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的腳跟離開了他的門限時,他幾乎伏在他的枕上哭出聲音來了。
他怎樣也不能睡着。雖則微弱的酒的刺激,到此已消散殆盡;而非酒的刺激,正如雷雨一般地落到他的心上來。一邊,他覺得對於友誼有幾分抱歉;但有什麼方法呢?他沒有能力消滅他對於他自身的憎恨,他更不能緩和他對於他自己的生活的劇苦的反動,這有什麼方法呢?他想坐起來寫一封家書,寄給他家鄉的老母和弱弟:他想請他的母親對他不要再繼續希望了!他從此將變做斷了生命之線的紙鳶,任着朔風的狂吹與漫飄,顛簸於遼闊的空際,將不知墮落到何處去了!深山,大澤,又有誰知道呢?——他眼圈不自主地酸楚起來,昂起頭看一下。但房內什麼東西都不見,只見一團的黑暗,跑進到他的視線之中。
他終於又倒在枕上而不想寫信了!頭昏沉沉地,周身蒸發着汗。
當朋友們坐着時,他一動不曾動,現在卻左右不住地輾轉,輾轉,他不知怎樣睡纔好。好像這並不是牀,——這是沙漠,這是沙漠,他已睡在沙漠之上了!枯燥,淒涼,冷寂,緊貼着他的周身。北極來的陰風,也正在他的耳邊拍動;駱駝的銳悲的鳴聲,也隱隱地可以聽到了。怎樣的孤苦呵!一時似睡去了,但不一時又醒來。左腳向牀板重敲一下,彷彿他夢中的身子,由壁削千仞的巖崖上流落去一樣。
東方一圈圈的發白。人聲如蠅地起來,遠遠的清弱的聲音,也逐近到他的房外,變做複雜與枯澀。他這時神經稍稍清楚一些,耳內也比較淨朗一些;他辨別出屋外各色的怪聲來:——嗚嗚,嗚嗚,汽車跑過去了。咯,咯,咯,賣餛飩的打着竹筒來了。“冷來死,”女子賣媚地說道;但哈哈哈哈,男人接着笑了。少孩子又有咽,咽,咽的哭泣聲;一邊,賣大燒餅油條的,又高聲喊着。此外,罵“死烏龜”的,賣火熟包子的,貨車的隆隆的震耳的響,腳踏車的喔喔的討厭的叫;唉,他不願再靜着他的耳朵做受聲機,各種奇怪的震動,有的是機械的,有的從口腔裏出來,尖利,笨拙,殘酷,還有的似悲哀;實在,他聽不出這其中有什麼意義存在。他想,“這不過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滬埠的M二里的一個秋天早晨的一出獨慕劇。”隨即他翻過身子,勉強地想再睡去。
正在這時候,有人推進門來,是清偉二君。這倒使他吃了一驚,似乎他們昨夜並沒有回寓去,只在他的門外打了一個盹,所以這麼早,就進來了。一邊,他們本是絮絮地談着話走上樓的,但一進房門,就不說了。只用慈惠的眼睛,向他的牀上看了看,似代替口子的問好。於是一位坐在牀邊,一位仍坐在昨夜坐過的桌旁。
清幾次想說,顫動着兩脣似發音的弦一般,但終衝不出聲音來。他這並不是膽怯,實在不知道揀選出哪一句話講,是使牀上的朋友投機。一時他轉過臉看一看偉,似授意請他先發言;但偉不曾理會,清也只得又默默地視在地上。
偉正用着指甲刨着桌上的燭油,昨夜所燒過的。他將它一塊塊的拋到窗外去,小心地,含着幾分遊戲的意味。一時,他又挺了一挺他的胸部,鼻上深吸進兩縷清冷的空氣,似舉行起新呼吸來。但接着就緩緩地說話了,
“我下午要去領這月份的薪金,領來我一定還你一半。還想去買一件馬褂來,因爲天氣冷得太快了。——假直貢呢的,三塊錢夠罷?”
於是清擡起頭答,
“我的暫時不要還,我橫是沒有什麼用。前天拿來的三十元,除出付十元給房東,昨夜吃了三元以外,其餘還在袋裏,我沒有什麼用了。”
“這月的房租你又付他了嗎?”偉立刻問。
“給他了,連伙食十元。”清答。
“我曾對他說過,還是前天早晨,叫他這月的房錢向我拿,怎樣又受去你的呢?”
