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一 到了不願的死國

  二十點鐘的水路,已將他從滬埠裝到家鄉來了。

  他們乘的是一隻舊輪船,是一隻舊,狹窄,齷齪的輪船。雖然他們坐的是一間小房間,可是這間小房間,一邊鄰廁所,一邊鄰廚房。也因他到船太遲,船已在起錨,所以沒有較好的房間。他們在這間小房間之內,感到極不舒服,一種臭氣,煤氣,和香油氣的醞釀,衝到他們的鼻孔裏來,胸腔有一種說不出的要作嘔似的難受。有時蠫竟咳嗽了一陣,連頭都要暈去。

  在這二十小時之內,蠫時時想避開這房內,到船頭船尾去閒坐一回,徘徊一回,或眺望一回;但他的身子使他不能多動,一動就要咳嗽。而且支持無力,腰骨酸裂的。因此,他們只在當晚,得了船主的允許,叫茶房將被毯搬上最高露天的一層,他們同睡了四五點鐘以外,——後來因蠫覺到微風吹來的冷,而且露大,就搬回來了。於是他們就在房中,沒有走出門外一步。

  蠫在這房中,他自己竟好像呆呆地莫明其妙。他只是蹙着眉仰天睡着,嗅那難聞的惡臭,好像神經也爲它麻木了。他從沒有想到要回家,但這次的猝然的回家,被朋友們硬裝在船中的回家,他也似沒有什麼奇怪。過去的事情是完全過去的了!但未來,到家以後要怎樣,那還待未來來告訴他,他也不願去推究。因此,在這二十小時之內,他們除了苦痛的忍受之外,沒有一絲別的想念和活動。船是轆轆的進行,拖着笨響的進行。清坐着,手裏捧着一本小說,一頁一頁的翻過它。他沒有對這極不願說話的病人多說話,只簡單的問了幾句。心裏也沒有什麼計算和預想。

  到了第二天午刻,船抵埠了,客人們紛紛搶着先走。蠫才微笑的做着苦臉向清問道,

  “到了死國了麼?”

  清也微笑地答,

  “是呀,到了生之土呵!”

  接着清又問蠫要否僱一頂轎子,蠫說,

  “勞什麼轎子,還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罷。我很想走一回,坐一回,費半天的到家裏呢。”

  清也就沒有再說什麼,行李寄託給茶房,他們就上岸。

  這埠離他們的村莊只有五六裏,過了一條小嶺,就可望見他們的家。

  蠫真是走一回,坐一回。他硬撐着兩腳,向前開步。昏眩的頭,看見家鄉的田,山,樹木,小草,都變了顏色,和三年前所見不同;它們都是憔悴,疲倦,無力,淒涼。他們走到了小山腳的一座亭子上,他們將過山嶺了,蠫對清說,“你先回去罷,我很想在這亭中睡一息,慢些到家。你先回去罷,我不久就可到的。”

  清說,

  “我急什麼呢?同道去。你走的乏了,我們可以在這裏多坐一下。你要睡一趟也好,我們慢慢地過嶺好了。”

  “你先回去罷,讓我獨自盤桓,我是不會迷了路的。”

  “不,我陪你,我急什麼呢?我們總比太陽先到家呵!”

  清微笑的說,一邊他們就停下腳步。

  過了約半點鐘。蠫是睡在亭前的草地上,清是坐在亭邊一塊石上,離他約一丈遠,在看他的小說。

  這時蠫的外表是很恬淡,平靜,身體卷伏在草地上似睡去一樣。太陽微溫地照着他的身子。西風在他的頭上吹過,他的亂髮是飄動的。蟬在遠樹上激烈而哀悲的叫。一切有韻的生動的進行,不能不使他起了感慨,少年時代的和這山的關係的回憶:

  從八九歲到十五六歲,那時沒有一天不到這山上來玩一趟的。尤是在節日和例假,那他竟終日在這山上,這山竟成了他的娛樂室,遊藝場了。一花一草,一巖一石,都變做他的恩物,都變做他的伴侶。同時,他和幾個小朋友們,——清也是其中之一人,不過清總是拌着手,文雅雅的。——竟跳高,賽遠,練習野戰,捉強盜,做種種武裝的遊戲。實在說,這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早說,死了也應當葬在這山上。他由這山知道了萬物,他由這山知道了世界和宇宙,他由這山知道了家庭之外還有家庭,他由這山知道了他的村莊之外還有更大的村莊和人類之所在。而且他由這山知道了人生的悲劇,——人老了,在苦中死去了,就葬在這山的旁邊。種種,他由這山認識起來。

  有一回,那時他的父親還在世。他的父親牽他到這山上來玩。一邊還來看看所謂輪船,——初次輪船到他的村莊。他先聞得遠遠的天邊有物叫了,叫得很響很響。隨後就有一物來了,從島嶼所掩映的水中出來。它望去很小,在水上動的很慢。當時這船的外殼是塗着綠油和黑色鉛板,蠫竟跳起了仰着頭問他的父親,

  “爸爸,輪船像金甲蟲嗎?”

