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之死第六 重遷

  在鄉村的秋夜環抱中,涼氣和蟲聲時送進他們的書室內。空氣是幽謐而柔軟的,照着燈光,房內現出淒涼的淺紅的灰色。蠫臥在牀上,他呼吸着這帶着稻草香的餘氣,似換了一個新的境界,這境界是疲勞而若有若無的。王舜坐在他哥哥的牀邊,這小孩子是正經的像煞有介事的坐着。清坐在靠窗的桌邊,心裏覺到平和了,同時又不平和似的;他已將他要對蠫說的話忘記去。

  他們三人,這時都被一種溫柔而相愛的鎖鏈聯結着,恍惚,似在秋天夜色裏面飄蕩。

  “我覺得在家裏是住不下去,”這時蠫說,“媽媽的態度,我實在忍受不住。媽媽以我回來,她老年的神經起了震動,她太關切我了!她自己是過度的勞苦,對我是過度的用力,我實在忍受不住。她太愛我,刺激我痛苦;同時她太愛我,我又感不到恩惠似的。這是第一個原因,使我不能在家裏住下去。”

  說了一段,停止一息,又說,

  “我對於家庭的環境似乎不滿,不是說房屋齷齪,是我覺得各種太複雜,空氣要窒死人似的;我要避開各個來客的面目,這是第二個原因。”

  又停一息,又說,

  “第三個原因,清,這對於弟弟是很要緊的。我病的是T.B.我雖血已止,可是還咳嗽。我自己知道我的T.B.已到了第二期,恐怕對於王舜弟有些不利。王舜已要求我給他上夜課,但我身體與精神,兩樣都有極深的病的人,能夠允許他的要求麼?

  恐怕夜課沒有上成,我的種種損害的病菌,已傳給他了。因此,我仍舊想離開這家,搬到什麼寺,庵,或祠堂裏去住。我很想修養一下,很想將自己來分析一下,判別一下,認清一下。所謂人生之路,我也想努力去跑一條;雖則社會之正道,已不能讓破衣兒去橫行。因此,祠堂或寺廟是我需要的。”

  語氣低弱含悲。清說,

  “住在家裏,對於你的身體本來沒有意思。不過一面有母親在旁邊,一面煎湯藥方便些,所以不能不在家裏。”

  “不,我想離開它。”

  “住幾天再說罷。”

  “明天就去找地方。”

  “四近也沒有好的寺院。”

  “不要好,——你看廣華寺怎樣?”

  “廣華寺是連大殿都倒坍了。”

  王舜插進說。蠫又問,

  “裏面有妙相庵,怎樣?”

  王舜答,

  “妙相庵住着一位尼姑。”

  “隨他尼姑和尚,只要清靜好住就好了。”

  “媽媽會充許麼?”

  “媽媽只得充許的。”

  停一息,蠫又問,

  “明天去走一趟怎樣?”

  “好的,”清答。

  弟弟的心似乎不願意。以後就繼續些空話了。

  九點鐘的時候,蠫的母親因爲蠫少吃晚飯,又弄了一次蛋的點心。在這餐點心裏面,他們卻得到些小小的意外的快樂。清也是加入的。清吃好,就回家去。他們也就預備睡覺。

  蠫是很想睡,但睡不着。他大半所想的,仍是自己怎樣,家庭怎樣,前途怎樣,一類永遠不能解決的陳腐的思想。不過他似想自己再掙扎一下,如有掙扎的機會。最後在睡熟之前,他模糊地這樣念:

  時代已當作我是已出售的貨物。

  死神也用它慣會諂媚的臉向我微笑。

  我是在怎樣苦痛而又不苦痛中逃避呀,

  美麗對我處處都似古墓的顏色。

  母親,弟弟,環着用愛光看我的人,

  他們的灰黯,比起灰黯還要灰黯了!

  何處何處是光,又何處何處是火?

  燦爛和青春同樣地告一段落了。

  弟弟與母親呀,你們牽我到哪裏去?

  我又牽你們到哪裏去呵?

  白晝會不會歡欣地再來,

  夢又會不會歡欣地跑進白晝裏去?

  誰猜得破這個大謎呀?我,

  等待那安息之空空地落到身上,

  睡神駕着輕車載我前去的時候了。

  一邊,睡神果駕着輕便的快車,載他前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來很早。但他開了房門,只見他母親和長工已經在做事。他母親一見他便說,

  “爲什麼不多睡一息?你這樣早起來做什麼呢?”

