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已十時以後,空氣中有一種嚴肅的寒威,而地面又似蒸發着一縷縷的鬱悶的熱氣。
他推進了後門,一口氣跑上了樓。一邊他急忙地脫下他的青灰色的長衫,擲在梯邊的欄杆上。一邊他就立住,擡起下垂的頭向前樓一看。好似前樓有人叫了他一聲,而且是女子用嬌脆的聲音叫他似的。昏迷的他,竟用兩眼在半幽半暗的空氣中,對前樓的門上,發出很強的光來看着。他的全身着了火,而且火焰陣陣地衝出,似要焚燒了他自己和一屋似的。
這時他腦膜上模模糊糊的現出了四個字來,
“一……個……處……女……”
接着就有一個傍晚時在他的房內要問他什麼祕密的女子的態度,恍惚在他的眼中活動。一邊他就立時轉過身,躡着腳向前樓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了三步。他又立住,他似不敢進去,又似無力進去。他的頭漸漸的斜向地上,兩眼昏昏地閉去,他幾乎要跌倒了。但忽然,又似有什麼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又帶着笑聲跑走了。他一驚,又什麼都幽暗,一切如死的,只有從前樓的門縫中射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光來。
這時他身上的火焰更爆發了一陣,他立刻似吃下狂藥一樣,他的勇敢到了極度。他走重腳步,竟向門一直衝去。很快的推開了門,立着,一看,呀,在燈光明亮的牀上,阿珠睡着,阿珠睡着,而且裸體仰睡着!白的肌膚,豐滿的乳房,腹,兩腿,呀,阿珠裸體仰睡着。牀上的女人,這時也似乎聽到有人闖進門,轉一轉她的身子。但他呵,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心昏了,眼迷了,簡直看不出什麼。身體也賣給了惡魔似的,不能由他自己作主。他向前撲去,神經錯亂地;帶着全身的火,抱住了牀上的女人的頭,用兩手捧住着她的兩頰,他似要將她的頭摘起來一樣,他吻着,吻着,再吻着!但這時卻驟然使他駭極了,他感不到半絲溫愛的滋味,他只覺得有一種極濃臭的煙氣,衝進了他的喉,衝進了他的鼻,衝進了他的全身。滿懷的火,這時正遇着一陣大雨似的,澆的冰冷。他用極奇怪而輕急的聲音叫,“阿珠!”
這頭沒有回答。
他又叫,
“阿珠!”
只聽這頭答,
“叫誰?”
“阿珠!”
只是他的聲音重了。
但這女人,就自動起來,用手緊摟着他的背部,而且將她自己的胸部密湊上去,觸着他的身體;一邊又將他的頭用力攀到她的臉上,一邊又摸着他的下部。她的呼吸也急迫而沉重。
“阿珠的媽麼?”
他到此切實的問了一聲。
“一樣的!你這該死!”
他聽的清楚了,同時也就看的清楚了,確是阿珠的母親!皮膚黃瘦,骨骼顯露着,恰似一個披着黃衣的骷髏。他的手觸着她的胸上,感到一種無味的燥熱。他急捷想走了,這時他的身子半傴在牀上,而他的腳卻踏在地下,他想跑了。他用手推住這婦人的兩肩,而這婦人卻不耐的說,
“你爲什麼跑到這裏來?”
“阿珠呢?”
“你不自己想想!”
“我恨她!我要她!”
他忿忿地說出這兩句話。他的牙齒,簡直想在她的胸膛上大咬一口,又想在她的腿邊大咬一口!他的慾火燒到極點,他一下掙扎了起來。而這婦人卻還揪着他的衣叫,十分哀求的,“先生!先生!求你!一樣的!”
“哼!”
“先生!我早想着你了!”
“哼!”
他重重的兩聲,就很快的跑去到後樓。牀上的寡婦,正在牀上嚷,還是怒而不敢張聲的,
“該死!你這樣!我要叫了!”
他沒有聽到,又重重地在敲阿珠的門。危險,門是怎樣也推不進。這時那位婦人一邊穿衣,一邊嚷,
“你這該死的!你這發狂的!你發狂麼?現在是半夜,你發狂麼?”
失敗了!他知道什麼都失敗了!清清楚楚的。阿珠的聲音,恐懼如哭一般在房內,
“什麼呀?什……麼……呀?什……麼……呀?”
他在她門口,很重地痛恨的頓了一腳。他胸中的無限的苦悶的氣焰,到此已滅熄殆盡了。他嘆息一聲,
“唉!”
一邊跑回他的亭子間,睡在牀上。
在這時那個寡婦,穿起衣服,到他的門外,高聲咒罵,“你該死麼?你發昏麼?半夜的時候到處亂闖!想強姦麼!
想奸我女兒,你這該死的!你狂了麼?”
一邊又換一種口調叫,
“阿珠,你起來!爲什麼不起來?你們早已成就……!起來!
阿珠!爲什麼不起來?我們送他到巡捕房去!這個該死的!”