一邊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擦了一擦鼻子。清微笑地說,
“你的月薪真豐富呵!二十四元,似什麼都應付不完了。”
“不是,”他也自己好笑的辯論,“我已向會計先生說妥,今天拿這月的,明天就拿下月的,我要預支一月。”
“下月你不生活了麼?”一個無心地反詰了一句,一個卻窘迫似的說,
“你也太計算的厲害了!這當然是無法可想,——有法麼?
總是用的不舒服;還是增加下月的不舒服,得這次的舒服些。不見沒有理由罷?會計先生也說,‘朋友,下月的三十天呢?’我答,‘總不會餓死罷?’現在連你也不原諒人的下計。”
他停止了;一息,又說了一句,
“還爲蠫着想。”
但二人的談話沒有再進行。一提到蠫,似乎事情就緊迫起來,也不順利起來。
陽光忽然從東方斜射進窗角,落在牆上很像秋天的一片桐葉。但不一刻,又淡淡地退回去了。
這時又有二人上樓的聲音,腳步停止在他們的門外;一息,也就推進門來。無疑的,仍是昨夜發現過的兩位,一位名叫方翼,一位名叫錢之佑。他們帶着微笑,仔細而遲鈍地看看牀上一動不動的蠫。於是翼坐在桌邊,佑立着吃吃說道,“奇怪,奇怪,在M二里的弄口,我們碰着一個陌生人,他會向我們笑起來,莫明其妙地。我們只管走,沒有理他,而他卻跟着我們來了。我偶一回頭去,他又向我笑,還要說話的樣子。我始終沒有理,快走了兩步,走進屋裏來。奇怪,他有些什麼祕密告訴我呢?在上海這種人多有,其目的總是路費沒有,向你借貸一些。”
“或者他有些知道你,你該和他招呼一下。”偉一邊翻着一本舊《大代數學》,一邊說。
“怎樣的一個人呢?”清無心的問。佑答,
“藍布衫,身矮,四十歲左右,似鄉下人,似靠不住的鄉下人!”
沒有等他說完,樓下卻送上女子的嬌脆的喚聲來了,“朱先生!朱先生!”
“什麼?”偉問,隨將他的頭伸出窗外。他就看見藍布衫的鄉人走進屋子裏來。女子在樓下說,
“一位拜望朱先生的客人上樓來了。”而偉回頭向窗內說,“奇怪的人卻跟你到這裏來呢!”
可是朱勝蠫還一動不曾動簡直不是他的客人一樣。一邊是走梯的聲響,一邊是咕嚕的自語,
“真不容易找呵,梯也格外長,狹。——這邊麼?”
前個奇怪的佑,這時真有些奇怪,他窘着開了門去迎他進來。
他是一個身材短小,臉圓,微有皺,下巴剃的很光的鄉人。
他常說常笑,還常笑着說,說着笑的。任什麼時候,他都發同樣高度的聲音,就是跑到病室和法庭,他也不會減輕一些。而且也不想一想,他所說的話究竟有什麼意思沒有。總之,他什麼都不管,短處也就很多了:——廢話,靜默的人討厭他,即多嘴的婦人也討厭他。而且愛管閒事,爲了小便宜,常愛管閒事。雖討過幾次的沒趣,被人罵他貪吃,貪東西,甚至要打他,但他還是不自覺的。在他是無所謂改過與修養。因此,現在一進門,話又開始了,
“唉,滿房是客,星期日麼?李子清先生也在,你是長久沒有見過面了,還是前年,再前年見了的。今天是星期日麼?朱先生還睡着,爲什麼還睡着?聽說身體不好,不好麼?又是什麼病呢?受了寒罷?這幾天突然冷,秋真來的快。我沒有多帶衣服來,昨夜逛屋頂花園,真抖的要命。喝了兩杯酒,更覺得冷,硬被朋友拉去的。不到十一點也就回來了。我不願費錢在這種地方。昨夜遊客很少,爲了冷的緣故罷?上海人也太怕冷了,現在還是七月甘外。不過容易受寒,朱先生恐怕受寒了嗎?苦楚,他是時常有病的!”
他哪裏有說完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在房中打旋,看完了個個青年的臉孔,也對着個個臉孔說話。這時清忍不住了,再三請他坐,於是打斷他的話。他坐下桌的一邊,還是說,“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不到一分鐘,又繼續說道,“朱先生患什麼病?看過醫生麼?不長久?藥吃麼?就是生一天病,第二天也還該補吃藥。朱先生太用功了,鄉里誰都稱讚他用功,身體就用功壞了。身體一壞,真是苦楚,尤其是青年人!——這位先生似身體很好?”