  “夠睡了,我想到田野去走一回,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有冷氣,你身體又壞,容易受寒,不要出去罷。”

  他沒有方法,只得聽了他母親的話。一邊洗過臉,仍坐在房內。

  他覺得母親壓迫他,叫他不要到田野去散步是沒有理由。他無聊,坐着還是沒有事做。桌上亂放着他外邊帶回來的書籍,他稍稍的整理了幾本,又拋開了;隨手又拿了一本,翻了幾頁,覺得毫無興味,又拋開了。他於是仍假寐在牀上。

  一時以後,王舜也起來了。他起來的第一個念頭是,

  “今天校裏沒有課,我打算同哥哥去釣魚。”

  他一邊還揉着眼,一邊就跑到他哥哥的房裏。

  “你起來了?”蠫問。

  “似乎早已醒了,但夢裏很熱鬧,所以到此刻纔起來。”

  “夢什麼?”

  “許許多多人,好像……”

  “好像什麼?”

  蠫無意義的問。王舜微笑的答,

  “哥哥……”

  “我什麼?”

  “同嫂嫂結婚。”

  蠫似乎吃一驚,心想,

  “弟弟的不祥的夢。”

  一邊又轉念,

  “我豈信迷信麼?”

  於是一邊又命令他弟弟,

  “你去洗臉罷。”

  王舜出去了。一息,又回來。

  “今天是星期幾?”蠫問。

  “星期五。”

  “你讀書去麼?”

  “想不去。”

  “爲什麼?”

  “同學未到齊,先生也隨隨便便的。”

  “那末你打算做什麼事?”

  可是弟弟一時答不出來,躊躕了一息,說,

  “釣魚。”

  一息,又轉問,

  “哥哥去麼?”

  “我不去。”

  “哥哥做什麼呢?”

  “也不做什麼。”

  “呵,廣華寺不去了麼?”

  “是呀,去的。”

  “上午呢,下午?”

  “我想上午就去,你的清哥就會來的。”

  “那末下午呢?”

  “陪你釣魚去好麼?”

  “好的,好的。”

  弟弟幾乎跳起來,又說,

  “我們早些吃早飯,吃了就到廣華寺去。”

  “是的。”

  這樣,王舜又出去了。他去催他的母親,要吃早飯了。

  當他們吃過早餐,向門外走出去的時候,他們的母親說,“在家裏休息罷,不要出去了。假如有親戚來呢,也同他們談談。”

  蠫說,

  “到廣華寺去走一回,就回來的。親戚來,我橫是沒有什麼話。”

  一邊,他們就走出門了。母親在後面叫,

  “慢慢走,一息就回來。王舜呀,不要帶你的哥哥到很遠去!”

  “口汗!”王舜在門外應着。

  到那樟樹下,果見清又來。於是三人就依田岸向離他們的村莊約三裏的廣華寺走去。

  秋色頗佳。陽光金黃的照着原野,原野反映着綠色。微風吹來,帶着一種稻的香味。這時清微笑說,

  “家鄉的清風,也特別可愛。在都市,是永遠呼吸不到這一種清風的。”

  蠫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廣華寺是在村北山麓。在他們的眼裏,這寺實在和頹唐的老哲學家差不多。大門已沒有,大雄寶殿也倒坍了,“大雄寶殿”四字的匾額,正被人們當作椅子坐了。一片都是沒膝的青草,門前的兩株松樹與兩株柏樹,已老舊凋零,讓給鴉雀爲巢,黃昏時梟鳥高唱之所。菩薩雖然還是笑的像笑,哭的像哭,但他們身上,都被風雨剝落與蹂躪的不堪。三尊莊嚴慈靜的立像,釋迦牟尼與文殊普賢,他們金色的佛衣,變做襤褸的灰布。兩廂的破碎的屋瓦上,也長滿各樣的亂草。這寺是久已沒人來敬獻與禮拜了,只兩三根殘香,有時還在佛腳的旁邊歪斜着,似繞着它荒涼的餘煙。

  在寺的左邊,還有五間的小廂房,修理的也還算幽雅整齊。

  在中央的一間的上方,掛着一方小匾,這就是“妙相庵”了。當他們三人走到這庵的時候,裏面走出一位婦人來。這是一位中年的婦人,臉黃瘦,但態度慈和,親藹,且有知識的樣子。她見他們,就招呼道,

  “三位來客,請進坐罷,這是一座荒涼的所在。”

  “好,好,”清答,接着走進去,就問,

  “師父是住在這裏的麼?”

