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十四 無常穿好芒鞋了

  他們扶着他回家,蹌蹌踉踉地在濘泥的田塍上走。他到此已無力反抗。他們沒有話,只是各人繫着嵌緊的愁苦的心。稀疏而幽晦的空氣送着他,慘淡的光領着他,各種老弱的存在物冷眼看他。這時,他慨嘆地想,

  “唉,他們挾我回去,事情正不可知!夢一般地飄渺,太古一般的神祕呵!”

  他母親立在樟樹下,——這時天下落着細很疏的小雨。她未見兒子時,老淚已不住地流;現在一見她兒子,淚真是和前一陣的暴雨差不多!她不覺對她兒子仰天高呼起來,“兒呀!你要到哪裏去呀?你在我死過以後跑罷!你在我死過以後跑罷!你瘋了麼?”

  他們一齊紅起眼圈來。蠫到此,更不能不痠軟他的心腸。他只覺得他的自身正在溶解。

  他母親似乎還要說,她心裏的悲哀,也似和雨未下透的天氣一樣。但清接着就說道,

  “媽媽,快給蠫哥燒點收溼的藥罷。”

  於是老人就轉了語氣,

  “燒什麼呢?兒呀,你真生事!你何苦,要跑出去淋雨,方纔的雨是怎樣的大,你也知道你自己麼?”

  這時蠫說,態度溫和起來,聲音低沉的,

  “媽媽,我心很清楚,我是喜歡跑出去就跑出去的。我也愛這陣大雨,現在大雨已給我淨化了,滋生了。媽媽,你以後可以安心,我再不像從前一樣了!你可以快樂。”

  老母又說,

  “兒呀,你身上有病呢!你曉得你自己身上有病麼?你爲什麼病了?你方纔全身發燒很厲害,你滿口講亂話。你爲什麼一忽又跑出去,我們簡直沒處找你!你此刻身子是涼了,被這陣大雨淋的涼了,但你知道你的病,又要悶到心裏去麼?”

  “沒有,媽媽,我沒有病了!這陣大雨對我是好的,我什麼病都被這陣大雨衝去了!這陣大雨痛快啊,從明天起,我就完全平安了。媽媽,你聽我的話,便可以知道我是沒有病了。”

  和伯插進說,

  “淋雨有這樣好?我在田裏做工,像這樣的雨,每年至少要淋五六回哩!”

  清說,

  “我們進去罷,雨又淋到身上了。”

  他們就好似悲劇閉幕了一般的走進了家。

  蠫睡上他的牀不到一刻鐘,就大聲咳嗽起來。他的母親急忙說,

  “你聽,又咳嗽了!”

  咳嗽以後還有血。蠫看見這第二次的血,已經滿不在意,他向人們苦苦的做笑。他的母親,簡直說不出話。就說一二句,也和詛咒差不多。老人的心已經一半碎了。弟弟是呆呆地立在牀邊看着,清坐在窗邊,他想,——死神的請帖,已經遞到門口了!

  血陸續不斷地來,他母親是無洞可鑽地急。這時蠫的全身早已揩燥,又換上衣服,且喝了一盞收溼的土藥,睡在被裏。清和他的母親商量要請醫生,但醫生要到哪裏去請呢?最少要走十五里路去請。於是他母親吩咐和伯去庵裏挑鋪蓋,同時想另僱一人去請醫生,蠫睡在牀上和平的說,

  “媽媽,不要去請醫生。假如你一定要請,那末明天去請罷。

  今天已將晚,多不便呀?”

  “那末你的血怎麼止呢?”

  他母親悲苦地問,他說,

  “先給我漱一漱鹽湯,我的喉內稍不舒服的。再去給我買半兩鴉片來,鴉片!吃了鴉片,血就會止了。清呀,你趕快爲我設法罷,這是救我目前的唯一的法子。”

  和伯在旁說,“鴉片確是醫病最好的,比什麼醫生都靈驗。”

  清問,

  “誰會做槍呢?”