他還是沒有說完,竟連問句也不要別人回答。隻眼不住地向大家亂轉,又偷看房的四角。清有些討厭了,於是一到這“好”字,就止住他解釋道,
“蠫哥沒有什麼病,不過有幾分不舒服。”一邊又丟眼給偉道,“請你去泡一壺茶罷。”
偉起立,來客堅執地說,“不要去泡,我是喝了很多來的,不要去泡。”清說,“我也口乾的很,雖則沒有多說話。”來客無法了。
偉向桌上拿去一隻白瓷的碎了蓋的大茶壺,一邊吹了灰,似有半年沒有用過它。方翼說“我去泡,”他說“不要,”就下樓去了。
來客接着又問,可是這回的語氣,卻比前慢一些了。或者因他推演他的三段論法,“不舒服?爲什麼不舒服呢?不舒服就是病,身子好,還有什麼不舒服呢?”
這時候在牀邊作半坐勢的錢之佑卻說道,
“心不舒服。”心字說的很響,或者也因來客的眼睛,常圓溜溜的盯住他的緣故。
於是來客靜默了一息,房內也隨之靜默了一息。來客是思索什麼辯護,但辯護終究思索不出來。他卻轉了說話的方向對錢之佑說,
“這位先生,我很有些面熟;但現在竟連尊姓大名也記不起了。”
“有些面熟麼?”佑問。
“有些面熟,是不是同鄉?口音又像不是?”
“哪裏不是。”
“是麼?”來客的語吻似乎勝利了,“所以面熟。”他接着說。
“面熟呢,或者未必,”佑窘迫而譏笑地說,“但同鄉是一定的;我臉黃色,你臉也黃色,你又不是一個日本矮子,或朝鮮亡國奴,哈。”
清和翼也似乎好笑起來,但忍止住。因此,來客也不自然地無言了。
蠫始終不曾動,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但靜聽着談話,談話如無聊的夜雨般落到他的心上來,他將如何地煩惱,如何地傷感呵!他想一心用到他自己的幻想上去,“造我自己的樓閣罷!”但未失去他兩耳的注意力時,耳膜怎樣也還在鼓動着。
“討厭的一羣!”他快要暴發了,不過終慫恿不起力來。他還是無法可想,如死地睡着,沙漠上的睡着。
房內平靜不到十分鐘。清想,“這樣給多言的來客太不好意思了。敷衍,當敷衍的時候。”因此,他問了,“王家叔,你什麼時候到上海的?爲什麼生意?”
“到了已經三天,”來客倒沒精打采起來,“也不爲什麼買賣,純來玩一趟。上海有一年多沒有來了,想看看大馬路有什麼改變沒有,新世界有什麼新把戲沒有?還有……”
他似還要往下說;偉回來了,把茶壺放在桌上。一邊說,“茶葉想買包龍井,足足多跑了三里路。”一邊喘着氣的拿了兩隻茶杯,茶杯也罩上一厚層的灰,洗了,倒出兩杯淡綠色的熱茶來,一杯放在來客的桌邊,遞一杯給清,“請你喝,”清也就接過去。來客似不知所措,於是清說,
“喝茶罷,方纔也還沒有說完。”他自己喝了一口,來客也捧起喝了一口,他已忘了“喝了很多”的話,只是說,“是呀,沒有說完。”一邊又喝了一口,接着說,“我來的時候,朱先生的娘託我來看看朱先生,朱先生是很久沒有寫信到家裏了。還有……”一邊又喝了一口茶,
“還有什麼?”清問。
“還有謝家的事,他娘是叫我問問朱先生,那邊時常來催促,朱先生究竟什麼意思?”息一息,似掃興一般,又說,“現在呢,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而偉偏滑稽的說,
“你說罷,不妨,他娘有什麼意思?”
“意思呢,老人家總是這麼,怕還有不愛她兒子的地方?”來客的喉又慢慢地圓滑起來,“謝家的姑娘是很長大了,她實在是一位難得的姑娘;貌好而且賢慧。她整天坐在房內,從不輕易的跑出大門外一步。祠廟裏的夜戲,已經許多年沒有去看了。人們想看一看她也萬難。她曾說了一句話,驚倒我們鄉村裏的前輩先生什麼似的;誰不稱讚她?她說的有理極了!她說,‘女子是屬陰的,太陽是陽之主人,女子不該在太陽之下出頭露面。’
誰有這樣的聰明?因此,她自己也就苦煞了。連她的衣服也只曬在北面的牆角,或走過了陽光的廊下。現在,她終日坐在房內做女工。她什麼都會,縫,剪,刺,繡,哪一樣不比人強?說到讀書呢,會寫會畫,畫起荷花來,竟使人疑作池裏長出來的。
《詩經》也全部會背誦的,哼,她雖沒有進過學校,可是進過學校的人,有誰能比得她上呢?”
