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林子實因爲在想心事,乃是靜悄悄地。白桂英在一邊看到,揣想林子實的感想,也是靜悄悄地。兩個人在屋子裏這樣靜悄悄地,倒是堂屋裏的朱氏心裏着了急,自己不便進這屋子,可也不便聽其自然,絕對地不問,隔了門簾子,就咳嗽了兩三聲,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怎麼叫的菜還沒有來?”白桂英這才走出來,一撇門簾子,望了她母親道用不着着急,反正林二爺今天沒事,讓他多坐一會兒也好。”朱氏偷眼向自己姑娘一看,卻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同的形態,也就不說什麼了。
林子實將那張相片用手絹包了,笑嘻嘻地走了出來,向朱氏點點頭道:“您別張羅,照說白老闆快出門了,我得和她餞行纔對,倒要她先請我吃,這可有些不對。”朱氏道:“誰說桂英要出門?”桂英插嘴道:“我自己說的,你還不知道呢!”朱氏看了看桂英,又看了看林子實,雖然有兩句話,想要說出來,可是沒有那種勇氣,自己又忍回去了。桂英心裏明白,只是微微一笑。她拉着林子實的手,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下一杯茶,送到他手裏,笑道:“咱們親近一會兒,就是一會兒,以後我要做規矩人,不能亂交朋友的了。媽!您說是不是?”說着,笑嘻嘻地望了朱氏。她正沒好氣,鼻子裏哼了一聲,一掉頭就進屋子去了。
林子實看了,倒有些難爲情。桂英就像不知道一樣,依然陪着說笑。不多一會兒,飯館子送了飯菜來了,一齊送到桌上。桂英只擺了兩副碗筷,端好椅子,就請林子實坐下。他笑着低聲道:“老太太呢?”桂英笑道:“你這人做事,也太不看看風頭。現在我母親那個樣子,氣大着呢!她能夠坐下來好好地喝酒吃菜嗎?喝吧,咱們來。”她拿了酒壺,滿上一杯,就送到林子實的面前。林子實覺得桂英相待太好了,自己不喝酒,也先有了一些醉意,這也就不能再顧及朱氏,就坐着吃喝起來了。
朱氏對於自己的姑娘,向來姑息慣了,現在總還想她回心轉意,繼續着唱戲,也不敢太沖撞了她,可是對於姑娘那個樣子,又不願親眼看着,所以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生悶氣,並不出來。兩個人鬧個酒醉菜飽,林子實擡起手錶一看,已經十點多鐘,便笑道:“今天晚上,公司裏結賬,我得去看看。明日下午,你在家不在家,我來請你去看電影,吃小館子。”桂英昂頭想了一想,笑道:“那很難說。因爲這幾天我天天要到程秋雲家裏去,和她幫個忙兒;我就是不去,她也會來找我的。不過有一層,我沒有到鄭州去以前,一定還要和你會上一面的。”林子實聽她所說這話,彼此僅僅只能見一面罷了,嘆了一口無聲的氣,就向外面走。
桂英一直送到大門口,就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而且學了一句英語“谷得擺”!說的時候,身子一扭,帶着狂喜的姿態。這種表示,暗下告訴林子實,離別是於她無所關心的了。林子實心裏,一陣難過,低着頭走了。桂英倒是毫不在意的,從從容容地回上房去,看看母親,還是不曾出來吃飯,自己覺得喝了吃了樂了,對於母親還是不大理會,有些過意不去,便站在堂屋裏喊道:“媽!你還不出來吃飯?”叫了一聲,她並沒有答應,跟着又叫第二聲。朱氏的態度,倒是很堅執,始終是不曾答應。
