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桂英在一番唱戲之後,忽然傷心落淚,她母親朱氏和趙老四都莫名其妙,無法勸解。她哭了一陣子,感覺得也是太無意思,就自己在身上掏出手絹,揉擦了一陣子眼睛,在牀上便躺下,仰着臉向屋外面的趙老四道:“對不住,今天心緒不好,不唱了。”
趙老四當然是跟着她的話轉,她說是不唱了,就不唱了,於是站在房門口笑着點了個頭道:“好,您休息休息,明天什麼時候來?”桂英道:“我嗓子太不行,這碗戲飯,恐怕吃不成了。再說了!”朱氏由牀上望到趙老四臉上,不知道要用什麼話來轉這個彎,便道:“四哥!你明天比這晚一點兒來也就行了,是不是?”說着這話,就把眼光向了桂英臉上望着。桂英也不理會她母親的話,一個翻身,掉頭向裏而睡。
朱氏本想和她再說兩句話,看她那個樣子,由悲憤而生氣,卻是不大好惹,有話大概也不能在這時候去說,只得悄悄地走出屋子去。堂屋裏桌上放着有菸捲,朱氏拿起一根菸捲來,擦了火柴抽着,斜靠了桌子偏了頭,在那裏想心事,口裏是不住地陣陣向外噴着濃煙。看到趙老四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她就一把抓了菸捲與火柴盒子,一齊放到桌子邊上,向他道:“抽菸吧。”趙老四也是心中說不來怎樣的不安。朱氏叫他抽菸,他就拿起菸捲來抽菸,也是靠了椅子背,偏了頭在那裏想着。兩個人都快把一支菸卷抽完了,趙老四才提起了胡琴口袋,起身告辭。朱氏跟在後面送到門口來,回頭看看,沒有人跟在後面,便低聲道:“她自從由鄭州回來以後,老是心不順,我也沒有法子相勸。這件事只有程秋雲可以說說她,你抽空到秋雲那裏走上一趟,看看秋雲是什麼意思。若是她肯勸勸我們大姑娘,這事就好辦。”趙老四道:“對了,我也這麼樣子想,除了程老闆,別人也勸她不過來。我這馬上就去,你聽我回信兒吧。”
趙老四提了胡琴袋,一點也不躊躇,徑直就來拜訪程秋雲。他和張濟才,以前也是熟人,所以到了這裏來,也並不費什麼事,一直就走到裏院客廳外面,先揚聲叫了一聲張三爺。張濟纔在玻璃窗子裏看到了他,便道:“老四!久不見了,進來吧。”趙老四一掀門簾子,迎着張濟才請了個安,卻看到屋子犄角上,坐着個青年,見有人進來,便笑吟吟站起來相迎。張濟才介紹道:“這就是王玉和先生。”又向玉和道:“這就是給白老闆拉弦子的趙四哥。”玉和道:“哦!白老闆的師傅。俗言道得好,紅花兒雖好,也是綠葉兒扶,我想着,白老闆成名,大概也得了趙四哥的力量不少吧?”
趙老四得了人家這一陣恭維,心裏非常愉快,就笑道這位王先生真是客氣,你想,我們是靠人爲生的,人家不唱,我就是把胡琴拉出一朵花來,也是枉然。現在白老闆要不唱戲,我正着急,不知道怎麼辦呢?”張濟才道:“對了,這幾天在這裏談着,她像很灰心,不願登臺了。可是昨天對着我說,試一試也好,幹個兩三月,就不唱了。我們還說笑來着,是不是要掙嫁妝錢來,她也笑着承認了。”趙老四道:“她不打算找主兒嗎?誰呢?”
