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手將門關好以後,他並沒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牀睡下去。並不胡亂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將它蓋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沒有,他的身子貼在牀上,似乎非常適宜,妥當。他一邊將包血的手帕擲在牀邊的破痰盂中,一邊又咳嗽兩聲,隨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閉着眼,睡在牀上,並沒有一動。他想:
什麼都永遠解決了!
生命也沒有問題了!
死也沒有問題了!
這樣輕輕地一來,
用心真是周到呀,
比起昨夜的決絕,
不知簡便到多少了!
輕輕地一來,
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這樣,他又咳嗽了兩聲。又想:
真是我的無上的幸福!
真是我的絕大的運命!
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比這病來掩過母親的悲痛呢?
美麗的病的降臨呀,
再也想不到上帝給我的最後的贈品,
是這麼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
我爲什麼會咳嗽?
雖醫生早說我有肺病,
但我從不曾咳嗽過。
唉!可見方法的周到,
是四面八方都排列的緊密的。
於是我就落在緊密的網中了,
我真幸福呀!
他鎮靜着他自己,以爲這樣的亂想也沒有意思。“吐血就是了,何必多想?何況我的病是我自己製造出來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安安靜靜地等着死,豈不是很幸福麼?”這樣,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還睡不着!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來刺激他!於是他覺得全身有熱度,手心和額角都滲透出汗來。似乎房內的空氣很乾燥,他很想飲一杯茶。但桌上茶壺裏的開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沒有人。一瓶未完的膏樑放着,——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動未曾動。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縮回來了。不知怎樣,似有人制止他,喝他一聲,“喂,還沒有到死的時候呀,不要喝它罷!”
他的本能也應答道,
“是呀,酒是千萬喝不得的!”一樣。
房內是很寂寞呵,房外也沒有怎樣的聲音。有時他聽得好像在前樓,那婦人嘆聲,又呢喃的說。但此外就一些聲音也沒有。
他這時似有幾分寂寞的膽怯。不知怎樣,他睡在那裏,好像迴避逮捕似的;而暗探與兵警,現在又來敲他的門了!他身子向牀壁與被內縮進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還是無效,他房內的空氣,還是陰澀乏味,而又嚴重。一時,他又似他自己是臥在古墓的旁邊,一個六月的午後,涼風與陽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時他又似躲在高大的松林下,避那奔瀉的狂風暴雨。睡着,他的心怎樣也睡不着,一種微妙的悸怖與驚恐,激盪着他。他一邊涔涔的流出幾滴淚,一邊隱約的想到他的母親。
“媽媽呀!”
他叫了一聲。但他的媽媽在哪裏呢?遼遠遼遠的家鄉呵。
這樣,他一邊害怕,一邊乾渴,有時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內心感受着冷,他的身外感受着熱。他足足輾轉了二個多時,——這時,寡婦房內的鐘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閉上眼去,夢帶着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來。他十分驚駭,當他兩眼朦朧的向前看時,好像他的母親,家鄉的最親愛的母親,這時坐在他的牀邊。他幾乎“媽媽呀!”一聲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麼人也沒有。
