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王玉和言語之間,已是和嫂嫂田氏衝突了。當天坐在屋子裏牀上,一人生着悶氣,無論如何,也不肯走出屋子來,把一個白桂英累得無話可說,只是在哥嫂兩邊,十二分地用好言語來安慰他。整整忙了一天,才把哥嫂兩人安頓妥當了,回得房來,就埋怨着道:“你無論怎麼着,也不該和哥哥嫂嫂去衝突。一百步,我們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了,就剩着這一步,我們還走不過去嗎?”玉和自吃早飯以後,就在牀沿上坐着,直到吃過了午飯,也不曾出門,依然還在牀上靠了牀欄杆坐着,一手撐了頭,一手在大腿上搓着,只管沉沉地去想心思。桂英立在一邊呆望着他,只管出了神,一句話也不說。
久而久之,還是玉和看不過意,低聲問她道:“你何必呆呆站在這裏。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在屋子靜一靜心吧。”桂英腳步移了幾尺路,復又走了回來,低聲向玉和道:“我看你這情形,在家裏也是忍耐不住,過了年,你一個先出門去也好。可是你既然要出門去,在家裏不過稍住幾天的事,也犯不上和兄嫂們生氣。”玉和拿手撐了頭,依然是說不出什麼話來,許久許久,才道:“我若是走了,你怎麼辦呢?”桂英道:“這一點問題沒有,這七八個月以來,我什麼大罪都受了,不過還差一兩個月的事,怎麼樣熬着,我也熬過去了。現在所剩下來的,也不過三個月。憑我這一副窮命,大概兩三個月,我還不至於死,你放心出門去奮鬥得了。”玉和聽了這話,他還是不做聲,許久許久,才道:“我想想,我又不能走了。你臨產的時候,有我在家裏,多少還幫助你一點,和你做三分主,我要走了,只剩你一個孤鬼,你又該想着傷心了。唉!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了法子,陪着你再熬上三個月吧。”
他們二人如此商量,恰好他那多心的嫂嫂,在門外邊窗子底下聽了一個夠。她雖不說些什麼,然而她緊貼了牆腳站着,周身上下,都篩糠也似的抖。直聽到玉和夫妻把這篇話談過又談了些別的話了,她才捱了牆摸索摸索地走開,然而她的心裏,已經是惱恨到二十分了,她摸到自己屋子裏去,坐在牀沿上,兩手扯了夏布蚊帳,只管揉搓着,咬了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着。兩行眼淚向下一拖,竟哭了起來。
一會兒,玉成由外面回來,看到婦人這種形狀,料着就是爲了兄弟的事情。自己一向是爲兄弟護短的,以爲兄弟雖然有一些錯處,他是個有希望的人,給他分解分解,不要真和家庭弄決裂了。可是這半年以來,只管陸續地發現玉和的短處,不但是護不勝護,而且那種短處,自己也很有幾分相信,所以田氏現在和兄弟生氣,在面子上他不便幫了田氏說兄弟,但是在暗中想着,田氏這個辦法是對的。若再不給玉和一點顏色看,鄉下人也就未免太容易欺侮了。因爲如此,田氏在這裏哭着,玉成只當是不知道,並不過問。在屋子裏找出一瓦罐菸絲來,裝了一旱菸袋,然後吸了兩口,在屋子四周看上一遍,現出他那無聊的樣子來。搭訕着咳嗽了兩聲,移着腳就打算走出來。田氏道:“你走到哪裏去?你兄弟重言重語地說上了我一段。就這樣算了不成?”說着,把臉子板了起來。玉成吸了兩口煙,皺了眉道:“忍耐些吧!馬上就過年了。”田氏道:“過年了,我就該忍耐些嗎?你怎麼不叫他忍耐些呢?我告訴你,我們要分家,你不分家,我就回孃家去過年,讓你們兄弟兩人去過年吧。”說時,兩行眼淚,由臉上紛紛流了下來。玉成口裏銜了旱菸袋,站着向田氏呆望了。田氏掀起一片衣襟,擦着臉上的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田氏撇了嘴道:“你裝什麼呆?你今天要給我一個決斷,你不給我決斷,你莫想出我的房門,我要和你拼命。”玉成吸着煙道:“你何至於鬧到這種樣子?他過了年,恐怕是會走了。”田氏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還打算他過了年就走嗎?他要在家裏伺候美人過月子呢。一個男子漢,那樣沒出息,官也不要做,事情也不要幹,只想在家裏看守着女人,這樣的人,我眼裏看不慣。你讓他在家裏,我就走開,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辦,理與不理,聽憑於你。”她說了這話,倒索性兩手抱了大腿,偏着頭望了玉成,一言不發。