  “我會,”和伯又說,“蠫的爹臨死前吃了一個月,都是我做的。”

  老農的直率的心,就這樣說了出來。清向他看了一眼,接着說,

  “那末我去設法來。”

  一邊就走了。他母親叫,

  “帶錢去罷!”

  他答不要。而蠫這時心想,

  “好友呀!你只知道救我,卻不知道正將從你手裏送來使我死去的寶物!”

  清跑出門外,老母親也跟至門外,流着淚輕叫,“清呀!”

  “什麼?媽媽!”

  清回過頭來,止了腳步。

  “你看蠫怎樣?恐怕沒有希望了,他要死……了……!”

  “媽媽,你爲什麼說這話呢?你放心!你放心!蠫哥的病根雖然深,但看他此刻的樣子,他很要身體好。只要他自己有心醫,有心養,不再任自己的性做,病是很快會好去的。”

  清也知道他自己是在幾分說謊。

  “要好總爲難!”老人失望地說,“他這樣的性子,變化也就莫測呢!他一息像明白,一息又糊塗,到家僅三天,事情是怎樣的多呀!”

  “你也不要憂心,你老人家的身體也要緊。蠫哥,總有他自己的運命!”

  “我也這樣想,急也沒法。不過我家是沒有風水的,王舜有些呆態,單想玩;他從小就聰明,又肯用心讀書。可是一變這樣,恐怕活不長久了!”一邊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這是貧弱的國的現象!好人總該短——”可是清沒有將“命”字說出,急改變了語氣說,“媽媽,你進去罷!蠫哥又要叫了,你進去罷,你也勿用擔心,我們等他血止了,再爲他根本想方法。”

  “你們朋友真好!可惜……”

  她說不清楚地揩着淚,回進屋子裏去。

  清回到了家裏,就叫人去買一元錢的鴉片,並借燈,煙筒等送到蠫的家裏。他自己卻寫了一封長信,寄給在滬上的葉偉。

  信的上段是述蠫的妻的自殺,中段是述蠫的瘋態,大雨下淋了發熱的身,並告訴目前的病狀。末尾說,“偉哥!你若要和他作最後的一別,請於三日內來我家走一趟!鴉片已買好送去,他的血或者今夜會一時止了。可是他這樣的思想與行動,人間斷不容許他久留!而且我們也想不出更好一步的對他這病的補救方法!偉哥,你有方法,請帶點來!假如能救他的生命,還該用飛的速度!”

  黃昏又來,天霽。

  蠫吸了三盅鴉片,果然血和咳嗽都暫時相安。不過這時,他感得全身痠痛,似被重刑拷打以後一樣。一時,他似忍止不住,閉着眼輕輕地叫一聲,

  “媽!”

  他母親坐在牀邊,問,

  “兒呀,什麼?”

  他又睜開眼看了一看說,

  “沒有什麼。”

  他見他的母親,弟弟,清,——這時清又坐在窗邊。——他們都同一的低着頭,打着眉結,沒有說話。一邊就轉了一身,心裏想,

  “無論我的壽命還有多少時候可以延長,無論我的疾病是在幾天以內斷送我,我總應敏捷地施行我自己的策略了!我的生命之處決已經沒有問題,現在,我非特可以解脫了我自己,我簡直可以解脫了我親愛的人們!他們都爲我憂,他們都爲我愁,他們爲了我不吃飯,他們爲了我個個憔悴。我還能希望輾轉幾十天的病,以待自然之神來執行我,使家裏多破了幾畝田的產,使他們多嘗幾十天的苦味麼?我不行了!我還是嚴厲地採用我自己的非常手段!”

