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25章 鎩羽空回托足嗟無地 埋名可隱傷心愧有家

  王玉和這種恐慌的環境,白桂英早就知道是個不了之局。只因玉和下了最大的決心,要到南京來謀事,若麻麻糊糊地就走了,玉和不會死心的,所以放在心裏,隱忍未發。這一天,玉和又在外面找腳路,撲了空回來,垂頭喪氣地走進了屋子,揭着帽子,向桌上一放,嘆了一口氣。

  桂英微笑道:“我知道你又該發牢騷了。”玉和坐下忽然一笑道:“不!我今天打聽得三條社會新聞來了,告訴你聽聽。第一條,就是北平遊藝園唱戲的,白玉霜那個小孩子,你不是說她的扮相很好嗎?她在南京當歌女了,紅得不得了。讓一個民衆機關的主任看上了,請她停止唱戲,把她薦到機關裏去當一名書記,改名晁進行,薪水一百二十元,這主任卻暗裏津貼她車馬費一百八十元,湊成三百元數。這位歌女根本知道主任不懷好意,三天倒有兩天請假。第二條,是我在北平的一個鄰居,我眼瞧他拿旗子在大學堂門口演說,終年不上學的一個大學生,於今當了次長。和他一同起鬨的幾個人,都做了高等顧問,有的在天津,有的還在北平,每月幹拿四五百塊錢的薪水。第三條新聞就慘了,是個日本留學生,回來在一個地方當技工,現在除了軍界,日本留學生是不吃香的,他常有被裁的可能,最近又要開刀了,他嚇不過成了神經病了。這樣看起來,在南京找事,實在不易,我死了這條心了。”桂英笑道:“那麼,我去當歌女吧!憑我在臺上這多年的經驗,改成清唱,總沒有什麼不行?”玉和紅了臉道:“若果歌女真是靠賣藝混飯吃的話,我倒沒有什麼不贊成。”桂英笑道:“你先彆着急,我是和你鬧着玩的,何至於落到那步田地呢?你的同學,有鬧過什麼運動的沒有?假如有的話,不愁不是一位次長。

  他要得了次長,你也不愁不是一位顧問。”玉和道:“別說笑話了,撿撿東西吧,今天是來不及走了,我們明天過江北上吧。到了北平去,多少可以找點路子,怎麼着也比在南京住旅館好些。”桂英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唔!你也該走了,你若是不走,那只有當難民,坐免費火車北上了。”二人談了一陣子,簡直是越說越感慨。桂英本想問他一聲,回了北平住在哪兒呢?怕是這一問,又逼得他無話可說,只好讓他自己發表。

  到了次日,撿起了行李,過江北上。這一次在火車上,與上次南下不同。上次南下,玉和心裏是落實的,反正是回家鄉去吃老米飯,桂英是一切不知道,糊里糊塗地跟着他走。這次北上,可是前路茫茫,不知道何處是歸宿之所?然而不北上呢,幾乎是中國之大,都沒有地方可以立足。好在三等車子上,總是紛紛擾擾地,而且兩個人又帶着一個孩子,把兩天的行程,就這樣混過去了。

  到了北平,在正陽門一下車,首先射進眼簾的,就是正陽門的五層高樓。那城門口上的行人車馬,依然是如急穿梭一般。玉和心裏這就想着,北平還是北平,我王玉和可不是原來的王玉和了。夫妻二人一陣忙亂,出得車站來,也沒有什麼可考慮的,僱了人力車,一直就向桂英的孃家來。

  敲大門,是大福出來開門,一見之後,啊喲了一聲。叫着向屋裏跑道:“媽!大妹回來了。”朱氏正在和麪做午飯,兩手團了一個粉團團,笑嘻嘻地跑了出來,喲了一聲道:“這是我的小外孫嗎?”百忙中將一團粉塞到桂英手上,兩手在懷裏,接小毛孩子來,將頭靠着臉親了一下。於是她一人在先,帶着男女行李,一齊走了進來。朱氏歡天喜地的樣子,向大福道:“趕快去買些豬肉來,家裏撐面是來不及了,到麪館裏去叫兩斤面來吃吧。你這傻大舅,又見了一代人,也該歡喜歡喜啦。”大福見母親如此歡喜,也就笑着出去了。玉和心想,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情,丈母孃見面之後,卻會這樣地高興。這倒讓他心裏落下了一塊石頭。