阿珠倒反一點沒有聲音。
他睡在牀上,簡直知覺也失去了,身子也粉碎了,每一顆細胞,都各自在跳動;這種跳動,又似在猛火裏燒煉!他的肺部也要漲破了!一袋的酸氣,一時很高的升到鼻中,要似噴出;一時又很低的向背,腰,腿,兩腳間溜去。他一時能聽見婦人的咒罵聲,一時又什麼也聽不見。
而婦人正在咒罵,
“你這該死的,發狂的,……”
以後,又聽見一邊說,
“阿珠,你起來呀!”
阿珠的聲音,
“他跑了就算了,何必多罵,真嚇死人!”
“喊你不起來,還說這話!”
“被鄰舍聽去有什麼好聽?半夜的時候,他酒喝醉了,跑了就算了。”
“我不肯放鬆,你起來,送他到巡捕房去!”
“我不起來!他酒喝醉了,送什麼?”
婦人的聲音更怒了,
“你養漢子!”
“誰?”
“你爲什麼幫他說話?”
“你自己常睡覺不關門。關好,會闖進去麼?”
阿珠冷淡的樣子。
“你還說這話麼?你這不知醜的小東西!”
“不是麼?你常不關門睡,你常脫了衣服睡,所以夜半有人闖進,不是麼?”
於是婦人大嚷而哭,
“唉,我怎麼有這樣強硬的女兒,她竟幫着漢子罵我!她已早和這該死的窮漢私通了!這個不知醜的東西!”
她竟罵個不休,於是阿珠說,
“媽媽,不必多說了!鄰舍聽去不好,他是個醉漢,算了他罷!”
“誰說醉?他有意欺侮我們!”
“他喝了一瓶膏粱呢。”
“你這不知醜的東西!”
他劇痛的心臟,這時似有兩隻猛獸在大嚼它,無數只鷹鷙在喙吃它一樣。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胸上抓,將皮抓破了。血一滴滴地流出來,向他的腹部流下去。一時他又從牀上起來,他向黑暗中摸了一條笨重的圓凳子,拿起向腦袋擊,重重地向腦袋擊。他同時詛咒,
“毀碎你的頭罷!毀碎你的頭罷!毀碎你的頭罷!”
空氣中的擊聲的波浪,和他腦的昏暈的波浪成同樣的散射。
這樣,他擊了十數下。他無力執住這凳子,凳子才落在地上。
黑暗的房內,似閃着電光。
無數的惡魔在高聲喊採,鼓掌歡笑。
一切毒的動物,用碧綠的眼向他諂媚,向他進攻。
時光停止了,夜也消失了,大地冷了。
他恍恍惚惚仆倒在牀上,耳邊又模模糊糊的聽見婦人的咒聲,
“你這個混蛋!
“你這個流氓!
“你欺騙我的女兒!
“你這個發狂的!”
這樣,他又起來,無力昏沉的起來,咬破他的下脣,手握着拳,戰兢的,掙扎着。又向桌上摸了一枚鑽子,他竟向耳內鑽!
“聾了罷!聾了罷!”
一邊自咒,一邊猛力而戰抖地刺進,於是耳內也就迸出血來,流到他的頰。他再也站不住了,他重又仆倒在牀上。婦人的罵聲,至此畢竟聽不到了。
這樣,他昏睡了一息。突然又醒過來,身子高高的一跳。他夢中被無數的魔鬼擎到半空,又從半空中拋下到地面來。他不能再睡覺,他覺得這房很可怕,和腐臭的墳穴一樣。他一動身子,只覺全身麻痹,肉酸,骨節各不相聯絡。頭如鐵做的一樣,他恍惚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女人在哭她的丈夫,什麼“丈夫呀!”“我的命苦!”“有人欺侮她!”“女兒又不聽話!”這一類的話。一忽,又什麼都如死,只有死的力量包圍着他。
又過一刻鐘,他漸漸的精神豁朗一些。好像已經消失去的他,到此時才恢復了一些原有的形態。他漸漸瞭解起他自己和那位婦人並女子的胡鬧來。
“我怎樣會到了這個地步?唉!死去罷!”
一邊,從他眼中流出涌洶的淚來。
唉!死去罷!
死神喲,請你賜給我祕訣罷!
簡捷了當去死去!
可憐的人!
還有什麼最後的話?
也太作惡了!
除了死去外,
沒有別的方法!
這時他又轉展一下身子,但還是手是手,腿是腿,軀幹是軀幹;身體似分屍了。他覺得再不能停留在這房內,他的房如一隻漏水的小舟,水進來了,水已滿了地面,房就要被沉下海底去了!他再不找救生的方法,也就要溺死了。
但一時,他又不覺得可怕,只覺得可恨!他不願求生,他正要去死!
他起來向窗站着,全身寒戰。
他一時用手向耳邊一摸,耳中突然來了一種劇痛。一時又在額上一摸,覺得額上有異樣的殘破。一時兩手下垂很直。
他在黑暗的房內,竟變做死神的立像!
離開這墳穴罷!
快離開這墳穴罷!
不能勾留了,
而且是人類存在的地方,
也不能駐足了。
離開罷!
簡捷了當的!
他又慢慢的環顧房內,房內是怎樣的可恨呵!
這時隱隱約約的聽見,什麼地方的鐘敲了二下。
“走罷!快走!死也不當死在這房內!”
勇氣又鼓起他,唯一的離開這裏,避了婦人的梟的鳴叫。
他垂下頭,似去刑場被執行死刑一般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