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九 梟在房中叫呀!

  時候約九點鐘,陽光和他的身子成四十五度的銳角。他從庵裏出來,想回到家裏去吃點早餐。在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影子都走的很快。一邊,他這樣清朗的想:

  他所認識的和他親信的人們,他們都有偉大的精神,都是勇敢地堅毅地向着生的活潑的一方面走。他們沒有苦痛麼?呵有,他們的苦痛正比他大!可是他們都用嚴厲的手段,將他們自己的不幸封藏起來;反而微笑地做着他們日常應做的工作。他的母親是不要說了!她是什麼都可以犧牲,精神也可以犧牲,肉體也可以犧牲,只求她家庭的安全,賜她的兒子以幸福。艱難,困苦,勞疲,她是很從容的同它們奮鬥,她沒有一分的畏懼心。

  他的兩位朋友,清和偉呢,他們是有肯定的人生觀,深摯的同情。他們忍着氣喘的一步步的跑上山嶺,他們不願意向後回顧,他們對準前線的目標,靜待着衝鋒的命令的發落。一個還有美的感化的調和;一個更富有強韌的實際性,這實在不能不使他佩服了。至於他這位精神的母親,她更高於一切。她有超脫的人生觀,她也有深奧的自我的見地;她能夠將她過去的一段足以代表人生最苦一方面的運命,作已死的僵物來埋葬了,整理地再開拓她新的境界,——新的懷抱與新的要求。艱難孤苦地獨自生活。自己親手在園裏種瓜,又自己親手去摘。這種古代的又藝術的生活,裏面是含着怎樣的不可窺測的勇敢與真理。

  再想他自己呢,唉!他真要慚愧死了!他想他的精神上沒有一點美質,沒有一點可稱讚的榮譽的優點。他除出對於他自身是無聊,乏味,空想,浮燥,煩惱,嘆息;對於社會是怨恨,詛咒,嫉妒,猜疑,攻擊,譏笑之外,他就一點什麼也沒有。只將他自己全部的人生陷在昏,胡亂,恍惚,莽闖的阱中。他好像他的過去,沒有見過一天清朗的太陽,沒有見過一夜澄澈的月亮;他好像鑽在黑暗的潮溼的山洞裏渡過了幾時的生活。在他是沒有勞力,也沒有忍耐與刻苦。他除了流淚之外,似竟沒有流過汗。真理一到他的身上就飄忽而不可捉摸,美麗一到他的身上就模糊而不能明顯。狹義的善,他又不願做去,新的向上性的罪惡,他又無力去做。唉,他簡直是一個古怪的魔鬼!惶恐,慚愧。他這樣想,

  我算是什麼東西呢?

  人麼?似乎不相象。

  獸麼?又不願相象了!

  那我是什麼東西呢?

  好罷,暫且自己假定,

  我是舊時代裏的可憐蟲!

  但忽然轉念,他到底得救了,昨夜,他得到了新生的轉機。

  他已送過了過去的一團的如死,他又迎來了此後他解脫他自身的新的方法,他得到再生了!

  這時他走到他家裏的那株樟樹的蔭下,他舉起兩拳向空中揚,一邊他喊,

  “努力!努力!

  “重新!起來!

  “勇敢!努力!”

  但不幸,——聽,

  梟在房中叫呀!

  梟拚命地叫呀!

  當他走進了大門,將要跳進屋內去的一刻,他忽然聽得他母親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哭聲,一邊說,

  “總是我的蠫壞!蠫會這樣顛倒,竟害了她!”

  他突然大驚。兩腳立刻呆住,他想,

  “什麼事?我害了誰?”

  房裏又有一位陌生的婦人的聲音,很重的說,

  “千錯萬錯,總是我家的錯!爲什麼要跑到謝家去說,說蠫要離婚呢?”

  母親是繼續的哭泣,陌生的婦人是繼續的訴說:

  “前夜從你這裏回家,他的臉孔氣的鐵青,兩腳氣的筆直。

  我問他什麼事,他又不說,我以爲路里和別人吵過嘴,隨他去了。不料他昨天吃過中飯,會跑到謝家去告訴。他說並沒有說幾句,不過說蠫要不結婚,說不配她,還罵了他一頓。不料這幾句話恰被這位烈性的姑娘聽去!”

  停一息,又聽她說,

  “這位姑娘也太烈性。她家裏一位燒飯的說,她聽到這幾句話以後,臉孔就變青了。當夜就沒有吃飯。她父母是不曉得這情形。她在別人都吃過飯以後,還同鄰舍的姑娘們同道坐一回。

  鄰舍的姑娘們還向她說笑了一回。問她愁什麼,擔什麼憂?而她總是冷冷淡淡的,好像失了魂。以後,她也向她們說,——這時房內的婦人,假裝起姑娘的各種聲調來——她說,“女人是依靠丈夫,丈夫不要她了,活着還有什麼趣味呢!”