  在他們回來的前三天裏,朱氏始終都是表示歡喜的態度。將桂英原住的房,讓給他夫妻住了。知道玉和不慣吃麪食的,逐餐都煮着大米飯,預備一兩樣可口的菜。她還說桂英帶孩子不能料理家事。這時,楊媽是早辭掉了,還要去僱個老媽子來,和桂英抱抱孩子。桂英是知道的,箱子裏僅僅只有三四十塊錢了。假使搬出去的話,怎樣子儉省,一個月也維持不過去,把這錢留在母親家裏湊付着還能過些時,還僱用什麼老媽子呢?因就向朱氏道:“不必了,一兩個月的毛孩子,很容易對付的,將來再說吧。”朱氏以爲她是不願意攪擾孃家,這也就只好由她過了幾天再說的了。

  到了晚上,桂英偷偷地將這些話,告訴了玉和,玉和道:“我看嶽老太太的樣子,好像疑心我們這回由南方來,帶了不少的錢來,以爲像上次一樣,還要租房子住家呢。我想老太太對我們的態度,總算不錯,不如把話對她實說了。就說現在暫在這裏住些時候,等我找到了事,再搬出去。我們兩口子,每月貼她老人家二十塊錢。”桂英微笑道:“你知道你箱子裏還有多少錢?”玉和道:“我也知道沒有多少錢,可是不這樣地和老太太說一句,我們怎好意思住下來?我想老太太不會好意思收我們的錢的,我們這樣說着,不過是蓋蓋面子罷了。”桂英沉吟了許久,嘆上一口氣道:“那也只好這樣說說看。但願你早些地找着事情,我們搬了出去住。”玉和道:“事到於今,我們也就再遲不得了,早一天和老太太說了,早一天心裏舒服些,我還沒有會到濟才,今晚上我去和他談談,看看可有辦法。趁此機會,你就去和老太太有意無意地交代一下,你看好不好?”桂英道:“再說吧,倒是你找張濟才談談是正經。”玉和心裏,本也就毫無主張,經桂英一度贊成,他也就覺得找張濟才,是不可緩的事情,戴上帽子,就出門去了。

  桂英坐在屋子裏,出了一會神,見那個女孩子,在牀上睡得很熟,於是找了一支菸卷,在嘴裏銜着,從從容容地走到朱氏屋子裏來。朱氏站在桌子邊,正在裁小孩兒的毛衫衣。桂英道:“媽!這兒有取燈嗎?”她口裏說着,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就拿起來划着,點上了菸捲。朱氏道:“小孩子睡了嗎?你怎麼把她一個人放在屋子裏?”桂英道:“她睡得很熟,不會醒的。又要姥姥給她做許多衣服。”朱氏道:“我也不知道你在南方幹些什麼,小孩子衣服也沒有預備一點。”桂英捱了桌邊的椅子坐下,沒有答覆這個問題。朱氏道:“玉和呢?晚上還出去拜客啦?”桂英道:“他忙着要找事,事情沒有到手,心裏總是不能安貼的。”朱氏道:“這倒也是實話。多了一個小孩子,要多許多的事情,哪裏不要用錢,你們什麼事都得儉省一點,不能像以前那樣過一天是一天地胡來了。”朱氏說着話,已經把小衣服裁好,先用線綻了四周,兩隻眼睛,都注意在手上。