  想到這裏,他腦裏狠狠地一痛。停一息又想,

  “我這次的應自殺,正不知有多少條的理由,我簡直數都數不清楚。我的病症報告我死的警鐘已經敲的很響,我應當有免除我自己和人們的病的苦痛的方法。妻的突然的死,更反證我不能再有三天的太無意義的拖長的活了!我應當立即死去,我應當就在今夜。”

  又停一息,又想,

  “總之,什麼母弟,什麼家庭,現在都不能用來解釋我的生命之應再活下的一方向的理由了!生命對於我竟會成了一個空幻的殘象,這不是聖賢們所能料想的罷?昨夜,我對於自己的生命的信念,還何等堅實,着力!而現在,我竟不能說一句“我不願死!”的輕輕的話了!唉!我是何等可憐!爲什麼呢?自己簡直答不出來。生命成了一團無用的渣滓,造物竟爲什麼要養出我來?——媽媽!”

  想到這裏,他又叫“媽媽!”於是他母親又急忙問,“兒呀,什麼?”

  “沒有什麼。”他又睜開眼看了一看答。

  接着,他又瞑目的想,

  “我至今卻有一個小小的領悟,就是從我這顛倒混亂的生活中,嚐出一些苦味來了!以前,我只覺得無味,現在,我倒覺得有些苦味了!在我是無所謂美麗與甜蜜,——好象上帝贈我的字典中,沒有這兩個字一樣!——就是母親坐在我的身邊,還有人用精神之藥來援救我,但我從她們脣上所嚐到的滋味還是極苦的!唉,我真是一個不幸的勝利者呀!我生是爲這樣而活,我死又將爲這樣而死!活了二十幾年,竟帶了一身的苦味而去,做一個浸在苦汁中的不腐的模型,我真太苦了!”

  這時他覺得心非常悲痛,但已沒有淚了!

  一邊,和伯挑被鋪回來。在和伯的後面,他精神的母親也聚着眉頭跟了來。

  她走進房,他們一齊苦笑一下臉。她坐在蠫的牀邊。蠫又用他淚流完了的眼,向她看了一看。這一看,不過表示他生命力的消失,沒有昨晚這般欣愛而有精神了。

  房裏十二分沉寂,她來了也沒有多說話。當時他母親告訴她,——已吸了幾盅鴉片,現在安靜一些。以外,沒有提到別的。她看見牀前的痰盂中的血,也駭的什麼都說不出來。

  過去約二十分鐘,天色更暗下來,房內異樣悽慘。他母親說,

  “點燈罷!”

  “不要,我憎惡燈光。”

  蠫低聲說。他母親又問,

  “你也要吃點稀粥麼?你已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我不想吃,我也厭棄吃!”

  “怎麼好呢?你這樣憎惡,那樣厭棄,怎麼好呢?”

  “媽媽,你放心,我自然有不憎恨不厭棄的在。不過你假如不願,那就點燈和燒粥好了。”一邊命王舜說,

  “王舜,你點起燈來罷。”

  一邊王舜就點起燈來,可是照的房內更加慘淡。

  這時清說,“我要回去,吃過飯再來。”蠫說,“你也不必再來,橫是我也沒有緊要的事。這樣守望着我像個什麼呢?你也太苦痛,我也太苦痛,還是甩開手罷!”

  清模糊的沒有答。他停一息又說,

  “我要到門外去坐一息,房裏太氣悶了。”

  他母親說,

  “外邊有風呵,你要咳嗽呢!你這樣的身子,怎麼還好行動呀?”

  實際,房裏也還清涼,可是蠫總說,

  “媽媽,依我一次罷!”

  他母親又不能不依。搬一把眠椅,扶他去眠在門外。這時,看他的行走呼吸之間,顯然病象很深了。

  清去了,寺裏的婦人和王舜陪在他旁邊。當他們一坐好,他就向他精神的母親苦笑地說道,

  “哈,我不會長久,無常已經穿好他的芒鞋了!”

