,你們快請回寓罷!”
  
  聲音如破碎的鑼一樣,說完,便又睡倒。
  
  這樣,“走,”頸細長的青年開口,而且趁勢立了起來。他本早有把握,這樣無言的嚴澀的看守,是不能使酒的微醉和心潮的狂熱相消滅的。“順從是最大的寬慰,還是給他一個自由罷!”他接着說,鎮靜而肯定的口吻。於是門邊的一個也低而模糊的問,
  
  “清哥,你怎麼樣?”
  
  “我想……”清又蹙了一蹙眉,說不出話。
  
  “回去。”決定者動了他的兩腳,於是他們從不順利中,用疲倦的目光互相關照一下,不得已地走動了。他們看了一看房的四壁,清還更輕輕地關攏兩扇玻璃窗,無聲的通過,他們走了。一邊又吹熄將完的燭光,一邊又將房門掩好;似如此,平安就關進在房內。躡着各人的腳步,走下樓去。
  
  走出了屋外,迎面就是一陣冷氣,各人的身微顫着。但誰的心裏都寬鬆了,一個就開了他自然的口說道,“他的確有些變態了,你看他說話時的眼睛麼?”
  
  “是呀,”清說,一邊又轉臉向頸細長的那位青年問道,“葉偉,你看他這樣怎麼好呢?”
  
  “實在沒有法子,他現在一來就動火,叫我們說不得話。”
  
  “今夜也因他酒太喝醉了,”另一位插嘴,“他想借酒來消滅他的苦悶,結果正以酒力增加他的苦悶了。”
  
  “他哪裏有醉呢,”清說,“這都是任性使他的危險,我們不能不代他留意着。”
  
  腳步不斷地進行,心意不斷地轉換。一位又問,“C社書記的職,真辭了麼?”
  
  “辭了,”清說,“一星期前就辭了。但他事前並沒有和我商量,事後也沒有告訴過我,我還是前天N君向我說起,我才知道的。”
  
  “什麼意思呢?”又一位問。
  
  “誰知道。不過他卻向我說過一句話,——他要離開此地了。我也找不到他是什麼意思。實在,他心境太惡劣了。”
  
  清用着和婉而憂慮的口吻說着又靜寂一息,葉偉和平地說,“十幾天前,他向我說起,他要到甘肅或新疆去。他說,他在三年前,認識了一位甘肅的商人,那人信奉回教。回教徒本不吃豬肉的,但那人連牛肉羊肉並鳥類魚類都不吃,實在是一個存心忠厚的好人。他說他的家本住敦煌,這是歷史上有名的地方。現在安西亦有他的家,都在甘肅的西北境。那位商人常到新疆的哈密去做生意,販布,錫箔,鹽之類。據說地方倒很好,一片都是淡黃色的平沙,沓沓渺渺地和天邊相聯接。在哈密,也有澄清的河流,也有茂盛的林木。不過氣候冷些,而生活程度倒極低,能操作,就能夠活過去。那位商人曾和他相約過,告訴他安西,哈密的詳細地址,及一路去的情形方法。囑他有機會,一定可以去玩玩。那位商人還說,“那邊的地方倒很好玩的,正像北方人到江南來好玩一樣。’因此,現在蠫是很想到那邊去一趟,據他說,已經有信寫給那位商人了。”
  
  偉說完,空間沉靜一下,因爲誰的心裏都被這新的旅行興所牽動。以後,清問,
  
  “那邊怎樣適宜他的身體呢?”
  
  “是呀,”偉答,“我也向他說過,你是有T.B.的病的,不能有長途的跋涉和勞苦。但他卻說,旅行與大陸性的氣候,或者對於他的精神與身體都有裨益些。因此,我也沒有再說了。”
  
  這樣又靜寂了一息,只有腳步節節的進行。另一位有意開玩笑似的嘆,
  
  “會想到沙漠那裏去,他爲什麼不變一隻駱駝呀!”
  
  但偉接着就說,“我想,我想勸他回家去。在這樣溷濁的社會裏呼吸空氣,對於他實在不適宜。往西北呢,身體一定不能勝任。我想還是勸他回家鄉去;並且解決了他的婚姻問題。你覺得怎樣?”
  
  清答,“他實在太偏執了,他不能聽我們一句話。”
  
  “不,假如我們的決定於他真正有利益,那我們只好當他是一件貨物,任我們的意思搬運。”偉笑了一笑。
  
  清辯護了一句,
  
  “心境不改變,到底是沒有藥救的。”
  
  “有什麼方法呵?除安睡到永久的歸宿之家鄉去以外,有什麼方法呵?”
  
  一邊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這時相距他們的寓所已不到百步,他們走的更快;但各人還沒有睡意,關於夜深,天冷,說了幾句,就兩兩的分別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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