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8章 座有解人定情在杯酒 目無餘子立誓作花鈴

    那王玉和今天在電影院裏,領略到平生所未經驗過的鬢影衣香,他真有些陶醉了。那電影的結果,並不是他們預料的那種團圓的局勢,那個男子雖然娶了那個女子,但是他們都沒有得着家庭的同意,兩個人就離了家庭,開始去奮鬥。然而這男子就爲了結婚,增加了不少的痛苦,先是負債,繼而是吃官司,最後是失業。這個女子爲了減除她丈夫的痛苦起見,只好和她丈夫離婚,減除他家庭的負擔,自己卻淪落得去當咖啡店的舞女,來替丈夫還債。可是那男子並不瞭解,一怒而到非洲去了。



    桂英看到後半部的時候,幾乎連出氣的份兒都沒有,只是睜了兩眼,注視着銀幕。



    電影完了,電燈亮了,她才緩過這口氣來,向玉和笑道:“你是贊成不團圓的,你瞧,這是多麼慘啦!”玉和道:“我不明白,那個女的,爲什麼要去當舞女?”桂英道:“不是要替丈夫還債嗎?”玉和道:“哦!原來那個人後來窮了。”桂英笑道:“怎麼着,電影上的事,你沒有瞧見?”玉和道:“我不大記得了。”桂英站起來,瞅了他一眼道:“我看你真有些心不在焉,你想什麼來着?”玉和笑了,也站起來。



    他見電影院裏的人,紛紛向外走,他可不動腳,似乎有一句話想對桂英說,卻又不敢說出來。桂英雖是知道,可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話,又不便先行就問,只好緩緩地在前面走,等他發問。他在後面跟着,快要出電影院的門了,才低聲說了一句話。桂英在熱鬧烘烘的人羣中,恰是沒有聽得清楚,就回過頭,向他笑問道:“你說什麼?”玉和紅了臉,向後退了一步,說不出話來。桂英看他那樣子,心裏已猜中了一半,便笑道:“你有工夫沒有?我請你吃晚飯去。”玉和不覺笑了起來道:“我正要打算請你,倒讓你先來請我,那可是不敢當。”桂英道:“你要請我爲什麼不說出來呢?”玉和道:“我說了,你沒有聽見。”桂英微笑道:“瞧你這斯文勁兒。”於是在前面走出門去,僱了車,直向大菜館而去。



    這個大菜館,有許多小雅座,最便於一男一女的約會,玉和並沒有問津過,桂英帶了他來,他只覺得太合心意了,她怎麼就揣度到了呢?二人坐下,茶房拿着菜牌子進來,問過話之後,他就放了門簾子走了。桂英和玉和隔了桌子對面坐着,她先笑着問道:“你要請我吃飯,就請我吃飯得了。爲什麼不說出來呢?”玉和笑道:“不瞞你說,我是不大會應酬的人。”桂英搖搖頭道:“這不能算爲應酬呀!”說着,又向他瞟了一眼,玉和沒得可說了,將桌上的刀叉,用白紙擦了。又把桂英面前的刀叉拿過來,一一擦了,然後送到原地方去。



    桂英笑道:“咱們的脾氣,有點不同,我愛說話,你不愛說話。”玉和笑道:“你爲人很直爽,我很知道,我哪是不愛說話,我是無用。”桂英手上整理了刀叉,低着頭道:“我聽張三爺說,你府上有哥哥嫂子,沒有別的人,是嗎?”玉和道:“不,還有別的人。”桂英聽了這話,吃了一驚的樣子,注視着他臉上問道:“什麼?還有別的人,有些什麼人呢?”玉和道:“還有隔房一個侄子,一個侄女。”桂英緩過一口氣來,笑道:“那沒關係。”玉和心想:“這是什麼話?有侄子侄女,沒關係?”便道:“你覺得人家家裏有孩子不好玩一點嗎?”桂英道:“那當然,你和令兄,是分家弟兄吧?”玉和道:“不,我自小兒是哥嫂帶大的,就無所謂分不分了。”桂英道:“哦!這個樣子,你大概有些怕哥哥吧?”說着,一笑。玉和道:“無所謂怕不怕。我家住在鄉下,鄉下人家,是非常守古道的,雖然到了這個自由平等的時代,他們還是說着什麼長哥當父,長嫂當母。”桂英笑道:“這也無所謂,我們演的那狸貓換太子,包公不就是哥哥嫂嫂養大的嗎?我想你哥哥嫂嫂,一定是像包公的大哥大嫂那樣和氣的吧?”玉和道:“他們對我總還算很好。”