於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這次的夢境裏,他確實地遇見了他的母親。他還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淚伏在他母親的懷中。好像在曠野,他母親也在曠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數年前,他的父親剛死掉的時候,他還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他母親終日在房內掩泣,而他卻終日跟住他母親的身邊叫,“媽媽,”“媽媽,”“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罷!”一樣。他被抱在他母親的懷裏,有時他母親用勞作的手撫着他的頭髮,而他也用哭紅的眼,含着淚耀着的眼,看着他母親愁苦的臉色。有時他母親滴下淚來,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將淚吃下去了。這樣,他在夢中經過許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溫柔的母親的愛的滋味。
但一下,他又醒來了。在他朦朧的眼中,眼前模糊的還有他的母親的影子。微開了眼看,又似沒有人。但慢慢的,眼前仍有人影,呀,正是他的朋友李子清坐在他的牀邊,——低頭深思着。再一看,還不止一個清,葉偉也坐在桌邊,默默的;翼與佑也坐着,在門與窗的中間牆角,也默默的。滿房的友,他稍驚怪,不知他們是何時進門,何時坐着的。他們個個都顯出一種愁思,憂慮在他們的眉宇之間,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當蠫醒時,他們還一句話也沒有問,他們只睜睜眼,一齊看一看蠫,而蠫又不願意似的,掉轉頭翻過身去。這樣又一息,蠫覺得口子非常的渴,——他在夢中飲了他母親的老年的鹹淚了!——口子非常的渴,他想喝茶。這時眼又見桌上的酒瓶,他想伸手去拿來喝一下,橫是借吐血之名而死,是代替他自殺的好方法。可是他沒有勇氣,沒有力量去拿,他的身體已不能由他的心指揮。他又不知不覺的轉過頭,慢慢的向清說道,“清,我很想茶喝。”
“呵,”清立刻答應。
清也立起,向牆角找久已壞了的那酒精燈。偉說,“我到外邊去泡罷,可以快些。”
“我去泡。”佑很敏捷的拿了茶壺,昨天用過的,開門出去。
房內又寂靜一息,清似乎止不住了,開口輕輕的向蠫說,“我想去請Doctor嚴來給你看一看。”
“不必。”
他說的聲音很低,和平。一邊,他很熱似的伸手在被外,清就在他的脈搏上診一診,覺得他的脈搏是很弱很緩,手心也微微的發燒。清說,
“請醫生來診一診好些,橫豎嚴君是我們的朋友,又便的。”
“不必。”
“什麼時候起的?”
“早晨。”
“現在你心裏覺得怎麼樣?”
“很好。”
“喉裏呢?”
“沒有什麼。”
稍停一忽,清說,
“我們四人同來的時候,你正睡熟。我們是輕輕地推進門的。
我們一見你的血,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們只靜靜地等你醒來。你在睡夢中好幾次叫你的母親,此外就是疲乏的嘆息。偉哥立刻就要去請Doctor嚴來給你診察,我說等你醒,再叫,你現在覺得怎樣?”
“沒有什麼。”他答。
這時泡茶的佑回來,他執禮甚恭的兩手捧着茶壺進來,偉迎着,發了一笑,隨即用昨夜蠫吃過酒的杯子,抹了一抹,倒出一杯開水。
“爲什麼不放茶葉?”他一邊問。
“病人是開水好一點。”佑答。
但開水還是不好,開水很沸,蠫心裏很急,又喝不得口,他蹙着眉說,
“拿冷水給我喝罷,自來水是不費錢的。”
但誰聽他的話?過了兩分鐘,蠫也就將這杯開水喝完了。這有怎樣的滋味?它正和夢中的那杯葡萄酒差不多。他頓時覺得全身舒暢,精神也安慰一些。一邊清問,
“還要麼?”
“還要。”
於是又喝下第二杯。
“這是仙露,這不是平常的開水。”蠫想,一邊問,“現在什麼時候了?”
“十一點一刻。”佑查一查他的手錶,答。
“是吃中飯的時候麼?”
他們不瞭解他的意思。清又問,
“現在去請嚴醫生來好麼?”
“已經說過三次的不必了。”
他不耐煩地,一邊心想,
“我假如昨夜自殺了,現在不知道你們怎樣?另有一番情形了,另有一番舉動了,但我昨夜又爲什麼不自殺呵?!”
