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去了,緩滯的腳步聲,一步步遠了。
他睡在牀上,一動沒有動,只微微地閉着兩眼。一時眼開了,他又茫無頭緒。他好像願意到什麼地方去受裁判,雖則過去的行動和談話,他已完全忘記了,但未來總有幾分掛念,他將怎樣呢?他坐起,頭是昏昏的;什麼他都厭棄,他也感到淒涼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開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壓在他的肩上。窗外,樓前,樓下,都沒有一些活動,他又覺得膽怯了。
他起來,無力地立在房中,一種淡冷的空氣裹着他,他周身微微震顫了。他的心似被置在遼遠的天邊,天邊層層灰黯的。他在房內打了一個旋,他面窗立着,兩顆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
但窗外如深山的空谷,樹林搖着尖瘦的陰風,雨意就在眼前了。
他又畏嚇了,重仰睡倒在牀上。他靜聽他自己的心臟跳動的很厲害,他用兩手去壓住他的心胸,口齒咬得緊緊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來,但什麼都沒有力氣。他又微微地閉起眼,一邊,周身侵透出冷汗來。呼吸又緊迫的,他叫了,
“唉!我怎會脆弱到這個地步!我簡直不如一個嬰兒了!我要怕,我心跳,母親呀,你賦給我的勇敢到哪裏去了?”
一邊流出一顆淚,落在被上。
這時他想起他家鄉的母親,——一位頭髮斑白了的老婦人,僂着背,勤苦地渡着她日常細屑的生活。她嚼着菜根,穿着粗布的補厚的衣服,她不亂費一個錢,且不費一個錢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只一文一文的貯蓄着,還了債,並想法她兩個兒子的婚姻。她天天掛念着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順流的上進,馴服地向社會做事,賺得錢來。就不賺錢也可以,只要他快活地過去,上了軌道的過去,爲了盲目的未來而祈求吉利地過去;不可亂想,不可奢望,不可煩惱而反抗的,這是她素所知道她兒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卻正因這些而煩惱了,苦悶了,甚至詛咒了。他氣憤人類的盲目,氣憤他母親的盲目;一邊她自己欺騙過她自己的一生,一邊又欺騙別人來依她一樣做去。這時,他竟將最關心切愛的老母,也當作他的敵人之一了!他覺得沒有母親,或者還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憑你自殺和殺人,任憑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誰關心?誰愛念?
但現在,他以過去的經驗來說,他無形中受着母親的軟禁了!他想到這裏,好似要裂碎他的五臟,他叫道,
“母親呀,你被運命賣做一世的奴隸了!你也願你的兒子繼續地被運命賣做一世的奴隸麼?”
他叫着母親,又叫着運命,——他低泣了!
這樣幾分鐘,他忽然醒悟的自說,
“我爲什麼悲哀?我爲什麼愁苦?哼,我真成了一個嬰兒了!
我沒有母親,我也沒有運命,我正要估計自己的人生,拋棄了一切!我沒有母親,我只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沒有運命,只有自己的理想與火!我豈爲運命嘆息?我豈爲母親流淚?哼,我要估計自己的人生,將拋棄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這樣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間,並在灰色的房內,正要顯現出我的自己來!”
他勇敢了,內心似增加一種火,一種熱力。一邊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一邊將牀上的棉被完全掀開。兩手兩腳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臥在牀上。——這樣經過許久。
太陽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黃色的屋頂上,反射出星眼的斑點來。而他的房內更顯示的黝黯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推進他的房門。他一驚,以爲朋友又來吵擾他。隨轉他的頭仔細一看,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他房東的女兒,名叫阿珠。
“阿珠,做什麼?”他立刻問,眼中射出幽閃的光。
這位姑娘,仔細而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門邊。於是他更奇怪,隨即又問,
“阿珠,你做什麼?”
這才她慢慢的嬌脆的說,手裏帶着一封信和兩盒餅乾,走近他,
“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餅乾來。”
“誰啊?”
“我不知道,有信。”
“人呢?”
“人在樓下,請你給他一張回字。”
一邊笑眯眯的將信和餅乾放在他身邊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寫着,
信內附洋五元送S字路M二里十七號朱勝
王禹
先生收清緘
即日下午
一邊就將信擲在牀邊,眼仍瞧着天花板。
但阿珠着急了,眼奇怪地注視着他蒼白的臉上,說,“爲什麼不拆信呢?他說信內夾着一張鈔票,等着要回字的。”
“誰要這鈔票!”
