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門外,深夜的寒氣,立刻如冷水一樣澆到他的身上來。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髮都倒豎起來,似歡迎冷氣進去。他稍稍一站,隨即又走。
他走了一里,又站住想,
“往那邊去做什麼?”
一邊迴轉來向反對的方向走。又想,
“一條河,我要到那河邊去。”
這時,東方掛着弓形的月亮。這月亮淺淺紅色,周圍有模糊的黃暈,似流過眼淚似的。一種淒涼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着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樹,街燈,電杆,靜的如沒有它們自己一樣。空氣中沒有風,天上幾塊黑雲,也凝固不動。
他在街邊走,這街半邊有幽淡的月色,半邊被房屋遮蔽着。
他在有月色的半邊走。
他低頭,微快的動着兩腳。有一個比他約長三倍的影子,瘦削而頭髮蓬亂的,也靜靜地跟着他走。
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
我爲什麼要這樣勉強地活?
我爲什麼呵?苟且而敷衍,
真是笑話!
我侮辱我的朋友,
我侵犯我的主人,
我不將人格算一回事,
我真正是該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
方纔我的行爲,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唉!我昏迷極了!
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釋是錯的。
我完全自己明白,
我想侵犯人類,
我想破壞那處女,
那是我所憎恨的!
我昏迷了!
唉,什麼事情都失敗了!
他仰頭看了一看弓月,又想:
天呀!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該再偷生了!
我是人的敵人,
我自己招認,
我還能在敵人的營內活着麼?
回到那婦人的家裏去住麼?
和敵人見面,
向敵人求饒,
屈服於敵人的勝利之下,
我有這樣的臉孔麼?
不,不,決不,
我是一錢不值的人!
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
去死!去死!
你還不能比上蒼蠅,蛆,垃圾!
你可快去毀滅你自己了!
到這時,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兩字,
“自殺!”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
“自殺!!”
一邊,他又念:
還留戀什麼呢?
母親呵,可憐,
還留戀什麼呢?
決定自殺了!
勇敢!
不死不活,做什麼人?
而且這樣的活,和死有什麼分別呢?
死是完了,
死是什麼都安樂了!
死是天國!
死是勝利!
有什麼希望呢?
快去,
快去!
自殺!
自殺!!
他的腳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動的有勁。
他走到了一條河邊,——這河約三四丈闊。——他站在離水面只有一步的岸上,他想,
“跳河死去罷!”
河水映着月光,灰白的展開笑容似在歡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無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與刀剖,簡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
這時他心裏決絕地想:
死罷!
算了罷!
還做什麼人?
跳落河去!
勇敢!
但他兩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憑怎樣差遣,不聽他的命令。淚簌簌的流,口子哀哀的叫,目光模糊的看住水上。
一時他臥倒。在他的胸腹內,好像五臟六腑都粉碎了,變做粉,調着冰水,團作一團的塞着一樣。他一時輕輕叫媽媽,一時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經系統,這時正和劇烈戰爭一樣,——混亂,呼喊,廝殺,顛仆。
這樣經過半點鐘,他不動。於是周身的血,漸漸的從沸點降下來,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
“無論怎樣,我應該死了!明天我到哪裏去呢?回到M二里去見那女子和婦人麼?無論怎樣,不能到天明,我應該結束我的生命了!此時自殺,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後;得其時,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鐘了!我還有面目迴轉家鄉麼?我還能去見我的朋友麼?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
“今夜無論怎樣總是死了!總等不到太陽從東方出來照着我水裏掙扎的身,我總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腫了!”
淚又不住地流下。
“唉,我如此一身,竟死於此污水之中,誰能想到?二三年前,我還努力讀書,還滿想有所成就,不料現在,竟一至於此,昏迷顛倒,憤怒悲傷!誰使我如此?現在到了我最後的時候了!
我將從容而死去!還有什麼話?不悲傷,不恐怕,我既無所留戀,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還有什麼話?我當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張開大口要我進去,母親呵,再會了!”
