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玉和因老科長逼迫得厲害,桌上的那張表格,還鋪得整整齊齊地,擺在座位面前,除非老科長那目力較差的人,有些看不清楚,否則低頭一看,便一行一行的數目,一覽無餘。這就一面站起身來,笑着向科長陪話。將手由身後翻過去,一把便將那表格抓到手裏,捏成一個紙團,向袋裏一揣。低聲道:“這並不是公事,是我私人的一篇賬目。”
科長見他紅了臉,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氣,於是兩手向額上一舉,把那副大腳眼鏡,取了下來,在衣袋裏取出眼鏡盒子裝着,咔的一聲,把盒子關着,正了顏色向玉和道:“無論有無公事可辦,你總不能在公事桌上算私賬。我可麻糊過去,可是讓司長總長知道了,連我是一塊兒要怪下來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倒要受你的連累,我就是不怪你,你心上也過不去吧?”在機關裏,下一級的人,對於上一級的人,就如子弟對於父兄一樣。老科長這樣照着情理說話,總是十二分地客氣,玉和還敢說些什麼,只有紅了臉低着頭,挺直了身子,靜受他的教訓而已。
老科長還要說什麼時,只聽得窗戶外面茶房喊着總長到,本來這屋子裏談話聲音,就因科長一怒而停息。再加上這“總長到”三個字傳到耳朵裏面來,就把空氣裏的音波完全停頓了,那科長臉上,怒容是沒有了,就祭神如神在的,把面孔莊重起來,然後在衣架上取下了馬褂,在身上套着,在抽屜裏拿出兩件公事,校對一番,自到總長室回公事去了。科裏的人,這就都向玉和做個鬼臉子,有的就輕輕地問他,究竟說的是什麼賬?玉和如何好說出來,只是微笑而已。
到了下衙門,匆匆地便走,回到公寓的時候,自己一人在屋子裏坐着發悶,心裏便想着,科長對我,總算顧全體面的,他真板起面孔,說幾句官話,記上一大過,那又有他的什麼法子。不過向來是沒有受過申斥的,今天忽然受了這種教訓,卻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怎樣不安的感覺?至低的限度,在科長面前,是不能維持信用的了。假使他見總長的時候,把這話隨便地說一句,自己的位置,就不能保。不過科長是個忠厚人,或者不至於。雖然是個忠厚人,在氣頭上偶然說一兩句,又有何不可!他坐在屋子裏,顛三倒四地想着,總覺今天的事,有些不妥。與其這樣,不如打一個電話到科長家裏去,和他表示歉意,看他說些什麼?於是就走到前面電話室裏,向科長家裏打電話。隨手摘下耳機子,報告了電話號碼。
那邊接着電話,問找誰。玉和對了電話機,就半蹲了身子下去,做一個鞠躬的樣子,然後笑道:“是我,請科長說話。”那邊問道:“什麼?請科長說話。”玉和道:“是!請科長說話。”那邊笑道:“嚇!你不要打哈哈了,你不是玉和嗎?到我們家找科長來了。”玉和這才省悟過來,笑道:“哦!你是濟才大哥嗎?你瞧,我是和科長家裏打電話的,也不知道怎麼着,報了你家裏的電話號碼。”濟才哈哈大笑道:“還虧你說出口啦,這幾天,你總是這樣魂不守舍。你找科長什麼事,要借錢嗎?”玉和嘆了口氣道:“還提借錢啦!我搗了個亂子了。”濟才道:“什麼事?到我們這兒來談談吧。”玉和道:“我身體不大好,想睡得很,你沒事,倒可以到我這裏來談談。”張濟纔想了一想,便道:“好吧,回頭我就來。”玉和掛上電話自己笑着回房去了。心想,我這是怎麼了,總是這麼神魂顛倒,這樣下去,事情幹不成了。
於是自己強自鎮定,將小書架子上的兩本書,翻出來看看。然而也只看了三四行便覺得滿紙字跡亂跑,看第一行,卻看到第三行去,看三行時,卻又看到第六七行去,連字跡都看不出來,慢說是分清句讀了,爲了這個,他只好放下書不去看,倒在牀上,慢慢去想着心事。因爲日裏用腦過度,頭一沾枕之後,慢慢地就睡過去了。
