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十一 最後的悲歌

  時候近日中,約十一點左右。寺裏的婦人,這時已從菜園裏回來,將舉行她中晝的經課。她方舉起木魚的棰兒將敲第一下,而蠫突然顛跌衝撞地從外面跑進來。他的臉孔極青,兩眼極大,無光。她一見驚駭,立刻拋了棰兒,跑去扶他,一邊立刻問,

  “朱先生,你怎樣了?”

  而他不問猶可;一問了,立刻向她衝來,一邊大叫,“唉!”

  他跌在她的懷中,幾乎將她壓倒。她用兩手將他抱住,一邊又問,

  “朱先生,你究竟怎樣了?”

  他又閉着眼,“唉!”的一聲,什麼沒有答。

  這時,他精神的母親將他全身扶住,他的頭倚在她的肩上,慢慢的扶他到了房內。房內一切的靜默地迎着他,牀給他睡下,被給他蓋上。她又將他的鞋子脫了,坐在他的牀邊,靜靜地看守他。一邊又輕輕地問他,

  “朱先生,你到底怎樣了?”

  這時他纔開一開眼,極輕地說,

  “死了!”

  她非常疑惑,又問,

  “什麼死了呢?”

  他又答,

  “什麼都死了!”

  “什麼?”

  “什麼!”

  她的兩眉深鎖,驚駭又悲哀地問,

  “清楚些說罷,你要嚇哪一個呵?”

  於是他又開了一開眼,喘不上氣地說,

  “清楚些說啦,她已經死了!”

  她這時稍稍明白,不知道哪個同他有關係的人死去。劇烈的發生,會使他這樣變態。一邊她蹙着額想,

  “變故真多呀!人間的變故真多呀!”

  接着又極輕的說,

  “恐怕又要一個人成了廢物!”

  這樣約十五分鐘。他在牀上,卻是輾轉反側,好似遍體疼痛。他一息叫一聲“唷!”一息又叫一聲“喲!”

  一時,卻又亂七八糟地念起,

  紅色也死了,

  綠色也死了,

  光也死了,

  速度也死了,

  她已死了,

  你也要死了,

  我正將死了!

  接着,他又叫,

  媽媽,你來罷!

  於是她又向他陸續問,

  “你說些什麼呀?

  “叫你媽媽來好麼?

  “你究竟哪裏痛呢?

  “清醒一下罷!”

  但他沒有答一句。停一息,又念,

  一切同她同死了,

  菩薩也同死了,

  靈魂也同死了,

  空氣也同死了,

  火力也同死了,

  活的同死了,

  死的亦同死了,

  看見的同死了,

  看不見的也同死了,

  微笑同死了,

  苦也同死了,

  一切同死了,

  一切與她同死了!

  她聽不清楚他究竟說點什麼話,但她已經明白了這多少個“同死了”的所含的意思。這時她用手摸着他的臉,他的臉是冰冷的;再捻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她還是靜靜地看守他,沒有辦法。

  一時,他又這樣的向他自己念,囈唔一般的,

  我爲什麼這樣?唉!

  我殺了一個無罪的人!

  雖則她是自願地死去,

  微笑而尊貴地死去。

  我見她的臉上有笑窩,

  可是同時臉上有淚痕!

  冰冷冷地接過吻了,

  這到底還留着什麼?

  什麼也沒有,空了!

  唯一的死與愛的混合的滋味,

  誰相信你口頭在嘗着!

  從外邊走進三個人來,清,王舜,和他的母親。蠫的中飯在他們的手裏。他們走進他的房內,立時起一種極深的驚駭,各人的臉色變了,一個變青!一個變紅!一個變白!他們似乎手足無措,圍到蠫的牀邊來,一邊簡單而急促地問,“怎樣了?”