  桂英偷看了她母親的顏色,覺得態度很和緩,並沒有嚴重的意味,於是銜了菸捲,慢慢地噴着,像是不大留心的樣子,閒談着道:“玉和倒也說過,現在有了孩子,不像以前,遇事都要省儉。本來打算這兩天就要找房子搬家。可是轉念想着,不知將來就事的地方是在東城?或是在西城?是在北平?或者是在別的地方?所以就只好等上一等。”朱氏已經將小衣服拿在手上,低了頭兩手只管去縫那邊縫,口裏答道:“這孩子怎麼說這種話。你在家裏,住個十天八天的,難道我還算你們的飯錢不成?你這還要聲明什麼。”桂英笑道:“可不就是要算飯錢嗎?玉和向我說,北平現在的機關少了,不能說隨便地就找得着事,他打算把事情找妥了才搬,現在呢,他想每月貼你二十塊錢的伙食費。我覺得他這話,太孩子氣了,可是他說了,我又不能不把話對你說明。”

  朱氏聽了這話,不由得將手上的針線停着,望了桂英道:“玉和是真話呢?是說着玩呢?”桂英看到母親臉上那樣注意的樣子,就笑道:“他這樣對我說着。我知道他是真話是玩笑呢?”朱氏道:“你是我姑娘,回孃家住個週年半載,那是常事,姑爺就是到岳丈家裏住些時,這也算不了什麼,貼錢不貼錢,都談不到。但是住在我這裏,怎麼也是個湊付勁兒,那不是天長地久的辦法。再說找事碰機會,也沒有準日子,若是三個月五個月的,我是不要緊,恐怕大福他會囉唆的。”桂英聽母親這話,分明是不同意。本來二十塊錢,管大小三口的用費,當然是少一點,但是自己和孃家掙上十年的錢,家產全是我的,我回來吃週年半載,又算什麼?於是紅了臉道:“大概總不至於鬧到那樣久吧?明天我就叫玉和來找房,你彆着急。”朱氏剛剛做了幾針活,於是放下活來,又向她望着道:“姑娘!你怎麼還是這樣的脾氣。我是和大家着想,才這樣說,憑我怎麼樣子不合人,你是我肚子裏出來的,我還會多餘你嗎?”桂英道:“找事那兒有準啦!我也並沒有說你什麼,我也是和大家着想。讓他出去找房的好。”朱氏道:“我說的話,我是承認的。玉和回來了,就把我這話跟他評評,我想他也不能說我說錯了。你想,你那個脾氣,玉和那樣顧面子,加上大福他那分小氣,這能夠合攏在一處嗎?你那意思,我也知道,無非是說有了我在一處,可以和你照應照應小孩子,難道你們剛從家裏出來,住家過日子的錢都沒有帶上一些嗎?”桂英聽到了這一層,卻不敢誇張,因道:“玉和以爲北平有的是朋友,錢總可以想法子。”朱氏道:“你們家不是鄉下一個財主嗎?怎麼出門,盤纏也不帶足呢?”桂英道:“盤纏帶的是不少,只因爲在南京運動差事,日子耽誤得久了,把錢全花光了。”朱氏臉上帶了些淡笑,因點點頭道:“我這就明白了。”桂英聽了母親這種冷語,猶如心窩裏捱上了一尖刀。也不和母親說第二句話,氣憤憤地,就跑回房去了。她心裏想着:“自己親生的娘,都不肯借一席之地,讓自己托足,這又何況他人,等玉和回來,和他想個周全些的辦法,還是離開這裏爲妙。”如此想着,她就一人坐在房裏抽菸,靜等玉和回來。

  到了十二點多鐘,外面有打門聲,料是玉和回來了,就親自走到外面來開門,玉和同着她一路進來,因問道:“怎麼你還沒有睡?”說時,在電燈下看桂英的臉色,見她眼眶下還有淚痕。低聲道:“你等門等久了,對不住!老太太說了什麼閒話嗎?”桂英道:“我不等門怎麼辦?還打算別人給你姑老爺來開門嗎?”玉和看這樣子,知道她受了委屈,自己雖然也是一肚皮牢騷,這卻不敢再提起一個字。因微笑道:“以後我回來早些就是了。”桂英道:“聽你這話,你打算在這裏住上週年半載哩?”

