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三 弟弟的要求

  在吃過麪以後,他的母親一邊打發這位老長工到埠頭去挑行李,一邊囑蠫安心地睡一覺。她自己就去整理蠫的書室,——先將牀前牀後的稻草搬到後邊的小屋去。再用掃帚將滿地的垃圾掃光了。再提了一桶水來,動手抹去櫥桌上的這層厚厚的灰。

  她做着這些事情,實在是她自己心願的,她不覺勞苦。她的意識恍恍惚惚似這樣的說道,

  “我的兒子重尋得了!他已經失去過呢,可是現在重尋得了。

  我要保護他周到,我要養他在暖室裏面,使他不再冒險地飛出去纔好。”

  她幾次叫王舜離開他的哥哥,而這位小孩子,卻想不到他哥哥的疲勞,他只是訴說他自己要說的話。以後母親又叫,“王舜呀,不要向你哥哥說話,給你哥哥睡一下罷。”

  王舜皺一皺眉,十二分不滿足似的。於是蠫說,

  “你說,我在船裏睡夠了,現在不想睡,你說。”

  這樣,王舜似得了號令,放肆的告訴他滿心所要說的話。他大概所告訴的,都是關於他們的學校裏的情形。教師怎麼樣,誰好,誰壞,誰兇,誰公正和善,誰學生要驅逐他。功課又怎樣,算術是最麻煩的,體操誰也願意去上。他喜歡音樂和圖畫,可是學校裏的風琴太壞,圖畫的設備又很不完全。於是又談到同學,誰成績最優,被教師們稱讚;誰最笨,十行書一星期也讀不熟。他自己呢,有時教師卻稱讚他,有時教師又不稱讚他。以後更談到誰要做賊偷東西,偷了別人的墨還不算,再偷別人的筆,於是被捉着了,被先生們罵,打,可是他自己還不知道羞恥的。這樣,他描寫過學校裏的情形以後,進而敘述到他自己的遊戲上來。他每天放學以後,總到河邊去釣魚,魚很多;所以容易釣。星期日,他去跑山,他喜歡跑上很高的山,大概是和朋友們五六人同去的,可是朋友們喜歡跑高山的人少。他更喜歡跟人家去打獵,打鹿,山雞,兔,鵓鴣,可是他母親總禁止他。實在說,他一切所告訴的,都是他自己覺得甜蜜而有興趣的事。就是母親的責罵,教師的訓斥,他也向他的哥哥告訴了。他的世界是美麗的,遼闊的,意義無限的,時時使他向前,包含着無盡的興趣和希望。在他訴說的語句之中,好像他一身所接觸的地方,都是人生的真意義所存在的地方。他的自身就是蜜汁,無論什麼接觸他都會變成有甜味。他說了,他很有滋味地說了;最後,他想到了一件不滿足的事,他說,“可惜哥哥不在家,否則,哥哥不知有怎樣的快樂,我也更不知有怎樣的快樂呢!”

  說完,他低下頭去。這時,王舜也聽的昏了,他微笑地看着他的弟弟,說了一句,

  “以後你的哥哥在家了。”

  “呀?”王舜立時高興起來。可是一轉念,又冷冷的說,

  “你病好了,又要去的。”

  “那末你祝我的病不好便了。”

  “呵!”王舜駭驚似的,兩眼一眨。蠫說,

  “王舜,我老實向你說,我的病一輩子是不會好的,那我一輩子也就不會去了。”

  “哥哥一時真的不去了麼?”王舜又希望轉機似的。

  “不去了。那你要我做什麼呢?”

  “快樂喲,當然隨便什麼都可以做。”

  王舜又沉思起來,一息說,

  “哥哥,你第一要教我上夜課。第二呢,釣魚。”

  “你白天讀了一天的書,還不夠麼?”