他睡不多久的時候,恰是張濟纔到來,一推房門,見他躺在牀上,記着剛纔還在通電話,當然是睡覺不久,且不去驚動他,坐下來抽一支菸卷。桌上那本小說,書頁前面,有許多肖像,就翻着看了幾頁。正這樣看着,卻聽到玉和在牀上說起話來,他道:“婚事還沒有起頭,就讓錢逼得人要死,娶親娶親……”以下的話,就很含糊聽不清楚了。
張濟才還以爲他是和自己說話,正留心聽着。現在算聽明白了,敢情他還是在說夢話。便笑道:“這個人不得了,真讓白桂英給他迷住了。”便喊道:“玉和玉和,你怎麼啦?”玉和一個翻身坐起,揉着眼睛問道:“你幾時來的?”張濟才笑道:“我也不知道你這個人,是幾百輩子沒有見過女人,現在就爲了桂英答應了你的婚事,七字沒見勾,八字沒見撇,你就這樣掉了魂一樣。”
玉和被他說得臉上紅了一陣,然後下了牀來。玉和倒了一杯茶,抱了被子角,向他對坐着,用右手一個手指,蘸了滴在桌上的剩茶,只管畫着圈圈。許久,才道:“我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我一聽到說,要我籌劃兩千塊錢的禮金,我想想一點路子沒有,我就發急起來。我也明知道不見得馬上就要用。可是我一想起來就只管發愁。她今天沒有給你電話嗎?”張濟才笑道:“她是誰?哪兒就夠上是叫她了。”玉和笑道:“人家心裏難受,你不幫忙罷了,還要開玩笑。”張濟才道:“你以爲娶媳婦是買東西嗎?有了錢,東西就到手了。至少還有三月兩月哩。”玉和道:“現在沒錢,兩三個月後,也不見得有錢。”張濟才見他那樣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寬慰了他一頓,說是隻管慢慢地籌款,萬一籌不到,自然會替他想法子。玉和覺得除了這樣子辦,也沒有別的法子,勉強笑着和他說話,留了張濟才吃過晚飯而別。晚上也不願出門,早早地就睡了。
次日清晨,還不曾起來,就聽得窗戶外面有人問茶房道:“王先生還沒有起來嗎?”玉和一聽是桂英的聲音,連連答應道:“起來了,起來了。”桂英推門進來,見他穿了短小的襯衣襯褲站在牀前穿衣服,就微笑了一笑,掉過臉去,看牆上掛的一張山水畫。玉和匆匆地將衣服穿好了,便笑道:“我們也不是外人,你幹嗎躲着我?”桂英掉過臉來向他臉上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幾天的工夫,瘦得眼睛都落下去兩個坑了。”她說着話時,將她那件墨綠色白花綢裏子的夾斗篷,放在他的牀上,看到他的薄被,抖亂着的,就給他疊好,又將被單牽扯一番,用手抹平了皺紋,玉和在洗臉架子邊洗着臉,回過頭來看到,便笑道:“呵呵,這可不敢當!”桂英笑道:“你瞧,你應該受罰纔對,剛纔你說不是外人,這會子我跟你疊被,你又說是不敢當。”玉和笑道:“這也就因爲你很有些避嫌疑,所以,我也就客氣起來,若是你不避嫌疑,我也就不客氣了。”
說話時,茶房送進茶來,玉和先將溫水壺裏的熱水涮了涮茶杯,然後斟了一杯茶,送到桂英手裏。見她穿了一件銀花點子緞旗袍,便將眼光由下向上一溜,直看到她的頭髮上去。桂英抿嘴微笑着,只喝着那茶。等玉和自己也倒茶喝,卻笑着一伸杯子道:“哪!給你。”玉和接了忙斟上這杯,又遞了過來,桂英擺擺手道:“你自己喝吧。”
玉和見她兩手撐了牀,半側了身子坐着的。也就背靠了桌子喝着茶,望了桂英微笑。桂英道:“張大個兒告訴我,你很着急,急出病來了。現在你總是笑嘻嘻地,一點發急的樣子也沒有呀。”玉和道:“你來了,我就不發急了,也不發愁了。”桂英道:“不發愁,不發急,爲了什麼緣故,就爲着周身上下,把我看個夠吧?”玉和笑道:“你要是怕我看,爲什麼穿這樣好的衣服來呢?”桂英笑道:“你不要爲這個發急,我唱戲的時候,穿這樣好的衣服,將來我一樣地能穿藍布大褂。”玉和笑道:“你多心了,我是看着你好看,所以多看你幾眼。喲!我這話說得粗魯一點你不生氣嗎?”桂英聽了這話,要伸手伸個懶腰,身子撐不住,就向後一倒。玉和的心裏,這時起了一個奇異的思想,自己的牀,向來沒有婦女坐過,現在可開始了。