玉成看着,怕田氏叫了起來,讓玉和聽到,有點難爲情。便兩手捧了旱菸袋,向她微微拱着手道:“得啦,有什麼事情,都過了年再說,我讓他夫妻兩口子走開得了。說到分家,我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是這件事,不是關起門來起國號,可以我們自己料理的,總還要請兩個房族長來說說。現在家家要過年,分了家的弟兄,也要湊到一處來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找房族長來分家,那不是笑話嗎?”田氏道:“有什麼笑話?我一不做賊,二不當娼,三不唱……”玉成聽到這裏,也不等到她把這句話說完,立刻掉轉身來就向外面走。田氏叫道:“你不要走,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玉成走了回來,站在房門口,望了田氏不做聲。田氏道:“你一到了外面走,三朋四友,南天北地,什麼話你都會說。現在我和你說正經話,你就像得了啞症一樣。”玉成輕輕地喝道:“我給你面子,你不要不懂好歹,我要翻起臉來,龍王爺出來,我也要掰掉它兩隻角。”田氏道:“你說話爲什麼這樣子兇?”玉成兩腳在地上一頓,兩手啪的一聲,打了一下手掌道:“我就是這樣兇,你把我怎麼樣?”田氏還不曾說什麼呢,卻聽到玉和在外面叫起嫂嫂來,二人只得把話停止了。
玉和站在房門口,向裏面探頭看了一看,然後微笑道:“哥哥嫂嫂,不要爲了兄弟的事,倒傷了和氣。我已經和她說好了,過了年我夫妻兩口就走。”田氏道:“並非我做嫂子的,不能容你,實在是家裏日子太苦,怕你夫妻過活不下來。”玉和道:“過呢,也沒有什麼不能過。只是她的脾氣不大好,不會伺候兄嫂,所以沒有人緣,讓她跟我出去得了。”玉成夫妻,當然都是贊成這句話的。但是兄弟自己真個說出來要出去,面子拘定了,倒是不能不說兩句光亮一點的話,田氏便道:“二兄弟,不是做嫂子的要在你面前做什麼空頭人情,不過我有話,也得說明白,我是個直性子人,不願受人家的委屈,一有話就要說出來,但是反過來說,我也不願人家受我的委屈。現時正是年邊下,大家都趕着回家來團聚,怎麼你倒要向外邊跑呢?”田氏說這話時,不但哭得眼淚汪汪地那副形容改變過來了,就是帶着三分煞氣的形容,也沒有了。
女人家只要不生氣,再說出兩句客氣話來,自然就有幾分以柔克剛的意味在其中。玉和本來有幾句俏皮的話,要對嫂嫂說一說的,現在看到嫂嫂這種樣子,心裏要說的話,也就不便說了出來。自己就轉着彎道:“我要說出去,也並不是馬上要走,是等這個年過去了再說。”這樣說着,叔嫂二人,算是各自都讓了步,這一篇話,就毋用向下再說了。玉和說了這話,緩緩地一步一步向後退着,就走開了。
這已是陰曆臘月二十八,轉眼一過,就到了三十夜,王氏兄弟二人,忙着結束各處賬目,關於鬧意氣的這一層,也就來不及計較了。三十晚晌,玉成因爲今年家裏過年,多了兩口人,商得了田氏的同意,把飯菜格外做得豐盛些。天色晚了,家裏做好了豬頭三牲,連着香燭,一托盤子託了,送到祖先堂上來。玉和說:“桂英初次回來,家鄉風俗,也讓她看看,讓她在後面跟着。”
到了祖先堂上,玉和替哥哥接過托盤,放在供案上,桂英一看,中間一個大豬頭,上面貼一個大紅紙元寶,右邊一條大鯉魚,身上貼了一朵紙剪芙蓉花,所謂富貴有餘。左邊一隻大公雞,四隻紅筷子夾住了,雞嘴裏插松柏枝。另有三杯茶三杯酒,還有一碟子豆腐,一隻大碗栽了一棵青菜。桂英看了,心裏倒有些納罕,爲什麼供祖先還要青菜豆腐呢?
