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兄妹由北平啓程,抱了滿肚子的希望,以爲一個要做夫人,一個要做官,將來有一天再回北平來,當然另是一番氣象,也許有人調音樂隊到西車站來恭迎,也未可知呢。
一路行來,都是如此想着。白老闆坐在頭等包房裏,向窗子外面看了那些田園山水,都非常地有趣。
次日,到了鄭州,白老闆挑選了一家最大的春風旅社住下,將行李稍事安排,就打聽汪督辦的寓所。一問之下,汪督辦就住在督辦公署裏,一個月也不一定出來一回。要去見他,先要到督辦公署裏去掛號,註明姓名住址,和求見的事由,然後等督辦公署的電話召見。
大福聽了這話,就來向桂英報告。桂英道:“在北平的時候,他在旅館裏開房間也好,在他公館裏也好,我到了,直衝直進,哪裏有這些囉唆。我去打聽打聽汪督辦衙門裏的電話多少號,讓我打個電話找他來談話,他回電說,我們什麼時候去,我們就什麼時候去,那多省事!”
大福用手搔着頭道:“我們這倒要想想,不可胡來。這裏汪督辦是個頭兒,猶如北平城裏的大總統一樣,這豈可隨便打電話,不要弄出亂子來吧。”桂英道:“我們在北平城裏,是很熟的朋友,有什麼話也可以說,難道到了鄭州來了,我們就變成生人了嗎?”大福道:“不是那樣說,打起電話來,那邊要問我們姓甚名誰,是幹什麼的,我們若是照直說了,恐怕有些不便當;若是撒謊,又怕引起了誤會’所以這可是個問題。”桂英道:“這倒也是可顧慮的,可是到衙門裏去掛號,那不一樣也有些不便嗎?”
大福想了一想,果然不錯。但是由北平到鄭州來,有一千多裏地,爲着什麼來了?不見汪督辦,這回跑來的事,怎麼有結果?沒有結果,難道又跑回北平去嗎?他如此想着,把身上揣的一盒菸捲取了出來,一手撐了桌子托住頭,一手夾了菸捲慢慢地抽着。
桂英卻橫躺在牀上,也是用手撐着疊的被褥托住了頭,斜望了哥哥。大福在桌子邊,也是斜望了牀上的妹妹,一間房子裏,沒有一點聲息。大福胸前懸了個馬錶,嘰呀嘰呀那種表的機擺聲,聽的很清楚。大福抽了一根菸卷,情不自禁地,又抽一根,直待抽完了三根菸,將菸頭子向痰盂裏一扔,表示他要去的決心,站起來道:“不管了,我去碰碰看吧。”桂英由牀上跳起來說道:“你去是去,不要鬧出什麼笑話來。”大福道:“這個用不着吩咐,我自然會見機行事。難道我們兩人坐在屋子裏,發一會兒悶就能畫符召神的把汪督辦請了來嗎?”
說着話,毫不猶豫地就到賬房來,打聽明白了督辦公署所在,一鼓作氣僱了一輛人力車,直向督辦公署去。車伕見他毫不猶豫,直說着要至督辦公署,以爲他也是督辦公署的人員,拉了車子,直拉到督辦公署門口來。
這大門外東西兩個轅門,各站了五個兵士,一個兵士領班,身上背了一支帶皮套子的盒子炮,那還無所謂。其餘四個兵士,兩個人揹着上了刺刀的快槍,那刀摩擦得雪亮,在日光下,銀光閃閃,射人的眼睛,別是一種驚人的感覺。另外兩個兵士,站在最外邊,各人背了一管自動機關槍。再看轅門的裏邊還有個總大門,又站了一排武裝齊全的兵士。
這車伕仗着坐車人的勢力,以爲總可以拉進轅門去,只管走,急得大福在車子踏板上連連跺腳道:“停下來!停下來!”車伕猛然停住,車子一折,幾乎將他翻下車子來。
大福看看離那轅門口的兵士,不過上幾十步路,假使再不下車,就要在兵士面前下車,盤問起來,倉促之間,恐怕是對答不上。這樣想着,也不管車子是否放下,就由車子上直跳下來,身上掏了一把銅子,扔到車子上,轉身就走。走了二三十步,纔回過頭來,一看守門的那些士兵,直挺挺地在那裏站着,一點笑容也沒有,心裏這就想着,幸是不曾冒冒失失衝了進去,要不然,你看大門口那樣威風凜凜,一言不合,就是毛病。一人在路頭上遠遠地向那大門口望着,只見一輛汽車,車門兩邊站了四個兵士,風馳電掣地闖進轅門,那轅門口的兵士,就吆喝了一聲,舉槍的舉槍,舉手的舉手,原來那守衛的兵士,你不要看他那樣很有權威的樣子,可是他們也很講禮節。不過知道他們是講禮節的,他們尊重坐汽車帶護兵的人,一定瞧不起僱人力車老遠就下車的人。汪督辦到北平城裏去的時候,他公館門口也不過有個請願警,哪有這種威風?若是還用在北平去求見他的儀式去見他,恐怕有些不靈。