玉和正在笑呢,桂英翻身坐了起來,笑向他道:“現在你覺得心裏開暢得多嗎?”玉和笑着點點頭,桂英擡起手上的表看了一看,笑道:“那麼,你好好上衙門去辦公,不要胡思亂想了。錢的事,不要緊。只要我願意,你就一個不拿出來,他們也沒有你的法子。我要走了。”玉和道:“你就爲了要我好好地上衙門辦公,這纔來看我的嗎?”桂英笑道:“你不是身子不大好嗎?我來看看你好了沒有?”玉和道:“這就對了,你因我身體不好來看我的,我身體剛好些了,你又要我去辦公。倒顯着你不是看病來了,你是催我辦公來了,時候還早着呢,買一點兒點心來吃,再談一會兒吧,我們那裏辦公,就是這麼一回事,畫個到就得了,早到是在那裏坐着,晚到也是在那裏坐着。”桂英聽他說得那樣輕鬆無事,自然也就不便勉強他去上衙門。笑道:“這是你誠心要請客,我就讓你請吧。”
玉和只要她不走,又可以多坐多談一會兒,令人說不出來的有一種怎樣好的快感,立刻拿了一塊錢出來,叫茶房去買點心,索性在靠近牀前的椅子上坐着笑嘻嘻地和桂英談話。茶房買了點心回來,一發換了一壺茶葉,二人隔了一個桌子角坐着,喝着茶吃着點心,低聲細談。公寓裏的茶房,不經房客叫喚,是不敢走進來的,當進來時,必定看到他兩人笑容滿頰。
這種形狀,當局人是不知道的,必定要到事後,纔會有那甜蜜的回憶。這時玉和同桂英,只能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玉和說得有勁的時候,桂英聽得人趣低了頭,兩手摺疊了一張包點心的紙,揚着一雙眉峯,只管微笑着。當桂英說得有趣,玉和聽得入神,又是用指蘸了剩茶在桌面,畫了圈圈。這話越說越長,茶也加上過好幾回水。可是玉和依然繼續地說下去,並不知道到了什麼時間。還是桂英想到關於時間的別一樁事情上去,扭轉手背一看手錶,已經快到十一點鐘了。便將玉和推了一推道:“到現在,你還不該去上衙門嗎?我們談話的時間,也就談得可以了。”玉和握了她的手,伸頭看着手錶。笑道:“糟了,今天上午,算是誤卯了。這個時候就是跑了去,也到了散值的時間了。”桂英正色道:“誤了卯不要緊嗎?”玉和道:“誤卯多了,那是與飯碗有關係,至於一回兩回,誰也難免。而且我向來不誤卯,今天偶然誤上一回,這倒也不足爲奇。”桂英笑道:“既然是不要緊的,那你就更不用慌,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去,索性到了下午,你從從容容地去上衙門。”玉和因爲有幾天不和桂英在一處談話,二人是越過越親密,也就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下和她一路去吃午飯。
二人一味地廝混,由公寓裏混到飯館子裏,直到下午一點多鐘,方纔分手。
玉和滿心歡喜地到交通部來上值,當他到了科裏時,有兩三個同事先到,都問他早上爲什麼不來?玉和道:“哪個沒有誤卯過呀,我偶然誤了一回卯,這也很不算什麼,追問我幹嗎?”一個年老些的同事,走近一步,向他很誠懇地道:“你若是有腳路的話,趕快在總長那裏想點法子罷。天下真有這樣巧的事,昨天科長交給你辦的一件公事,今天總長要調卷看。科長因爲你沒有來,自己打開抽屜來找了一遍。等到把那公事翻出來,還是原來的底稿,你一個字也不曾改動,他很生氣。把你昨日的舊賬,今天的新賬,合攏在一處,都告訴了司長。司長爲了卸除責任起見,對於總長,當然也是一本奏上。恐怕不能毫無問題吧?”