  寺裏的婦人答,

  “我也不知道,方纔他從外邊跑回來,病竟這樣厲害!此刻是不住地講亂話呢。”

  她極力想鎮靜她自己,可是淒涼的語氣夾着流出來。

  誰的心裏都有一種苦痛的糾結,個個都茫然若失。

  寺裏的婦人就問他母親,約九時蠫有沒有到家過。而他的母親帶哭的嚷,

  “有誰見他到家過?天呀,王家嬸告訴我的消息他聽去了!

  正是這個時候!但又爲什麼變了這樣?”

  接着她又將他的妻的死耗,訴說了幾句。他們竟聽得呆呆地,好像人間什麼東西都凝作一團了!

  蠫還是昏沉地不醒,一時又胡亂地說。他不說時眼睛是閉着的,一說,他又睜開眼睛,

  死不是謠言,

  死不是傳說,

  她的死更不是——

  一回的夢呵!

  這是千真萬確的,

  你們又何必狐疑。

  且我已去見她過,

  見過她的眼,

  見過她的脣,

  見過她一切美麗的。

  還在她冰冷的各部上,

  吻,吻,吻,吻,吻,

  吻,吻,吻,吻,

  聽清楚,不要記錯了。

  唉!微笑的人兒呀,

  她現在已經去了!

  於是這寺裏的婦人說,

  “是呀,他一定爲了他的妻的死。但他莫非到了他的妻的那邊去過麼?李先生,你聽他說的話?”

  “是,還像去吻過他的妻的死脣了!”

  清恍怫的說。一息,他又問,

  “蠫哥!你哪裏去過?你又見過了誰?”

  這樣,蠫又叫,

  見過了一位高貴的靈魂,

  見過了一個勇敢的心,

  也見過了一切緊握着的她自己的手,

  無數的眼中都含着她的淚!

  可怕呀,人間世的臉孔會到了如此。

  但她始終還是微笑的,

  用她微笑的臉,

  向着微笑的國去了!

  這時清說,

  “他確曾到他的妻的那裏去過。”

  但他的母親說,

  “什麼時候去的呢?他又不會飛,來回的這樣快!”

  停一息,又說,

  “他又去做什麼呢?像他這樣的人,也可以去見那邊不成呀?

  而且姑娘的死,正因他要離婚的緣故。他又去做什麼呢!”

  可是房內靜寂的沒有人說。

  一時他又高聲叫了,

  誰知道天上有幾多星?

  誰知道人間有幾回死?

  自然的首接着自然的腳,

  你們又何苦要如此?

  你們又何苦要如此?

  什麼都用不到疑惑,

  也用不到來猜想我,

  終究都有他最後的一回,

  我們知道就是了。

  “我的兒子瘋了!”

  他母親哭泣的說。

  “朱先生,你到底怎樣了?你假如還有一分知覺,你不該拿這九分的糊塗來嚇死人?蠫呀,你知道眼前是誰站着呢?”

  他的精神的母親這樣說。

  可是蠫什麼都不響。清又愁着似怒的說,

  “蠫哥!你爲什麼要這樣?死不過死了一個女子,你自己承認有什麼關係?你要這樣的爲了她?”

  接着,王禹又和緩些說,

  一個尋常的女子,

  要羞死偷活的丈夫呀!

  踏到死門之國又回來了,

  她是怎樣高貴而勇敢呀!

  她的死可以使日沉,

  她的死可以使海沸,

  雖則她永遠不是我的——

  可是她的死是我的,

  我的永遠理想的名詞。

  景仰!景仰!景仰!

  我現在是怎樣地愛她了,

  這個使我狂醉的暴動!

  天地也爲她而掀翻了!

  一個尋常的女子,

  要羞死偷活的丈夫。

  他們個個眼內含着淚,他們不知怎樣做好。以後,他們議論要請醫生,一回又議論要去卜課,甚至又議論先問一問菩薩。

  但都不是完全的議論。一種苦痛壓住他們的心頭,喉上,使他們什麼都表不出肯定的意見來。他們有時說不完全的句子,有時竟半句都沒有說。王舜卻不時的含着眼淚叫,

  “哥哥!”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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