這時確還流淚,而他沸騰的血冷了,甚至冰冷了!自殺,他已無疑義,而且他無法可避免,他只有自殺了!他看死已不可怕了!所以他一邊坐起,再立起,在岸上種着的冬青和白楊樹下往還的走。一時在冬青樹邊倚了一下,一時又在白楊樹下倚了一下;眼淚還在緩緩的流,他常注意他自己的影子。
月亮更高,光比前白些。
他一邊又想:
“明天此刻,關於我死後的情形不知道怎樣?清和偉,當首先找尋我,或者,我青腫難看的身子,在天明以後,就被人發現了。唉,我現在也沒有權力叫人家不要撈上我的屍體,或者,我的屍體很容易被清偉二人碰着。他們一定找到此地來,唉,他們的悲哀,我也無從推測了!唉,朋友呀,你們明天竟要和我的屍體接吻,你們也曾預料過麼?你們現在做着什麼夢?唉,你們明天是給我收屍了!你們的悲哀將怎樣呢?唉,有什麼方法,使我的身子一入河,就會消解了到什麼都沒有,連骨骼都無影無蹤的化了,化了!我沒有屍體,不能被別人撈起,不能給別人以難堪的形容,死神呀,你也應該爲我想出方法來。否則,我的朋友們不知要悲傷到怎樣。還有我的媽媽和弟弟,他們恐將爲我痛哭到死了!清君找到我的屍體以後,他一定拍電報給我的母親,唉!最親愛的老母呀,你要爲我哭死了!唉,媽媽,你不要悲痛罷!天呵,我又怎樣能使我年老的母親不悲痛呵!我殺了自己,恐怕還要殺死了我的母親。假如母親真爲我而哭死,那我的弟弟,前途也和死一樣的灰黯了!死神呀,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有什麼法子,可以使我的屍體不被人發覺呀!我的屍體不發覺,誰還以爲我未死,到新疆蒙古去了;我的屍體一發覺,有多少人將爲我而身受不幸呵!唉,我的名分上的妻,我的罪人,她是一個急性的女子,她早已承認我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也要爲我而死去罷?一定的,她抱着舊禮教的鄙見,她要以身殉我了!雖則她死了一萬個,我不可惜,但我如此潦草一死,害了多少人——悲苦,疾病,死亡,一定爲我而接連產生了!唉,我是悲劇的主人麼?叫我怎樣做呀?叫我怎樣做呢?我若沒有使屍體分化,使屍體消滅,掩過了自殺的消息的方法以前,我似還不該死麼?還不到死的時候麼?唉,叫我怎樣做呵!”
他一邊徘徊,一邊思想,簡捷的跳河,所謂多方面的顧慮,有些猶疑了。這樣,他一下又坐在冬青樹下,自己轉念,“我留戀麼?我怕死麼?還不到死的時候麼?何時是我死的時候呢?我還想念我的母親和人們麼?我忘記他們是我的敵人麼?貪生怕死的人,唉,懦夫!我是懦夫麼?”
末了的幾句,他竟捏着拳叫出。
於是他又忽然立起,向河水走了兩步,再走一步他就可跳下河裏。但他不幸,未開他最後的一步,他立住,他昏倒,同時他又悲哀的念,
我的自殺是沒有問題了!
偷生也沒有方法,
怕死也沒有方法,
我的死是最後的路!
但這樣苟且的死,
以我的苦痛換給母親和弟弟們,
我又不能這樣做了!
無論什麼時候,死神都站在我的身邊的,
明天,後天,時時刻刻。
我該想出一個避免母親們的苦痛的方法以後,
我都可任意地死去。
我既了草的活了幾年,
不可以了草的再活幾天麼?
了草地生了,
還可了草地死麼?
雖則我的自殺是沒有問題!
垂頭傷氣的他,在河邊上徘徊,做着他的苦臉想,他臉是多麼苦呵!他停了一息又念,
“好,我決不此刻死,
“先要有遮掩死的形跡的方法!”
於是他就臥倒在一株白楊樹下。死神似帶着他的失望悲傷走過去了,一切纏繞沒有了!他留着平凡,無味,硬冷的意識,在草地上,通過他的身子。
弓月很高,東方顯示一種灰色,幾片雲慢慢動着,不知何處也有雞叫的聲音。一切都報告,天快要亮了。
他這時除了渾身疲乏,倦怠,昏耳貴,彷彿之外,再不覺有什麼緊張,壓迫,氣憤,苦惱了。他再也想不出別的,思潮勸告他終止了。他最後輕輕地自念,睡去時的夢語一般,完了!完了!
我已是死牢裏的囚犯。
任何時都可以執行我,
聽了死神的意旨罷!
他看眼前是恍恍惚惚,四周布着灰白的網。一時他疑他自己是網裏的魚,一時又想,“莫非我已死了麼?否則,我的身子爲什麼這樣飄浮,似在水中飄浮一樣呢?”但他睜眼視天,低頭觸地,他確未曾自殺。於是他更模糊起來,身子不能自主的,眼微微閉去;什麼都漸漸的離開他,海上一般地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