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二 跪在母親的愛之前

  從不得已中推動他們的身子,這時已到了樟樹底下。只要再轉一個牆角,就可直望見他們家的門口。蠫不知不覺地低下頭,頹傷的,腳步異常的慢。有一位鄰舍正從他的家裏出來,遇見他,鄰舍是很快活的叫他一句,“蠫,你回來了?”而他竟連頭都不仰,只隨便的答一聲,“口汗。”好似十分怠慢。這時的王舜,實在不能跟牢他的哥哥走。一邊向他的哥哥說,“哥哥,我去告訴媽媽去。”

  就跑去了。跑轉了一個彎,只聽他開口重叫,

  “媽媽,媽媽!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

  蠫在後邊,不覺自己嘆息一聲,道,

  “弟弟,我對不起你呀!我太對不起你了!”

  立刻他又想,“我怎樣可見我的媽媽呢?我怎樣可見我的媽媽呢?我急了!叫我怎樣呢!唉,我只有去跪在她的前面,長跪在她的前面!”

  在這一刻的時候,他的媽媽迎了出來。——她是一位六十歲的老婦人,但精神體格似還強健,他們在大門外相遇。她一見她的兒子,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發着顫音,叫一聲“蠫呀!”一邊她伸出了手,捻住蠫的兩腕;淚不住地簌簌滾下來。

  而蠫呢,在這母愛如夏日一般蒸熱的時候,他看着他的年老的母親是怎樣偉大而尊嚴,他自己是怎樣渺少脆弱的一個。他被他的老母執住手時,竟不知不覺的跪下去,向他的母親跪下去!

  這樣,他母親悲哀而奇異的說,

  “兒呀!你起來罷!你起來罷!你爲什麼呢?”

  這時的蠫,接着哭了!且愈哭愈悲,他實在似一個身犯重律的囚犯,現在勢將臨刑了,最後別一別他的母親。他母親也哭起來,震顫着脣說,

  “兒呀!你起來罷!你真可憐!你爲什麼到了這個樣子呢?

  你病到這個樣子,兒呀,你不要悲傷罷!你已到了家了!”

  一息又說,

  “我知你在外邊是這樣過活的麼?兒呀,你爲什麼不早些回家?早些回家,你不會到這個樣子了1外邊是委屈你,我不知道你怎樣過活的!我不叫王舜寫信,你或者還不會回來!兒呀!你真要在外邊怎樣呢?現在,你已到了家了!你不要悲傷罷!”

  一息又說,“以後可以好好地在家裏過日子,無論怎樣,我當使你和王舜兩個,好好地過日子!我除了你們兩個之外還有什麼呢?你起來罷!”

  苦痛之淚是怎樣涌着母子們的心坎!母親震撼着身子,向他兒子一段一段的勸慰;兒子呢,好像什麼都完了!——生命也完了,事業也完了,就是悲傷也完了,苦痛也完了,從此到了一生的盡頭,這是最後,只跪求着他母親赦宥他一般。此外,各人的眼前,在母子兩人之間,顯然呈現着一種勞力,窮苦,壓迫,摧殘,爲春雨,夏日,秋霜,冬雪所磨折的痕跡。王舜也癡癡的立在他母兄的身邊,滴着他的淚,——小心也將爲這種苦痛的景象所碎破了。他默默地看看他的母親,又默默地看看他的哥哥,說不出一句話,只滴着他的淚,一時揉着他的眼。這樣,他們在門外許久,於是母親說,

  “蠫,我昏了!哭什麼?進去罷!你該休息了!”

  接着向王舜說,

  “王舜呀,你也爲什麼?扶你的哥哥進去。”

  這時,蠫似再也沒有方法,他趁着他的母親牽起他,他悲傷含痛的起來。呼吸緊促,也說不出話。就腳步輕輕的,歪斜地走進屋子。

  他們的住家,是一座三間相連的平屋。東向,對着一個小小的天井。南邊的一間,本來是蠫的書室。裏面有一口書櫥,和兩隻書箱,還有一張寫字桌子。——這些都是他的父親用下來的。現在是放着蠫的書,幾幅畫,和一切筆硯之類。這時,在各種書具櫥桌上面,卻罩着一層厚厚的灰,好似布罩一樣。房的一邊,西窗的一邊,有一張牀。牀空着,在牀前牀後,是滿堆着稻草。中央的一間是小客堂,但也是膳食之所和工作室。當中有一張黑色的方桌,兩邊有四把笨重的古舊的大椅,漆也都脫落了,可還是列陣室放着一樣,沒人坐它。北邊的一間,是他的母親和王舜的寢室。但也是他家中的一切零星物件,甚至油米醬菜的貯藏所。三間的前面是廊,廊內堆積着各種農作物的稈子,如麥,豆一類;廊下卻掛着玉蜀黍,菽,一類的種子。顯然,他們是農家的樣子。在這三間的後面,是三間茅草蓋的小屋,一間廚房,一間是豬欄和廁所,一間是一個他家裏的老長工名叫和伯的臥室,各種農具也在壁上掛着。

  他們的房子,顯然是很古舊的了。壁是破了,壁縫很大,窗格也落了,柱子上有許多蟲孔。而且他全部的房子,有一種黑色的灰塵,好像柏油一般塗着。

  這時他們母子三人都集在他母親的房裏。當她跳進門的時候,一邊問蠫,

  “你的行李呢?”

