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報告它就職的消息,夜色又來施行它的職務。
蠫這時倒有些咳嗽,母親着急的問他,他自己說,這或者是一個小小的“着涼。”病症呢,他到現在還是瞞着,而且決計永遠不告訴他的母親。
於是他的母親又只得預備吃飯。在這張舊方桌的上面,放着幾樣菜,豆腐,蛋與醃肉等。他們坐在一桌上。這時清進門來,他們又讓坐。清又用“吃過了”三字回答他們的要他吃飯。
清坐下壁邊的椅上,於是他們就動起筷來,靜靜的。
桌上放着一盞火油燈,燈光幽閃的照着各人的臉,顯出各人不同的臉色。
清呆呆的坐着沒有說話,他好似要看這一幕的戲劇要怎樣演法似的。桌上的四人,和伯是照常的樣子,認真吃飯,王舜好像快活一些,舉動比往常快。在蠫的臉上,顯然可以知道,一種新的刺激,又在擊着他的心頭。雖則他這時沒有什麼惡的繫念,可是他的對於母性的愛的積量,和陷在物質的困苦中的弟弟,他是十二分的激盪着一種同情,——不,與其說是同情,還是說是反感切貼些。他是低着頭看他自己的飯碗。他們的母親是顯然吃不下飯,不過還是硬嚼着,好似敷衍她兒子的面子。當然,她的吃不下飯,不是因她的面前只有一碗菜根。她所想的,卻正是她的自身,她的自身的歷史的苦痛!
她想她當年出閣時的情形。這自然是一回光榮的事,最少,那時的家庭的熱鬧,以及用人與田產,在這村內要算中等人家的形勢。但自從蠫的父親,名場失利以後,於是家勢就衰落了。
當然,蠫的父親是一個不解謀生的儒生,他以做詩與喝酒爲人生無上的事業。更在戊戌政變以後,存心排滿,在外和革命黨人結連一契,到處鼓吹與宣傳革命的行動。在這上面,他更虧空了不少的債。不幸,在革命成功後一年,他也隨着滿清政府到了縹緲之鄉去了!蠫的父親死了以後,在家庭只留着兩個兒子與一筆債務。她是太平世界裏生長的,從不慣受這樣的苦痛,她也不慣經理家務。她開始真不知道怎樣度日,天天牽着蠫,抱着王舜,流淚的過活。
到現在,總算,——她想到這裏,插進一句“祖宗保佑。”——兩個兒子都給她養大了,債務呢,也還去了不少。雖則,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在驚慌與憂慮之中,流過了多少眼淚,繼續着十數年。
想到這裏,她不知不覺的又流出淚。口裏嚼着淡飯,而肚裏已裝滿了各種濃味似的。
這時,王舜將吃好了飯,他不住的對他母親看,他看他母親的臉上,別具着一種深邃的悲傷,他奇怪了,忍止不住的向他母親問,
“媽媽,你爲什麼不吃飯呢?”
蠫也擡頭瞧一瞧她,但仍垂下頭去。一邊聽他的母親說,“我想到你們的爸爸了!”
王舜也就沒有再說,息下飯碗,好像也悠悠地深思起來。這時這小孩子的臉上,不是活潑,倒變了莊重。蠫早就不想吃,這時也算完了,和伯也吃好。他們都是無聲的祕密似的息下來,於是這位母親說,
“收了罷,我也吃不下了。”一邊將未吃完的飯碗放下。
王舜又說,
“媽媽,你只吃半碗呢!”
“吃不下了,一想到你們的爸爸,就吃不下了。”
清坐着,清還是一動不動地坐着。他眼看看母子們臉上這種表情,現在又聽說這種話,他很有些吃驚。他一邊想,“怎麼有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母親呢?”
一邊就輕輕的說,
“不必想到過去了。”
在清以爲兒子初到家的時候,應該有一種愉快的表情。爲什麼竟提起過去的悲哀的感覺,來刺激她兒子已受傷的心呢?可是這位神經質的老婦人,也止不住她悲哀的淚流,她竟不顧到什麼的說,
“我總要想。唉,怎的能使我不想呢?”