  “不是啊,”王舜又慢慢的解釋,“同學們很多的成績都比我好,算術比我好,國語比我好。但是他們的好,都不是先生教的,都是從他們的哥哥,姊姊那裏上夜課得去的。他們可以多讀幾篇書,他們又預先將問題做好,所以他們的成績好了。我呢,連不懂的地方,問都沒處去問,媽媽又不懂的。所以現在哥哥來,我要求哥哥第一給我上夜課。第二呢,釣魚;因爲他們都同他們的哥哥去釣,所以釣來的魚特別多。”

  “好的,我以後給你做罷。”

  “哥哥真的不再去了麼?”

  “不會再去了,哥哥會不會騙你呢?”

  “騙我的。”

  “那末就算騙你罷。”

  而王舜又以爲不對,正經地向他哥哥說,

  “哥哥,明天我可同你先去釣魚麼?”

  “好的。”

  “你會走麼?”

  “會走。”

  “媽媽或者要罵呢?”

  “媽媽由我去疏通。”

  這時王舜更快樂了。一轉念,他又說,

  “可是我那釣杆在前天弄壞了,要修呢。”

  “那末等你修好再釣。”

  “修是容易的。”

  “釣也容易的。”

  “那末明天同哥哥去。”

  “好的。”

  這樣又停了一息,弟弟總結似的說,

  “我想哥哥在外邊有什麼興趣呢?還是老在家裏不好麼?”

  蠫也無心的接着說,

  “是呀,我永遠在家了。”

  弟弟的願望似乎滿足了。他眼看着地,默默地立在他哥哥的牀前,反映着他小心的一種說不出的淡紅色的欣悅。正這時,只聽他們的母親,在蠫的書室內叫,

  “王舜呀,你來幫我一幫。”

  王舜一邊答應着,

  “口汗。”

  一邊笑着向他的哥哥說,

  “哥哥,你睡。”

  接着,他就跑出門外去。

  可是哥哥還是睡不着。他目送他的弟弟去了以後,輕輕地嘆息一聲。轉了一轉身,面向着牀內,他還是睡不着。雖這時的心波總算和平了,全身通過一種溫慰的愛流,微痛的愛流。剩餘的滋味,也還留在他的耳角,也還留在他的脣邊,可是他自身總覺得他是創傷了,他是戰敗了。他的身子是疲乏不堪,醫生對他施過了外科手術以後一樣。他的眼前放着什麼呵?他又不能不思想。他想他母親的勞苦,這種勞苦全是爲他的。又想他弟弟之可愛,天真,和他前途的重大的關係。努力的滋養的灌溉與培植,又是誰的責任呢?他很明白,他自己是這一家的重要份子,這一家的樞紐,這一家的幸福與苦痛,和他有直接的關聯。回想他自己又是怎樣呢?他負得起這種責任麼?他氣喘,他力弱,他自己是墮落了!過去給他的證明,過去給他的響號,過去給他的種種方案與色彩,他已無法自救了!現在,他還能救人麼?他汗顏,他苦痛呀!他在喉下罵他自己了,“該死的我!該死的我!”

  他想要向他的母親和弟弟懺悔,懺悔以後,他總可兩腳踏在實地上做人。他可在這份家庭裏旋轉,他也可到社會去應付。

  但他想,他還不能:

  “我爲什麼要懺悔?我犯罪麼?沒有!罪惡不是我自己製造出來的,是社會製造好分給我的。我沒有反抗的能力,將罪惡接受了。我又爲什麼要懺悔?我寧可死,不願懺悔!”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反而微微安慰。

  一時他又眼看看天外,天空藍色,白雲水浪一般的皺着不動,陽光西去了。一種鄉村的草藥的氣味,有時撲進他的窗內來。他覺到他自己好似展臥在深山綠草的叢中,看無邊的宇宙的力推動他,他默默地等待那死神之惠眼的光顧。

  如此過了一點鐘。一邊他母親已收拾好他的房間,一邊和伯也挑行李回來了。

  和伯幫着他母親拆鋪蓋,鋪牀。

  他半清半醒的在牀上,以後就沒有關心到隨便什麼事,弟弟的,或母親的。而且他模糊的知道,母親是走到他牀前三四次,弟弟是走到他牀前五六次,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她輕輕的用被蓋在他胸上,他身子稍稍的動了一動。此外,就一切平寧地籠罩着他和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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