桂英碰了這樣的大釘子,心裏十分的不高興,自己一個人,也跑回屋子裏去。擦過了手臉,銜了一支菸卷,就在一張軟椅上躺着,一人不住地微笑。
過了一會,朱氏出來了。聽到她有移椅子聲,又有扶筷子聲,卻聽到她一人自言自語地道:“這一桌子菜,全都不吃,遭罪。”於是她又叫女僕的熱菜聲,移動碗筷聲,自己吃將起來。心裏可就想着,以爲母親這個樣子,是和緩多了,也就不必再去理會她。今天實在也乏了,自去睡覺。
朱氏吃飯的時候,聽聽屋子裏面,並沒有什麼聲音,想着,姑娘一定是睡了。走到門邊,掀開一些門簾子,向裏面張望,姑娘可不是睡了嗎?自己本有許多話,想和姑娘說,可是再轉念一想,姑娘今日好像高興,又好像生氣,固然她是小孩子脾氣,可是也摸不着她,今日爲了什麼原因,要鬧成這個樣子,心裏有什麼話,暫時不說也罷,於是她就忍住了,不去打攪她。
到了次日,桂英因爲不必上戲館子了,安心大睡,直睡到十一點鐘,方始醒來。一看桌上,卻放了一張金錢盤花的大紅帖子,看看帖子上的字,十停倒也有七八停認識的,揣想着,乃是“茲擇定月之十五日星期日上午十二時在雙喜堂結婚潔治喜宴恭候光臨張濟才程秋雲拜啓”。還有其餘的字,也不用看了。扔下了這帖子,在桌子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用手撐着頭,對那帖子呆呆發想。只聽到屋子外面有人道:“程秋雲的日子,怎麼定得這樣急,就是這個星期日,咱們送點什麼,也得預備呀!這樣好的交情,光出一個份子,那是不行的。”這說話的是白桂英的哥哥白大福,沒有什麼本領,因爲妹妹的關係,在場面上打小鑼,每天十吊錢戲份,每月只有七八塊錢的收入。不說別的,光是敷衍他的茶葉菸捲錢,也還嫌不夠,他全憑着妹妹掙錢多,一月津貼他二三十元,現在歇了戲,聽說妹妹也不唱了,他心裏很着急。
昨天在外面找了許多人,請人勸他妹妹唱戲。人家都說他妹妹意思很堅定,恐怕勸不過來。今天又聽到母親說,妹妹要到鄭州去,轉念一想,走就讓她走吧,假使她嫁了汪督辦,自己也可以在督辦公署裏鬧一份差事做。如此想着,索性就擁護妹妹的主張,贊成她不唱戲,早上和母親商量了一陣子,不曾得有結果。這時聽到妹妹屋裏有響聲,知道妹妹起來了,不便無緣無故地問妹妹的話,就先把送禮的話爲題,引起他妹妹的話。可是白桂英看到這大紅帖子,勾引起了一肚皮的心事,正在出神,大福說些什麼,她全不曾理會。
大福碰了妹妹一個釘子,跟着說下去不好,就此不提也不好,便叫道:“媽!大妹還沒有起來嗎?”朱氏在屋子裏,惡狠狠地答應了一聲:“我不知道。”大福沒有辦法,只好坐在堂屋裏抽菸卷,直等桂英出來了,才站起來笑道:“大妹今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桂英見他沒話找話說,知道他是必有所謂,也是不願理會,鼻子裏隨便答應着哼了一聲。她自己預備了茶水,漱洗了一陣,就叫包車伕拉車,朱氏實在忍不住了,便出來道:“快吃飯了,你吃了飯出去,不好嗎?”桂英道:“我到秋雲家裏吃去,人家是新娘子,我陪她玩一天是一天了。”她說着話,換了一件衣服就出門去了。