大福心裏這樣盤算着,不但是想不出一個上前的法子,越躊躇讓自己膽子越小,不過不上前去打聽打聽,就這樣回旅館去,妹妹問起來,何詞以對?無論這些兵士們,有什麼威風,好在他們的總上司,和自己妹妹有交情,縱然有些失儀之處,把我抓了起來,我把話直說了,一定也可以釋放我的。汪督辦是我見過的人,爲人挺和氣的,我怕什麼?於是放開了膽子,從從容容向前走去,心想到了衛兵面前,和他一鞠躬,多說一聲勞駕,也就無所謂。
但是走着在那轅門外二三十步的時候,恰好有兩個行人,在自己面前走着,已經靠近了那衛兵。一個拿槍的衛兵,倒拿了槍,將槍托掃了過來,口裏喝道:“你瞎了狗眼,走到什麼地方來了?滾過去!”那兩個行人,嚇得跌跌撞撞,話也不敢多說一句,就跑開了。只看這種情形,轅門口就不能靠近,慢說到門口去問那些衛兵了。於是又裝出一個過路人的樣子,目不斜視地,向前面一條支路,直走過去。然而難關是可以不過了,可是自己是幹什麼來的?就如此怕事,可以了結嗎?當時也不敢回旅館,去熱鬧街繞上了兩個圈圈,看看太陽偏西,天色不早了,再要不上前去,就沒有機會了。
自己腳一頓,下了個決心再向督辦公署來。這回是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了,將帽子早早取下,拿在手上,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到轅門邊,遠遠地就向衛兵一鞠躬。一個衛兵將步槍夾在腋下,迎上前來問道:“找誰?”大福笑道:“我是由北平來的,到這兒來求見督辦。”那衛兵對他周身上下望了一遍,問道:“你要見督辦?”大福將一頂舊呢帽抱在懷裏,向人家半鞠躬道:“是的,以前督辦在北平說過,有事要我們到鄭州來找他。”
那衛兵看他這種情形,並沒有瘋病,當然不敢胡說,當督辦的人,自然也不能絕對沒有窮親戚朋友,所以他雖疑心,也不敢十分拒絕大福,便又問道:“你是幹什麼的?”大福道:“梨園行。”衛兵道:“梨園行?幹什麼的?”大福欠了身子道:“我們是唱戲的。”衛兵哦了一聲道:“是唱戲的?你唱什麼角色?”他口裏問着,向大福身上看來,便帶有一種笑容。大福道:“我不唱戲,在場面上,我妹妹唱青衣。”
那衛兵知道他是個唱戲的,就無所顧忌了,將肩膀一擡,笑道:“你妹妹叫什麼名字?是我們督辦叫她來的嗎?”大福道:“那沒有錯。”於是將白桂英的名片,由懷裏掏出一張來,遞到那兵士手上。他看了名片笑着走過去,和那領班的兵士,報告了一遍。他走過來問道:“你妹妹怎麼沒有來呢?”大福道:“她是個姑娘,沒有問明白規矩,怎麼敢來?”兵士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先掛號?”大福道:“我們由北平剛到,這兒的規矩,一點也是不懂,老總,你看怎麼好,就怎麼樣子辦。”那兵士道:“這樣的事,我們也做不了主,你是跟我到傳達處問問吧!”於是將大福引進大門,送到傳達處,招呼了一聲,自走了。
傳達處的傳達兵拿了白桂英的一張名片,只管躊躇起來。屋子裏有兩個同事坐着,他便道:“大概這樣的人,不傳達上去,是不行。可是號簿上讓我們怎樣寫?”有一個同事道:“你替人家胡擔什麼憂?你到陳啓處和楊陳啓說一說,他自然知道督辦的意思。”那傳達兵點了點頭,讓大福在這裏等着,拿了那張名片,自進去了。