  她又念,

  “莫非一個不要了,再去嫁一個不成麼?”

  當時鄰舍的姑娘們,向她說,

  “愁什麼呀?誰不要你?莫非他是一個呆子!愁什麼呀。你生的這樣好看,你又聰明又有錢,朱先生會不要你?他要誰去?

  他總不是一個呆子!”

  姑娘一時沒有答,以後她又這麼說,

  “他哪裏會是呆子,他是異樣的聰明能幹的!不過我聽別人講,現在在外邊讀過書的人,無論男女,都講自由戀愛。自己喜歡的就要她,父母代定的就不要。我終究是他父母代定的!”

  “不會,不會,”她們急連的說,“喜歡總是喜歡好看的,聰明的,莫非他會喜歡呆子,麻子,癩子,不成?”

  以後,她又說,

  “我終究沒有到外邊讀過書。”

  她們又說,

  “不會,不會。女子到外邊讀書,究竟是擺擺架子,說說空話的。或者呢,學些時髦,會穿幾件新式的衣裳。這又誰都會穿的。”

  這時,她鄰舍還有一個姑娘說,

  “是呀,不過學會了會穿高跟皮鞋就是咯!高跟皮鞋我們鄉下人穿不慣,穿上是要跌死的。說到她們在外邊是讀書,騙騙人。啊,你去叫一箇中學校的畢業生來,和我背誦誦《孟子》看,看誰背的快?”

  接着,這位姑娘背了一段《孟子》,她和她們都笑了一下。

  以後她又說,

  “男人的心理是奇怪的,他看見的總是好的,沒有看見的總是不好的。”

  她們又說,

  “你不要愁呀。你的好看是有名的。朱先生不過口子說說,心裏一定很想早些同你結婚呢!”

  那她又問,

  “爲什麼要口子說說呢?”

  她們答,

  “口汗,對着媒人,媒人是可惡的,就口子隨便地說說。”

  她們還是勸她不要愁。

  可是在半夜,大概半夜,她竟下了這樣的狠心,拋了父母兄弟,會自己上吊!只有一索白線,吊死在她自己的牀後!這真是一個太急性的姑娘,太急性的姑娘!”

  聲音停頓了一息,一時又起來,

  “她的父親也多事,當臨睡的時候,大聲向她的母親說,“假如他真要離婚,那就離婚好了!像我們這樣的女兒,莫非嫁不到人麼?一定還比他好一點!我不過看他父親的情誼。離婚,離婚有什麼要緊!”

  雖則當時她的母親勸,

  “不要說,我們再慢慢的另差人去打聽,問去,究竟有沒有這個意思。恐怕青年人一時動火,——他是有病的人更容易動火,動火了說出錯話來也說不定。媒人的嘴是靠不住的。”

  她的母親說的很是,不料她父親又說,

  “離婚就離婚,還打聽什麼?媒人總是喜歡你們合,莫非喜歡你們離?還打聽什麼?莫非嫁不到第二個?”

  這幾句話,姑娘竟很清楚的聽去。所以她在拿燈去睡的時候,也含含糊糊的自念,

  “總是我的命運,莫非真的再去嫁第二個麼?”

  她的話也聽不清楚,所以也沒有人去留心她。也斷想不到她會這樣下狠心!真是一個可憐的姑娘!”

  停一息,又說,

  “事情也真太冤家,湊巧!她房裏本來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陪她睡的。而這個小姑娘,恰恰會在前天因家裏有事回家去了。她獨自在房裏睡的時候很少,偏偏這兩夜會獨自睡。所以白線拿出來,掛上去,竟沒有一個人聽到!這是前世註定的!他,死後總要落割舌地獄!你也不要哭,前世註定的。”

  他的母親帶哭的結尾說,

  “這樣的媳婦,叫我哪裏去討到第二個?”

  這時,蠫立着;他用全副的神經,絲毫不爽地聽進這婦人的每個發音。初起,他的心臟是強烈地跳動;隨後,就有一股熱氣,從他的頭頂到背脊,一直溜到兩腿,兩腿就戰抖起來。額上,背上,流出如雨的汗來,他幾乎要昏倒。最後,他好像他自己落在熔解爐中,眼前是一片昏暗,四周是非常蒸熱,他的身體是熔解了,熔解了,由最小到一個零。

  他不想進房去,他想找尋她的死!他不知不覺地轉過身子,仍向門外跑出去。還竟不知向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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