朱氏和大福道:“你瞧瞧我們這位大姑娘,像發了瘋似的,真沒有法子說她。”大福道:“嗐!你別管她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還能夠留她一輩子嗎?她要是嫁汪督辦的話,反正人家不能虧咱們,三千五千的,你還不能和他要上一筆嗎?就是我,也可以找到督辦衙門裏去弄個小差事。真是時來運轉,就不許咱們升官發財嗎?”朱氏道:“是呀!你想做官了,你就要她去嫁汪督辦。你說讓我要個三千五千,那算什麼?三千五千,就能過活一輩子嗎?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她年歲大了不是?嫁人只管嫁,嫁咱們一個同行的得了。嫁了之後還是一樣地唱戲。”大福道:“您算盤也別太打得過分了。你想,她嫁了人之後,還能掙了錢往家裏拿嗎?”朱氏道:“她唱戲是誰花錢讓她學的!現在唱成了名角兒了,別說我是她媽,就算我是個放債的,現在我也應當收回本息了。”大福道:“你別和我擡槓,我不過是這樣子說’你不信,將來就走着瞧吧!”他說畢,也一賭氣走了。
朱氏將兒子姑娘們的話,想了一遍,也覺得姑娘二十五六了,再要留着她唱戲,爲了自己掙錢,耽誤了人家的青春,本來也說不通,倒不如讓她嫁了汪督辦,藉此訛上一筆。如此想着,一人悶在家裏,不免想了一肚子的話,等着姑娘回來,就和她開起談判來。
不料白桂英這天到程秋雲家去,直到晚上十點多鐘,方纔回來。回家之後,她只覺得身子疲倦,一進房去就睡覺了。朱氏憋了一肚子氣,看看這樣子,姑娘心裏,未必痛快。現在去和她開始談判’不是時候,只好又算了。
到了次日,看看桂英的態度,一如平常了,等她在屋子裏閒着看小報的時候,於是銜了一支菸捲走到她屋子來坐下,笑道:“小報上有什麼新聞嗎?”桂英道:“怎麼沒有?提到秋雲出門子的事情呢!”朱氏道:“報館裏的人,閒着沒事,無論人傢什麼事,也要登上一段兒。”桂英道:“怎麼不登?有人就愛瞧這個啦!”朱氏道:“有人做文章罵她嗎?”桂英繃着臉道:“做姑娘的出門子,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誰都像您這心眼兒不贊成。”
朱氏噴出一口煙來,笑道:“我也沒說不贊成啦。”桂英道:“這年頭兒,不贊成也得行啦。”朱氏微笑道:“我也知道這幾天你和我鬧脾氣,可是你也得把事明白了再說。我知道你願意到鄭州去找汪督辦,我也不攔着。可是汪督辦現有三房家眷,你去就是第四房了。照說,汪督辦一定是喜歡你,可是人心隔肚皮,誰也摸不着誰的心眼。去你只管去,也得放一條後路。”桂英道:“什麼叫後路?”
朱氏道:“難道我叫你去打虎騙財不成?(打虎即騙婚捲逃之意)不過有一天汪督辦要不喜歡你了,跟人跟不成,唱戲也過去了,怎麼辦?最好你和他要一筆錢,我跟你保存着,有朝一日有事,你可以拿着用。再說我養活你這麼大,也費了不少的心血。就是這一回了,你也得和我跟汪督辦要兩個棺材本兒。”
桂英笑道:“這算您談了一句心腹上的話,我存錢不存錢,這個您別掛心,我自然有辦法。說到您的錢,我自然會和您辦。以前我一年總和您掙個一千二千的,現在,我去了您就每年要少兩千塊錢的進賬,就這樣放手,您怎麼能樂意?可是您也得想,這樣的錢,我可掙不了多少日子了。等我掙不了錢,您再放我去找人,那可沒有人要了。難道你爲留我再掙一年二年的錢,就害我一輩子嗎?乾脆說,您要多少錢才放手,我好和人家去開口。”
這一篇話,把朱氏的臉漲得通紅,將手上的菸捲頭扔在地上,用腳踏碎了,望着她道:“要不爲你是我肚子裏生下來的,我要說出不好的來了。做孃的人,總指望姑娘的終身有靠。你若是嫁給人家做一夫一妻一輩子不受氣,我不但不要人家一個大(大,當二十個銅圓的簡稱),我還有陪有送。現在你嫁給人家做第四房,說起來,我面子上可不大好看,我得要幾個錢。這是你自己說的,留着你也只能唱兩年戲,那麼,你總也給我掙五六千塊錢。不用多說,你就跟我跟汪督辦要五千塊錢吧。”桂英道:“你開口倒也不算多,可是出錢不出錢,全在於人家,說我是替你去說,未見得就能一個大不少。”