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蠫是沒有睡熟,不過並不清醒。他一半被一種不可知的力所束縛,一半又用他過剩的想象在構成他的殘景;世界,似乎在他的認識而又不認識中。
於是就有一個人到他的前面來了。這是一個姑娘,年輕而貌美的他的妻。但這時她的臉色非常憔悴,青白;頭髮很長的披在肩膀上,似一位頹廢派的女詩人。她立在他的牀前,一雙柔媚的眼,不住地注視他。以後就慢慢地微笑起來,但當這笑聲一高的時候,她隨即說一聲“哼!”十分輕視他的樣子轉過頭,沉着了臉孔。
一息,似又恍惚的變了模樣。她的全身穿着豔麗的時髦的衣服,臉上也非常嬌嫩,潤彩。一種驕傲的媚態,眼冷冷地斜視他。以後,竟輕步的走到他的牀前,俯下頭似要吻他的脣邊,但當兩脣接觸的一忽,她又“唉!”的一聲,似駭極跑走了。
但一息,景象又換了。她似一個抱病的女子,臉色非常黃黑,眉宇間有一縷深深的愁痕。衣服也破碎,精神十分萎蘼,眼簾上掛着淚珠,倦倦地對他。以後,竟似痛苦逼她要向他擁抱。
但當她兩手抱着他身的時候,又長嘆了一聲,“呵!”兩臂寬鬆了,人又不見。
蠫立刻睜開他的眼睛,向房內一看,可是房內又有什麼?一個人也沒有。竟連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他遍身似受着一種刺芒的激刺,筋肉不時的麻木,痙攣,收縮。一息,似更有人向他的腦袋重重地一擊,他不覺大聲叫了一聲,“唉!”
於是他的母親們又慌亂地跑來,擠着問,
“什麼?”
“兒呀,什麼?”
他的兩眼仍閉着似睡去。他們又慢慢的回到那邊去。他們互相說,
“可憐的,又不知他做着什麼夢!”
一邊,還沒有一刻鐘,他突然從牀上坐起來,像有人在他耳邊很重的叫了他一聲。現在這人似向着窗外跑去,他眼不瞬地向着窗外望他。他望見這人跑過山,跑過水,跑過稻田的平野,跑到那天地相接的一線間,又向他回頭輕盈的笑,於是化作一朵灰色的雲,飄去,飄去,不見了。
他的兩眼還是不瞬地望着遼遠,一邊他念,聲音極輕,哈,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叫我到哪裏去呢?
在那遼遠遼遠的境邊,
天溫抱着地的中間,
究竟還是一種哭呢?
還是一種無聲的笑?
叫我怎樣會懂得?
又叫我怎樣去呢?
請誰來告訴我,
你這個不可知的人呀!
他又停止一息,又悲傷的念,
沒有人,究竟誰也沒有。
她豈不是已經去了?
飛一般輕快地去了?
眼前是什麼都沒有呵,
只留着灰色的空虛,
只剩着淒涼的無力。
景色也沒有,
韻調也沒有,
我要離此去追蹤了。
這樣,他就很敏捷的穿好鞋,一邊又念,
什麼也沒有方法。
再也不能制止!
經典,——佛法,
科學,——真理,
無法拿來應用了!
我要單身獨自去看個明白,
問個究竟!
或者在那處可寄放我的生命,
作我永遠的存在!
接着,趁他們的眼光所不及,箭一般地將他自身射出去了。
勇氣如鷹鷙的翼一般擁着他前去。
他只一心想到天地銜接的那邊去,但他沒有辨別清楚目的。
他雖走的很快,但一時又很慢的走,五分鐘也還沒有走上三步,看去和站着一樣。而且他隨路轉彎,並沒有一定的方向。他口子呢喃私語,但說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確切。他仰頭看看雲,又低頭看看草,這樣又走了許多路。
天氣很蒸熱,黑雲是四面密佈攏來。雲好像海上的浪濤,有時帶來一二陣的冷風的卷閃。他覺着這風似能夠一直吹進到他的坎心,他心坎上的黃葉,似紛紛地飄落起來。這樣,他似更要狂舞。
他走上了寺北的山嶺,嶺邊有成行的老鬆,枝葉蒼老,受着風,呼呼的響。他一直向山巔望,似乎鬆一直長上天,和天相接,嶺是一條通到天的路似的。這時林中很陰森,空氣也緊張,潮溼。他不畏懼,大聲叫起來,
“我要踏上青天去!”
一邊,他想要在路邊樹下坐一息。接着,頭上就落下很大的雨點來。他不覺仰頭一看,粗暴的雨,已箭一般地射下。雖則這時已經來不及躲避,他也一點不着急,坦然,自得地。雨是倒珠一般地滾下來,他的兩手向空中亂舞,似歡迎這大雨的落到他的身上!他也高聲對這暴雨喊唱: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身上的塵埃!