  他父親也笑了一笑,說,

  “像金甲蟲?你看像金甲蟲麼?”

  “是呀。”

  “那末你有輪船了?”

  “小一些我有,這樣大可沒有。”

  這樣,他父親又笑了一笑。隨着就將輪船的性質,構造,效用等講給他聽。因他的父親在滿清也是一個新派的人,而且在理化講習所畢業的。所以這時,他連瓦特發明蒸汽的故事,也講給他聽了。他聽了竟向他父親跳着說道,

  “爸爸,我也要做瓦特先生。”

  “那末你也會發明輪船呢!”

  “嘿,我的輪船還會在天上飛;因爲金甲蟲會在天上飛的。”

  因此,他的父親更非常地鍾愛他。回家後,他的父親笑向他的母親說,

  “蠫兒真聰明,將來一定給他大學畢業出洋留學。”

  不久,他的父親死了。雖則,他所以能在大學畢業二年,也是他的母親聽了他父親的遺囑。但因爲父親之死,家庭的經濟更加窘迫,收入沒有,債務累積。結果,他竟失學,失業,使他的人生起了如此的變化。

  “天上會飛的船在哪裏呢?還是在天上飛呵!”蠫想了一想。

  這樣,他們過了約半點鐘。清有些等待不住的樣子,收了小說向蠫問,

  “蠫哥,可以走麼?”

  蠫也就坐了起來,癡癡的說,

  “走罷,走罷,我也沒有方法了,實在,我還該乘這金甲蟲回去,造我天上會飛的金甲蟲!”

  一息,又說,搖搖頭,

  “可是天上會飛的金甲蟲,早已被人造出來了,這又有什麼希奇呢!父親對我的誤謬,會一至於此!”

  清聽了卻莫名其妙,隨口問,

  “什麼金甲蟲?”

  “呀,蜻蜓呵!”

  “哪隻蜻蜓?”清的眼睛向四野看。

  “天上飛的蜻蜓。”

  蠫慢慢的說。清急着問,

  “你爲什麼又想到飛機呢?”

  “不,想到我的父親了。”

  清聽了,更莫明其妙,愁着想,

  “他還是胡思亂想,爲什麼又會想到他早已死了的父親呢?”

  一邊,仍向蠫問,

  “蠫哥,你會走麼?”

  “走罷。”

  他們同時立起身來。

  這時,卻早有人到他們的村莊,而且將蠫的回家的消息,報告給他的母親了。所以當他們開始慢慢的將走上嶺的時候,就望見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氣喘喘的跑下嶺來,一見他們,就叫個不住,

  “哥哥!哥哥!哥哥!”

  他們也知道他是誰了。清微笑着說,

  “蠫來了。”蠫說,

  “這小孩子,來做什麼呢!”

  “迎接你哥哥呢。”

  “還是不迎接的好。”

  一邊他心又酸楚起來。

  這孩子異常可愛,臉白,眉目清秀,輪廓和蠫差不多,不過蠫瘦,頎長,他稍圓,豐滿一些。他穿着一套青布校服,態度十分活潑,講話也十分伶俐,他跑的很喘,一手牽着蠫的手,一手牽着清的手,竟一邊“哥哥,”一邊“清哥,”異常親呢地叫起來。他們兩人也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吻,拍了一拍他的肩。這樣,是很表出他們兄弟久別的情形來。

  這時王舜很想三步兩腳的跑到家裏,可是蠫和清,還是一樣慢的走。他們是看看鄉村的景色,好像是旅行,並不是歸家一樣。蠫急了,他向清說道,

  “清哥,可以走走快一些麼?”

  清也就笑了一笑,說,

  “小弟弟,急什麼?橫是家已在眼前了。”

  王舜又緩緩的說,

  “媽媽怕等的着急呢!”

  於是清又接着說,

  “你不知你的哥哥身體不好麼?”

  王舜聽了,好似恍然大悟,他眨了一眨他的圓活的眼睛,急促的態度就和平了一半。

  這時,他們走過嶺。一邊,王舜告訴他的哥哥,

  “哥哥,媽媽此刻不知怎樣呢?媽媽怕還在哭着。媽媽聽到王家叔說哥哥有病以後,每餐飯就少吃了一碗。媽媽常一人揩淚的。方纔媽媽聽說哥哥來,媽媽真要跌倒了。媽媽本來要到埠來接你,但以後對我說,

  ‘王舜呀,我的腳也軟了,走不動了,你去接你的哥哥,叫你的哥哥坐頂轎子來罷。’媽媽叫我慢慢的走,我是一直跑到這裏。哥哥已經來了,哥哥爲什麼不坐轎子呢?”