玉和聽了這話,忽然想起抽屜裏有一本《三民主義》,立刻扯開抽屜看時,卷的報紙透開着,書卻不見了。馬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急,脊樑上汗如雨下。不多大一會兒,科長來了,玉和情不自禁,由本位站了起來。那科長對他並不理會,取下頭上的呢帽,聽差走向前接過去了。自脫了身上的馬褂,掛在自己位子邊一個掛牆衣鉤上。立刻在身上取出大腳眼鏡戴上,就把抽屜裏的公事取出幾件,隨便翻看。玉和站在自己位子邊,手扶了桌子,只管發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自己猶豫了好久,覺得這不是害臊害怕的問題,稍微鬆勁,自己的飯碗,就要打破了。而且還不止打破飯碗而已。只得硬了頭皮,走到科長身邊,低聲叫了一聲科長。
老科長先擡着眼將眼光由眼鏡框子的上面,斜看了他一眼,然後將桌面上幾件公事歸理到一處,眼鏡並不取下,兩腳讓它夾了兩太陽穴,卻把鏡子送到額頂上戴着。這才站了起來,望着玉和道:“下午你倒來了?”玉和微微退後一步,垂了兩手站定。低聲道:“因爲上午頭痛,不能起牀,所以沒有來。”科長將兩隻手攏了袖子,向胸前一捧,正了顏色向他道:“年輕人在外做事,無論在哪一界混,都應當守着規矩。在政界裏做事,有一層層的官箴,更是胡來不得一步。就是做了大總統,也還要受參衆兩院的拘束呢。”玉和沒什麼可說,科長說一句,他就答應一個是。科長望着他,停了一停。然後道:“你何曾頭痛,分明是私事,就是有私事不能來,也可以打個電話告訴我。昨天下午,你一來,我就把一份京漢路的公事給你,大概你看也不曾看。公事當天不辦,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也當看看公事內容如何,是不是可以放下的。你知道昨天那件公事沒有辦,誤了多大的事。我們雖相處有日,但是到了這種情形之下,我也沒有法子顧全你了。總長今天上午到了,很生氣,傳見你,你又沒來。我再三地說,才這樣辦。總長交條諭下來了,你去看罷。”說着,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字條,交給玉和。他看時,那字條上寫着有杯口大的字兩行,竟是總長的親筆。上寫着:
路政司第三科主事王玉和,自即日起,毋庸到部,聽候另行任用。
年月日總長吳
他在看條諭的時候,老科長在那裏解釋着道:“這總算二十四分地給面子了。”玉和將一張臉,紅得過了耳朵後面,捧了那條諭,說不出話來,抖顫得那紙條瑟瑟做聲。老科長看了他那喪魂失魄的樣子,便用很和緩的聲音對他道:“你也不必着急,好在這條諭上的話,卻是很活動。”說着,卻在抽屜裏取出一個白紙卷兒,手哆哆嗦嗦地舉着交給他道:“這種小說,你爲什麼帶到部裏來看?我成全你這事沒有舉發,回去把這書燒了。你懂嗎?”說着向他很快地看了一眼,玉和心裏明白,這就是那本《三民主義》。心裏如釋重負之下,覺得老科長總算手下留情,接過書來,鞠了個躬,謝謝,不能再有什麼話說,只得走回自己位子上去坐着。