  “是的,”她殷誠地答,“現在只有我一人住在這裏了。兩位先生是從前村來的麼?這位小弟弟似乎有些認識。”

  “是的,”清答,“他們兩人是兄弟。”

  “那請坐罷。”

  於是婦人就進內去了。他們也就在這五間屋內盤桓起來。

  這五間屋是南向的。中央的一間是佛堂,供奉着一座白瓷的長一尺又半的觀世音,在玻璃的佛櫥之內。佛像的前面,放着一隻花瓶,上插着幾個荷蓬。香爐上有香菸,盤碟上也有清供的果子。在一壁,掛着一張不知誰畫的佛像,這佛像是質樸,尊嚴,古勁的。在一壁,是掛着一張木版印的六道輪迴圖。中央有一張香案,案上放着木魚,磐,並幾卷經。

  兩邊的兩間是臥室,但再過去的兩間,就沒人住。五間的前面是天井,天井裏有繚亂的花枝和淺草,這時秋海棠,月季都開着。五間的後面是園地,菜與瓜滿園地栽着。總之,這座妙相庵的全部是荒涼,幽靜,偏僻,純粹的地方。他們走着,他們覺到有一種甘露的滋味,回覆了古代的質樸的心。雖則樹木是禿唐的,花草是沒有修剪的,但全部仍沒有凌亂,仍有一種綠色的和諧,仍有一種半興感的美的姿勢。這時蠫心裏想道,“決計再向這裏來,我總算可以說找到一所適合於我的所在了。無論是活人的墳墓,或是可死之一片土,但我決計重遷了。”

  一邊他向清說,

  “你以爲這庵怎樣呢?你不以爲這是死人住的地方麼?我因爲身體的緣故,請求你們原諒一點,我要到這裏來做一個隱士。”

  說完,又勉強笑了一笑。清說,

  “我是同意的,最少,你可以修養一下。不過太荒涼了,太陰僻了,買東西不方便。”

  “問題不是這個。”蠫說,“我問,這位帶發的師父,會不會允許呀?她豈不是說,只有她一人住在這裏?”

  “這恐怕可以的。”

  於是王舜在旁說,

  “媽媽怎樣呵?”

  “你以爲媽媽怎樣?”蠫問。

  “離家這麼遠,媽媽會允許麼?”

  “媽媽只得允許的。”

  於是王舜又沒精打采的說,

  “我在星期日到這裏來走走,媽媽跟在後面說,不要獨自去,寺裏是有斗大的蛇的!”

  “但是我的年齡比你大。媽媽會允許我到離家千里以外的地方去呢!”

  忠摯的弟弟又說,

  “那末哥哥,我同你來住。橫是從這裏到學校,還不過是兩里路。”

  轉一息又說,

  “那末媽媽又獨自了!”

  “是呀,你還是陪着媽媽。”

  他們一邊說,一邊又回到中央的一間裏來。

  這時這位婦人,從裏面捧出三杯茶,請他們喝。

  蠫就問,

  “我想借這裏一間房子,師父會可以麼?”

  她慢慢答,

  “這裏是荒涼的所在,房屋也簡陋,先生來做什麼呢?”

  “不,我正喜歡荒涼的所在。我因爲自己的精神不好,身體又有病,我想離開人們,到這裏來修養一下,不,——就算是修養一下罷!無論如何,望你允許我。”

  “允許有什麼,做人橫是爲方便。不過太荒涼了,對於你們青年恐怕是沒有好處的。”

  “可是比沙漠總不荒涼的多了!沙漠我還想去呢!”

  這樣,婦人說,

  “青年們會到這裏來住,你有希奇的性子。可是飲食呢?”

  “媽媽不送來,我就動手自燒。”

  婦人微笑地沉默一息,又問他姓名,蠫告訴姓朱。她說,“那末朱先生;假如你要試試,也可以的。”

  蠫接着說,

  “請你給我試試罷。”

  婦人就問,

  “你喜歡哪一間房?”

  “就是那最東的一間罷。”

  婦人說,“那間不好,長久沒有人住,地恐怕有溼氣。要住,還是這一間罷。”指着佛堂的西一間說,“這間有地板,不過我堆着一些東西就是。”

  “不,還是那間,那間有三面的窗,好的。”

  婦人就允許了。蠫最後說,

  “決計下半天就將被鋪拿來,我想很快的開始我新的活動。”

  這樣,他們就沒有再多說話。他們又離開佛堂。這時蠫想,“釣魚的事情,下半天不成功了。”

  一邊,他們又走了一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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