“你!”
“呀,”他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張綠色的信箋和一張五元的鈔票,但連看也沒有看,又放在枕邊了。一邊他說,
“請你同來人說一聲,收到就是了。”
“他一定要回字的。”
“我不願寫字。”
“那末寫‘收到’兩字好了。人家東西送給你,你怎樣連收到的回條都不願寫?你真馬虎。”
“好罷,請你不要教誡我。”
語氣有幾分和婉的。同時就向桌下取了一張紙,並一支鉛筆,手顫抖地寫道,
“錢物均收到。我身請清勿如此相愛爲幸。”
筆跡了草,她在旁竟“哈”的一聲笑出來。
他隨手遞給她,
“阿珠,請你發付他!”
她拿去了,微笑的跑到門口向樓下叫,
“客人,你上來。”
接着,就是來客走梯的聲音,但蠫蹙眉說,
“你給他就是,不要叫到我的房內來。”一邊想,“怎麼有這樣的女子?”
於是女子就在門口交給他回字,來客也就下樓去了。
阿珠還是不走,留在他牀邊,給他微笑的,狐疑而又愉快似的。一時,她更俯近頭說道,
“朱先生,你爲什麼啊?你竟連信也沒有看,你不願看它麼?”
“是。”他勉強說了一字。
“你知道信內寫些什麼呢?”
“總是些無聊的話。”
“罵你麼?”
“倒並不是,不過沒怎樣差別。”
“你應當看它一下,別人是有心的。”
一邊就將這信拿去,顛倒看了看。
“請你給我罷。”
她就將這信遞給他,他接受了,但仍舊沒有展開,只將四分之一所折着的一角,他默唸了,這是自然的法則,我說不出別的有力量的話,今夜當不到你這裏來,且頭痛不堪,不知什麼可笑,此亦奇事之一,而令人不能夢想者也。
他一字一字的唸了三行,也就沒有再念了,又將它拋在牀邊。
女子不能不驚駭,她看蠫這種動作,似極疲倦似的,於是問道,
“朱先生,你有病麼?”
“什麼病啊?
“我問你有病麼?”
“我不知道。”
“你爲什麼這樣呢?”
“怎樣?”
“懶,臉色青白。”
“呀,”一邊心想,
“這女子發癡了,爲什麼來纏着我呢?”
想至此,他微微換了另一樣的心。雖則這心於他有利呢,還有害?無人知道。可是那種強烈的冷酷,至此變出別的顏色來。
“阿珠,你爲什麼立在這裏?”
“我沒有事。”
“想吃餅乾麼?”
“笑話。”
“你拿去一盒罷。”
“不要。”但接着問,
“是哪位朋友送你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想知道。”
“拿去吃就是咯。”
“不要吃。”
“那說他做什麼?”
他的心頭更加跳動起來。兩眼瞪在阿珠的臉上,火一般地。
而阿珠卻正低頭視着地板,似思索什麼。
這樣兩分鐘,她又問了,
“朱先生,你爲什麼常是睡?”
“精神不快活。”
“我看你一天沒有吃東西?”
“是的。”
“不想買什麼東西麼?”
“不想。”
“肚子竟不餓麼?”
“餓也沒有辦法。”
“哈,”她笑了。
“什麼?”他瞧了她一眼。
“餓當然可以買東西。”
“什麼呢?”
“當然是你所喜歡的。”
“我沒有喜歡的東西。”
“一樣都沒有?”
“好,給我去買罷。”
“買什麼呢?”
“一瓶膏樑!”
“膏樑?”她聲音提高了。
“是呀,我所喜歡的。”
“還要別的東西麼?”
“不要。”
“專喝膏粱麼?”
“你已經許我去買了。”
“錢?”
“這個拿去。”
隨將五元的鈔票交給她。
她一時還是呆立着,手接了這五元的鈔票,反翻玩弄着。她似思索,但什麼也思索不出來。終於一笑,動了她的腰,往房外跑下樓去。
他留睡在牀上,還是一動不動地眼望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