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十一 診察

  他們去了以後,房內許久沒有聲音。

  蠫睡在牀上,轉着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觀望。他心裏似想着什麼,但又不願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間稍稍的含愁。他的蒼白的臉,到日中的時候更顯出蒼白。清的表面上是拿來了一本《康德傳》在翻閱,實際他的心又計算着什麼別的。一時,從窗外飛來了一隻蜜蜂,停在他的書上,鼓着它的兩翼。清用指向它一彈,蜜蜂又飛回去了。

  以後,聽得前樓的寡婦,叫了許多聲“阿珠!”當初阿珠沒有答應,婦人又叫,阿珠就在後樓答應了。平均每分鐘叫一次阿珠,什麼事情,卻因她說的很低,話的前後又不相連續,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聽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卻總是不耐煩。

  有時更似乎在反抗,當她從後樓跑下梯去的時候,又喃喃作怨語。阿珠的跑到樓下,似爲的拿點東西,但東西拿到前樓,寡婦又狠聲罵她,阿珠竟要哭出來的樣子。於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後樓去。婦人又叫,又聽見阿珠的冷笑聲。阿珠的跑下樓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樓以後,她就跑回她的後樓。而寡婦的叫喊,卻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後,清聽得婦人罵了幾句阿珠以後,接着是她高聲的喃喃的自怨,

  “我怎麼有這樣的一個女兒!對頭的女兒!人家欺侮我,她更幫人家來欺侮我。差遣她,又不靈;我真不該生出她來!唉,我早知她是這樣,我一定把她浸在開水裏溺死了!我真不該生出這樣的女兒。沒有她,我還可以任意飛到哪裏去,現在,她還幫着人家來壓制我。唉!”

  於是阿珠在後樓說,

  “爲什麼不把我浸在開水裏溺死呢?哼,我怎麼也有一個對頭的媽!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罵我不對。我真不知道你爲什麼要生出我來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還可以溺死我的。又爲什麼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穩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聽罵聲了!”

  前樓的婦人又說,

  “你說呀?你現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說,

  “誰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說沒有我可以任意飛到哪裏去。”

  以後就是婦人的嘆息聲。

  清聽了這些話,心裏覺得很氣,他說不出的想對她們教訓一頓。這時他向蠫說,

  “這裏是很不適宜於你的身體的。”

  蠫沒有答。一息,清又說,

  “以你這樣的身體,浸在梟聲一樣的聲音中,怎麼適宜呢?”

  “清呀,你不要錯誤了!”蠫這時才眨了一眼,慢慢的開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說,“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樣高貴,看她們看得怎樣低賤呵!實在說,我現在身價之低賤,還不如那個婦人呢!”

  “你又故自謙虛了,這是什麼意思呢?”

  “嘿,她要你們搬出這房子,你怎樣?”

  “搬好了。還怕租不到房子麼?”

  “是呀,她可以左右我!”

  “這有什麼希奇呢?”

  “不希奇,所以我爲社會廉價的出賣,又爲社會廉價的使用!”

  “不是這麼說法,你錯誤了。”清微笑的。

  “我有哪一分可以驕傲呢?”

  “我們是有優秀的遺傳,受過良好的教育;自己又尊重自己的人格。她們呢,母子做起仇敵來,互相怨罵,你聽,成什麼話?”

  但這幾句話,刺傷蠫的心很厲害。蠫自制的說,

  “清呀,所以你錯誤了,你只知道人們表面的一部分事情呵!”

  清總不懂他的意思,也就默然。一息,話又轉到別一方面去,清說,

  “我想你還是移到醫院去住一月,好麼?”

  “可以不必。”

  “聽醫生的說法,或者還是移到醫院去。”

  “沒有什麼。”

  “這樣的兩個女人,實在看不慣,好似要吃人的狼一樣。”

  “不要提到她們了!”

  蠫煩躁的,一邊蹙一蹙眉。

  這樣又靜寂許多時,佑與翼回來了。佑的手裏是拿着果子漿與大面包,翼是捧着幾個雞蛋與牛肉。他們腳步很輕,舉動又小心的將食物放在桌上。又看一看牀上的蠫。佑說,“東西買來了。”

  “你們也沒有吃過中飯麼?”清問。

  “吃過了。”

  “買這許多東西做什麼?”