這時,玉和點着蠟燭燃了香,玉成卻三跪九叩首的,朝祖先磕頭。玉和將臉子繃得緊緊地,一點笑容也沒有。將手敲着供案上的鐵磬,哨的一下,又哨的一下,和玉成磕頭相應和。而且玉成穿了短短的大袖藍布棉袍子,外罩青布棉馬褂,頭上戴着大紅絲線頂子的瓜皮小帽,兩個袖比着高舉過頂一個揖,然後磕上一個頭。桂英看了這個樣子,忍不住好笑,可又不敢笑。玉成磕頭過去了,玉和也是照樣而行。桂英看在眼裏,心裏可就想着,莫要說他們是個莊稼人家,他們還是執着前清那一派的老古套。這樣的家庭,怎樣安插我一個唱戲的女人?祭過了祖先,大家回廳上去吃年飯。這桌上除了雞魚肉之外,還有兩大碗掛麪,兩大碗豆腐,兩大碗糯米小粑,兩大碗青菜,其實堆滿了一桌子的菜,也不過是城裏人吃的粗食罷了。原來這雞碗裏兩隻雞腿,已經截下來了,留着新正客來了待客,煮掛麪做點心,魚呢,卻是不許動的,正因爲魚是要餘的。所以滿桌子的菜,僅僅只有一碗肉是可以吃的。桂英自出世以來,哪裏過活過這樣淒涼簡陋的三十晚,兩眼眶眼淚,只好向肚子裏落了去,勉強把這一餐年夜飯吃過去了。
到了夜深,村子裏人三三兩兩地聚攏在一處,有的鬥紙牌,有的擲骰子,雖是有人來約玉和去加入戰局,但是因爲玉成不賭錢的,他也就謝絕了不去參加。找了幾個大幹柴蔸子,在牆角上,糠池子裏燒着。鄉下人不燒火盆,用七八層黃土磚,圍了一個牆角,那就算是爐子,大概由三十晚上燒着。可以燒到正月初四五里去。先是燒樹根,然後將稻糠掩蓋起來,火半天不會熄滅,可以暖屋子,可以燒茶,可以煨酒。這時,玉和將糠池燒起後,兄弟兩人,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池子邊,煨爐閒話。到了半夜裏,玉成將一隻大瓦壺,煨了一大壺麥燒酒,將糯米粑青菜豆腐用一隻瓦鉢子裝着,加上了一些剩肉湯,在放糠灰裏燒將起來。恰是桂英心中有事,睡不着覺,也來了。玉和看到她就向她點了幾點頭道:“你也到這裏來坐坐,回得家鄉來,過過這烤老糠火的生活。”玉成左手拿了酒杯子,右手提起了糠灰裏煨的瓦酒壺,斟上了一滿杯,先抿上了一口,然後點了兩點頭。桂英搬了個凳子,靠着糠池子坐下,兩手伸到火焰上,烘了兩烘,笑道:“鄉下這種年三十夜,倒也有個味兒。”玉成笑道:“你覺得鄉下的年,也很是有味的嗎?”桂英道:“這一個地方的人,調到那一個地方去總覺得是有個玩意的。比如說供祖先的時候,還要供上兩樣青菜豆腐,這就是北方風俗沒有的事情。”玉成道:“這個你有什麼不懂,這就叫過青菜豆腐年。我們由祖先到子孫,都過的是青菜豆腐年,過年就有青菜豆腐,這也無非叫我們不要忘了莊稼人本色的意思。”