  蠫開口答,

  “寄在埠頭。”

  一邊,他母親執意要蠫睡一下,蠫也就無法的睡在他弟弟的牀上。一息,他母親又向王舜說,

  “王舜呀,你到田野去叫和伯回來,說哥哥已經到家了,叫他趕快去買一斤面,再買點別的,你哥哥一定餓了。”

  於是王舜向門外跑去。

  這時他們母子的苦痛的濃雲,好像消退許多。陽光淡淡地照着天井,全家似在幽祕裏睡眠着,空氣很靜。時候約下午二時。

  蠫,仰睡在他弟弟的牀上。——這時一張小牀,靠在他母親的一張舊的大牀的旁邊。他睡着,全身緊貼的微溫的睡着,他好像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到止定的時候一樣。他眼睛向四周隨便的看看,四周的景物與陳設,還是和三年前一樣,就是三年前的廢物,現在也還照樣放着,一些沒有改變。他對於這些也沒有什麼感想。但無形間,他覺得生疏許多了。他覺得不十分恰合,也不十分熟識似的。環境的眼睛也瞧着他,也似不能十分吸收他進去;它們是靜默的首領,不是歡聲的迎接。因此,蠫有時在牀上轉一轉,一邊蹙一蹙眉,呼一口氣。

  可是他的這位老母親,她真有些兩樣了;她對於她的兒子這次的歸來,竟似尋得了已失去的寶貝一般。快樂使她全身的神經起了興奮,快樂也使她老年的意識失了主宰。她一息到房內,一息又到廚間;一息拿柴去燒火,一息又取醃的豬肉去切。

  她好像願爲她的兒子賣盡力氣,她也好像願爲她的兒子忠誠地犧牲一切!蠫看着似乎更爲不安,他心裏微微地想,“老母呀!你真何苦呢!你大可不必啊!爲了你的兒子,你何苦要這樣呢?你真太苦了!老母呀!”

  所以當這時,他母親捧來了兩盞茶,放在桌上。她向蠫說,“你先喝杯茶罷。”

  而蠫就立刻起來,回答他母親說,

  “媽媽,你太忙碌了!我不是你家裏的客人,你何必要這樣忙碌呢?媽媽,你坐一息罷!你安穩的坐一息罷。”

  可是他的母親,一邊雖坐下,一邊卻滔滔地說起來了,“蠫呀,你哪裏知道我呢!你哪裏能夠知道我的心呢!這樣是我自己心願的,但這樣也算得忙碌麼?一些不忙碌,我快樂的。可是有時候,一想到你,真不知心裏怎樣,你哪裏能知道呢!”

  息一息又說,

  “有時一想到你,想到你在外邊不知怎樣過活,我心裏真不知有怎樣的難受!蠫呀,你哪裏能知道呢!你是甘一歲出去的,你說到大學去讀書,可是你東奔西跑,你在大學又讀了幾時呢?

  我是沒有錢寄給你,這兩年來,家裏的景況是更壞了。你呢,你也不向我來要錢。我不知道你在外邊真的怎樣過活,你一定在外邊受苦了!”她似又要流下眼淚,她自己收住了。“蠫呀,你一定在外邊受苦了!否則,你會瘦到這樣子麼?我真不知你在外邊怎樣過活,但你爲什麼不早些回來?這是你自己的家,你爲什麼不早些回來?我也想不到你會瘦到這樣!我只有時時刻刻的想你,我不會想到你竟得了一身的病!我只想你總在外邊受苦,我也想不到你會在外邊輾轉磨折到如此!兒呀,我早知你如此,就是一切賣完,也寄一些錢來給你。但是我哪裏會想到你竟到這樣呢!我一想到你,心裏不知怎樣地難受,心頭有一塊什麼東西塞着似的。但假如我早會想到你這樣,我恐怕也要病了。蠫呀,你爲什麼不早些回來呢?你不到如此,你是不會回家的麼?就是到如此,假如王舜不寫信,你還是不會回家的麼?你忘記了這是你的家了!你也忘記了你的媽媽了!你哪裏知道你的媽媽的時刻想念你呢?你一定忘記了你的媽媽了!否則,爲什麼不早些回來呢?”