朱氏道:“汪督辦有幾百萬呢!五六千塊錢比咱們用五六塊錢還少,他若是願意討你,一定肯出的。要不然,我情願陪一點送一點,讓你嫁給人家做一夫一妻。不說別人,那林子實就想討你。你要是嫁他的話,我真不要他一個大。”桂英聽了母親的話,兩手捧了那張小報看看,只管不做聲,突然站了起來,向朱氏道:“好吧,我就照着你的話去辦,你別說話不算話呀!”朱氏道:“我有什麼不算話呢?我再說一遍,你嫁汪督辦,我要五千塊錢。你若嫁給人做一夫一妻,我一個大不要,還有陪有送。”桂英因是站起來臉朝着外的,她母親說話,她正眼看着窗外,並不答覆她母親的話,忽然“喲”了一聲道:“林先生買了許多東西來了。”
說着話,母女倆迎到外邊堂屋裏,林子實在前,後面有個粗人,提了兩大蒲包東西送到堂屋裏,然後出去。他先笑道:“我知道白老闆是愛吃水果的,以前白老闆唱戲,我不敢胡亂送吃的東西,怕壞了白老闆的嗓子。現在不唱戲了,所以我才大着膽子送來。”桂英笑道:“人家都說你是個老實人。我看也不見得,心眼裏可有主意,送一點水果,前後還想得這樣周到。”朱氏笑道:“你這孩子,真也不知道好歹,人家買東西送你,你倒說人家有心眼。”桂英笑道:“我這不是壞話,說林先生也是有心眼的人呢。你可知道,現在說誰老實,就是說誰無用。”林子實也不說什麼,只是笑。桂英站在房門口向他道:“你怎麼不進房來坐?”林子實道:“白老闆沒有招呼,我可不敢胡亂進去。”桂英道:“您別拘束,遇事都隨便吧!咱們交朋友日子短,讓你最後進來一次,以後見面也許我是太太了。”
朱氏也就湊趣讓林子實進房去坐。林子實笑道:“白老闆老是說交朋友不久了,什麼時候啓程出京呢?”桂英道:“那可沒定,反正是快了。”林子實因爲女僕送進一杯茶來了,就捧着一杯茶喝,默然無語。
喝完了這杯茶,隨便說了一些閒話,就起身告辭。桂英要留他多坐一會兒,他已經走到了院子裏,只好送到堂屋門口,由他去了。
朱氏道:“林先生今天來,是很高興地。怎麼去的時候,又是很掃興的樣子呢?”桂英笑道:“這是有個緣故的。昨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好朋友孟正材,他把我請到咖啡館子裏讓我吃點心,探問我的口氣究竟要嫁誰。我一聽他口音,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一定爲了我那天請林子實吃着喝着樂着,以爲我對林子實回心轉意了。本來我可以三言兩語,告訴孟正材將他的希望打斷,可是我在秋雲那裏,多喝了兩杯酒,故意拿人家開玩笑,對他說:‘你叫林先生到我家裏來一趟,我可以把心眼裏的話,對他直說。’孟正材很是歡喜,以爲我真要嫁林子實,很高興地去了。我回來之後,又有些後悔;不過我想林子實是知道我脾氣的,一定不會來。不料他今天真來了,而且帶了許多水果來。我不想再含糊了,所以今天老老實實告訴他,我要到鄭州去,他今天算是死了心了。”朱氏說:“怪不得,你今天說他有心眼。這就是你不對,和他一個老實人開玩笑。我想他一定恨極你了,他有報館裏的朋友,一定會跟你登報的。”桂英道:“我想不至於,真要那麼着,我也沒法,本來是我自討的。”朱氏也不敢怎樣深埋怨她,說完了也就把這事丟開。
過了兩天,已是秋雲的喜期日,桂英因爲要和她去招待一切,一早就走了,白大福也是跟着幫忙去。朱氏一人在家看家。