一邊,他低低的說,
“這次病的襲來,於我真是一種無上妙法,我還願叫醫生來驅逐去麼?我於這病是相宜的,在我的運命中,非有這病來裝置不可。因此,我決計不想將我的病的消息告訴你們,但你們偏要找到這裏來。現在你們已給我兩杯開水了,謝謝,還請給我第三杯罷。”
“好的。”清忙着答。
於是他又喝下第三杯,接着說,
“我很感激你們對於我的要求給以滿足,但我不想做的事情,無論如何,請你們不要代我着想。”
一邊似乎微笑,一邊又咳嗽了兩聲。清說,
“你總是胡思亂想,何苦呢?你病了,你自己也知道這是重大的病,那應該要請醫來來診察,怎麼又胡思亂想到別的什麼呢?你總要將你的一切不規則的幻想驅除乾淨纔好,你的病是從你的幻想來的。譬如這幾天,你的精神有些衰弱,但你又偏要這樣的喝酒,”他擡頭看一看桌上的酒瓶。“酒吃了,幻想更興奮,一邊精神也更衰弱,這樣是怎麼好呢?蠫哥,你該保重你的身體纔是,你應知道你自己地位之重要,無論如何,要掃除你的幻想纔好。”
清慢慢的說來,似還沒有說完,而蠫氣急的睜大眼道,“好了好了,清,你真是一位聰明人,但請不要在我的前面,賣弄你的聰明罷!”“好的,你又生氣麼?”清悲傷地。
“誰?……”蠫還想說,可是又沒有說。
而偉卻關照清,搖一搖頭,叫他不要和他多說。
關着的門,又被人推進來,是阿珠!
她很奇怪,她好像陌生的貓,想進來而又不想進來。她又很快的進來了,走到蠫的牀前,清的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只低頭含羞似的。想說了,又不說。於是清問,
“你做什麼?”
四位青年的八隻眼睛都瞧在她的身上,等她回答。她眼看牀上的棉被,嬌飾的說,
“朱先生,媽說請你……”又沒有說下去。
這時她也看清楚,痰盂內有血。她也似難受,話不好說。於是她立刻就跑,很快的嫋着身子,低着頭跑回去。
“奇怪的女子!”清忿怒的在後面說。
“怎麼有這樣妖怪式的年輕姑娘?”偉三人目送着她,心裏也這麼想。
蠫卻明白了,她爲什麼來,負着她母親的什麼使命,想說些什麼話,又爲什麼不說,又爲什麼要跑回去,——他對她不能不感激了。他的心頭一時又難受,血又跳的快起來。一邊又咳嗽。
這時清又輕輕的問,
“還要茶麼?”
“不要了!”
他的口子還是乾渴的,可是他不想再喝了。
偉看這樣的情形,似乎不得不說。若再不說,那連朋友的義務都沒有了。於是他等蠫咳完了以後,就向清說道,“清,我想,無論蠫的心裏怎樣,我們不能不請醫生來給他診一診,像這樣的病是不能隨隨便便好去的,否則,我們連常識都沒有了。我想停一息就走,回去吃了中飯,就請嚴醫生同來,你以爲怎樣?”
“是的,”清答,“這樣很好。”
但蠫很急的轉身要說,他的火似從他的眼中衝出,他竟想喊出,
“你若請醫生來,先請你不要來!”
可是不知怎樣,他終於沒有聲音。他嘆息了一聲,仍回身向牀壁。清說,
“偉,你此刻就走罷,快些吃了飯就到嚴醫生那裏去,否則,他吃了飯會先跑走。”
“是的。”佑附和的說。
偉好似對於醫生問題解決得勝的樣子,立起身微笑地走去。
這時候,清又向佑,翼二人說,
“你們也回去吃飯罷。”
“你的中飯呢?”翼問。
“不吃也不要緊。”清答,接着又問,
“你們下半天來麼?”
“來的,”二人回答。
“假如你們有事情,不來也可以;假如來,請你們給我買一個大面包來。”
“還有別的麼?”佑問。
“帶一罐果子漿來也好。”
“蠫哥也要吃麼?我們看見什麼,也可以買點什麼來。”
“好的。”
於是他們互相一看,也就低頭去了。
房內一時又留着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