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他不是一個傻子,這樣的油滑少年前來探訪他的太太,他倒可以置之不顧。然而他也想着,要干涉,怎麼去幹涉呢?不許桂英接近這些油頭滑腦的青年,那就是拒絕她去受人家捧。沒有人家捧,這戲還唱得成功嗎?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唱戲也不見得完全要捧,有些人也是將真本事去掙來的錢。桂英已經是頭二等角色了,把她的名字,掛了牌子出去,自然有人來聽她的戲,又何必要這些油頭滑腦的人來捧場呢?他一路走着,一路這樣沉沉地想。雖然他的腳步,走的是十分的小,然而已走到了衚衕口上了。到了這裏,他不由得不迴轉頭來向岳家門口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大門口除停下了一輛光亮的人力包車而外,卻是別無所有。這要說是什麼可疑,也未免太神經過敏了。這個姓邊的,當然知道白桂英已經嫁人,當然知道她丈夫和她同住在一處。他知道這些,還大模大樣地來探訪桂英,真可以說是目中無人。他怔怔地望了自己的大門口,很想就衝回去,看看那人究竟在家裏說些什麼?但是他的腳步僅僅一移,第二個感想,又跟着來了。家裏還有大福,還有岳母,他們都要出來招待客的,那還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交涉哩?這時衝了回去,徒然是教桂英手足無所措,那又何苦來呢?還是繞一個彎再回去吧。我就是不滿意於桂英這種態度,那也不要緊,等人走了,我慢慢地和她辦交涉就是了,在這一會兒工夫,我又何必去和她計較什麼呢?
他如此自寬自解的時候,已經離開了衚衕口很遠。他又繼續地想着,有人說了,結婚爲人生之墳墓。這樣看起來,真是不錯。在未結婚以前,自己是多自由的身體?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到什麼地方去;要吃什麼,要穿什麼,一切都可以自主。僅僅是每日到衙門裏去枯坐幾個小時的時候,稍微受一點拘束罷了。哎!這也是我要討女伶的結果。假使我以前聽了嚴端甫的話,不和桂英結婚,也許不會受這些痛苦。若說結婚是爲了愛情,愛情是重於一切的,我算沒有做錯。然而我和桂英的愛情,有些動搖了。我固然有許多地方不放心她,她似乎也有許多地方要瞞着我,愛情原是重於一切,結果是愛情受了一切事情的支配了。果然,像嚴端甫對我那些教訓,實在是太腐化了。可是截長取短,他的話,也有一部分可以容納的地方。可惜我意氣用事,竟把人家的話,完全抹殺了。記得他說過這樣一句話:牡丹花是不應當栽在籬笆下的。於今看來,此話豈不果然?像白桂英這種嬌豔的名花,在家裏應該住着高樓大廈,出門來,應當坐着汽車。可是我這般一個窮措大,哪裏有呢?無已,只好把純潔的愛情,來當高樓大廈,只好把誠懇的保護,來當汽車。可是最低的限度,窩頭是要吃的,破屋子一間要住的。然而在你沒有本領去換窩頭和破屋的時候,愛情當不了窩頭,愛情也當不了破屋,於是只好把愛情犧牲了。這樣看起來,愛情是高於一切的嗎?