看看科裏的同事,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各人的眉頭子,都是些皺起來。不知道人家是憐惜,或者是怕受連累,然而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是很明瞭的了。在這樣十目所視的情形之下,自己可有些坐不安身,只得站了起來,向科長道:“那麼,我可以走了。”科長站起身來,向他點着頭,還放出笑容來道:“好吧,你請便,我們後會有期。”玉和又和同科的各位同事,遙遙地點了個頭,算是告別的意思。可是走出門去,頭上涼習習的,沒有戴帽子,又復回身轉來。因爲怕人家誤會,一進門,就嚷道:“我是拿帽子的。”伸手在牆的掛鉤上,摘了帽子,就向頭上戴着。本科的茶房叫起來道:“那是科長的。”玉和越急了要走,倒越有糾纏,便笑着取下帽子,交給科長。老科長正在看公事,他忽然送了一頂帽子過來,這倒有些莫名其妙。那茶房在別的掛鉤上,將玉和的帽子取下,交給了他。老科長正要起身問玉和話,他已戴上帽子走出去了。科裏的人,卻哈哈一陣大笑。
玉和走到窗戶外,聽到屋裏這種笑聲,心想,他們真是勢利眼,我在這科裏的時候,因爲比較地能辦事,大家對我都很客氣。我一把事情丟了,調過臉來,大家就笑我。本來就覺得,書的事情,既沒有舉發,總長有些罰得過於嚴,心裏很是不平。現在同事又是這樣地譏笑,更是憤恨,走回公寓去,掩了房門,就倒在牀上躺着。心想,事情丟了不要緊,恐怕婚事也要受很大的阻礙,以前有在交通部做官的這塊招牌,多少還可以令人受聽。於今差事丟了,成了個無業的遊民,平常的人家,也未必肯給姑娘,現在想討一個有名的女伶,那如何能夠?這事算是一了百了,全盤皆輸了。
這樣地躺在牀上,只管懶於起來,便是天色昏黑了,屋裏的電燈也懶去開亮,躺在牀上,除了想心事,便是聽公寓裏的人,左右前後說閒話,最後聽到隔壁屋子裏兩個人閒談,一個道:“你家裏又來了快信了,又是催錢吧?”一個道:“可不是?我真後悔,不應討老婆,每月發了薪水,什麼事都得放下,第一件,就是寄錢回家給太太。我們在外面混小差事,奴顏婢膝,送往迎來,受盡了骯髒氣,每月混百十塊錢,吃不能吃好的,穿不能穿好的。一切都湊付,可是太太坐在家裏,什麼不管,只知道每月寫信來要錢,日子遲了,信上就要發牢騷,總疑丈夫在外有什麼不正當的行爲。每月寄錢回去,另外還要說上許多道歉的話,我不明白,男子們怎麼天生成這一副賤骨頭,女太太又憑着什麼,吃丈夫的,穿丈夫的,還要干涉丈夫的行爲。我來仿時髦人物,喊句口號,被壓迫的丈夫們聯合起來,打倒封建餘孽’專制魔王的太太們。”那一個人聽說,就哈哈大笑道:“瞧你這股怨氣沖天。其實你這問題,很容易解決,你不會有錢自己花嗎?不理會家庭,也不寫信回去,來了信,塞到字紙簍裏去,就什麼困難也沒有了。”這一個道:“那怎麼行,她會追到北平來的。”那一個道:“娶太太,不是爲了朝夕相處嗎?你怎麼怕她來?”這個反問一句道:“你的太太,是朝夕相共的,你覺得滋味如何?”那一個道:“別提,別提,我們二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鬧,她把家事,全讓老媽子料理,每日至少是八圈牌。