又停了一息。王舜,清,和伯,他們的眼睛都瞧着她的臉上,——只有蠫是低頭的。聽着這位母親說,
“他們的爸爸死了足足十多年了。在這十多年中,我養他兩個,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眼前呢,我以爲這兩隻野獸總可以算是度過關口,不要我再記念了。誰知不然,我還不能放心。你看他在外邊跑了三年,今天回來,竟樣樣變樣了,臉孔瘦的變樣了,說話也講的變樣了。以前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現在竟完全兩樣!唉,這才叫我怎樣放心呢,因此,我想起他們的爸爸有福。”
清覺得不能不插一句嘴,他說,
“何必想,事情統過去了。”
老母親竟沒有聽進,接着道,
“蠫從小就多病,而且都是厲害的病,生起來總是幾月。有一回,夏天,他們的爸爸死了不久。蠫那時還和王舜現在一般大,
卻突然犯了急症,死了!我那時簡直不知怎樣,唉,我自己也昏去!一面,我叫遍了醫生,醫生個個說,無法可救了,死了,拋了算了。但我哪裏忍的就葬呢?我哭,我抱着他的屍哭。心想,他們的爸爸已經死了,假如這樣大的兒子又死去,那我還做什麼人?抱在手裏的小東西,就算得是人麼?而且債務又紛積,債主每天總有一兩個踏進門來。因此,我想假如蠫真的要葬了,那我也同他一塊地方葬罷!一邊呢,我用手拍着他的心頭,在喉邊咬着他的氣管。實在他全身冷了,甚至手臂和臉也青了,看樣子,實在可以葬了。我呆,我還是不肯就葬,除非我同他一塊地方葬去。這樣,忽然他會動了一動,喉嚨也格的響了一響,我立刻摸他的心頭,心頭也極微的跳起來。我立刻叫人去請醫生來,醫生說,不妨,可以救了。但當他死去的時候,清呀,我真不知怎樣,好像天已壓到頭頂。我簡直昏了!這小東西,我任着他哭,將他拋在牀上,也不給他奶吃,任着他哭。難爲他,他倒哭了一天。以後,蠫的病漸漸好起,在牀上睡了兩個月,仍舊會到學校裏去讀書。這一次,我的心也嚇壞了,錢竟不知用掉多少。”
她一邊說,有時提起衣襟來揩她的眼淚,過去的悲劇完全復現了。而和伯更推波助瀾的接着說,
“是呀,做母親的人真太辛苦!那時我是親眼看見的,蠫健了以後,蠫的母親竟瘦了。”
王舜也聽的呆了,蠫反微微的笑。這位母親又說,
“這次以後,幸得都是好的時候多。五六年前的冬天,雖患過一次腹痛,但也只病了半月就好了。一直到現在,我以爲蠫總可以拋掉一片心,在外邊三年,我也任他怎樣。誰知他竟將身子弄到這樣。不是王舜寫一封信,他還是不回家。還是沒有主意,還是和小孩時一樣。唉,叫我怎樣放心呢!”
她悲涼的息了一息,蠫苦笑的開口說,
“我若十年前的夏天,真的就死去了,斷不至今天還爲我擔心,還爲我憂念。我想那時真的還是不活轉來的好。何況我自己一生的煩惱,從那時起也就一筆勾消。”
“你說什麼話?”他母親急的沒等他說完就說了,“你還沒有聽到麼?那時你若真死了,我恐怕也活不成!”
“就是母親那時與我一同死了,葬了,我想還是好的。至少,母親的什麼擔心,什麼勞苦,也早就沒有了,也早就消滅了。”
蠫慢慢的苦楚的說。母親大叫,
“兒呀,你真變的兩樣了,你爲什麼竟這樣瘋呢?”
“媽媽,我不瘋,我還是聰明的。我總想,像我這樣的活着有什麼意思?就是像媽媽這樣的活着,亦有什麼意思?媽媽那時的未死,就是媽媽的勞苦,擔心,那時還沒有完結;我那時沒有死,就是我的孽障,苦悶煩惱罪惡等,那時還沒有開始。媽媽,此外還有什麼意義呢?”
蠫苦笑的說完。他母親又揩淚的說,
“兒呀,你錯了!那時假如真的你也死了,我也死了,那你的弟弟呢?王舜恐怕也活不成了!王舜,你一定也活不成了!”一邊向王舜,又迴轉頭,“豈不是我們一家都滅絕了?蠫呀,你爲什麼說這些話,你有些瘋了!”
清實在聽的忍耐不住,他急的氣也喘不出來,這時他着重地說,
“不必說了,說這些話做什麼呢?”