張濟才頭上戴着小帽子的,用手箝了帽疙瘩,揭了起來,一手在禿頭上亂抓,抓着頭皮,飛雪花似的亂舞,就笑道:“我知道是誰呢?反正有那麼一個人吧!”說着,顯出很躊躇的樣子,望了王玉和一眼。王玉和倒不覺紅了臉,便伸手到袋裏去掏菸捲,搭訕着,就把這個岔兒牽扯過去。
趙老四是個土混混兒,在社會上混得油而又滑的人,這樣尷尬的情形,如何不看出個兩三分來,便道:“照說呢,白老闆那個歲數,要是出門子的話,也適當其時。可是她家裏人,全指望她唱戲來養活着,她要是不唱戲了,可真是大糟其糕。出了門子,別管是不是咱們梨園行,將來生個一男二女的,還要料理家務,哪裏騰得出工夫來唱戲。依我說,再露個一兩年,大家都別像以前一樣,到手就花,現在好好地攢上幾個,留着過下半輩子,怎麼也比湊合着過日子強吧?”
張濟纔在他那顆肥而且大的腦袋上戴上小帽子,兩手十個蘿蔔似的指頭互相擰着搓了兩下,微微地在黑臉上泛出淺笑來。
玉和站起來向壁上掛的鍾看了一看,笑道:“沒有什麼事了嗎?我該上衙門去了。”張濟才笑道:“晚上來打牌。”玉和笑道:“說了好幾回了,這牌老打不成功,我也不想打了。”張濟才一時不曾留神,向他道:“我也約了白老闆好幾回,都沒有約成功,今天她下半天準來’我把她留着,咱們一定打八圈,不完不散。”玉和向趙老四偏看了一眼微笑着:“今天晚上,我有個約會,也許不能來呢。”趙老四聽得很清楚,只當不知道,手指頭上夾着一根菸卷,滿屋去找火柴盒子。張濟才和玉和說着話,將他一路送出大門外去。
過了一會,張濟才進來,先向趙老四道:“這個人是我把弟,差不多天天上我這兒來。我有點事情,要託他辦一辦。和桂英在我這裏會到一回,這個人很忠厚的,你看怎麼樣?”趙老四點點頭道:“對了,倒是個老實樣子。您太太不在家嗎?”張濟才道:“她上市場買東西去了,還沒有回來。你要找她嗎?”趙老四道:“我沒有什麼事找她,我不過打這門口經過,順便來看二位,不在家就算了,我也沒有什麼話說。”說着,站起身來道:“我給你告假’改天見吧。”一面說着,一面向外面走,張濟纔跟着送到大門口來,及至兩人要告別了,才向趙老四笑道:“咱們都不是外人,我有一句話,要叮囑你,你千萬別把白老闆在這裏打牌的事,回去對她老太太說。我倒不怕她別的,她那個碎嘴子,我可是受不了。”趙老四笑道:“三爺!你把我當三歲無知的小孩子啦,這個我有什麼不明白的?咱們不給人家息是非,還替人家生是非不成?再說,你這兒也不是外人,白老闆在您這兒打個小牌玩兒,那要什麼緊?”張濟才見他表示太好了,倒覺得他爲人不錯,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這纔是好兄弟,哪天有工夫,我邀你喝上一壺。”趙老四連連道謝,表示着滿意而去。
張濟才把他送走了,然後走回臥室來。秋雲手上捧了一本十字布挑花的冊子,在那裏翻弄着,而且還有一隻手撐了桌子托住她的頭,表示着很無聊的樣子出來。張濟才道:“別悶了,睡一覺吧!晚上桂英來了,咱們打小牌。剛纔趙老四來了,我想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準有什麼事來找你來着。我說你不在家,把他打發走了。”秋雲笑道:“小王來幹什麼?”張濟才道:“真怪,這孩子有點着了桂英的迷,來了沒一點事,言前語後地,總不免談到她身上去。他又不敢直說,吞吞吐吐’鬧得我倒莫名其妙,難道這孩子,也想吃天鵝肉?”說時,就看着秋雲的臉色。
秋雲道:“你望着我幹什麼?桂英不是我的親姊親妹,小王也沒有什麼爲非作歹的事,他要想她,讓他想去就是了。”張濟才道:“不是那樣說。因爲我說一回,你好像說是小王不夠那個資格。可是桂英眼睛裏,倒也不見得瞧不起小王。也許他們都有意思了。”秋雲笑道:“以先我是不大相信,現在我有點疑惑了。剛纔你在前頭說話的時候,桂英打過電話來了,說是悶得很,那場牌究竟打得成打不成呢?我說一定要打牌做什麼?晚半天你就到我這裏來吧,王先生也會來的,大家談談不好嗎?你猜她說什麼?她說王先生準來嗎?你別冤我。我問她,他不來,你就不來嗎?她就罵了聲缺德,在電話裏笑了起來。”張濟才笑道:“這樣說,她也有意思了。咱們鬧着他們玩玩不好?”