大福在傳達處坐了等着,似乎有很久的工夫,才見那傳達兵走了出來,向大福道:“你不是住在春風旅社嗎?你回去等信兒吧。督辦有了話下來,我們這兒有電話過去。”大福看看這地方,僅僅是通報一層,還有許多手續,實在是不可亂說一句話,不可亂走一步路的地方,聽了吩咐,不敢多言,道聲“勞駕”,就回旅社來。
他兄妹二人,住的是兩個房間,白桂英住在上等房裏,大福只住在一間普通房裏。回旅社之後,他也不回自己的房,一直就到桂英屋子來,見她的房門,已經是緊閉着,大概妹妹休息了,這時就不驚動她也罷。正待轉身走開,只聽到屋子裏一陣拖鞋響,房門扯了開來,桂英早是伸了頭,向他瞪了眼道:“你怎麼這個時候纔回來?”大福笑道:“汪督辦在這裏,威風就大了,你以爲在北平一樣,到他宅裏去,向門房言語一聲就行了嗎?這可是個大衙門,門口站上好幾層士兵,要遞個名片,費事極了。”一面說着,一面挨身而進。
只見牀上被褥凌亂着,屋子裏一股的捲菸氣味,這一定是桂英等得不耐煩,睡睡又起來抽菸。因道:“我去的時候,大概是不少吧?”桂英道:“你還說啦。你見着汪督辦了嗎?他怎樣說?”大福道:“哪有那麼容易呀!由傳達處把名片送到陳啓處,陳啓處放下來一句話,說是知道了,有消息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就等着他的電話,再去見督辦。”桂英道:“去了這樣久,原來你還沒有見着汪督辦。你沒有問那個陳啓,什麼時候打電話來嗎?”大福道:“我也沒見着他,怎麼問?這是傳達帶回來的一句話。”桂英鼓了臉道:“這樣說來’你算是白去了一趟。”大福道:“你以爲督辦衙門,也像這旅館一樣,可以隨便進出的嗎?你要是不帶我來,一個人到鄭州來,你還更沒有辦法呢!”
桂英道:“我一個人,哈爾濱、天津、張家口,哪裏也去過,也沒有讓人吃了,你給我辦這點事都辦不通。”大福道事非經過不知難。你若是不信,你可以僱一輛車,在督辦公署門口,走過一遍,你看那裏是不是殺氣騰騰的。”桂英道:“殺氣騰騰怎麼着,難道還能把求見督辦的宰了嗎?”大福見和妹妹說話,越說越擰,只得走開。
其實桂英雖然很怪她的哥哥,她也只在房門裏面唱高調,讓她自己去見汪督辦,她未必不是半路上攔回來。大福走了,一個人在屋子裏坐着,也很是無聊,躺了一會,還是叫茶房把他叫了來,兄妹閒談消遣。
桂英到了此地,本想到街上去看看的’現在要等汪督辦公署的電話,就不敢走開。一路心中計劃而來,以爲到了鄭州,就可以看到汪督辦,立刻可以打電報回北平,向母親報告消息。現在連什麼時候能見面都不得而知呢,哪裏就能報告消息。自己抱了十二分的希望而來,到了現在,未免減少了兩分。
這天在旅社裏候電話,候到晚上十一點鐘,依然沒有消息,當天自然是無望,只好望明日的消息。到了此日,兄妹二人,依然不敢出旅社一步,靜候督辦的電話。大福住在房間外面,正是掛電話機的所在。只要是電話鈴一響,立刻站到電話機邊,聽接電話的茶房說些什麼。有幾次電話鈴響着,茶房不在身邊,他就向前代接電話。然而那邊說話的人,乃是河南口音,答非所問,以後也就不再接電話了。
到了下午三點鐘,依然沒有消息。桂英有些不耐煩了,就把大福叫到屋子裏問道:“我說你不會是拿話騙我,沒有到公署裏去吧?”大福道:“那是什麼話?那樣辦,不但是我騙你,我還是騙我自己啦。”桂英道:“你說他們有電話來,怎麼到現在還沒有電話來?難道我們千里迢迢,就跑到旅館裏來這樣乾耗着嗎?”大福沒有說話了,又擡起一隻手來,到頭上去搔癢。桂英道:“人家不打電話來,我們又不能打電話去,那怎樣辦?你不會再到衙門裏去打聽打聽嗎?他反正不能把你吃了,你這沒有用的東西!還打算出來找事情呢?”