玉和走着路,老是糊里糊塗地想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猛然一擡頭,已將走上大街了。自己突然地驚異着,我並沒有什麼預定的計劃,我只管這樣地走,打算到哪裏去呢?有了,我不是想起了嚴端甫嗎?我何不去找一找他。雖然他對我不滿,在他寄給我哥哥的信上看起來,他倒是有一句說一句,而且不傷忠厚。這樣的人,除了說他思想落伍,說到處人接物,總還是個忠厚長者。我不妨找他談談,也許有機會,他可以幫我一個忙。如此想着,就向本邑的會館裏來。
這位嚴老先生,可算是個老住會館的。這天正在屋子裏寫幾封來往信,玉和叫了聲“老伯”,一掀門簾子走進來了。這卻不由他不大,爲吃驚一下,兩手取下眼鏡,捧着袖子,連忙和玉和作了兩個揖道:“啊喲!幸會幸會!請坐請坐!”他彎了腰,支着手,請玉和坐下。他在原位子調過臉來,向玉和望着坐下,手摸了鬍子,稍點了兩點頭道:“很好,世兄還有工夫來看看我。”於是敬了一支菸卷,又將暖壺裏的茶,斟上一杯,送到茶几上去。他見玉和還是很客氣的神氣,就向他道:“曾接到令兄的信,說起世兄帶了家眷回平了。令兄難得呀!他雖是個鄉下人,見識倒是很開展的,對於世兄以往的事,並不介懷。去年和我通過兩封信,打聽世兄在北平的情形,你想我在世交上,是說好呢,不說好呢?我也只好含糊着回了兩封信。後在他的來信上,知道世兄在鄉下不能安居,他送了你的川資,讓你出來。最近,他又來信,說你在南京無法找事,只得回到北平來,要我照顧。他又曾提到花了一千多元錢的運動費,和你找了一個知事頭銜,問知事可否有希望,若是沒有希望,叫我勸你小就也好。”玉和不覺紅了臉道:“運動縣知事的那件事,是家兄誤會了,現在是什麼時代?還許有這種事情發生嗎?”嚴端甫手裏摸了鬍子,不住地向玉和全身打量,然後微笑道:“大概你賢伉儷回到北平來,還是很困苦的,現時打算怎樣往下辦呢?”玉和躊躇了一會兒’心裏想着,這個樣子,這個老頭子也許可以幫一點忙,於是把現時寄居在岳母家裏,遭人家的白眼,以及自己想走開,妻女又發生問題,說了一遍。把桂英重要登臺的這一節,卻隱了不說。
嚴端甫點點下頦,又微昂着頭想了一想道:“彷彿在哪家報上看見過,說是令正又要重新出來登臺了,這話是真的嗎?”玉和道:“她因爲生計很難,有這個意思,不過爲顧全各方面,這事還沒有決定。”嚴端甫取了一支菸卷抽着,噴出幾口煙來,最後他就淡笑道:“據我想,這年頭,什麼也不能大似吃飯,若是現時沒有別的較妥善的法子,暫時上臺唱些時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只是……能不能改一改名字上臺呢?因爲世兄自己,當然也是要出來做事的,恐怕和你前途有些影響。我們分明知道唱戲是一種職業,可是你要到什麼機關裏去就事,若是有人挑眼,說你家中是吃戲飯的,恐就不好辦了。你總不能有了夫人出來唱戲,就不用得找事了吧?”瞧這幾句話,說得玉和無言可對。嚴端甫笑道:“說起青年人這些奮鬥的話來,我倒是贊成。你們賢伉儷,也算能奮鬥的,只可惜你們奮鬥得不徹底。你別瞧我老古板,天天看報,這些新名詞,哪裏不裝進一句半句的到肚子裏去。我用老古套的話說你,你大概不服,我用新名詞來批評一下吧。你們是既要和環境宣戰,又要和環境妥協。這好比無故和仇人宣戰,打到半中間,泄了氣,就當上了俘虜了。你說我這話對是不對?”玉和真不料這個倔老頭,會說出這樣針針見血的話來,心中大爲感動之下,將手一拍茶几道:“老先生!你這些話不錯,我得根據了你的話,繼續去奮鬥,我不和環境妥協了。”嚴端甫搖搖手道:“老弟臺!你別嚷,這也不是一時的事。你還得好好地考量一下,再爲定奪吧。”玉和沉思了一陣,點點頭道:“老先生批評我的話是對的。以後有事請教的話,就請老先生這樣直說。”嚴端甫見他已經佩服自己了,大爲得意,留着他在會館裏吃過了飯以後,方纔放走。