    這時,茶房將菜送了來,桂英吃菜時,都很隨便,玉和道:“怎麼着,白老闆今天飯量不大好。”桂英將面前的盤子一推,搖搖頭道:“我吃西餐,就是這麼回事。”玉和道:“既是不愛吃西餐,爲什麼到這裏來呢?”桂英笑道:“張三爺是開西餐館子的,你和他是把兄弟,我想着你,或者也愛吃西餐,所以陪了你到這裏來的。”玉和不由得笑起來道:“照你這樣說,和什麼人交朋友,就喜歡什麼嗎?”他說出了這句話,覺得無故把話去駁倒人家,這是不應該的,不等桂英回出話來,接着便道:“這是很對的,你想那不要錢的西餐老拉了我去吃,我有個吃不上癮的嗎?我就愛吃西餐。我不知道你不愛吃西餐的,改日我再來奉請。你是愛吃山東館子呢,還是愛吃南方館子呢?”桂英不答覆他這個話,卻微笑道:“你還說你不會說話,我看着,就比我會說話多了。”



    玉和無話可說了,只得對了人家強笑。忽然正色道:“可是你總能相信我,我是不撒謊的。”桂英笑道:“誰又說你撒謊了呢?”說到這裏,說話的題目,告了一個段落,二人默然着吃了兩樣菜。



    還是桂英先找着話來說,她道:“你既是不撒謊的,那很好,我問你一句話。你看唱戲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能當家過日子的呢?”玉和道:“這話可得分開來說。人有了錢,自然耗費大些,人沒有錢,不節省也不行。會過日子不會過日子,也不是天生的,唱戲和過日子,那沒有什麼大關係。你想我的話對嗎?”桂英道:“不是那樣說。因爲唱戲唱得像我們一樣的時候,當然是好的穿過,好的吃過,而且唱着戲可以拿到錢,就什麼事都花錢讓人去幹,治家理事,一切也都不懂。有一天不唱戲了,掙不着錢,花錢可比別人厲害。”玉和道:“那話也不見得,秋雲唱戲的時候不也是個紅角兒嗎?現在張家的事,可就是她全盤主持。我想你這樣的聰明人,一定比她會過日子。”



    桂英捧了咖啡杯子,並不喝,用牙咬了下嘴脣,沉靜地想了一想,放下杯子,撲時一笑道:“我並沒有說到我自己身上來呀!”玉和一想,對了,她雖是話中有話,並不露骨的,怎好把她提了出來呢,便笑道:“對不住……”只這三個字,說不下去了,就捧了杯子喝咖啡。桂英道:“老實說,我看你是一個忠厚人……你不信,問問秋雲,我唱這多年的戲,沒有這樣容易和人家出來玩過一趟的。”玉和點頭道:“我知道。”



    桂英默然了一會。玉和卻削了個蘋果,送到她面前碟子裏,桂英用刀切了一半,又送到他碟子裏去。這次,二人都沒有什麼客氣地表示。桂英笑道:“你說話,不是秋雲的對手,我也不敢和她鬧,以後咱們別當他夫妻面說什麼。”玉和覺得這話,是很切己的表示,只管傻笑。桂英道:“我勉強認得幾個字,你若是寫白話兒信,我對付瞧得出來,以後你有什麼話,在信上告訴我得了。咱們不像別人交朋友,什麼電影院裏出,大菜館裏進。”玉和聽了這話,也不知道是快樂,也不知道是恐懼,心裏頭怦怦跳了幾下。