這幾句話罵得大福太重了,他一頓腳,又把手一甩道:“我就去,人家不理,可不能再怪我。”他說畢,找了帽子戴着,這回一直就向督辦公署來。
今天不比昨天了,膽子大了許多。到了轅門口,就告訴衛兵,要到傳達處去打聽消息。衛兵讓他過去了。他在傳達處就把帽子取下,拿在手上,然後彎了腰走進門去,就向人拱手道:“勞駕勞駕!”那個傳達倒是認得他,便問道:“你今天又來幹什麼?”大福拱拱手道:“昨天你不是吩咐給我們電話嗎?可是到了現在,還沒有去。”那傳達一歪頸脖子道:“誰知道哇?你們等着吧!掛了號,等一個禮拜,也有的是呢。你昨天來報到了,今天就着什麼急?”大福依然拱手道:“不是那樣說,因爲我們帶的盤纏不多,日子耽擱久了,我們維持不了。”那傳達並不理他,身上掏出一盒菸捲,自己點了火,自己抽着煙,卻向另一個同事道:“要出門,爲什麼不帶足盤纏呢?打北平到鄭州來,這樣老遠的路,這是鬧着玩的?以爲是上姥姥家嗎?”大福坐也不曾坐下,卻讓人家搶白一頓。再要問話,又怕衝犯了人家,不問話吧,又沒有得一點結果,站着在傳達室門口,不知怎樣好。那傳達口裏銜着煙,斜了眼睛,望着大福,將手一揮道:“回去吧,等個三天五天的,就有電話了。”大福看他昂頭天外的樣子’恨不得搶上前去,打他三拳,踢他三腳,可是人家有權威,有什麼法子呢?和人家道了一聲“勞駕”,方纔走了。
這回到了旅館裏,他倒不必桂英先問,到了她屋子裏將帽子取下來,使勁向椅子上一摔,冷笑道:“得了,別想升官發財了。我回北平,還是吃我們那碗破戲飯。”桂英看他這樣子,以爲汪督辦是拒絕不見,便道:“你問得了什麼結果嗎?”大福將桌子上的茶杯,使勁拿起一個放下,提起茶壺,高高地斟了茶下去,端起一杯茶,一仰脖子,咕嘟一聲喝了。將杯子放下,啪的一聲響,鼓了嘴道:“他媽的,一個當傳達的,也沒有多大的位分,他就在我面前擺那樣大的架子。什麼闊人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的一個人,就想到我們面前來賣弄。”桂英聽他的話知道他是碰了一個大大的釘子回來,便道:“到了現在,我們總還是和人家好說呀,你幹嗎和人家鬧脾氣?”大福道:“我怎麼不是好說呢?”於是就把今天到傳達室裏的情形說了一遍,因道:“千勞駕的,萬勞駕的,和人家說着好話,結果是讓人家擋了回來。那個地方,我是不能去了。他要等三四天,就等三四天再說吧。”
桂英這才知道汪督辦的架子,在鄭州果然不小,若是把大福鬧僵了,更是不好辦,反是用好言將他安慰一頓。大福氣得沒有話說,自回房睡覺去了。兄妹兩人,在旅館裏,又等了二天,大福睡覺睡得膩了,每日還到街上去溜上一趟。桂英怕耽誤了電話,一步也不敢離開。
這三天之間,又急又悶,非常地難受。桂英自學唱戲以來,生活就自由慣了,哪裏受過這樣的拘束。到了第三天晚上,桂英突然有了歸志,就對大福道:“這樣子看來,分明是汪老頭子不理咱們,癡漢等丫頭,咱們老等着什麼意思?我們回去吧。不過我算了一算,錢恐怕不夠。你不是說,在西車站上車的時候,林子實給了你兩封信,說是這裏的分公司,有他的好朋友嗎?你可以拿了這兩封信去找找人看,咱們能找着人借個四十五十的,就可以回去了。”大福道:“你不說起我倒忘了。