玉和受了這一種興奮,已不是來的時候那樣垂頭喪氣。覺得人窮到此,就再犧牲一下,也就無所謂。自己從今日起,不再喝酒,另外去找生路,只要找着了生路,桂英唱戲不唱戲這個問題,那就大好解決了。如此想着,熱血重新沸騰起來,就急於要回去,看看那邊二爺走了沒有?他告辭出來,又是那樣地不湊巧,遇着那位曾一度做過媒妁,牽絲未成的馬芸姑了。她正由大街上回來,手裏提一籃子菜蔬,跟在一個男子之後。那男子穿的衣服,真比自己還要破舊,然而卻笑嘻嘻地,肩上背了一小口袋米,在芸姑面前走。芸姑在身後笑道:“在門口歇一會再進去吧,臉上紅紅地走了進去,回頭我父親又要說我們省那幾個車錢,省得沒有意思了。”那人笑道:“要什麼緊?咱們是貧賤夫妻呀!”玉和真不敢再向下聽了,低了頭,匆匆忙忙地就走了開去。他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我若是娶了那位馬小姐,何至於鬧到現在這般情形?我回去和桂英說,我們也搬到會館裏來住,我哪怕是去拉人力車,我們必須繼續地奮鬥,絕不能夠在岳母家裏,過那寄生蟲生活。他如此想着,覺得理由很充足的,於是壯了膽子回家去。路過琉璃廠,見那些書店門口,多在黑牌子、門市廣告上,用白粉筆寫了許多革命書籍。這正是北伐軍到華北以後,帶來的生氣。心想,記得在結婚以前,自己很有革命思想,冒着危險,還看《三民主義》呢。自結婚以後,志氣漸漸消沉。於今既興奮起來,重新做人,我還得學習一點革命精神纔好。於是在書店裏買了一套當時北平書店翻印的學說帶了回去。
他到家以後,卻聽得朱氏在正中屋子裏道:“田寶三這回待咱們不錯,居然肯出八百塊錢的包銀。就算生意不好,打個對摺,一個月也鬧個四百塊錢,除了各種開銷,怎麼着一個月也可得二百多塊錢。有這些個錢,每月的澆裹(生活費)就夠了。”玉和慢慢地走到屋子裏去,卻見桂英母女銜着菸捲,分坐在椅子上談話,而且兩個人臉上,都是笑嘻嘻地。這個樣子,就不必去怎樣地打聽,知道她們是十分的歡喜了。本來嘛,在紙面上,每月可收入八百元,這個數目真是太大了。就是每月以實收三四百元而論,這比現在分文未進,要好到哪裏去呢?這就怪不得她母女二人笑嘻嘻了。玉和走了進來,桂英先就迎着他笑道:“你到哪裏去了這半天?我正等待你商量呢。”玉和故意怔怔地望了她道:“找我商量什麼?”一面把書放在桌上。桂英笑道:“組班的田寶三來了,許了我八百塊錢一個月的包銀,後天我就動身到天津去,孩子我也帶着,已經僱好了乳媽了。現在北平這一班聽戲的臭捧角家,實在也是纏人得厲害,今天那個邊二爺還跑來了。我要是到天津去唱戲,就可以躲開他們了。你能不能跟着我到天津去玩玩呢?”她說時眼望了桌上的書,見書面上是中山學說,便沒說什麼。玉和搖搖頭道:“以前是老爺上任帶着太太,於今是太太上任帶着老爺,這個有些不妙吧?”桂英紅了臉道:“這有什麼不妙?並不是我到外面去掙錢,要你在家裏守家,不過是藉機會要你去玩兒一趟罷了。”玉和心裏想着:剛是有了收入的數目,就打算玩了。自己的話,也許使太太難堪一點,便笑道:“我和你鬧着玩呢。這兩天,我在北平,有點事情要接洽。過兩天,我自然會去。”朱氏因爲孩子在她屋子裏哭着,匆匆地走了,桂英就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今天我私自和田寶三辦了一點小交涉,和他借了一百塊錢的祕密債,我分五十給你零用。”她說話時,已經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來,向玉和手上一塞。玉和見她說給錢,就塞過來,大概也是急於表示好感的意思。照說,太太未免小視人了,可是人家笑嘻嘻地送着錢來巴結人,還能對人表示惡意不成?也就只好微微地一笑,將鈔票在手上捏住了。他要說什麼時,朱氏已經抱小孩子出來,當然無甚可說的了。