桂英只要玉成提到了鄉下過窮苦日子,她就沒有了辦法,怕的是玉成從反面着想,就會說到自己在北平過的日子,未免過於奢華,就站起來笑道:“我過年向來是不守夜的,你們兄弟兩個喝酒吧’我走了。”說畢,掉轉身就走了,玉成吃年夜飯的時候,就有幾分酒興,到了現在,這酒興還不曾去,再喝上這幾杯煨熱的熱酒,更覺得興致勃勃地。於是嘆了一口氣道:“像二弟妹這個樣子,也就很可憐,一說到過鄉下日子她就提心吊膽。”玉和微嘆了一口氣道:“可不是?本來這全鄉下的人,都看她不起,以爲她的出身有問題。其實好漢不論出身低’縱然出身不好,她現在公正正,可很會過勤快日子,慢說她以前並沒有做什麼壞人,就是做了什麼壞人,難道還不許她改過自新嗎?”他說着這話,可板住了他的臉子。玉成喝了一口酒,將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搖了兩搖頭道:“玉和你不能怪我呀!我總是這樣說,家醜不可外傳的。但是這一件事,也不知怎樣陰差陽錯的,就會傳到許多鄉下人的耳朵裏去。我早就知道了,因爲不便跟你說,所以都悶在心裏。”玉和將一根圓的木柴棍,撥弄着糠池裏的熱灰,很不在意地,堆疊着在灰上寫上“人言可畏”四個字。玉成說上了一大套,他卻沒有說一句話。
玉成斟滿了那杯酒,將杯遞到他手,很和緩地道:“玉和!你喝一口吧。做哥哥的,沒有什麼對你不住。鄉下人造出這些風言風語來,這是沒有法子的事。”說時,將一雙筷子,也遞到他手上。玉和一手拿了筷子,一手端了酒杯子,兩眼只望糠中間一個燃燒着的木片,不住地抽出火苗來。玉成見他老不做聲,便道:“你老不做聲,還生着我的氣嗎?”玉和兩眼望了糠火,許久許久,才嘆了一口氣道:“事情是我做錯了,既害人,又害己,然而我有什麼法子呢?”說着,抿了一口酒,將筷子伸到瓦罐子裏去,撥弄了許久,才夾了一絲絲青菜到嘴裏來咀嚼。玉成道:“你這話說得我倒有些不懂了,你怎麼會害了人呢?”玉和道:“哥哥,你有所不知,桂英在北方的時候,無論她賣藝也好,不賣藝也好,平平安安地吃一碗飯,總是不會錯的。現在她到鄉下來,在我們家看是上等日子,在她看來,可就怕苦受夠了。她要是心中不服,埋怨我幾句呢,那也好些,可是她受盡了各種的苦,也不說我一句壞話,我心裏更是難受。”他說時,眼睛定了神,望着手上拿的這個酒杯子,許久許久,又低了頭道:“哥哥!你待我都很好,我……我實在對你不住。我……”說到這個我字,眼淚水幾乎就要滾將出來。玉成默然了許久,才道:“我也知道你心裏很難受的。但是你要知道我對家事,總是極力忍耐,倘使我不忍耐的話,你嫂嫂早吵起來了。鄉下婦人,知道什麼,只要她知道的事,一齊會說了出來的,到了那個時候,恐怕二弟妹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把家分了,你夫妻二人自燒自煮,自立門戶,你嫂子就是多事,也管不了分家弟兄的事。
田呢,你可以找人種……”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一低,“就是那地窖裏的洋錢,除了你上次拿去捐官的數目而外,還有千把塊錢,平半分,你還可以得四五百塊錢,拿到外面再去過日子吧,家鄉呢,我倒是不敢留住你。因爲鄉下人的眼光不同,白妹在家一天,他們就要當着新聞傳說一天,而且鄉下這種日子,白妹實在也未必能過,倒不如出去的好。