可是我回去晚了,必得說明來歷,要不然,她就哭着鬧着,說我不管家事。每月發的薪水,都得交給她,要買什麼東西,還得在她手上去拿錢。我有心和她決裂,咳!又有幾個孩子。不決裂吧?終日地敷衍太太,太太說什麼新樣子衣服好,明知道太太要做,不敢說不做,只繞了彎子說,那樣不大方。太太說,一點好首飾都沒有,打算打一隻金鐲,也不敢說不行,只說現在不時行佩戴金器了。可是這話,你想能哄着太太嗎?不行,她高興冷笑一聲算了。不高興,她就罵起來,說是不買也不要緊,夫妻們可以好好地商量,爲什麼說鬼話?你瞧,真會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我氣不過了,就和她鬧一場,你真吵得厲害了,她也可以軟化。我們有事的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一算了,她又起勁。咳!太太?冤家罷了。”這一個也補足一句道:“女人真不是好東西。”
玉和在牀上,把這話聽了個夠,心想是的,我看到許多朋友有了家眷,都是苦惱,說我們光身漢子自由,這話是真的。我以前不知道什麼男女戀愛,每日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現在和白桂英談上了戀愛,終日裏如醉如癡,一下子就把差事丟了。丟了差事,還要籌備兩千塊錢結婚,自己哪有這種力量,豈不活活地逼死人嗎?果然,女人不是一種好東西,我不幹了,向廣東革命軍投效去。他如此想着,忽然跳了起來,亮上電燈,就興奮起來。先打開箱子,將銀行裏的存摺取出,檢點了一番數目,竟還有五百多塊錢,心裏想着,這些錢,足可以帶回家去,見兄嫂一面。做個進門笑。北平事情丟了,那不要緊,向兄嫂明說我可以到廣東去,現在廣東政府,也很收羅交通人才。正如此計劃着,要逃出情關。茶房卻進來報告道:“王先生,電話來了。”
玉和雖然有着心事,電話不能不接,便到電話室裏來接電話。一接之下,卻是女人的聲音,她先笑道:“喂!怎麼不到張家來坐坐?”這分明是桂英說話了。玉和也不解是何緣故,一聽她的聲音,心裏就軟化了,情不自禁地笑道:“喂!你現時在什麼地方?在張家嗎?”桂英道:“可不是?上午我出來,說是找大夫瞧瞧的,回去晚了,他們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不能把我吃了下去,所以我下午索性出來了。嚇!別一個人在家裏着急,急得成了大病,那很犯不上,要想法子,還是我們大家想吧。”玉和道:“我身體依然不大好……”桂英馬上接着道:“要不,我來看你。不過公寓裏,晚上我是不願意去的,可是爲了你,那沒關係。”玉和道:“晚上涼……”桂英道:“喲!你不歡迎我來嗎?”玉和連連道:“歡迎歡迎。”桂英說着一聲回頭見,就把電話掛上了。
玉和一人走回房來心裏想着,女人固然不是好東西,但是桂英對我,只有犧牲,並無要求,只見愛好,並無衝突,豈可以把她當普通人所咒罵的女子來看,假使我逃出情關,躲開了她,那便是天字第一號沒有良心的人了。他自己將自己責備了一頓,趕緊就叫茶房泡好一壺茶,買了些瓜子花生仁,在屋子裏靜候,果然不到一個鐘頭,桂英就笑嘻嘻地進來了。
她兩手操了斗篷,待放下未放下,望了玉和很注意地道:“怎麼了,你的氣色晚上更是不好?”玉和想了一想,微笑道:“還不是和上午一樣嗎?不過電燈下面,你看着我沒有血色罷了。”說時,替桂英接着斗篷放在牀上。桂英卻拉住他的手,走到電燈下,又仔細看了他的臉色,笑着微搖了頭道:“我明白,你這是心病。”玉和笑道:“那麼心病還要心藥醫啦。”桂英瞟着他道:“我這個治心病的大夫,不是來了嗎?不過你這個病,還要點藥引子。”說着,將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圓圈圈,給他看看道:“不是少這樣東西嗎?”玉和深深嘆了一口氣,在一張藤椅上,坐着倒下來。