秋雲望了張濟才那個胖而且黑的大臉蛋子,鼻子聳了一聳,微笑道:“就憑你!”張濟才笑道:“你總是瞧不起我,好像我什麼都不行。”秋雲道:“你不想想桂英是個什麼角色,能夠讓人隨便地和她開玩笑嗎?”說到這裏,顏色正了正道:“假使她真願意嫁小王的話,我們倒不妨出來和她做一個媒。這裏就是一層我不放心,小王平常是不聽戲不捧角的,老實說,唱戲的,和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可有些不同,他肯娶這樣一個人做媳婦嗎?”張濟才笑道:“我也不是他肚子裏的混世蟲,我知道他的意思怎麼樣?”秋雲皺着眉道:“你瞧,我和你正正經經地說話,你又不老實起來了。”張濟才道:“回頭又要說我拿話駁你了。你也是個唱戲的姑娘,怎麼一夫一妻的,我會把你討了來呢?”秋雲道:“哼!那也是我罷了,別人肯像我這樣,在家裏做大奶奶嗎?”她說着這話,臉上雖是發着微笑,可是依然有些牢騷的樣子。
張濟才只怕她的不平引了起來,連連拱手道得,得,談別人的事,咱們自己別擡槓。小王這孩子,我倒知道,是個實心眼兒。以前他想一個街坊的姑娘,人家是有了婆家的,想不到手,他也沒告訴別人,也沒託別人想什麼法子,悶悶不樂,有半年之久,後來那姑娘出了門子,他還常繞道到人家門口去瞧瞧。當時沒有人知道,過了兩年,他才告訴人,你看他傻是不傻呢?他現在既然迷起桂英來,我看只要桂英能嫁他,怎麼着他也肯將就。”秋雲聽他如此說着,想了一想道:“我也認識他這人了,性情也好,心眼也好,就是桂英的媽,不知道肯不肯?”張濟才道:“要是說嫁給人做一夫一妻的話,我想有小王這樣的角色,那總還可以,自己在外面混差事,每月可以混百十元,兩口子過中等人家日子,大概是夠了。萬一事情丟了,他在老家還有好些個產業,一輩子的日子,都不必發愁的。”秋雲道:“你那些話,都是廢話。只要桂英願意嫁他,決定不唱戲,她母親就怎麼着反對也不成。你想,桂英要是不唱戲的話,她媽養了這麼大一個姑娘在家裏做什麼?今天等桂英來了,我先探探她的口氣。和人介紹婚姻成功,那總是好事。”
張濟才見秋雲已經都有了促成的意思,自己更落得做一個現成的紅娘,便打一個電話到交通部路政司,找着玉和說話,說是今天晚上,在自己大菜館裏叫幾樣菜回來,請他來吃飯。玉和在電話裏說:“若是爲了請我一個人,就用不着那樣費事的。”張濟才笑道:“當然不是請你一個人。”玉和說:“還有誰?”張濟才笑道:“一個人請客,還要向客報告,請的是些什麼人嗎?我就是這個樣子辦,你愛來就來,不愛來就聽你的便。”玉和只得笑着道:“我來我來,我一定來。”
在這個電話打過之後,張濟才笑着向秋雲報告,兩手一拍道:“我已經撒下網,靜等兩個魚兒入網,你瞧着到了晚半天,這臺戲就上場了。”秋雲也是一時高興,覺得把桂英的婚事辦成功,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唱戲的時候,彼此是很好的姊妹伴,出了閣又是拜把子的妯娌,這就更顯得親熱了。於是笑着向張濟才道:“這件事雖然是有趣,可是咱們得規規矩矩地進行,若是鬧玩笑似的一說穿了,大家不好意思,真會要把人家要成功的事都會弄壞來,那可遭罪。”