我以前想,白妹若是添了個男孩子呢,留着在家裏,我也可以熱鬧一點,不過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恐怕連孩子長大了……”玉和放下杯筷,突然站起來,執着玉成的手道:“哥哥!我決計走,家不必分了,錢我也不要,我已經得了哥哥不少的幫助,還分些什麼呢?我很知道,我在鄉下一天,哥嫂總要受着人家的譏笑一天,我走開了,你們就幹了一身汗。”玉成道:“你以爲我是催你出門去嗎?”玉和道:“不是哥哥催我出門去,也不是鄉下人催我出門去,只是這鄉下傳下來千百年的老風俗,逼着我不能不出門,到了現在,我知道舊禮教殺人這一句話,不是假的了。”玉成到了此時,無話可說,接過了杯筷,坐在糠池子邊,只管喝酒,吃熱鍋裏的菜。
這個時候,玉和心裏固然是難受,玉成心裏,也未嘗不難受,兄弟二人,只管悶悶不樂地坐着,不覺喔喔喔!遠遠送來兩聲雞叫。糠池子裏燒的柴棍,漸漸變成了紅炭,不過一息息火苗,在那裏抽着,也像人一樣地精疲力竭了。玉成道:“一大壺酒,不知不覺都喝完了,大概有些醉,我們睡覺去吧。”玉和答應着好,可沒有動身。只有玉成一個人走了。他靠牆,望着糠池子朦朧着兩眼,手上拿着一隻長炳火鉗,只管在糠灰上塗着字,表示着那充分無聊的意思,一個人慢慢地昏沉睡了過去。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搖撼着自己的身體,睜眼看時,卻是桂英頂了一個大肚皮,站在身邊,她扶了玉和的肩膀道:“大正月初一的你怎麼坐在這裏打打盹?”玉和睜眼看時,天色已經大亮。
桂英穿了一件大襟藍布短棉襖,衣襬都撐將起來,頭髮是多時不剪了,從腦上垂下來一叢長長的頭髮,雖然臉上今天淡抹了一些粉,然而並未抹胭脂,這很不足以掩蓋她臉上的憔悴。桂英道:“你爲什麼老望着我?”玉和握着她的手道:“我想你自出孃胎以來,不曾經過這樣的正月初一吧?”桂英道:“你上牀去休息一會吧。不要說這些廢話了。”玉和道:“這不是廢話,去年年冬,我們無論對哪個問題,都是這樣說,以待來年吧!現在是到了那個來年的了,我們怎麼辦呢?我想着了這一點,無論做什麼事,我都覺得不順心。”桂英聽了他這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玉和一隻手就跑,玉和怕是讓兄嫂看到了,有許多不方便,就只好跟着她一塊兒回房去。他一覺大睡,直睡到下午兩三點鐘方始起牀,桂英是不知道鄉下規矩的,以爲他熬了一夜未睡,讓他休息休息也好。
殊不知道這件事又得罪了嫂嫂,在吃午飯的時候,田氏很不在意地問道:“玉和還沒有起來嗎?”桂英道:“他天亮以後,纔去睡的。”田氏笑道:“到底做了官的人,情形有些不同,正月初一,也不出來拜年。家無常禮,我們做哥嫂的,那倒是不要緊。但是村子裏,有許許多多尊長老輩,若不去和他們拜個年,恐怕人家會說我們不懂禮吧?”桂英不便怎樣反駁,因道:“我不該勸他睡就好了。他倒是說過的,上午還要給哥哥嫂嫂拜年呢。不料他一上牀,就睡着很熟的,醒不過來。”田氏點着頭哦了一聲。只憑她這一聲哦着,桂英就知道嫂嫂的心裏,是怎樣的不滿意了。