    桂英偷眼看他的臉色彷彿是笑,又不曾笑出來。她又道:“湊付着,我也能寫幾個字,你寫了信來,我一定有回信的。你若是願意到我家去,你先寫信通知我,我一定在家候你。你覺得怎麼樣?”玉和道:“你……你……待我太好了!”說着,不由得把頭低着,又去拿了個蘋果來削。桂英道:“我該回去了。今天我出來,我母親很注意我哩。明天我不一定到張家去,你去不去呢?”玉和道:“你不去,我去做什麼呢?”桂英笑道:“你現在說實話了,你到張家去,爲了我去你纔去的嗎?”玉和大着膽子,笑道:“我想,你也不至於這時候才明白啦。”桂英揚着眉毛一笑道:“好,我們什麼都彼此心照。”說着,就昂着頭向外叫了一聲茶房。茶房進來了,桂英道:“你這裏有零杯子的酒嗎?”茶房道:“有的。”桂英道:“好!你給我來兩杯葡萄酒。”茶房答應着。端了兩杯滿滿的葡萄酒,放在桌上。



    等茶房走了,桂英先端起一隻杯子,舉着平了鼻子尖,眼光由酒杯上平射到玉和臉上,微笑道:“你瞧’這酒色是紅的,酒氣是香的,酒味是甜甜的,我們各喝完這一杯。你懂嗎?”說着,向玉和依然微笑。玉和站起來端了杯子道:“白老闆,得!我陪你一杯。”桂英搖搖頭道:“別人叫我白老闆,那是客氣,你叫我白老闆,就是見外。”玉和道:“那稱呼什麼呢?”桂英道:“你不會叫我的名字嗎?”玉和道:“那麼,你也不能叫我王先生了。”桂英笑道:“當然。玉和!我們乾這杯!”說畢,她就把酒杯子在嘴脣上碰了一下,當着要喝下去的樣子。玉和不再說什麼了,端起了杯子,咕嘟一聲,一口氣不換,就把這杯酒喝了下去,喝完了,向桂英照了一照杯。桂英更不猶豫,跟着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也向他照了一照,桂英覺得喝得很痛快的樣子,嘎了一聲。手扶了桌子,注視着玉和凝神了一會,微笑道:“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了,改日再會吧!”笑嘻嘻地背轉身去了。



    玉和站着在這雅座中間,猶如發了呆病一般,微微地偏着頭,就想剛纔過去的事,覺得這種豔福,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不料桂英對我的態度,卻是如此的良好,一個唱戲的女子,對於一個窮書生,並沒有一點藐視的態度,這實在是想不到的事。那茶房隔着門簾,在門外逡巡了好幾遍,也不知這個人是什麼用意,老是站着不動,到了最後,只得將賬單拿在手上衝了進來,玉和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還是站在大餐館裏,不曾會鈔呢。他接過賬單,掏出小小一沓鈔票會了錢,統計今天花的款子,遠不及預算的數目。



    在他辦公以外,除了打小牌,無甚消遣的事,所以每晚在公寓裏,都很感到寂寞。今天回得公寓去,不同往常,回憶白天的事,就津津有味,除了腦筋裏面所想的以外,並無其他。他心裏想着:“桂英既是允許我寫信了,這正是怕我不好開口,所以讓我在信上寫去。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千萬不可失掉。”於是打開筆硯,伏到桌上,就要寫信。轉念一想:“不要不要,我這樣子急迫,她不嫌我魯莽嗎?”於是將筆硯收好,在屋子裏徘徊一陣,他又一個轉念:“縱然不寄去,何妨先把信的內容擬好,然後壓置一兩天再寄了去。信先寫好,從從容容地審查一番那也比較穩當如此想着,又坐下來再寫信。



    一封信寫了兩小時,先是要斟酌字句,讓它通俗到十分,又怕字跡寫得太潦草了,桂英會看不出來,索性工工整整,寫的是楷書。當他這封信寫完之後,實在頭暈眼花,不能再寫了。聽聽屋子外面公寓裏的住客,一陣混亂,正是聽戲瞧電影的朋友,都工作完畢回來了。他向來起得早,也睡得早,今晚寫信辛苦,不覺忘了時間。將信用銅尺壓了,放在桌上,便解衣就寢,連房門都忘了上閂。凡是用思想過度的人,睡覺都容易酣熟,玉和這一覺睡到次晨八時,還未起牀。他九時以後,便要上衙門的,所以他的熟朋友,常在八點前後來找他。



    這日清晨有位嚴端甫老先生前來拜會他,用手一推房門,竟是開的,就側身而進。見玉和在牀上側身向裏,睡得正香,就暫不驚動他,一面在身上掏出菸捲盒子,一面到桌上拿火柴盒子,打算先抽支菸。剛一伸手,卻見銅尺下壓了一張楷書的白紙稿子,心裏便想着,玉和的字,現在是越寫越秀氣了,情不自禁地,就拿起稿子來一看。