桂英坐在他身邊一張方凳上,手便握了他的手,玉和見她換了青嗶嘰旗衫,周身滾了白沿條,腳上穿一雙鮎魚扁頭式的黑絨平底鞋套着那窄窄的白絲襪子,白是白,黑是黑。於是又笑了起來,桂英道:“你剛嘆完了一口氣,怎麼又笑起來了?”玉和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太美了。穿得華麗,華麗得好看。穿得素淨,素淨得好看。你令堂給我那一個大難題目,我又得不着你,還讓你受氣。我現在神魂顛倒,周身是病,我打算逃走,又捨不得你。”桂英用手在他腿上,輕輕捶了一下,笑道:“不要瞎說了。討不到老婆,難道官也不做不成?”玉和笑道:“我們這算什麼官?”桂英道:“大小是個官,反正比挑水賣菜的強。”玉和道:“我以爲我不如挑水賣菜的哩。人家憑力氣賣錢,一點不求人。我們幹這小差事,上面層層的管頭,一天人家不高興說不要你了,我就得滾蛋。其實,一個學工程的青年,混這麼一個芝麻小官,用非所學,我也太沒有志氣。”桂英笑道:“你這樣大發牢騷,不要是爲了我的事,碰了什麼釘子吧?”玉和坐了起來,連搖着頭道:“不,不。沒有的事。”
他口裏如此說着,心裏便怦怦亂跳,恐怕桂英會看出了形跡。於是用手巾擦了一把手,抓了一把花生仁在手,兩手合着,用力地挪搓一會兒,把花生仁的薄衣完全搓下,然後偏了頭,向手掌花生仁上微微地吹着,把薄衣全吹掉了。然後把這花生仁送到桂英手上,又倒了一杯茶,先呷了一口,不涼不熱,這才倒一杯遞給桂英。桂英笑道:“我自信做事很細心的了!和你一比,就差得遠啦,你這樣做事,公事沒有辦不好的。”玉和想說一句話,沒有說出,又忍回去了,桂英也不喝茶,也不吃花生米,拉了玉和在藤椅上躺着,自己依然在方凳上相陪,手便握了玉和的一隻手。
玉和看了她許久,笑道:“我是真捨不得你,不然!我真要回南去一趟。”桂英道:“你爲什麼要走,是爲了籌款子嗎?”玉和點點頭。桂英見他兩道眉峯隱隱地皺起,便正色道:“你說我母親給你一個難題目做,在你看來,那是不錯的。可是據她看,那又不然,你想,唱戲的姑娘嫁人,只要像我這樣紅,哪個做父母的,不想發一筆財。就是秋雲嫁給張濟才,也得着五千塊錢的禮金啦。我媽媽知道我箱子裏有一千塊錢,和你只開兩千塊錢的口,算得只要幾百塊錢啦,這個數目我都給你賴了,恐怕我母親會瞧你不起,所以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你若是能回家去湊付一筆款子出來,我倒也贊成,反正比在北平東拉西扯強。”玉和將桂英的話,仔細玩味了一遍,覺得很對,就點點頭道:“你這話說得有理,我應當回南走一遍。明天來不及了,後天我就動身,遲則一月,早則二十天,我一定趕回北平來,可別鬧成張太太那話真弄成天河配。”桂英笑道:“別胡說了,我把什麼比織女,你也不會是牛郎。我聽說你家是個財主,那麼,回家去找個千兒八百的,很不算回事,不過就是一層,不知道衙門裏可告得到假,若是勉強走開,差事受了影響,那犯不上。”玉和道:“那也沒法子,爲了終身大事,丟差事也不在乎。”桂英道:“不能那樣說,以後我又不唱戲,指望着什麼過日子哩?你若是告不到假,籌款就緩一步也不要緊。你爲了我,你要好好地保全你的差事呀,你說對不對呢?”桂英句句都是好話,玉和聽了句句比罵他還難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