張濟才呵呵笑道:“這還遭罪嗎?我可得好好辦,到了臘月二十三,竈神上天奏一本,說是我張某人爲人不壞,得給我一點好處。”這句話沒說完,卻聽得院子裏有人答道:“喲!還要竈神爺上天奏本,給你好處啦。你還缺什麼呢?送子娘娘給你們送個大胖小子來吧。”秋雲向着玻璃窗子外面一看,正是白桂英來了,等她走進屋裏來,便笑着瞪了她一眼道:“一個大姑娘家,站在人家院子裏這樣瞎嚷,什麼意思?惹我生起氣來,我真端出姐姐的牌子來,大耳刮子量你。”桂英笑道:“你還說人啦。兩口子在屋子裏鬧着玩,只管放出聲音來嚷道,嚷得院子外都聽見,你還要說人家呢?”秋雲道:“你在院子外就聽見我嚷,你說出來,我們嚷了些什麼?”桂英道:“我只聽到大姐夫說了竈神爺上天奏一本,我就嚷起來了。若是聽個有頭有尾,我就在院子裏站了好久了,那我還算個人啦。”
張濟才站在一邊,心裏可就想着:“我的話若是讓人家全聽去了,倒有些不便。現在看桂英的神氣,不像是聽到了什麼”,便笑道:“我剛纔和你姐姐閒談來着,說是你們以前唱的戲,無非都鬧的是因果報應,戲是好,可是有些人不願意聽,說是聽你們的戲,是受教訓去了。”秋雲向張濟才丟了個眼色,笑罵道:“廢話。我們屋子裏來了女客,爺們在這兒嚷着,什麼意思?請吧。”張濟才微微一笑,自走開了。
秋雲拉了桂英一隻手,同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現在很可惜一件事,當年我唱戲的時候,怎麼不把《盤絲洞》這齣戲唱一唱。”桂英道:“爲什麼到現在你還可惜那齣戲?”秋雲靠了靠椅子背,眼睛斜望了她一下微微地笑着。桂英道:“你又搗什麼鬼,向我這樣笑着。這些話,一定有意思在內,我倒想不起來。”說着就昂起頭來想了一想。秋雲道:“那有什麼想不起來的?你想,那七個蜘蛛精,把網結了起來,就是像唐僧那樣的好人,也不怕他不進圈套。當年要是我會唱這齣戲,我不定要一網打起多少人,現在可不行。”桂英笑道:“你悔什麼?你網着了一個。”
秋雲還沒有答話,只聽到張濟纔在外面嚷道:“老爺子叫你有話說,你到後面去看看吧。”秋雲走出來,向後進走,張濟纔在身後跟了來,拉她的衣服輕輕地道:“嘿!先前你怎麼告訴我來着,讓我不要亂說。現在你就可以和她瞎開玩笑。”秋雲道:“你知道什麼?我要是不帶着開玩笑,怎麼探得出她的口氣來?我和她上十年的姊妹,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我自然知道。你倒好,有話對我說,說是老爺子找我,比我長一輩了。”
在新婚的時候,丈夫總是容讓夫人的。張濟才自己說錯了話,這時碰了夫人一個釘子,卻也無甚可說,只好微笑着退走了。秋雲走進屋來,桂英笑道:“你現在真是個大大的紅人,老爺子有事都得請教你。”秋雲笑道:“老爺子沒說什麼,就是說晚上有客吃飯,他不在一張桌子上吃。”桂英道:“今晚你大請其客嗎?還請得有些什麼人?”秋雲道:“沒有什麼人,不過是一位男賓一位女賓,女賓就是你……”說時,向了她微微笑着。