  說到這裏,她才停一息。又說,

  “幾天前,從王家叔告訴我,說你有病,心不舒服,睡着一句話也沒有說,臉瘦的不成樣子。我聽了以後,不知道心裏急的怎樣!我叫王舜寫信,王舜慢慢的,我就罵了。以後,我吃飯的時候想到你,做事的時候也想到你。兒呀,我真切心地想你。”

  這樣,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涼了,一邊捧茶給蠫,一邊說,

  “我忘記了,茶涼了。你喝一盞罷。這樣,你可安一安心。”

  蠫用兩手來受去茶。她接着說,

  “我這幾夜來,夜夜夢裏做着你!一回夢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說,還好,瘦的還好;他們說你瘦的怎樣厲害,但現在瘦的還好。一回又夢你真的瘦的不成樣子了!全身一副骨,比眼前還厲害的多。一回夢說你不回家了,而且從此以後,永遠不回家了!我竟哭起來,我哭起來會被你的王舜叫醒。但一回卻又夢你很好,賺了很多的錢,身體很健的回到家裏。有時,夢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時夢你……夢你……唉,夢你死了!”

  說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着說,

  “我每回夢過你醒來以後,總好久睡不着。我想,不知道這個夢兆是吉是兇。又想你在這樣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還是心中叫苦?還是胡亂的在外邊跑?雖則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執的,但這樣的夜半總不會開出門到外邊去亂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着,叫着熱,叫着要茶,又有誰來回答你?——我總這樣反覆地想,想了許久許久,才得睡着。有時竟自己對自己說,蠫已是廿幾歲的人了,要養妻哺子了,他自己會不知道麼?何必要你這樣想!勞你這樣想!可是自己還是要想。蠫呀,這幾天來,我恐怕要爲你瘦的多了!你又哪裏知道呢!”

  這時,衰老的語氣,悠長地完結。一種悲哀的感慨,還慢慢地拖着。

  母親說着;她這樣的將想念她兒子的情形,縷縷地描寫給她兒子聽,她憑着母性的忠實的慈愛,她憑着母性的偉大的犧牲的精神,說着,坦白而真切地,將她心內所飽受的母愛的苦痛,絲毫不選擇的,一句一句悲傷地完全說盡了。

  可是這久離家鄉的兒子,聽着眼前慈母這一番話,他心裏怎樣呢?他是不要母親的,他看作母親是他敵人之一的;現在聽了這樣的一番話,她想念她兒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貼千倍,萬倍,這樣,他心裏覺得怎樣呢?苦痛,傷感,又哪裏能形容的出?他只是臉上有一種苦笑,苦笑!兩眼不瞬地望着桌上的茶盞,苦笑只是苦笑!他一句沒有說,一句沒有插進嘴,好像石像一樣。

  而這位忠心於母愛的老婦人,卻又說道,

  “兒呀,幸得你媽媽身體還健,否則,我早爲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經六十歲,你總不會忘記了你媽媽今年已經六十歲。我除了時常要頭暈之外,我是沒有毛病的。近來雖有時要腰痠,做不得事,可是經你弟弟捶了一頓,也就會好了。”

  正是這時,他們的長工和伯從田野回來。他是一位忠實的僕人,幫在蠫的家裏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現在蠫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沒有家,現在竟以蠫的家爲家。也沒有妻子。

  他只知道無夜無日的,終年的做着,做着。稻收進了又要種麥,麥收進了又預備種稻,在這樣的輾轉中,他竟在蠫的家中送過三四十年的光陰。他不覺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虛,單調,他倒反常說,眼前的景象真變的太快了。他說,——他看見蠫的父親和母親結婚,以後就養出蠫來。蠫漸漸的大了,他們也就漸漸的老了。現在蠫又將結婚呢,可是他的父親,卻死了十幾年了!

  何況還有王舜呀,謝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點綴。

  這位忠實的農人,他身矮,頭圓,面孔和藹,下巴有幾根鬚。他雖年老,精神還十分強健,身體也堅實。這時,他一進門,還不見蠫的影子,只聞他母親向他說話的聲音,他就高興地叫起來。

  “蠫,你回來了?”

  他也以蠫的歸來,快樂的不能自支。蠫迎着,對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着說,

  “這樣瘦了!真的這樣瘦了!呵,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這時蠫的母親向他說,

  “你快去買一斤面來。還買兩角錢的豆腐和肉,你快些。蠫在船上沒有吃過東西,已很餓了。”

  同時就向櫥中拿出兩角錢給他。他就受去買東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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