直到屋子裏上了燈,桂英喝得滿臉通紅,在院子裏一路高跟皮鞋響着,就喊道:“媽!我醉得不得了啦,咱們家水果還有嗎?快削兩個梨我吃吧!”一路說着,走進屋去,和着那做客的粉紅長旗衫,人就向牀上一倒,二隻高跟皮鞋,也不用手來脫,腳撥着腳,將皮鞋剝了下來,腳伸在牀外,皮鞋落地,撲通一響。朱氏走進房來瞧着道:“咳!你幹嗎喝成這個樣子?”桂英用手捶了頭說:“有些客,不鬧新娘子,直鬧我,這個灌一杯,那個灌一杯,愣把我灌醉了。”朱氏皺了眉頭道:“這是何苦!”於是把林子實送的水果,找了兩個梨出來,連忙用刀削了,用碟子裝着,送到牀上來。
桂英閉了眼睛,用手抓了削的梨片,陸續地送到嘴裏咀嚼着。迷迷糊糊地,就把一碟子梨吃光了,然後昏昏睡去。朱氏不放心,晚上倒進來蓋上幾回被。
次日起來,她還是懶洋洋地,用手撐着桌沿坐着,歪着頭只管擡不起來。朱氏進房間道:“你昨天喝多少酒了,喝成這個樣子?”桂英微笑道:“是大福的一個朋友,嘴裏瞎說,說汪督辦又要升官了,我這一去,是雙喜臨門。這話說開了,大家就全鬧起來。”朱氏道:“這可不該’人家還是大姑娘,究竟嫁不嫁汪督辦,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大家好信口胡說呢?”桂英道:“讓他們說去,要什麼緊?今天過一天,明天一天,後天晚上,我就搭晚車上鄭州。”
朱氏聽說,站在房門口,愣了愣,望了她道:“你打算後天就走嗎?”桂英道:“您彆着急,我不過先去找汪督辦一趟,事情說得有個大不離兒,我就打電報來叫你去。”朱氏道:“你一個人去嗎?”這句話,桂英還不曾答覆出來,大福在外邊就接嘴道:“我們說好了,我送她去。”他說着話,由門簾縫裏伸進一個腦袋來,向她笑嘻嘻地道:“你說是不是?”桂英瞟了一眼道:“誰和你說話來着?”大福索性挨身而進,站在門簾下向她作了一個揖道:“你就不能提拔提拔做哥哥的嗎?”桂英鼻子裏微微哼着,淡笑道:“瞧你這塊骨頭!”這雖是一句罵人的話,但是在大福聽着,明明是妹妹不曾拒絕自己到鄭州去。
從這天起,他比桂英還忙,在家裏收拾行李,在外面就是料理私務。一面還向親戚朋友告辭。一混就是兩天,到了第三天,桂英給了他五十塊錢,讓他去買些杏脯、梨脯以及景泰藍雕漆的小件東西,預備到鄭州去送汪督辦。
大福將東西買好了,擱在人力車腳踏板上,自己坐在車上,兩腿高擡着,笑嘻嘻地左顧右盼,心裏可就想着,要走馬上任去做督辦的大舅子了。手上拿了大白紙扇,在胸前亂搖着,他向前一看,見林子實在馬路上走着,於是收起了扇子,將扇子頭連向他點了幾下道:“林先生過來,我有話和你說。”林子實雖然覺得他大模大樣,然而他說有話說,也不能不走過去,就走過去,站到車子邊,問有什麼事?大福笑道:“我們今天要上鄭州了。”林子實聽了這話,覺得一怔,問道:“你們真要去?”大福道:“什麼都預備好了,今天晚上十一點鐘上車。”林子實道:“買的頭等票呢?二等票呢?”大福道:“我說讓我的妹妹坐頭等車的,我不拘什麼也好湊合。你想我們這一去電報,汪督辦還不會派人到車站上來接嗎?要是接到二等車上來,似乎不大好。可是我母親只說花錢多,買了二等票。”林子實道:“那就是了,我們回頭見。”說畢,點頭而去。
大福坐了車子,高高興興地回家。將買的東西,一齊搬到堂屋裏桌上,望了望梨子笑道:“我們現在帶土產去送人,將來我們在外省日子一待久了,北平的親戚朋友,找我們要差事去,也會送我們土產的。”桂英道:“你還沒有做官,倒說人家要找你。”大福笑道:“現在是這個年頭嗎!只要咱們有了好處,誰不來呀?我告訴你一句話,我在大巷上遇到林子實,他知道咱們要到鄭州去了,在街上站着直髮愣。其實這個人倒也不錯,將來我要做了官,一定和他找個差事。”朱氏道:“你別胡說了,人家混的事情很不錯,你一個大光棍,他倒會求你!”大福道:“那很難說呀,三年河東,三年河西,就不許我們幹上大事情嗎?”