桂英也笑着伸了個懶腰,兩隻腳尖頂着,撐起了自己的腰肢,笑道:“我也不知她怎辦,現在每天都是這樣鬼混,把日子這樣混過去。”她突然地說了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也不知她這個感想由何而生。爲了這樣一個岔,秋雲也就沒有把男賓是王玉和那句話說了出來。桂英聽她留着吃飯,並不推辭,卻道:“我是吃了午飯一會兒就來的,吃晚飯還早着啦。這樣久的時候,我們也找件事情來混混吧。”秋雲道:“我有骨牌,來頂牛兒玩罷。”桂英道:“輸什麼?”秋雲道:“也不輸錢也不輸玩意,誰輸了,誰就說個故事,可是要聽的人不知道的,知道的得重新說過。”桂英笑道:“這個倒有趣,就來這個吧。”秋雲在玻璃廚的小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紅漆盒子來,嘩啦一聲響,將一副牙牌,倒在桌上,兩個人斜抱了桌子角坐着,秋雲伸出一雙雪白的手,在桌面上洗着牌,笑道:“這個玩法,南方人叫做接龍,以前我們班子裏的楊金蓮,喜歡和南方人接龍,輸一回要一個乖乖。”桂英笑道你家裏預備下一副牌,自然你也喜歡這個,你和姐夫頂牛兒,一回是幾個乖乖呢?”秋雲道:“那沒關係’兩口子在家裏,什麼事不能玩啦。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桂英笑道:“呵!一做了大娘們兒,什麼事都不在乎,不讓人家佔便宜了。”秋雲笑道:“可不是嗎?你想這個權力不想?”桂英啐了她一口,二人便頂起牛來。
不料桂英對於這個玩意,遠不如秋雲在行,接連輸了五回。她先是要贏了對衝,彼此不說故事,現在接連輸了五回,秋雲就不答應了,將手按住牌道:“慢來,你將故事說給我聽了,我才能來呢。”桂英站起來笑道:“不來就拉倒,我纔不愛來呢!”秋雲笑道:“怎麼着,你打算逃走嗎?我請的兩個客,倒有一個客要逃席。咱們少請一個客,也不算什麼,你真要走,我也不挽留。”桂英道:“你想省一餐嗎?那纔不行呢,我吃定了你。”秋雲抿一抿嘴只向她微笑,並不說什麼。
張濟才已經派人辦好了乾果碟子,泡好了茶,完全都放在外面屋子桌上,笑道:“請到外面來談談吧,別冷淡我一個人呀!”桂英走出來一看,笑道:“我天天來的人,何必這樣對我客氣?”張濟才笑道:“這也是很有限的事情,將來我到你們家去,你只要也是照樣的款待我們兩口子就得了。”說着話,便斟上了一杯茶,兩手捧着,送到桂英面前來。桂英笑道:“瞧你這分殷勤勁兒。”含了笑將這杯茶接着。
正待將這杯茶放到茶几上去,一轉身,卻看到王玉和笑嘻嘻地走進來。他取下帽子在手,向桂英打拱又帶點頭道:“白老闆早來啦!”這句話,分明有知道她必來之意。桂英道:“早來啦!”說着話,把茶杯向茶几上放去。玉和正走近前一步,要往茶几邊的椅子上坐下。桂英想着,他必誤會是我給他送茶,索性人情做到底吧,就低聲笑道:“王先生,喝茶。”玉和欠身道謝,倒算不得什麼,只是張濟纔看到,心裏有些不受用,“怎麼我供給你喝的茶,你又轉敬起客來呢?”玉和如何知道這些彎曲,和大家周旋了一陣,坐下來,就端了那杯茶喝了。桂英自己正想喝茶,卻只好拿了茶杯,自己來倒。可是在桌上提起茶壺來的時候,因張濟才夫婦都望着自己,不便徑直地喝起來,就斟了三杯茶,一個人面前送上一杯,自己留下一杯茶。
秋雲端了茶喝,笑道:“瞧你這分殷勤勁兒。”桂英坐在沙發上,蹺了一隻腳,笑道:“你真厲害’我說姐夫一句’你就得撈了回去。”秋雲道:“本來你那種行動,透着有點殷勤啦!”說時,眼先向玉和身上瞟了過來,玉和不免臉上紅了起來,秋雲只當不知道,向他道:“王先生,你會頂牛不會?”玉和道:“什麼叫頂牛?”