自這時起,桂英是更忙了。玉和打算阻止她不要去唱戲,也就不知所云的,自然消沉下去。本來,在自己被金錢勢力支配之下的時候,能把有錢的事情向外推了去嗎?那沒有別的什麼,依然是去受飢寒的逼迫,去受社會上的笑罵。我在岳母家裏已經住了這些日子,她縱然藐視我,總是我的岳母,丟臉還不曾丟到外邊去。像桂英這樣好的收入,何妨讓她唱幾個月,以便掙起一千八百,把生活問題解決了呢?因爲他如此地存着念頭,也就只是終日看了桂英忙進忙出,並沒有什麼話可說。
到了動身的這日,在屋子裏桂英私下向他笑道:“真的,過了幾天,你到天津去玩一趟,你看好不好?我們結婚以來,並沒有一天離開過,你沒有離別我出門去,我倒和你的孩子走了。”玉和笑道:“這要什麼緊?又不是一千八百里的路程。早上動身,上午就到了。”桂英將門簾子放了下來,迴轉身,兩手握了玉和的兩手,眼睛注視着他的臉,用很柔和而又誠懇的聲音,向他道:“玉和!你能原諒我嗎?”玉和道:“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呢?你叫我原諒你,我倒有些莫名其妙,有什麼事,你需要我原諒呢?”桂英將頭靠在玉和的懷裏,擡起眼皮來望着他道:“你是裝傻呢?還是真不知道?我離開你去唱戲,能夠不要你原諒嗎?”玉和一手摟了她肩膀,一手撫摸着她的頭髮,也用了很誠懇的聲音來答道:“你若是爲了這件事來求我的原諒,你說了出來,不是更讓我難受嗎?我做丈夫的,不能和你解決生活問題,倒要你自己出來自食其力,我就萬分不安啦。我不要求你原諒,怎麼倒要你要求我原諒呢?”桂英道:“雖然如此,可是女子自食其力,以至於唱戲,這和別的職業,可有些不同。”玉和道:“有什麼不同?總是一種職業。”桂英於是將兩隻手抱住了他的頸脖子,正對了他的臉,點點頭道:“你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壯我膽子的,我很瞭解,你是真愛我呀,委屈你了。”
他們夫妻二人,在屋子裏唧唧噥噥。那位嶽老太太,可在外面屋子裏爲了難。到了臨走了,什麼事這樣子親密,不要是不肯走了吧?於是在外面咳嗽了兩三回,加重聲音和新僱的乳媽說着話。然而門簾子裏,儘管是唧唧噥噥的,一概都不理會。朱氏只得放重了聲音,問道:“大姑娘!你的東西都撿好了嗎?”
桂英這才離開了玉和的懷抱,對着鏡子理着頭髮,口裏就向朱氏道:“東西已預備好了,上車還有一個多鐘點呢,忙什麼?”朱氏這才掀開一角門簾子張望了一下,然後走了進來。她向玉和道:“姑爺!你送她上車嗎?”桂英對玉和望着,似乎有話,卻不能說出來。玉和道:“請你送一送吧。我館子裏前臺後臺的人,和她同走的,大概不少,我一概不認識。你去了,還可以拜託熟人照顧。”桂英笑道:“對了,還是老太太送一送吧。過幾天,反正他也到天津去的。”玉和看見桌上有一盒菸捲,他自取了一支菸,找到了火柴,點着煙抽了。對於這個問題,他竟是沒有工夫來答覆。
正在這時,大福在外面叫道:“田寶三打了電話來了,我到對過米行去接的電話。他說,他先上車了,我們這就去吧。寧可讓人等車開,車子可不等人的。”朱氏道:“那麼,你去叫一輛汽車,讓我們馬上就去吧。”玉和拿了一根菸卷抽着,一手撐了桌子,只看了他們一家人去忙亂。看桂英將屋子裏的行李零碎,一樣一樣地向外搬着,並不做聲,只是歇了幾分鐘,就向外面噴出一口煙來。桂英將東西都搬到外面屋子裏去了,然後笑着向玉和道:“我們真的要走了。”玉和笑着站了起來道:“那麼我得送送你。”桂英道:“車子還沒有來呢。”說着,她眉毛一揚,似乎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於是一掀門簾子出去,把小毛孩子抱了進來。她笑道:“孩子來辭行了,爸爸抱着親熱一會兒吧。”
玉和將菸頭丟了,接過孩子來抱着,見她那蘋果也似的小臉,配着兩個漆黑的小圓眼珠,真是玉雪可念,不由得低下頭去,在小孩的頰上,連連親了兩下。可是他同時心裏又想着:這樣好的孩子,讓她跟了母親飄零去,我這個做父親的人,也未免太不能負責了。他如此想着,一陣心酸,眼眶子裏兩泡熱淚,幾乎要落了出來。他極力地將眼淚忍住了,依然把小毛孩子遞給桂英抱了,他笑道:“多費你心了,在這幾天,我並不能幫你的忙。”桂英抱了孩子,待要說什麼時,只聽到大門口嗚嗚地一陣汽車響,她猛然地愣住了。大福道:“車子叫到了,東西都往車子上搬嗎?”朱氏道:“那是自然,不搬還要你叫車子來做什麼?”有這幾句話,才嚷着桂英驚醒過來。她向玉和笑道:
“我們再見了。”玉和也就向她微笑着,點了兩點頭,跟着說一聲:“再見。”大家走到外邊客堂裏來,只見大福忙着,滿頭是汗,將行李一件一件地向外搬着,非常之高興。玉和淡淡地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瞧他這一份忙勁兒。”桂英覺得這話裏有話,然而自己有什麼可說的呢?也只好那樣陪着他一笑。在匆忙和心裏混亂的時間,東西都已經搬着出來了。朱氏叫乳媽抱過了小孩子,便在前面走。
桂英明知道到天津去,並不是出什麼遠門,談不上離別兩個字,但是也不明白是何緣故,心裏頭卻十分地忐忑不安。她不時地向玉和望着,有時四目相射,她卻向玉和淡淡地一笑。玉和自己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除了乾笑着,也是沒有什麼話可說。這時桂英也顧不得有人在面前了。先和玉和笑了一笑,然後執着玉和的手道:“我一到天津就寫信給你,今天晚上,你可以到張三爺家裏去坐坐,也許我打一個長途電話給你。”玉和笑道:“那不是讓人家笑話?總共幾個鐘頭沒有見面,忙着就打起電話來。”桂英道:“我也有別的事,要和秋雲說,電話我一定打的。”玉和道:“你放心去工作吧。我把事情料理清楚了,一定到天津來,咱們光明的路,正在後頭呢。”說着,用手拍了桂英兩下肩膀。
桂英也是不能有什麼可說的了,怔怔地走出了大門,只見朱氏和乳媽,都已坐上了汽車。大福手扶了車門靜等了她上車呢。桂英回頭看時,玉和站在門洞子裏,卻不肯出來。原來桂英重登舞臺了,街坊得了這個信,都出來看她上車,男男女女站滿了好幾家大門口。她很原諒玉和這個時候的立場,不再和他告別,上得車子來,遙遙地和他點了兩個頭,這車子就開走了。到了火車上,有戲館子裏許多同事,大家見面,便是一陣鬨笑,把桂英心裏那一層愁雲就撥了開去。
桂英坐的是二等車,和她坐着同等級車子的只有四五個人,火車一開了,坐三等車的人,都跑上三等車子上去了,這二等車裏,立刻就沉靜起來。桂英坐着靠了窗戶的一個座位,向窗子外面望着。手靠了前面的茶几,撐着自己的下巴頦,呆呆地出神。窗子裏男男女女的坐客,窗子外的村莊樹木,她一切都不曾看到,心裏只是想着,我忽然地拋開丈夫,丈夫做什麼感想呢?她那心只管轉着這一個念頭,有時候想丈夫傷心起來,自己深怕兩行眼淚會流了出來,立刻就閉着眼睛,只當睡覺,把這兩行眼淚,終於是忍耐回去了。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車子就到了天津。好在同路有田寶三,所有各人的大小件行李,他都代爲安頓着,而且天津戲館子裏,也早得了信,知道北平有一班人來,已經有好些人到車站上來接。桂英在大家忙亂的當中,跟着下了車。
她剛剛一上天橋,只見林子實手裏揚着帽子,笑嘻嘻地迎了上來道:“倒是準時候到了,很好很好。”桂英道:“林二爺真到天津來了?”林子實見她手上提着小皮箱,一伸手就要來接過去。桂英本待讓他接了過去,一回頭看到乳媽抱了孩子跟在身後,這就將手一縮道:“不必客氣。”林子實似乎也有些省悟過來,就笑着問道:“王先生沒有來嗎?”桂英道:“他今天沒有來,過了兩三天,也就來了。”林子實道:“寓所已經定了嗎?”桂英道:“我們戲館子裏賃了房子,大家都住一處,我們另外有兩三個人打算住在交通旅館。”林子實一拍手笑道:“好極了,我也住在交通旅館。”桂英聽說,很覺得是不湊巧,心裏想着,萬一玉和兩三天之後他來了,林子實又沒走,那不會發生很大的誤會嗎?可是她臉上依然向着林子實笑道:“那倒是巧得很。”大福手裏提了一個大網籃,由人後面擠上前來,大聲笑着嚷道:“林二爺來接我們來了,真是不敢當。”林子實道:“大老闆也住在交通旅館嗎?”大福道:“不!我們住在戲館子賃的房子裏。”他如此一嚷,惹得走路的人,都望了桂英。有些人偷偷地互相告訴道:“那是白桂英,她也到天津來了。”