朱氏在家收拾東西,眼睜睜姑娘兒子都要走,心裏很是難受。可是聽聽兒女所說,這次出門,都是要得一套大富貴,又不覺得喜上心來。這一下午,真鬧得她悲喜交集。
轉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也殺了一隻雞,燉了一碗湯,又配了幾種葷菜,母子三人,飽啖一頓,先讓大福押着行李上西車站,到了十點鐘,朱氏親自送着姑娘到車站上來。桂英究竟是個聰明人,不知此行成就如何,所以並沒有告訴什麼人是晚上動身,當然也沒有人送行,可是剛一走進月臺,一個人笑嘻嘻地迎面就是一揖,不是別人,正是林子實。桂英想着他惱上了一定不肯再見面,不料他倒來送行,不過也許他是和別人送行,無心在車站上碰着的罷了。因向他笑道:“我這回出門,也許不久就回來的,沒有敢驚動人,倒勞您的駕。”林子實笑道:“這實在是您客氣。我們這樣的熟人爲什麼也不通知呢?”桂英抿了嘴笑道:“可是我怕……我怕您沒有工夫呢。”
林子實笑着,一步一步地跟了桂英走,不覺得到了二等車邊,林子實道:“就在這節車上,上車吧。”朱氏道:“林先生倒知道得清楚。”林子實道:“我早就來了,在車上和令郎談了好久的話。車上擠得很,怎麼辦?”說着話,他退後一步,桂英只站在車門口,還不曾走進去,早就有一陣熱氣,向臉上撲來,不覺也向後退了一步。
大福由車窗子裏伸出半截身子來,用手搖着道:“人滿極了。”桂英道:“已經買了票了,就是擠,也得上去。”說畢,鼓着勇氣,走上車來。
這二等車,不但各屋子裏人是很滿的,就是車房外面,那條行人的夾道里,也是滿地坐着和行李包裹擠成一堆的人,哪容人開步走,只好在人叢中帶蹦帶跳地捱了壁子走。
到了房間裏,四個鋪位,上下有七個人。除了乘客不算,還有送客的在內。桂英走了進來,正好將乘客的容量,擴充了一倍。這屋子裏下面鋪坐了四個人,上鋪坐了三個人,空了一張上鋪堆東西,大福只站在房門邊。他向上鋪上指道:“這是我們的鋪。”
朱氏擠不進去,在過道里探頭探腦望着。看那屋子裏除了人而外,還有小箱子、大網籃,紅紅綠綠的點心包,高高低低的酒瓶和水果包,簡直把這屋子裏塞得透氣的地方都沒有。朱氏皺了眉頭道:“這是怎麼好呢?”大福在屋子裏橫着身子擠了出來將胸前衣襟牽了兩牽道:“真熱。這還是二等,三等裏頭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桂英站在屋子裏,更是進退失據,心裏說不出來那一分焦躁。
這個時候,忽見林子實滿頭是汗由車門外擠了進來,向朱氏亂招手道:“有辦法了,有辦法了。”朱氏道:“有什麼辦法?”林子實道:“我在頭等車裏找到一個鋪位,白老闆,你請上頭等車吧。”桂英聽了這話,心中真是一喜,由屋子裏擠出來道:“在哪裏?”林子實又點頭又招手,把桂英引着下車,再由月臺上,走到頭等車廂去。
這個頭等車,是中間有夾道,兩邊屋子相對,一間屋子一個鋪。雖然,比兩張鋪的屋子小,這裏倒可以一人占上一間房。桂英走進屋去,連說幾聲好極了。朱氏跟着來道:“這屋子沒有人嗎?車票呢?”林子實也不等桂英再開口,就在身上掏出一張頭等車票交給了她,笑道:“令兄可以坐二等,那張三等車票,說不得了,犧牲了吧。”他說着話,又匆匆忙忙地出去,由二等車上,和桂英搬了行李來。
桂英母女很自在的坐在鋪上。林子實找着茶房,泡了一壺茶來,隨後車守來了,他又介紹說白老闆是至好的朋友,一路上請多多照應。車守去了,他才道:“和站長有點私交,所以買得了這張車票,車守經站長招呼過,一路定照應得好的。”