桂英道:“就是南方人的接龍。”玉和道:“這種有什麼不會?”秋雲道:“我們白家大妹子,愛玩這個,你和她先玩兩盤。”玉和道:“好!我奉陪。可是我不大高明,準會輸的,輸什麼東西呢?”桂英捧了一隻茶杯,慢慢地喝着茶,很從容地答道:“隨便。”秋雲道:“既然是隨便,王先生是南方人,就用楊金蓮和南方人接龍的賭法,好嗎?”說時,望了桂英。桂英正呷了一口茶在嘴裏,想到秋雲先說的那個賭法,不覺撲哧一笑,將嘴裏含的一口茶,噴了滿地板。
張濟才道:“這樣一句話,也不至於讓你笑成這個樣子呀。”桂英已是放下茶杯,伏在沙發靠椅上,笑得渾身抖顫,把玉和也愣住了,不知所云。秋雲也怕把這話說破了,大家都難爲情,便說:“桂英也是愛笑,其實沒有什麼可笑的。楊金蓮的賭法……”桂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道:“秋雲,你敢說,說了我不依你。”秋雲不理她繼續地道:“輸了的人,得說一個故事。桂英今天輸了好幾回了,一個故事也不肯講,所以她也樂了。”她如此說了,桂英才如釋重負地笑了。
玉和道:“輸了說故事,這個我倒行。”張濟才道:“真的,他肚子裏故事多着啦。《聊齋》、《夜談隨錄》、《子不語》,他全瞧個滾瓜爛熟。白老闆將來再露的話,可以讓玉和編兩齣戲,戲裏的主角,都要像你這樣子活潑的。”
桂英嘆了口氣道:“姐夫,你還提這個啦,都是這種角兒,把我唱壞了,像我在戲臺上唱的那種角兒,現在人家說什麼浪漫派。這半輩子,就葬送在這浪漫兩個字上頭。你想,唱戲總要唱什麼像什麼,才能得一個好兒。我在戲臺上,我怎麼能夠不浪漫?不知道的,就以爲我在臺下也是這樣。嘿!也許下半生’也真會浪漫起來呢。”玉和道:“唱戲是唱戲’做人是做人,那有什麼要緊?我還記得有這樣一段故事,有一個唱戲的女子,專門唱風情這一類的戲,上得臺來,唱什麼像什麼。最妙的,唱楊貴妃,她就是胖子,唱趙飛燕,她就是瘦子,沒有誰說她唱得不好。可是她下了臺之後,布衣布裙,誰也不知道她是個名角兒。”
張濟才道:“啊喲!化妝到了她那個樣子,那可不易,怎麼連胖和瘦都能變呢?”秋雲坐在他對面,也是抿嘴微笑。玉和一想,便道:“那原是個大仙。”秋雲道:“是個大仙就難怪了。大仙要什麼有什麼,幹嗎唱戲呢?”玉和道:“當然有她的作用。做大仙的人,都是倜儻不羣的。”張濟才用手搔着連鬢胡茬子道:“什麼叫倜儻不羣,這個我可有些不懂。你別抖文,行不行?”玉和道:“那就是白老闆剛纔說的話,浪漫。這大仙唱戲多年,也不免有些應酬,可是人家都把她當個不好的人。後來有個修煉多年的冷道人,看出她的真心,料着她是試探人心的,就誠心誠意聽她的戲。有了兩年之久,那道人總是恭恭敬敬地在臺下聽戲,沒有別的舉動,後來那大仙就超度了那個人,一同到深山去煉丹修道,得成正果。”秋雲道:“故事不錯,可惜情節太簡單了,這出在什麼書上?”玉和道:“出在《聊齋》上。”秋雲道:“《聊齋》都說的是古來的事,你說的這段話,倒好像是現在的事哩。”