  他說話的時候,又不知不覺的跑上前面去,又退到他們的身邊,看看他哥哥的臉。他的哥哥也看看他,可是沒有說話。

  王舜又說,

  “媽媽在吃中飯的時候,還說,——哥哥也不知幾時會來?

  和伯還說,叫我再催一封信給哥哥。我很怕寫信呢,可是哥哥也回來了。”

  孩子又笑了一笑。他的小心對於他久別的哥哥的回來,真不知怎樣的快樂。這時清插進了一句褒獎的話,“你前信寫的很好。”

  “哪裏,哪裏,”王舜又笑了一笑,說,“前封信我連稿子都沒有,因爲媽媽催的緊。她說哥哥的面前是不要緊的,寫去就好了。現在,清哥,被你見過了麼?”

  說時,臉色微紅了一紅。清笑答,

  “見過了,很好呢!”

  “真倒黴。”

  “有什麼?”

  這樣,一時沒有話,各人似都難受。又略坐一息,王舜說,

  “媽媽常說哥哥不知瘦到怎樣。哥哥真的比以前瘦多了。假如沒有清哥同道,我恐怕不認識哥哥。現在也不知道媽媽認識不認識?”

  “你的媽媽一定不認識了。”

  清特意說了一句,一邊又留心看一看王舜,似話說錯了一般。王舜沉思的說,

  “媽媽會不認識了?”

  “認識的,哪裏會不認識。你的哥哥也沒有什麼大改變,不過略略瘦了一點肉就是。”

  他又看一看蠫,而蠫似更難受了。蠫想,

  “哪裏會只瘦了一點肉,我的內心真不知有怎樣的大變動!”

  可是他終沒有說,他是仍舊微笑着愁苦着前走。

  這樣,他們一邊說,一邊走。現在,已離他們的村莊很近了。

  他們這村莊的形勢和風景都很好。一面依山;山不高,也沒有大的樹木。可是綠草滿鋪着山上,三數塊玲瓏的岩石鑲嵌着。岩石旁邊也佇立着小樹,迎着風來,常嫋嫋嫋嫋的有韻的唱出歌聲。這山的山脈,是蜿蜒的與方纔所過的山嶺相連接的。

  這村的三面是平野,——田疇。這時禾稻正青長的,含着風,一片的拂着青浪。橫在這村的前面,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這河的水是終年清澈,河底不深,一望可見水草的依依。兩岸夾着楓柳等樹,倒映在水底,更姍姍可愛。

  這村共約三百戶,村莊雖不大,卻很整齊。大半的居民都務農業。次之是讀書和漁人。他們對於經商的手段似不高明,雖距海面只十數裏,船到港裏只五六裏,可是交通仍不發達。這村的經濟情形也還算均等。他們村民常自誇,他們裏面的人是沒有一個乞丐或盜賊。實在說,朱勝蠫的家況,要算這村中最壞的。而清呢,似要算最好的了。

  現在,蠫和清都可望見他們自己的家。一個在南端,一株樟樹的蔭下就是。一個在北端;黑色的屋脊,蓋在紅色的窗戶上,儼然要比一班的住宅來的高聳。

  但這時的蠫,可憐的人,愈近他家,心愈跳的厲害了!他似不願見他的母親。他羞見他的母親,也怕見他的母親。王舜是快樂的,他真快樂的跳起來,他很急忙地向他的哥哥問,“哥哥,你肚子餓了麼?你船裏沒有吃過中飯麼?我要先跑去,我要先跑去告訴媽媽?”

  蠫答不出話來。清說,

  “你同你的哥哥一同去好了。陪着你的哥哥一同走,橫是五分鐘以內總到家的。”同時就走到了分路的口子,清接着說,“王舜呀,我要向這條路去了。我吃了飯再到你的家裏來。”

  “清哥,你也到我的家裏去吃飯好罷?”

  一邊又看了一看他的哥哥。清說,

  “不要客氣了,小弟弟。你同着你哥哥慢慢的走。我比你們先吃飯呢,留心,同你哥哥慢慢的走。”

  他們就分路了。

  這時的蠫,卻兩腳痠軟,全身無力,實在再不能向前走!他止不住地要向他的弟弟說,——弟弟,親愛的弟弟,我不想到家去了!我不想見媽媽了!我怎樣好見媽媽呢?我帶了一身的病與罪惡,我怎麼好見媽媽呢?弟弟,我不見媽媽了!我不到家去了!——但他看看他眼前的弱弟,天真的弱弟,他怎樣說得出這話來呢?他再說出這話來傷他弟弟幼小的心麼?他還要使他的弟弟流淚麼?唉!他是多少苦痛呀!而他的弟弟,聰明的王舜,這時正仰着頭呆呆地眼看着他的哥哥的臉上。

  他們一時立住不走。清迴轉頭來,用着奇怪的眼光,望着他們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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