  玉和不敢說什麼了,脫了長衣,疊好了被褥,在牀裏邊放着尿片油布,將毛孩子悄悄輕輕地移到牀裏邊去,桂英看他這可憐的樣子,又不忍再說他了,便把今晚上和母親說的話,從頭至尾對玉和說了。因道:“這個樣子,你想這裏還能住下去嗎?”玉和道:“你說的這話,果然不錯。但是這兩天在外面和朋友接洽的結果,我知道現在在北平找事,比以前還要難上十倍。我們若是搬了出去住,那更覺得困難。我今天和張濟才談了兩個鐘頭,他也說,我暫時不宜組織家庭,免得又增加了負擔。不過你一定要搬出去,我也不反對,就算噹噹,也可以維持一個月兩個月的。唉!挺好一個到西北去的機會,我又犧牲了,於今要去,又沒有了川資。”桂英默然了許久才問道:“難道一點機會都沒有嗎?”玉和道:“北平現在成了文化區域了,連河北省政府,都有搬到保定去的消息。做官的路子,這裏就越來越小了。”桂英道:“這就難了。南京那麼些機關,說是沒有機會。北平是混事的老地方,又沒有機會,做官不是太難了嗎?”玉和道:“做官實在不難,而且比任何事都容易,只是因爲容易了,大家都要做官,弄得全國的機關,都天天滿座。我和濟才商量着,非改行沒有飯吃。但是叫我改做哪一行呢?做工,我懂一點,又吃不了那份苦。做莊稼不行,做生意買賣也不行。假使我自始就不讀書,跟了哥哥做莊稼,天天賣力氣,天天吃飯睡覺,哪有這個煩惱。我若是會編戲,我一定現身說法,編上一本勸人不要犯官迷的戲。要知道做官發對的人雖有,可是做官落得討飯無路的人也不少。人家只看到做官的坐汽車住洋樓,就沒有看到做官的吊頸跳河。”桂英皺了眉道:“你有工夫說這些廢話。”玉和道:“你不曉得,人到窮途廢話多’沒法子發泄胸中這口悶氣。”桂英道:“這樣子說,九九八十一,我們只好厚着臉在這裏賴着不走了。”玉和道:“你是在孃家,有什麼厚臉不厚臉,所難堪的只有我。”桂英想了許久,眉毛一動,微笑低聲道:“說不得了,說到無賴,我們就只好無賴了。明天早上,我索性唱起花臉來,說是要我走,我偏不走,這幢房,是我掙的錢買的,我要收回來自己住。這樣一來,他們一定會軟下來。你在這裏,我不好說話,你一早就出去,我打好了江山,你來住就是了。”玉和道:“計到是一條好計,不過不是我們所應當乾的事。”桂英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我們只好這樣辦。睡吧!不必再談了,免得泄露了天機。”玉和對於夫人這種計策,雖感到心裏有些不安,然而勢成騎虎,也不得不照計而行。

  到了次日早上,玉和早些起來,漱洗完了,就走出家來。不過這樣早的天氣,市民大部分沒有起來,現在到哪裏去也不方便。這不由得他前塵影事兜上心來,記得上次假說到部辦公的時候,早上老跑到中央公園去坐着看報,現在大可舊夢重溫一下。於是一點也不躊躇,就到中央公園來。這次到了公園,可有些與前次不同,居然碰到一個很好的機會。當他走進大門的時候,卻見走廊的紅柱上,橫懸了一幅白布,上面大書特書的寫了一行字,乃是全國徒步旅行團,在水榭展覽成績,歡迎參觀。玉和一想,這倒是一件消磨時間的好辦法,於是向水榭走了來。大概這個徒步旅行團,足以轟動一時,所以向水榭去參觀的人,卻是絡繹不絕於途。