    這稿子的第一句,便是桂英女士慧鑑,不由心裏一跳,想着他這種人,哪會和女子通信,準是和別人代筆的,於是將信最後一段看了一看,落款正是鄙人王玉和鞠躬。咦!果然是他的信,回頭看看牀上,他依然睡着,這是人家的私信,不必看了,就摺疊好了,要放下去。然而玉和這種人,竟會和女子通信,實在人不可貌相了。



    信裏究竟是什麼,總得知道一點,於是由頭至尾,把信匆匆地看了一遍,其中的一段,卻是最可注意,乃是:



    女士在繁華坊中經過了一番的人,對我這樣的寒士十分的垂青,我這一番感激的意思,我實在不能用筆墨來形容。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男女之間的愛情,也不相信愛情可以使人能醉生夢死,於今我知道了,我也相信了。我這還是第一次通信,雖然您告訴了我在信上有什麼話儘管寫出來,可是我還沒有那種勇氣。您若是許可我說錯了話,可以原諒的話,我第二次寫信給你,我就要實說了。



    嚴端甫看到這裏,完全明瞭了,玉和正是學着時髦人物,在談自由戀愛呢。信的前後有幾句提到唱戲的事,這個女子,一定是個坤伶。對了,他的把兄張濟纔不娶的是名坤伶程秋雲嗎?那麼,他一定近朱者赤,走上了那條路。常在戲報上看到白桂英這樣一個名字,這個桂英女士,就是姓白的了。一個好好的青年,竟會走上了捧角這條路,實在是可惜。回頭看了牀上,玉和還是睡着的,這也不願驚動他,悄悄地放下稿子,就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心裏可就想着,幸而他不會知道我來了,要不然,衝破了這事,於他臉上不好看,也不免傷礙彼此的交情。真是巧,怎麼他寫信不收起來,讓我看着了,我和他哥哥是好朋友,而且他哥哥和我早商議定要和他說媒,將同鄉姓馬的姑娘嫁給他,我不知道這事則已,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問。



    他如此想着,回到會館之後,就打個電話給玉和,說是有話談,約他下了衙門之後,就到會館來一趟。打完了電話,就到馬家來,和那馬老先生談話。原來這位馬老先生,只有一妻一女,自己客居北平,在同鄉家裏授蒙爲生,過着很清苦的日子。爲了減輕負擔,沒有租房,就在會館裏一所小跨院裏住着。嚴端甫走到跨院門口,先喊道:“子良兄在家嗎?”馬子良的姑娘芸姑,正站在院子裏洗衣服,兩隻手水淋淋地由盆裏拿了起來,將自己胸面前的圍襟,掀起一隻角來,擦了自己的手胳臂,笑道:“我爹爹在家看書呢,老伯忙呀,一早我就看到你出門去了。”嚴端甫口裏答着話,看她圓圓的臉兒,腮上泛起兩個紅暈,配着那漆黑而大的眼睛,卻是個多血的聰明女兒,她挽了麪包髻,雖嫌老式一點,頭髮卻是溜光得一根不亂,身上穿的藍布褂,也沒有一絲皺痕。心裏這就想着:“娶這樣一個姑娘,正好住家過日子,玉和這孩子,爲什麼一時糊塗,要去迷戀一個女戲子。”他打量了姑娘一番,自向裏走。



    馬子良迎了出來,向他拱了手,道:“請坐請坐,今天怎麼得閒?”嚴端甫走進屋來坐下,見馬子良的老妻倪氏,在切菜做飯,旁邊椅子上,還放了一件未曾縫完的衣服。



    裏邊屋子裏,一張小書桌上,放了書本和筆硯,在筆架上插了一支佛香,馬子良一副大框玳瑁眼鏡,正放在書本上,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道:“像你們這種人家,纔是真正有趣味的人家。”馬子良笑道:“老兄,這是何意?我這個討飯的家庭,還值得你讚歎嗎?”他說着話,就提了爐子上的開水壺,向桌上瓦壺裏泡了一壺茶,倒了一杯,遞到嚴端甫手上,然後在他斜對過一張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家裏連菸捲都沒有預備,你要抽菸,只好請你抽自己的。”嚴端甫道:“我不抽菸,不必客氣。你家連菸捲都不準備,我所羨慕的,就是這一點,覺得你們家裏無一廢物,無一廢人。”馬子良拱拱手道:“老大哥,我們是什麼人家,還許可這個廢字存留下來嗎?”嚴端甫點點頭,手摸了鬍子道:



    “你這話有理。你大概要去教書了,我也不能在這裏多打攪你,我簡單地說幾句吧。就是從前我們談的那件婚事,你的意思怎麼樣?”馬子良道:“這還有什麼話說,我是千肯萬肯的了。不過我這孩子,雖認得幾個字,是我一手教的,並沒有進過一天學堂。恐怕太老實了,那位王先生有些不願意吧?”嚴端甫道:“在家裏讀書,到學堂裏去也是讀書。不進學堂,有什麼關係呢?姑娘不要忠厚些,倒要挖空了心事,專在吃喝穿戴上去研究的,那纔是好人嗎?好了,你們肯了,我就去說合。老嫂子的意思怎麼樣呢?”倪氏笑道:“王先生,我還有什麼說的呀,誰都願意得一個好姑爺啦。”



    嚴端甫走了出來,見芸姑還在那裏洗衣服,便向她笑道:“大姑娘,剛纔我們所說的話大概你都聽見了,你的意思怎麼樣呢?”芸姑當嚴端甫走了過來的時候,她就站了起來,現在一聽這話,把她紅暈了的兩片臉,更加上一層紅色,低頭向後退了一步,並沒有做聲。嚴端甫道:“姑娘,在這個年頭,婚姻這件事,都要自己拿出幾分主意來的。我們雖是古道人,覺得這終身大事讓本人拿出些主張來,這是很對地,好呢,大家都好,不好,也不能怪父母。不過年長的人,經驗多一點,參加一些意見罷了。這是終身大事,你何以害臊哩?你若是不做聲,我們就認爲是你不同意了。”



    芸姑被他這句話一逼,才低了頭低聲答道:“我是不懂什麼的,聽憑爹媽怎麼做主就是了。”嚴端甫聽了這話,覺得馬家一家人,對於王玉和都是滿意的,這事有幾成可行。一個年輕的人到了相當的年齡,都免不了有男女之好的,只要一娶親,自然會把這些風花雪月忘了。這樣看起來,還是趕快和王玉和把這段婚事促成爲妙。這個紅媒,自己總算八九分成功了。他想了,很是得意,以爲可以挽救王玉和的墮落,而且可以和芸姑這樣好的姑娘,找個得意的丈夫。



    他在地毯工廠,本來有職務,今天預備做大媒,不上工廠,在會館裏靜等了王玉和前來。到了下午四點多鐘,玉和果然來了。他到大門口恰好是芸姑和一個賣絨線的小販在那裏講價錢,絨線擔子,攔門擱着,再加上兩個人,不免擋了人家的去路。玉和過去不了,只得站住了腳’向二人道了一聲借光。



    原來馬家這芸姑,玉和是認得的,但是嚴端甫從中提親,自己卻並不知道。這也由於嚴端甫慎重其事,不肯胡亂開口,以爲馬家二老,只此一女,必定問得清清楚楚,方始說合,好在玉和並沒有別家提親,所以不忙。現在看到了玉和有捧女伶的事情,而且是剛着手,正好趕着和他成起家來,這番曲折,玉和哪裏知道。然而芸姑今天是曉得很清楚的了,看到玉和來了,料定便是爲了那事,臉上不由得通紅一陣,低頭避到一邊去。偏是玉和不知,還取下帽子,和芸姑點了個頭道:“馬姑娘,嚴老先生在家吧?”芸姑以爲這位未婚夫有心和自己說兩句,他這樣未免太調皮,當了人這樣客客氣氣地問話,怎好不理人家,便道:“大概在家嗎?我也不大知道。”她說着話,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大,向後退着,索性靠了牆。玉和以爲這是舊式姑娘的常態,卻也不放在心上。依然點了個頭,走向裏面去。