這時玉和醒了過來,桂英皺了眉道:“你擦把臉,趕快去給哥哥嫂嫂拜個年吧。”玉和道:“哎喲!我忘了這件事情了,嫂嫂說了什麼話了嗎?”桂英道:“說是沒有說什麼,不過提到這件事上來罷了。”玉和道:“果然不妥,多年不在家,在家的時候,又不和哥嫂拜年,倒以爲是存心這樣的呢。這時候拜年,恐怕也不恭敬,這沒有什麼法子,只好裝病再睡。”他本來下了牀要出房門了,現在索性再上牀去,二次睡覺。一直睡到晚上點上燈亮,方纔醒了,本打算不起牀的,然而一天不吃飯,肚子未免有些餓,只得下牀來,偷偷地漱洗一番。
桂英泡了一壺茶,送到牀邊的茶几上,烘了幾塊糯米粑,給他做晚飯,桂英低聲笑道:“大正月初一的,你就裝病,我有些不贊成。”玉和笑道:“假使不看人家的顏色,平平安安地過着,我倒願意常常害些小病。”桂英聽着他的話,很是可憐,本打算嘆一口氣,恐怕這又會勾起玉和肚子裏的牢騷來,只是微微笑了一笑。這一道難關,在表面上,是讓玉和逃過來了。
但是田氏沒有受他新年這一拜,心裏非常之不高興,以爲玉和瞧不起,有心賴了這個年不拜,把恨玉和的心事,又加上了一倍。把三朝過了,田氏嘴裏,就囉裏囉唆地說是做官的人,眼睛眶子大,鄉下人受不住他一個揖的。玉和聽說,只得裝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之下,玉和本來是要走的,但是自過舊曆年而後。桂英鬧着胎氣,不是腫腳腫手,就是悶煩嘔吐,終日昏昏地想睡。玉和想到自己若是走了,丟她一個人在家裏,就是要茶要水,也有些不方便。只好逢人就說,在外面的事情,已經找妥了,只要小孩生下地,立刻就走。這種話傳到田氏耳朵裏去了,她倒覺得出玉和自己說來的還要可信,囉唆的程度,也比較地好些。
玉和爲了避免衝突起見,當田氏說話的時候,他就走出門去。田氏囉唆的時候多,玉和就在外面的時候更多。桂英在家裏呢,就更顯着寂寞。她這臥室的後方,有一帶窄小的廊檐,廊檐外有一片長院,種了有二三百根竹子。桂英在最無聊的時候,便是端了一把竹椅子坐在廊檐下,看這一叢竹子的青翠之色。
到了二月,江南春暖,竹子裏面長的三株杏花,都開了。烈日之下,牆裏深翠的竹子,牆外淡綠的楊柳,和這淡紅的杏花,互相映掩起來,越襯托得這春色如畫。桂英想到在北平的時候,雖然春色沒有這樣的早,但是每年到開杏花的時候,自己總要和幾個男朋友,坐了汽車,到西郊去遊玩一番。就是不出城去,只要這天沒有戲,穿着細瘦的春衣,光亮的絲襪子,在中央公園柏樹林子裏平整的路上,繞着幾個圈子,在來今雨軒喝點飲料,看看欄杆外,成片的牡丹芍藥,這真是西方極樂世界了。當時過的那種快活日子,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處,如今要想再過這種日子,卻不知要等待何時了。現在自己頂了一個大肚皮,穿着一件短的藍布褂子,青布大腳褲,衣服果然不好,人的形象,也變得不成樣子。在去年此時,心裏幻想着,嫁了王玉和,應當怎樣去成雙成對,度這爛漫的青春。結果,是吃盡了苦,受盡了氣,在這黃土牆的矮屋子裏來看春光。