桂英一下車,就讓人家看到和捧角家同路走着,心裏十分的懊喪。出得車站來,正好田寶三在前面走,她搶上前兩步,拉着他的手道:“我不能住交通旅館,我今天先上國民飯店了。勞駕,我的東西,跟我送過去。”回頭看到林子實跟了上來,就向他點頭笑道:“我變更計劃了,要搬到國民飯店去。”林子實如何不明白?點着頭笑道:“那也好,有事請你打電話過來,我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出門的。”桂英笑着點點頭,就坐上了飯店接客的汽車。她帶了乳媽孩子,到了國民飯店,在三層樓上,開了一間小房間住下了。她心裏想,總算我抹得下面子,立刻調到這裏來住,要不然,這嫌疑就犯大了。然而這種手腕,也只有對付林子實這種老實人,纔不妨事,若是別一個,也許爲這點事情要翻臉了。
她洗過臉,喝了茶,坐在一張軟椅上,正要休息一會兒,茶房卻送進一張字條來。桂英接着看時,上面寫道:
您也住在這兒,歡迎得很。我們備了酒席,在房間裏爲您洗塵,在座有李子琴三爺,鮑又安五爺,魏文彬先生,務必賞光。我們是二樓十二號,請您七點鐘來。
柴八邊二同約
桂英拿了這張字條在手,半晌做聲不得。原來田寶三早就和她說過,到天津去,有幾個人不能不聯絡,都是天津地面上有勢力的人,可得罪不得。現在這張字條上,所開的三個人,就完全在內,這怎麼辦?自己原是要避嫌疑,偏偏又遇到了這最惹嫌疑的一班人,這事叫人真爲難了。看着手錶,已經是六點鐘了,這可沒有第二條脫身之計。再說同住在一個旅館裏,能夠關上房門,不去赴人家的約嗎?想來想去,自己是沒有了主意,就打了個電話去問林子實。林子實說,正約了他,他馬上就來。
不到十五分鐘,他果然來了。桂英招待了一陣,就皺了眉道:“二爺!你瞧,這事怎麼辦?我是最怕應酬,偏偏遇到了應酬。不瞞你說,我們那位王先生,性子是很古怪的,我也不願……”林子實搶着向她搖了兩搖手道:“不能那樣說,人是要走到哪裏就做到哪裏的。您在天津唱戲,能得罪這一方的太歲嗎?唱戲不成,那還是小,也許闖下什麼亂子來呢。您只管放開手來,自己把自己也當一位大爺看待。你請我吃我就吃,你請我喝我就喝,到處都給人家一個大方,反正有勢力的人,也不能像老虎一樣吃人呢?再說,今天還有我在場,多少我可以和你幫一點兒忙。”桂英本來是坐着的,這時突然地站了起來,一挺脖子道:“好!我就去,請二爺先走,一會兒我就來。”林子實走到房門口,拱拱手,還叮囑着桂英一定要去,然後才走了。
桂英靠了桌子站定着,心想,唱戲這件事,果然是不能幹,現在還沒有上臺,就要陪了大爺們吃酒,他們哪裏是爲我洗塵,不過是拿我開開心罷了。這話不能說穿,若是說穿了,叫人家做丈夫的能撒手讓他太太去交際,並不加以過問嗎?她想到這裏,不由得臉上一陣陣地紅着。那乳媽見這位主母爲了人家請吃飯,卻是這樣的爲難,倒有些莫名其妙,便笑道:“太太!人家請吃飯,那也是好事,您爲什麼倒有些發愁的樣子呢?”桂英嘆了一口氣道:“咳!你哪裏知道。”說到這裏,她也就不敢說什麼。她在屋子裏稍微靜坐了一會,突然地一下站了起來,將手提箱子打開,取出梳篦粉鏡,梳洗打扮了一會,換了一件衣服,就下二樓到十二號房間裏來。這是一所兩間打通的屋子,一方面放了平常的傢俱,一方面擺了圓桌靠椅,桌上鋪着雪白的有紅花邊的桌布,上面放了四個冷葷、四個水果碟子,每一個位子上,放着高高的玻璃杯子,低的大酒杯子。席的下面,放着兩個高酒瓶子,兩把錫壺。這個樣子,當然是要大鬧一頓。那方面卻是七八個人坐着躺着,正在說話,看到桂英推門而入,於是乎一陣哈哈大笑起來,只聽說歡迎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