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六時,他醒來,當他的兩眼睜開一看,只見東方的陽光,從東向的窗中射進來,滿照在他的被上。青灰色的被,變做鍍上了赤金似的閃爍。這時,他不覺漏口地說了一句,“世界與我再生了!”
他的腦子也似異常冷靜,清晰;似乎極細微的細胞,他都能將它們的個數算出來;極紊亂的絲,他都能將它整理出有條理來一樣。他的身體雖還無力,可是四肢伸展在席上,有一種蘼蘼的滋味。這時,他睡在牀上想念,
我的厭倦的狂亂的熱病,
會從此冰一般地消解了!
甦醒如夜鶯的婉囀的清晰,
世界也重新的遼闊地展開了。
我願跌在空虛的無我的懷中,
做了一個我的手算是別人的工具。
在我的脣舌上永嘗着淡泊與清冷,
我將認明白自己的幸運的顏色了。
無邊的法力之厚恩;感謝呵,
我永忘不了這荒涼的寺內的一夜。
他這樣的唸了一下以後,又靜默了兩分鐘。接着,從那佛堂中,來了兩聲,“咯,咯,”的木魚聲。一邊,呢喃的唸經聲就起了。木魚聲是聯續的細密的敲着,再有一二聲的鐘磬聲。這種和諧的恬靜的韻調,清楚的刺入他的耳中,使他現出一種非常飄渺,甜蜜,幽美,離奇的意像來,——好似這時他是架着一隻白鶴,護着一朵青雲,前有一位執幡的玉女,引他向蓬萊之宮中飛昇一樣。一時,他又似臥在秋夜的月色如春水一般的清明澄澈的海濱的沙石上,聽那夜潮漲落的微波的嗚咽。一時,他又似立在萬山朝仰的高峯上,聽那無限的長空中在迴旋飛舞的雪花的嘶嘶縷縷的妙響。在這淨潔如聖水的早晨,萬有與一切,同時甜蜜地被吸進到這木魚鐘磬的聲音的裏面。蠫呢,是怎樣的能在這聲音中,照出他自己的面貌來。這樣,他聽了一回他精神的母親的早課,他不覺昏昏迷迷的沉醉了一時。
約一點鐘,聲音停止了,一切又陷入沉寂。他也想到他的自身,——一個青年,因爲無路可走,偶然地搬到寺院裏,但從此得救了!
這樣,他又想到他前次的未成功的自殺。他微微一笑,這是真正的唯一的笑。一邊他想,
“假如我上次真的跳河了,現在不知道怎樣?完了,完了!
什麼也完了!”
於是他就幻想起死後的情形來:
一張黑色的壽字的棺材,把我的屍靜靜的臥在其中。大紅色的綾被身上蓋着。葬儀舉行了,朋友們手執着香悲哀的在我身後相送。到了山,於是地被掘了一個坑,棺放下這坑內。再用專與石灰上面封着,帶青草的泥土上面蓋着,這就是墳墓了!
屍在這墳墓中,漸漸地朽腐。皮朽腐了,肉也朽腐了,整百千萬的蛆蟲,用它們如快剪的口子,來咀嚼我的身體。咀嚼我的頭,咀嚼我的腹。它們在我的每一小小的部分上宴會,它們將大聲歡唱了:
(一)
一個死屍呀爲我們壽,
一個死屍呀爲我們壽。
他是我們的宮室,
他是我們的華筵;
航空於宇宙的無邊,
還不如我們小小之一穴。
歡樂乎,誰是永在?
一個死屍呀爲我們壽。
(二)
過去可莫戀。
未來可莫惜。
我們眼前的一臠,
我們眼前的一滴。
幸福呀眼前,
酒肉送到我脣邊,
我們不費一絲力。
這樣,它們歡唱完結的時候,也就是我身到了完結的時候!
什麼皮膚,肌肉,肺腑,都完結了,完結了!”
這時,他舉起他瘦削的手臂,呆呆的注視了一下。
“一邊呢,”他又想,“在我的墓上。春天呀,野花開了。杜鵑花血一般紅,在墓邊靜立着。東風吹來的時候,香氣散佈於四周,於是蜂也來了,蝶也來了。墓邊的歌蜂舞蝶,成了一種與死作對比的和諧。這時,黃雀,相思鳥,也吱吱唧唧的唱起《招魂歌》來:
長眠的人呀,
醒來罷!
東風釀成了美酒,
春色令人迷戀喲。
再不可睡了,
綠楊已暖,
綠水潺氵爰,
渡頭有馬有船,
你醒來罷!
但一邊喚不醒我魂的時候,一邊另唱起《送魂曲》:
長眠的人呀,
你安然去罷!
清風可作輿,
白雲可作馬,
你安然去罷!
黃昏等待在西林,
夜色窺望於東隈,
你安然去罷!
無須回頭了,
也無須想念了。
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華麗而極樂的在邀請你,
你應忘了人世間的苦悶,
從此天長而地久。
你安然去罷,
長眠的人呀!
正是這個時候,我的親愛的小弟弟,扶着我頭髮斑白的母親來了。母親的手裏有籃,籃內有紙錢,紙幡,香燭之類。他們走到我的墳前,眼淚先滴在我的墳土上,紙幡懸在我的墳頭,紙錢燒在我的墳邊,香菸繚繞的上升,燭油搖搖的下滴,於是他們就相抱着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回,哭聲漸漸低了;於是他們收拾起籃兒,他們慢慢地走去,他們的影子漸漸遠逝了。
春也從此完了。
這樣,他一直想到這裏,心頭就不似先前這麼平寧了。他要再想下去,想夏天,烈日曬焦他墳上的黃土。想秋天,野花凋殘,綠草枯萎,四際長空是遼闊地在他墓之四周。冬天呀,朔風如箭,冷雪積着墳頭!這樣,冬過去,春天來。——但他還沒有想,窗外有人溫和的叫他,
“朱先生!”
這是他精神的母親。他的思路也止了,聽她說,“還睡着麼?時候不早了。”
他答,
“醒了,已早醒了,還聽完你的早課。”
“爲什麼不起來?”
“睡着想!”
“想什麼呢?”
“想着一個人死後的情形。”
“沒有意思。還是起來罷,起來是真實的。”
他們隔着窗這樣說完,她就走開。
陽光已經離開他的被上,被仍是青灰色的。
“真的不早了,我卻又想了一個無意義的!我再生了,死後的情形,離開我很遠。”
一邊就走起。
他見她在庵後的園中,這時用鋤鋤着地。一面收拾老的瓜藤,一面摘下幾隻大的瓜放在一邊。她頭戴着一頂破籤帽,很像一位農婦,做這些事也做的很熟手。她的臉上溫和,沒有一些勞怨之念。陽光照她滿身,有如金色的外氅,蟬在桑枝上叫。
所有在她身邊的色彩,聲調,這時都很幽韻,質樸而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