  玉和走到了水榭門口,早就聽到裏面噼噼啪啪,一陣鼓掌之聲。走進去看時,正面屋子裏,有人在那裏演講,圍上了一大羣人。左右兩邊屋子,門口貼有字條,上寫“成績展覽室”幾個字。走進左邊的屋,四壁懸着大大小小的照片;那照片上有的是風景,有的是古蹟,有的是人物寫真,所攝來的影片,都是平常遊歷家所不到的地方。看了之後,足以引起人的興趣。再到右邊去,卻是些礦物和生物的標本,又有些各地的土產,在上面都標明出自何地。在看過這些成績之後,不但是有興趣,而且覺得中國隨處都是寶藏,令人興奮起來,也要跟着他們旅行去纔好,看完了這兩個展覽室,再進到正面屋子裏,那講臺上又換了一個人在那裏演講了。

  那個人約莫二十上下年紀,穿了藍布短衣,滿面風塵的樣子,一望而知是旅行團的人。他正說着:“現在中國人,動不動就要到國外去考察,卻忘了在國內考察更要緊,比喻一箇舊家庭,打算更新一下,到新人的家庭去參觀參觀,以便做個標準,這是好的。但是對於自己的家庭:臥室如何?廚房如何?水井如何?卻一概不知道,這便是學得了人家的樣子,也不會知道自己家裏應當從何處改革起。一個子弟不知道家裏有多少財產,不知家裏有多少人口,倒要去考察別人家的事情,那不是一粧笑話嗎?所以我們這個旅行團,不求到國外去,卻要到國裏頭來。我們在國裏發現了從來沒有見着的東西以後,我們非常之高興,覺是這不亞於到紐約去看高大樓房,到巴黎去賞鑑肉感的藝術。還有兩層好處,第一,是用不着一萬八千的川資,我們這班人,差不多都是不帶一個錢做盤纏的;第二,是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說的是中國話,縱然不懂,寫出字來,別人總是認得的。這話說回來了,既然如此容易,何以沒有什麼人肯旅行呢?這就是在中國旅行,是一件痛苦的旅行,越是向內地走,越是飲食起居和物質文明相差很遠。不過我們覺得內地旅行的樂趣,也就是這一點。現在我們還要繼續地旅行與考察,而且分組地把旅行團擴大起來,往各處去,有忠實的同志,加入我們的團體,我們是十分歡迎的。”說着,他就拿起一大卷印刷傳單,向人頭上飛着撒下來。玉和接了一張,拿到一邊去看。那傳單上寫的是:

  雙手入世界尋出黃金窟有高尚志趣的同胞們:你不願意做一個健強的國民嗎?你不願意找出一條生路嗎?你不願意替暮氣沉沉的中國找出一線生機嗎?你不願把中國的寶藏、東方的文化,介紹到世界上去嗎?你如果願意的話,加入我們的全國徒步旅行團,便是向這條路上走!我們的旅行團:現在已有八組,包羅着科學文學各種人才,分工合作,你願意走路,可以加入這八組。我們在河套,有大片的荒地在開墾,創辦農業和畜牧兩大實業,您若是願做固定的工作,可以加入我們的農場。中國有許多的黃金窟,期待着我們去發掘,貢獻國家,同志們來呀!

  在這傳單後面,還有一行小字,尤其是動人,乃是:

  加入我們團體的條件,很是簡單,只要你受過高中以上的教育;無須你帶一個錢川資,也無須什麼人介紹,只要你自己有這種學識與體魄,認定了前來吃苦,那就行了。

  玉和兩手捧了這張傳單,一面看着,一面向外走,走到一棵樹下,靠着樹幹呆呆地站定。心裏想着,這不是我一條很好的路子嗎?說別的事我不行,若論走路吃苦耐勞,這可是我的拿手,何況我還是學土木工程的。我不如加入他們這一個團體吧!據他後面所列舉的條件說,我是完全都符合,我不如就到水榭裏面去和他們接洽吧!做一個旅行的人,我就是並沒有什麼成就,至少也可以不受社會上的藐視,精神總可以痛快一下。而且我去報名,也不用真名實姓,隨便捏告一個名字就行。從此以後,叫社會上的人,永遠忘了王玉和。有一天我真的挖到了黃金窟,再把王玉和的名字來恢復着。這足以讓那些近視眼的人,驚異一下子,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可以小視的人了。我決計去,我決計去!他如此想着,就要向水榭裏面走。但是他轉念一想,這件事,難道無須乎和桂英商量一下子嗎?桂英和我,總是患難夫妻,我豈能丟開了她,隱姓埋名不知所之嗎?我就是走,也應當和她說明,不能隱姓埋名,連她也瞞了。