玉和微笑着,答覆不出一個理由來。桂英道:“說狐說鬼,本來就是編書的人瞎謅的,管他是哪本書上的事,我們聽得有趣,也就行了。”玉和道:“真的,許多書上,都喜歡說一個女子怎麼風流,可是她的真心眼兒並不這樣,後來一樣地做賢妻良母。人都是個被環境限制得沒有法子,有了好的環境,還怕做不出好人嗎?別人不說,好比劉喜奎兒,誰也知道她那個名聲,可是她爲人很好的。一出了門子,就規規矩矩地做太太。聽說他們老爺,也不是十分有錢,她可把以前的繁榮全不要,好好地過到於今,誰能找出她什麼錯處嗎?”秋雲笑道:“嘿!我今天才聽到王先生話匣子了。你從來也不說許多話的呀!桂英,你再來頂牛兒吧。輸了不要緊了,讓王先生代你說故事。他的故事,都是我沒有聽見過的,大概總是冷道人聽戲得正果,熱和尚捧角上西天……哈哈哈哈。”這一笑,笑得玉和把臉紅得漲破了,就是桂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秋雲說完了也有些後悔,便顏色一正道:“玩笑是玩笑,真話是真話。這也不是大妹子說的,她浪漫了半生,就是我,以前那一分兒頑皮’在平常人家的姑娘,是不行的。可是你吃了戲飯,你想和大小姐大姑娘那樣坐着享福,誰會理你?王先生說的,一個人都是環境限制了,這實在是真話。”桂英笑道:“你不用發愁了,你現在把冷道人超度了,成了正果了。”秋雲瞟了她一眼,心裏可就想着:“你還敢說我嗎?”自己本待說桂英兩句,轉念一想,今天約他兩個人,爲什麼來着?若是把他倆人都鬧得難爲情,這話就不好向下說了。
因之並不向下說,將裏面屋子裏的一副骨牌拿了出來,放在茶几上,笑道:“王先生,你會的,我和桂英兩個人鬥你一個,敢不敢來?”玉和不曾答應,先笑了。秋雲道:“我們都是很熟的人了,你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玉和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我怕鬥你們二位不過。”秋雲道:“輸了也不要緊,有兩種辦法……”說到這裏,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他的對手方,便道:“沒有沒有,不過一個辦法,就是輸家說個故事。你肚子裏有的是《聊齋》,還怕不夠輸的嗎?來呀!”說着,向斜靠在沙發椅上的桂英,點了一個頭。
桂英笑道:“你先和王先生比一回,打敗了,我接殺一陣。”秋雲就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元帥,你是先行,你得打頭陣。你是高跟鞋子,你好好地走,別讓我拉着你在這兒掉毛。”桂英右手被她拉着,左手將手絹掩了自己的嘴’低了頭笑道:“別拉,我一點兒勁都沒有,真會跌倒的。”
玉和本就在茶几那邊的椅子上,不曾移動。桂英趁着秋雲拉的勢子,好像是走不動,一歪身子,向這邊椅子上坐下,笑道:“王先生,你讓我一點,我不會呀!”玉和道:“我也不會呢。”
二人都低了頭用手在茶几上洗牌,張濟才背了手站在玉和身後觀局。秋云爲要指點僕役,料理晚飯,悄悄地便走開了。張濟纔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玉和被秋雲笑了自己開了話匣子,因之也不說什麼。
桂英有點心虛,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弄得屋子裏靜悄悄地。然而不過十分鐘之久,桂英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在場的張王二人,莫名其妙,都對望着發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