    到了嚴端甫屋子裏,嚴端甫見他並沒有什麼難堪之色,料着今天早上到他屋子裏的那件事,他並不知道,這倒也不必去說他。因道:“今天你來得很好,在我這兒吃了晚飯去,我有話和你慢慢地談。”玉和笑道:“有話請老伯就說吧。六點鐘,我還有個約會。”嚴端甫道:“什麼人請吃飯呢?”玉和頓了一頓,才道:“是衙門裏的人,公請科長司長。”嚴端甫道:“你真有要緊的應酬,我就不留你。我找你來,不是別的事,就是你令兄今年寫了好幾封信來,教我和你說一頭親事。就是鄉下姑娘,你是不肯要的,城裏姑娘,又怕有一天要回家,不能過鄉下日子,教我和你找一個城裏的姑娘,又能過鄉下日子的。這個題目,可就難了,教我到哪裏找去呢?”玉和笑道:“家兄多年不出門了,對外面新潮流,有些隔膜,這話也就不必掛在心上了。”嚴端甫笑道:“說是那樣說,天下未嘗沒有巧事。”說着,在身上掏出菸捲來,給玉和一支,自己吸了一支,背了兩手,在屋子裏來回踱着步子。



    走了兩步,站着笑向玉和道:“據我看,這隻有在北平的同鄉家裏去找了。這會館裏馬子良先生的大姑娘,你是知道的。人很好,也勤苦耐勞,在北平可以做城裏姑娘,回家去,也可以做鄉下姑娘。”玉和聽到這裏,已經知道下文了,他本來坐着的,就站起來向嚴老先生連拱兩下手道:“這件事不必提了,婚姻大事,小侄自有主張。”嚴端甫不料話未曾說完,就碰了他一個釘子,紅着臉,向他瞪了眼睛,不住地摸了鬍子。



    然而年老的人,總有忍耐性的,勉強鎮靜着向他道:“你自己有什麼主張呢?可以說出來聽聽。我們長了鬍子的人,或者也可以貢獻一些意見啦。”玉和道:“我也沒有別的主張,就是四個字婚姻自由。”嚴端甫聽他的口風如此之緊,態度又是這樣地強硬,便又沉了顏色道:“玉和兄,現在外面,對你很有些風言風語,說你現在也走上捧角的一條路了,有個姓白的戲子和你很好。”玉和道:“老伯,你看見我常上戲館子嗎?”嚴端甫道:“要捧角也不必一定天天上戲館子。我看外面的話,不會錯。”玉和道:“就算我和姓白的認識,那也沒關係呀!我不撒謊,在朋友家裏,是認得一個女戲子,可是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嚴端甫冷笑道:“哼!這種女戲子,水性楊花,有什麼好人?”玉和臉色一變道:“老伯,您怎麼開口就罵人?你這句話不要緊,把所有的女戲子都罵了。唱戲也是一種職業,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行騙,爲什麼沒有好人!”嚴端甫道:“這樣子,你很有點風流自賞啦。打算跟所有的女戲子都做護花鈴呢。你這種行爲,恐怕和你的前途有礙吧?”玉和道:“正正堂堂的,和女戲子交朋友,這也沒有什麼要緊。若說做全體女戲子的護花鈴,我沒有那個能耐。可是白桂英這個人,我看她是很好的,我敢起誓,我活着做她的護花鈴,死了做她的護花神……”嚴端甫聽了這些話,氣得鬍子杪,只管抖顫,定了定神,強笑道:“我不知道世兄忽然一變,變成這樣一個嶄新的人物。這回算我多事,算我失言,請你不必介意,以後不要再提就是了。你有約會,你請便,我們這古董,思想是腐敗的,請不必見怪。”說着拱了拱手。



    玉和在桌子邊按了桌沿,流出來的汗,把桌子面子印了兩塊,睜了眼,許久說話不得,最後才道:“也並不是小侄放肆,實在老伯的話,太言重一點。”嚴端甫冷笑道:“我也本來不該多事。不過我還要忠告你幾句,無論什麼人,決不肯有福不享,要去受罪。這就叫人向高走水向東流。世兄有做護花鈴那番熱忱,可也要看看是梅花、水仙,或者是牡丹,牡丹花是不肯栽在茅屋竹籬笆下的。請便吧。”說着,又連連拱了幾下手。玉和跟人家頂撞了一番,也不能再說什麼好話,只得紅了臉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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