他喘了一口氣,一邊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說,
“也無用我來稱讚她了,村前村後,誰不知道她是一位難得的姑娘?這也是因緣前生註定。現在,她年紀大了,不能不出閣了。雖則外貌看看還只有十八九歲模樣,實在,女子到了甘二三歲,是不能不結婚了。她的父母幾次叫我到朱先生的孃的跟前催促,他娘當然是說好的,但說朱先生不願意,要想再緩幾年;哪裏再有幾年好緩呢?朱先生的娘說,她要早把蠫的婚事辦好,再辦他的弟弟王舜的婚事了。他娘說,她今年已經六十歲,哪裏還有一個六十歲呢?以前倒也還算康健的,近一年來,身體大差遠了,——背常要酸,眼也會憑空地流出眼淚來,夜裏不能久坐,吃過中飯非睡一覺不可。因此,她更想早娶進蠫的妻來,也好幫幫她的忙。這次,特意叫我來問問朱先生的意思,否則,十二月有很好的日子。——而現在……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沒有什麼好商量了。”
他說完,似敗興一般,而且勉強地做了微笑。
個個人呆呆地聽着。用難受的意識,沉思地聽他一段一段的敘述,——女的才,老母的苦楚,誰都悶悶地不能忍受。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蠫呢,也聽的清楚了。以前是氣憤,想他的代定妻,簡直不是一個人!老古董,陳舊的廢物!來客愈誇張,他愈憎恨!但以後,無聲之淚,竟一顆一顆地滲透出來,沿着耳邊潛溼在他的枕上。
太陽淡黃色,大塊的秋雲如鯨一樣在天空遊過。因此,房內的陽光,一時漏進來,一時又退回去。
蠫微微轉了轉身,似乎他的身子陷在極柔軟的棉堆裏一樣。
他想開口向來客說幾句,可是他的心制止他的口,“閉住!閉住!閉住!”
而淚更厲害地涌出來。
清這時坐在牀邊,他覺察蠫在流淚了。他想提出問題來解決,否則也應當和平地討論一下,這是他的義務,總不可悶在肚子裏。但無論怎樣,說不出話來,“說什麼好呢?”“蠫會不會賭氣?”於是他只好低頭。看看偉,偉也是如此,用眼看住他自己的胸膛。
房內一時沉寂到可怕的地步。
來客雖愛說話,但坐在這一班不愛說話的青年中,他也不好說話起來。他像什麼也不得要領,又不能自己作主地。他偷看各人的臉上,都浮着一種不能描摹的愁思,——遠而深的愁思,各種成分複雜的愁思,他更難以爲情起來了。清臉清白,偉也黃瘦,蠫,他訪謁的目的物,因一轉身,略略的窺得半面,更憔悴的不堪!他想,“究竟有什麼心事呢?”如此岑寂的延長,將拉他到苦楚之門閾,他不能忍受。有時,他拖上一句,“這房是幾塊錢一月的房租?”或湊上一句,“這麼貴嗎?”但回答不是冷淡的“是,”就是簡慢的“非。”他再也無法可想,除非木雞似的坐着。
忽然,他想,“還是走罷。”一邊,立起來,理由是“恐怕好吃中飯了。”實在,時候還很早。翼看了一看他的表,長短針正重疊在十點。但他們也沒有留他,只隨着立起來聽他說,“我要回到旅館裏去。還想趁下午四點鐘這班輪船回家。要買些東西,鄰舍託我的,各種零碎的東西。關於婚事,望你們幾位向朱先生說說,他應當順從他孃的苦心。可寄信到家裏,十二月有好日子。我不能多陪了,心不舒服,還要保養,請醫生吃幾帖藥。”
兩腳動了,許多腳也都在地板上動起來。蠫是死心塌地的一動不曾動。來客又奇怪的看了一看他的被,有意說,“朱先生睡着不醒呢!我也不向他問好了。”一邊就走出門外。“留步,留步,”他向清等說,但他們還是送出門,似送晦氣出去一樣。一邊,他們又回覆了原有的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