你給我洗去了胸中的苦悶!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人間的污垢!
你給我洗去了世界的惡濁!
大地久不見清新的面目,
山河長流它嗚咽的酸淚,
雨呀,你給他洗淨了罷!
一切都用人工塗上了黑色,
美麗也竟化作蝴蝶的毒粉,
雨呀,你給他洗淨了罷!
從此空氣會得到了清涼,
自然也還了他錦繡的大氅。
雨呀,你下的大罷!
我心也會有一片的溫良,
身明媚如山高而水長。
雨呀,你下的大罷!
雨勢來的更洶涌,一種暴猛的聲音,竟似要吞蝕了這時的山,森林。四際已披上了一層茫茫的雨色,什麼也在這雨聲中號叫着,顫聲着。鬆也沒有美籟,只作一種可怕的搖動,悲嘯。
雨很猛烈的向他身上攻打,要將他全身打個稀爛似的。他喘不出氣,全身淋的好似一隻沒有羽毛的老鷂,衣服已沒有一寸半寸的乾燥。水在他的頭上成了河流,從他的頭髮,流到他的眼,耳,兩肩,一直流向他的背,腿,兩腳。他的身子也變作一條河,一條溪,水在他的身上作波浪。但他還從緊迫的呼吸中發出歌聲,他還是兩手在空中亂舞,一邊高唱。雖則這時他的歌聲是很快地被雨吸收去,放在雨聲中變作雨聲,可是他還是用力地唱着: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嚴厲的怒號的聲音,
可以喚醒人們的午夢。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淨潔的清明的美質,
可以給人類做洗禮。
願你淨化了我的體!
雨呀,你下的大罷。
願你滋生了我的心!
雨呀,你下的大罷。
這樣,等到他外表的周身的熱,被雨淋的消退完盡,而且遍體幾乎有一種雨的冷。內心也感到寒肅的刺激,心又如浸在冰裏,心也凍了,他這才垂下他的兩手,低他歌聲,他才向一株松樹下坐了下去,好像神擠下他坐下,昏昏地。雨仍很大的打着山,仍很大的打着他的身體。雨的光芒刺激他眼,山更反映出灰色的光芒。四際是灰色,他似無路可走。以後,他竟看眼前是一片汪洋的大海,他是坐在這無邊的洋海的岸上。一時,他又似乘着一隻將破的小船,在這汪洋的海浪裏掀翻着。這時,他昏沉的無力的低念:
雨,你勇敢的化身者,
神龍正駕着在空中翱翔呵;
從地球之最高處下落,
將作地面一個氾濫的痛快呀!
我而今苦楚了,
我只是一個尋常的緩步!
凡人呵!凡人呵—
新生回到了舊死矣,
我當清楚地懸着自己的心,
向另一個國土的彼岸求渡。
這時有許多人走上嶺來的聲音;這使他驚駭,——一種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響,和許多走路的腳步,夾着他聽熟悉了的語言,很快的接近到他的耳朵裏。他窘急地站起來,他的心清楚了,他想,
莫非媽媽來了麼?
莫非弟弟來了麼?
莫非人們都來了麼?
該死!唉,該死!
我的頭上在哪裏?
我的腳下在哪裏?
叫我躲避到何處去?
聲音來的更接近了,
我不久就要被捉捕,
叫我躲避到何處去?
雨呀,你應趕快爲我想出方法來!
可是雨的方法還沒有想出,他們已經趕到了。他們擁上來將他圍住。他還是立在松下,動他帶雨的眸子向他們看看。他們三人,清,王舜,和伯,一時說不出話,心被這雨的粗大的繩索纏縛的緊緊,他們用悲傷的強度的眼光,注視他全身的溼。這樣一分鐘,和伯上前將他拉着,他還嚷道,
“你們跑開罷,跑開罷!天呀!不要近到我的身邊來!”
於是這忠憨的和伯說,
“蠫,你來淋這樣大的雨,你昏了,你身上有病,你不知道你自己麼?”
蠫又立刻說,
“救救我,你們跑開罷!讓我獨自在這裏。這裏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衝進大雨中來,還想衝出大雨中去,到那我所要追尋的地方。”
蠫在旁流淚叫,
“哥哥,回去罷!快回去罷!媽媽已經哭了一點鐘了!”
蠫長嘆一聲說,
“弟弟,你算我死在這裏,也葬在這裏了罷!”
清沒有話,就將他帶來的衣服遞給他,向他說,“快將你的衣服脫下,換上這個。”
蠫似被圍困一樣,叫道,
“天呀,爲什麼我一分自由也沒有!”
什麼都是苦味,雨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