蠫立刻向他警告地說,
“你聽,這是我們一家的談話,讓我們說罷。”
很快的停一忽,又說,
“媽媽以爲那時我和媽媽統死了,弟弟就不能活,那倒未必。
弟弟的能活與不能活,還在弟弟的自身,未見得就沒有人會收去養弟弟。何況我在什麼時候死,我自己還是不曉得的。明天,後天,媽媽又哪裏知道呢?死神是時時刻刻都站在身邊的,只要它一伸出手來,我們就會被它拉去。媽媽會知道十年以前未死,十年以後就一定不死了?再說一句,我那時真的死了,媽媽也未見得一定死。媽媽對於我和王舜是一樣的,媽媽愛我,要同我一塊死;那媽媽也愛弟弟,又要同弟弟一塊活的。媽媽同我死去是沒有理由,媽媽同弟弟活下,實在是有意義的。媽媽會拋掉有意義的事,做沒有理由的事麼?我想媽媽還是活的。”
他一邊口裏這麼說,一邊心裏另外這樣想:
“我現在死了,一切當與我沒有關係。我是有了死的方法,只等待死的時候!”
他的母親又說,
“活呢,我總是活的,現在也還是活着。否則,你們的爸爸死的時候,我也就死了。你們的爸爸死了的時候,我真是怎樣的過日呵?實在,我捨不得你們兩個,我還是吞聲忍氣的活着。”
於是蠫想,“是呀。”一面又說,
“媽媽是不該死的,我希望媽媽活一百歲。我自己呢,我真覺得倒是死了,可以還了一筆債似的。所以我勸媽媽,假如我萬一死了,媽媽不要爲我悲傷。”
“兒呀,你真有些瘋了!”母親又流淚的說道,“你爲什麼竟變做這樣呢?你今天是初到家,你爲什麼竟變做這樣呢?”
泣了一息,繼續說,
“我今年是六十歲了!我只有你們兩個。王舜還少,王舜還一步不能離開我,也沒有定婚。我想這次叫你回來,先將你的身體養好,再將你的婚事辦成,我是可以拋掉對付你的一片心!誰知你樣樣和以前不同了!在外邊究竟有誰欺侮你?你究竟病到怎樣?蠫呀,你爲什麼竟變做這樣了呢?”
“媽媽,我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什麼。”
“那末你爲什麼慣講這些話呢?”
“我想講就講了。”
“你爲什麼想講呢?”
“我以爲自己的病,恐怕要負媽媽的恩愛!”
“兒呀,你究竟什麼病?我倒忘了問你,我見你一到,也自己失了主意了!我倒忘了問你,你究竟什麼病呢?王家叔說你心不舒服,你心又爲什麼這樣不舒服呢?你總還有別的病的,你告訴我!”
“沒有病,媽媽,實在沒有病。”
“唉,對你的媽媽又爲什麼不肯說呢?”
一邊轉過頭向清,
“清,好孩子,你告訴我罷!你一定知道他的,他患什麼病?”
清也呆了,一時也答不出話來。她又說,
“好孩子,你也爲我們弄昏了!你告訴我,蠫究竟是什麼病?”
“他……”
清一時還答不出來,而蠫立刻向他使一眼色說,“什麼病?一些沒有什麼!”
一邊又轉臉笑起來,說,
“就是心不舒服,現在心也舒服了;見着媽媽,心還會不舒服麼?”
“你真沒有別的病麼?你的心真也舒服了麼!”
“我好了,什麼也舒服了!”
“是呀,我希望你不要亂想,你要體帖我的意思。你在家好好的吃幾帖藥,修養幾月的身體。身體健了,再預備婚姻的事,因爲謝家是時常來催促的。那邊的姑娘,也說憂鬱的很,不知什麼緣故。你們倒真成了一對!”
問題好似要轉換了,也好似告了一個段落。清是呆呆的坐着,夢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不過有時彷彿重複的想,“怎麼有這樣一對神經質的母子?”但話是一句也沒有說。燈光是暗淡的,弟弟的眼睛,卻一回紅,一回白,一回看看他的哥哥,一回又看看他的母親。老長工,他口裏有時呢呢晤晤的,但也沒有說成功一句好話。悲哀凝結着,夜意也濃聚的不能宣泄一般。
這時,卻從門外走進一個人,手裏提着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