  於是她說,

  “你何苦要這樣想?這種想念對於你是無益的。”

  “沒有什麼有益無益,不過閒着,想想就是了。”

  “你還是不想,靜靜地養着你自己的心要緊。”

  “似不必再想了!”

  他慢慢的說了這句,就眼望着太空。太空一片灰黑的,星光一顆顆的明顯而繁多起來。

  但他能夠不想麼?除非砍了他的腦袋。他一邊眼望太空,一邊就想起宇宙的無窮和偉大來,又聯想到人類歷史的短促,又聯想到人類無謂的自擾。這樣,他又不覺開口說了,“你看,科學告訴我們,這一圈的天河星,它的光射到地球,要經過四千年,光一秒鐘會走十八萬哩,這其間的遙闊,真不能想象。可是現在的天文家還說短的呢,有的星的光射地球,要有一萬年以上才能到!宇宙真是無窮和偉大。而我們的人呀,活着不過數十年,就好似光陰享用不盡似的,作惡呀,造孽呀,種種禍患都自己拚命地製造出來。人類真昏愚之極!爲什麼呢?爲這點獸性!”

  這樣,他精神的母親說,

  “你又何必說他?這是無法可想的。”

  她有意要打斷他的思路,可是他偏引伸出來,搶着說,“無法可想,你也說無法可想麼?假如真的無法可想,那我們之死竟變作毫無意義的了!”

  “因爲大部分的人,生來就爲造孽的。”

  “這就爲點獸性的關係呵!人是從猿類變化出來,變化了幾萬年,有人類的歷史也有四千多年了,但還逃不出獸性的範圍!

  它的力量真大喲,不知何日,人類能夠驅逐了獸性,只是玩弄它像人類驅逐了猴子只拿它一兩隻來玩弄一樣。你想,也會有這種時候麼?”

  “有的。可是你不必說他了,你身子有病。”

  “正因爲我身子有病,或者今夜明天要死了,我才這樣的談呢!否則,我也跟着獸性活去就是,何必說他呢?”

  她聽了更悲感地說,

  “你還是這樣的胡思亂想,你太自苦了!你應看看你的弟弟,你應看看你的母親纔是。他們所希望者是誰?他們所等待者是誰?他們所依賴者又是誰呀?你不看看眼前的事實,倒想那些空的做什麼呢?”

  “哈!”他冷笑了一聲,接着說,“不想,不想。”

  “你應當爲他們努力修養你自己的病。”靜寂了一息,又慰勸,

  “做人原是無味的,不過要從無味中嚐出美味來。好似嚼淡飯,多嚼自然會甜起來。”

  “可是事實告訴我已不能這樣做!我對於昨夜的懺悔和新生,應向你深深地抱歉,抱歉我自己的不忠實!事實逼我非如此不可,我又奈何它?第一,妻的死;我不是讚美她的死,我是讚美她的純潔。第二,我的病,——”但他突然轉了方向說,“那些不要說罷,我總還是在醫病呵。否則,我爲什麼買鴉片來止血?至於說到生命的滋味,我此刻也有些嚐出了。不過我嚐出的正和你相反,我覺得是些苦味的!但是我並不怎樣對於自己的苦味懷着怨恨,詛咒。我倒反記念它,尊視它,還想從此繼續下去,留之於永遠!”

  同時,他的老母從裏邊出來說道,

  “說什麼呵?不要說了!太費力氣呢!”

  這樣,她也覺得恍恍惚惚,話全是荒唐的。

  王舜也坐在旁邊聽的呆去。

  天有九分暗,兩人的臉孔也看不清楚。她想,——再坐下去,路不好走,又是溼的,話也說過最後的了,還是走罷。她就立起來,忠懇的向蠫婉和地說,

  “我極力望你不要胡思亂想,靜養身體要緊。古來大英雄大豪傑,都是從艱難困苦,疾病憂患中修養出來,磨練出來的。”

  蠫也沒有說,只點了一點頭。

  她去了,蠫也領受了他母親的催促,回進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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