女子們總喜歡嫁做官的,一來名氣好,二來可以發財,其實天下最無用的人,就是做官的人,除了做官,什麼事情也不能幹。假如說,玉和有幾斤力氣,可以種莊稼,自己幫着嫂嫂做家裏的事,玉和幫着哥哥在田壟上做事,那樣子辦,我想哥哥就是不滿意我,也沒有什麼壞話可說的了吧?記得和我們編戲的那個張先生,常常要編些提倡農村生活的話到戲詞裏去,那也只好在臺上說着,讓臺下的人,多鼓兩下掌罷了。城市裏吃肥魚大肉,走三步路還要坐洋車的人,到鄉下來做什麼?給鄉下人提尿壺鄉下人還嫌他是個癆病鬼呢。我倒不嫌鄉下生活,只恨我一斤力氣沒有,不配做鄉下人罷了。我也不要唱什麼高調,還是回到城市裏去,駕輕就熟地想些辦法,不過唱戲這件事我絕不幹了,女人唱戲就是賣臉子,我有了丈夫,有了兒子,還去賣臉子不成?她一個人坐在這矮屋檐下,由現在的生活,回想到從前,由從前的生活,又顧到將來,一坐就坐上兩三個小時,不知道走開,只是沉沉地想着,想得久了,肚子有些餓了,很想吃兩塊牛乳餅乾。但是,這鄉下買塊豆腐乾,還要跑三里路,哪裏有牛乳餅乾?擡頭看到杏花,覺得口裏無味,心裏煩悶,能找幾個酸的水果吃吃也好。然而鄉下是終年不見醋面,又哪裏有酸水果吃?想這樣沒有,想那樣也沒有,越是沒有,心裏就越想。
做孕婦的人,想吃哪樣東西,就恨不得立刻到手的,桂英卻是想一百樣,連一樣也沒有。想吃酸的實在想得難受,心裏忽然想入非非起來,杏子既然是酸的,杏花當然也是酸的,何不摘兩朵花吃着試試看,她自己寬解自己,覺得這個辦法是很對的。於是起身走到杏樹底下,攀了一枝杏花在手,摘了兩朵,連萼帶瓣,塞到嘴裏去咀嚼,咀嚼的結果,只是苦澀,並沒有什麼酸味。又想我白桂英出了半輩子風頭,不想如今害胎,卻來生吃杏花瓣,口裏不酸心裏酸起來,立刻兩眼淚水汪汪的,要流了出來。恰是玉和見她久坐在屋檐下,不曾進去,大概又坐着想心事,於是悄悄地走了來,又想勸解一番。在房門裏便看到她手攀一枝杏花,兩眼含着兩包眼淚,好像是要哭的樣子。這就向她微笑道:“你看到紅花綠葉的新春,又想家了。”桂英這才省悟過來,放下手上的杏花,勉強笑道:“我想家做什麼?想也是白想呀。”
玉和回頭看看並沒有人,便低聲道:“你不用悲傷,自從三十晚上,我和哥哥談了一次心之後,我說了不分家產,嫂嫂已經對你放鬆了一把。她現在對我嘰嘰咕咕,無非是想我快走,怕我變心的意思。只要我們肯走,盤纏錢大概不成問題。我現在三餐飯,至多在家吃兩餐,其餘總是在外面東混一餐,西混一餐,都爲的是躲開她。你固然是痛苦,你要知道我更痛苦,一個多月了,她還記着正月初一,我沒有跟她拜年,到如今還不和我說話呢!我進進出出,看她那副冷臉子,不都是爲了你沒有生產,不敢走動嗎?你若是原諒我……”玉和說到這裏,嗓子硬着,說不下去,他幾乎也要哭出來。一叢杏花之下,站着這樣一對少年的苦惱夫妻,這杏花真也就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