  “蠫哥也要吃些罷?”

  一邊清就取出一把刀,將麪包切開來,再塗上店裏將罐開好的果子漿。一邊問蠫,就遞給他,

  “你想吃片面包麼?”

  “好的。”蠫不自覺地這樣說,手就接受過去了。

  他一見面包,再也不能自制。清還只有吃一口,他已一片吃完了。於是清問,

  “要牛肉麼?”

  “隨你。”

  “雞蛋呢?”

  “也好。”

  “再給你一片面包麼?

  “可以。”

  “多塗上些果子漿好麼?”

  “隨便。”

  “還要什麼呢?”

  “是的。”

  這樣,他竟吃了三片面包,三塊牛肉,兩個雞蛋。

  他還想吃,終於他自己制止了。

  他這時仰睡在牀上,好像身子已換了一個。舊的,疲乏的身體,這時是滋潤了,可以振作。一邊,他想起他昨夜的賭咒來,“我是怎樣的矛盾!”他自己心裏感嘆,什麼話也沒有說。

  又過幾分鐘,清也吃好了。牛肉,雞蛋,都還剩着一半。

  他又將它們包起來,放在桌下。放的時候,清說,“晚餐也有了,我真願意這樣吃。假如再有一杯咖啡,二隻香蕉,恐怕可以代表五世紀以後的人的食的問題了。”

  於是佑接着說,

  “生活能夠簡單化,實在很好。”

  “這也並不是怎樣難解決的事情,”翼慢慢的說,“在我呢,每餐只要四兩豆腐,半磅牛肉,或者一碗青菜,兩隻雞蛋,竟夠了夠了。”

  “你說的真便當,你這麼的一餐,可以給窮人吃三天。”

  “這也不算怎樣貴族罷?”

  “已經理想化了。”

  這樣停止一息,翼說,

  “社會的現象真不容易瞭解,菜館裏的一餐所費,夠窮人買半年食糧,普通的,不知有多少!至於一餐的浪費可以給中等人家一年的消耗而有餘,更有着呢!理想本來很簡單的,事實也容易做的,但現在人類,竟分配這樣不均勻,爲什麼呀?”

  “你要知道他們百金一席的是怎樣榮耀啊?”佑說。

  “也就榮耀而已。”

  他們的議論似還要發揮,可是又有人跑進門來。

  這次是偉和Doctor嚴。

  這位醫生也是青年,年齡還不到三十。態度亦滑稽,亦和藹。他走進門,就對清等三人點頭,口裏發着聲音,並不是話。

  一邊走到蠫的牀前,叫一聲,

  “Mr.朱。”

  是向牀裏睡着的,他聽見醫生來,很不喜歡。但這時醫生叫他,他就無法可想,回過頭來。

  這位醫生也就坐在他的牀邊,又問,

  “血是早晨起的麼?”

  蠫沒有答,只相當的做一做臉。醫生又問,

  “現在心裏怎樣?”

  “沒有什麼。”蠫說。

  “先診一診脈罷。”

  醫生就將他的手拿過去,他到這時,也不能再反抗了。

  醫生按着他的脈,臉上就浮出一種醫生所應有的沉思的樣子來,一邊又眼看牀邊的痰盂內的咳血,更似憂慮的雲翳攏上。

  他的脈搏是很低微沉弱,幾乎聽不出跳動來。醫來又給他換了一手按了一回,於是“好,”醫生立起來,向偉代他拿來的放在桌上的皮包內,取出他的聽胸器,又說,“聽一聽胸部罷。”接着又叫蠫解開小衫的扣子。蠫卻自己設想道,

  “我已變做一隻猴子了,隨你們變什麼把戲罷!”