桂英見他如此熱心,十分感謝,就親自斟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上,而且讓座道:“在鋪上坐一會兒吧,林先生,您真累了。”林子實道:“不要緊,我站一會兒回家去,不過是早點睡。你是出門的人,可別累了。”接了那杯茶,依然靠門站定,不肯坐下。桂英道:“真幸得了林先生幫這個大忙,要不然我要憋死在二等車裏了。”
說着話時,一個聽差樣子的人,提了兩蒲包東西過來,林子實向他笑道:“我怕你誤了,你倒來得快。”說罷,讓他將蒲包送到屋子裏來。桂英道:“喲!又要你送東西。”林子實笑道:“沒有什麼,不過是一點水果。本來我先就要帶來的,我料着二等車裏沒有地方,不敢再給您添麻煩。後來我跟您買了頭等票,我就打電話回公司去,讓聽差買一點水果送來。”桂英笑道:“你真想得周到。”朱氏也是連聲道謝。林子實掏了一塊錢到聽差手上,手一揮道:“你去吧聽差去了,桂英笑道喲!我心裏真亂,怎麼也不給人家兩個酒錢。”林子實笑道:“水果也不值多少錢,賞他做什麼?”桂英道:“爲什麼你倒給他錢呢?”林子實道:“他是公司裏的人,不是我私下用的人,要他跑了來,總得給他一點好處。”桂英道:“我也是這樣說呀。你這人一客氣起來,客氣得我真沒有辦法,連小費都不要我們花,我們是乾乾淨淨的,收下你一批禮物。”林子實道:“算不了什麼禮物。”
朱氏站在一邊,見他兩人只管說客氣話,心裏倒是納悶,林子實罷了,自己姑娘到臨別的時候,可該對母親說幾句正經話呀。她如此想,臉上當然有些表示。
林子實忽然心裏明白了,向桂英拱兩下手道:“白老闆沒有什麼事了吧?您一路保重!”桂英道:“忙什麼?您坐會兒。”朱氏笑道:“你這孩子,人家只有催送客的早些回去,你倒留人家坐一會。”桂英道:“不是那樣說,咱們分別了,可不定哪個年月再見面,多談一會兒也好。”林子實道:“你孃兒倆談談吧,我先下車。”說着又拱了一拱手。
這時,大福由二等車走過來,也是連連和他作揖道謝。林子實道:“不是你來,我幾乎忘了一件大事,你瞧我心裏多亂。”於是在身上掏出兩封信,交給大福道:“鄭州我們有個公司,有一位鄭先生和一位田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到了那裏,若有什麼事要人幫忙的話,拿我這信去找他們,準成。地點在信封上面寫得明白。”大福拱拱手道:“勞駕勞駕,多謝你照顧。”林子實道:“你們自家人談談吧。”他一面說着,一面走下車來。
桂英送到車門邊,還要走下月臺來,林子實兩手一橫,攔着道:“不必了。這車快要開了,回頭上車會來不及。”桂英只得手扶了鐵欄杆,站着踏梯。林子實道:“你進去吧,這裏很危險的。”大福道:“對了,要說話,你到屋子裏,伏在窗戶口上去談吧。”桂英向林子實招招手道:“你別走。”於是她很快地走進屋子去,伏在窗口上向外看。只見林子實低了頭,在窗外月臺上緩緩徘徊着,桂英向他招招手道:“林先生!林先生!”林子實走過來問道:“還有什麼事嗎?”桂英道:“沒有什麼事了。”林子實道:“那就不打擾了,你們自己人還有要緊的話說呢。”於是取下頭上的呢帽,連點幾下頭,又捧了帽子作個揖,笑道:“再見!再見!”就調轉身走了。不過他走了幾步,就回頭看一次,走到老遠去了,還不住地回頭。
桂英在窗戶口上,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道:“真是一個好人!”可是林子實低着頭在混亂的行客堆中,黯然而去。這一番忙亂,博得美人最後一聲讚許,哪裏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