  主意想定了,就不向水榭裏面走。在公園裏混到了半上午,方始回家去,當他走的時候,他心裏又想着,我果然走了,桂英生活問題,如何解決?就算她是個有作爲的女子,生活是不成問題的,難道我生的那小孩子也要連累她不成嗎?不知道這個旅行團收女性不收?如果收女性的話,我可以帶了她一路去。可是她還有個蟲豸一般的小孩子呢,怎叫她抱了這樣一個小毛孩子,也就徒步旅行嗎?這未免笑話了。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將事情從頭來想着,越想這事情是越不能幹,當他走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想到了最後,簡直是勇氣毫無,就悄悄地走回臥室裏來。

  當他走進屋子的時候,只見桂英口裏銜了一支菸卷,兩手抱了一隻大腿,側了身子在那裏坐着,很像是在生氣的樣子。玉和取下了帽子,向她微笑了一笑,在她對面慢慢地坐下望着她。桂英將嘴向房門口一努,意思是叫他放下門簾子來。玉和起身放下了門簾子,桂英就有笑容了,她低聲道:“我們的那條計,已經走通了,他們挽留我們了。”玉和道:“你和他們大動干戈,吵了一頓嗎?”桂英道:“用不着大動干戈,只要我說出幾句硬話,他們就受不了。老實一句話,只要你能夠真心和我合作,我怎麼着,也要帶了這個毛孩子,同你去奮鬥。”玉和在中央公園裏悶着的那個啞謎,這時越發的不敢說出來,只管點了頭,誠懇地說:“假如不是你,我早五湖四海亂鑽了。你想,一個人兩肩扛一口,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去,還會混不到兩餐飯吃嗎?比如,到甘肅去找史竟成,那就是最現成的。”說着,長嘆一口氣。桂英正色道:“你真有離開北平之必要,你只管去,我在北平,總可以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玉和道:“我若是知道哪個地方有很好的事情,可就認準了方向去就事,把你母女放在北平,當然不成問題。然而我要出門去,可是有點撞木鐘,就不能走了。因爲前途的安危,完全是不知道的,萬一有個問題,叫你們怎麼辦呢?這個還得進一步說,不但不能亂跑,我就是現在要死的話,也得咬了牙,掙住了這條苦命,和你們一同死呢。”桂英笑道:“你又發牢騷了。誰叫你好好兒地要討什麼媳婦,假使你不討媳婦,沒有這個腳踢不開的窮家,天涯海角,你只管走,誰也不能來牽扯你的了。”玉和兩手按了膝蓋,昂着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

  “傷哉貧也,生無以爲家,死無以爲養……”桂英給他在桌上拿了帽子戴在頭上,又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張一元鈔票,和幾張銅子票,向玉和手裏一塞道:“別在家悶得發慌了,出去玩玩吧。我們這裏的事,還沒有完全了結呢。”說着,兩手將玉和連推帶送,把他送了出門來。

  玉和走上了大街,也不知向哪兒是好,中央公園,今天已經是去過一趟的了,不欲再去,這次回北平,就沒有到過北海來。這是初春的天氣,北方還是很涼,樹上剛剛有些嫩綠的葉子,北海的遊人很少,也一人沿着湖水的東岸,在大樹林子外面走,四顧無人,遠望一片白水,直達對面的五龍亭,那水浪卻打在岸上,啪啪有聲。這種無人處的水浪聲,越是能添加入心上的悵惘。心裏想着,真的,我就死都死不得呀!一了百了,又奈我何呢?想到這裏,恨不得就縱身向水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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