  醫生又聽了他的幾分鐘的胸;在他的胸上又敲了幾下,於是將聽胸器放還皮包內。醫生又看了一看他的舌苔,白色的。同時就慢慢的說道,

  “血是從肺裏來的,但不妨,Mr.朱可放心。只左葉肺尖有些毛病,假如修養兩月,保你完全好了。現在,先吃點止血藥罷。”

  醫生又向他的皮包內取出一張白紙,用他的自來水鋼筆寫了藥方,藥方寫的很快,就遞給偉,一邊說,

  “就去配來吃下。”

  這樣,醫生的責任完了。說,

  “Mr.朱的肺病是初期的,但肺病要在初期就留心纔好。這病是奇怪的,醫藥界這麼進步,到現在還沒有直接醫好這病的方法,只有自己修養,最好,到山林裏去,回到家鄉去。在這樣的都市裏,空氣溷濁,於肺病最不相宜。醫肺病最好的是新鮮空氣,日光曬,那鄉村的空氣是怎樣新鮮?鄉村的日光又怎樣的清朗?像上海的太陽,總是灰塵色的;所以Mr.朱,最好還是回到家鄉去,去修養一二個月,像這樣初期的病,保你可以完全好了。”

  他一邊正經的說着話,一邊又取出一盒香菸來,接着他又問他們,

  “你們吸罷?”

  當他們說不吸時,他又問,

  “有洋火麼?”

  洋火點着香菸,他就吸了起來。一時又微笑說,“煙實在不好,你們真有青年的本色。我呢,在未入醫學院校以前就上癮了,現在,也沒有心去戒它。”

  又吸了一二口。清說,

  “喜歡吸就吃些,沒有什麼不好。在你們醫生們,利用毒物來做有益的藥品更多着呢!煙可以助吸化,無防礙麼?”

  而蠫卻早已感到煙氣的衝入鼻中。醫生知道,吸了半支,就滅熄了。清微笑說,

  “你們醫生也太講求衛生了,吃一支有什麼?”

  醫生立刻答,

  “不是,對於病人聞不得的。講求衛生,我也隨隨便便。”

  一息,醫生又忠告似的接着說,

  “身體是要緊的,尤是我們青年,不可不時刻留意。你們總太用功,所以身體總不十分好;還有什麼事業可做呀?”

  這時翼插進說,

  “不,我的身體比你好。”

  清說,

  “身體的好不好,不是這樣比較;我想,第一要健康,抗抵力強,不染時疫。”

  於是醫生插嘴說,

  “是呀,我五六年來,並沒有犯過一回傷風,有時小小的打了一二個嚏,也什麼病都沒有了。”

  於是清說,

  “我想身體還要耐的起勞苦。譬如一天到晚會做工作;跑一天的路也不疲倦;在大風的海上,又不暈船;天冷不怕,天熱也不怕;這纔可算是身體好。”

  醫生說,

  “這可不能!我連十里路也跑的氣急,腿痠;就是湖裏的划子,也會坐的頭暈。實在,我也因爲少時身體太弱,才學醫的。”

  他們都笑了。

  這樣的談天很久。蠫睡在牀上不動,他已十二分厭煩了。什麼意思?有什麼價值?很想說,“醫生,你走罷!還是去多開一個藥方,或者於病人有利些!”可是沒說出來。

  醫生終於立起來,他說,“兩點半鐘,還要去診一位病人。”

  於是提着他的皮包,想對蠫說,又看蠫睡去了轉向偉說,

  “他睡着了,給他靜靜的睡罷!他性急,病也就多了。可以回家去,還是勸他回家去罷。肺病在上海,像這樣狹籠的亭子間,不會根本痊癒的。”

  走到門口,又輕輕的說,

  “他這幾天吃了很多的酒罷?精神有些異樣,他一定有什麼隱痛的事,你們知道麼?最好勸他回家鄉去。”

  “肺病的程度怎樣呢?”清問。

  “肺病不深,但也不淺。大約第二期。”

  一息,接着說,

  “明天要否我再來?”

  “你以爲要再來麼?”

  “血止了,就不必再來。”

  “血會止麼?”

  “吃了藥,一定會止的。”

  “那末明天不必勞你了。”

  “好好,不要客氣。假如有什麼變化,再叫我好了。”

  “好的。”

  醫生去了。這時佑說,

  “我拿藥方去買藥罷。”

  “好的。”清說。

  於是佑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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