是有這樣兩封信,我想沒有什麼用,塞在網籃裏,現在也許丟了,讓我找找看吧。”桂英道:“你真不會做事……”大福搶着說:“我的大小姐,我們只說奔鄭州找汪督辦來着,誰知道到了這裏,還短不了走林子實那條路呢?你別慌,只要網籃沒有抖亂,信總在那裏的。”於是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過了一會,他手上高舉着兩封信,如獲至寶一般,笑道:“找着了,找着了,那公司離我們這旅館不遠,我們就拿這信去會他。”桂英道:“你可得早些回來,別讓我又着急。”大福道:“好歹我都早些回來給你個信就是了。”於是帶着三分喜色,匆匆而去。這時,桂英對那汪督辦的十二分希望,已經拋棄一個乾淨,只是計劃着要怎樣回北平,回京之後,用些什麼話去對人說。一個人在屋子裏想着,以爲明天上午總有一個辦法。
不料不到一小時的工夫,大福就回來了。他站在房門口就道:“田先生、鄭先生來了。”桂英看時,由他身後跟進來兩個人,一個有五六十歲,頦下長了一部長黑鬍子;一個有三四十歲,黃黃的尖面孔,兩個人都是灰色袍子黑呢馬褂,各帶着黑色小便帽,雖是買賣人樣子,卻在樸素之中,帶一些和氣。
他兩人自道着姓名,有鬍子的叫鄭頌周,沒鬍子的叫田子春。桂英讓座已畢,鄭頌周摸着鬍子先道:“我們和林先生都是至好。剛纔令兄把白老闆到此地來的一番意思,都對我說了。您要是早通知我們,免得在這裏等這幾天,可是白老闆這一趟,來得不大湊巧。革命軍攻到了湖南,鄭州這幾天,暗裏頭風聲很緊,汪督辦不便隨意出來。要說白老闆到衙門裏去呢,督辦的正夫人又喜歡管閒事,兩個如夫人,吵得都不能安身,當然在這個時候也是去不得。白老闆遞上去的那張名片,是不是汪督辦看到了,那還是個問題。”
桂英聽了這話,倒也不肯示弱,淡淡地笑道:“那算我們找錯了人。他在北平的時候,我們相處得很好。而且說了多次,叫我來找他。早知是這個樣子,我怎麼也不來,現在我也不想找他了。”田子春道:“汪督辦這個人呢,倒是不肯薄待人的,不過這個時候,他真有些不便出門。既是有林先生相托我們,我們當然要幫白老闆一個忙。他手下有個阮副官,和我兩個人至好。白老闆有什麼話和送汪督辦的什麼東西,都交給我們,我們可以託了阮副官,私人對汪督辦說一說。假使他能抽出工夫來和白老闆見一面,那你什麼事都好辦。”桂英道:“要不然,我也不能來找他。因爲在北平的時候,汪督辦再三再四地勸我別唱戲,說是沒有飯吃,可以來找他。打去年起,我就想不唱戲,總是走不了。這回我在北平下了決心,不唱戲了,所以什麼人也不打算找,就來找他,等他一句話。現在我們千里迢迢來了,給我們一個老不管,這不是要命嗎?”鄭頌周道:“我猜他是事忙忘了,絕不是陳啓忙了沒回。我們再去提上一提,他一定有個回信的。就是沒有迴音,那也不要緊,白老闆和子實是朋友,我們和子實也是至好,反正盤纏錢’不讓你有什麼爲難。”桂英笑道:“我到鄭州來,大門也沒出,一個熟人沒有,成天只聽到火車放汽笛。有兩位先生這樣幫忙,我將來一定想法子感謝你們。”鄭田二位,都搖手說,那談不上。
於是大福就把送汪督辦的東西,一齊撿着,堆在桌上,用一個大籃子裝着,請田鄭二位帶去。又把二位請到自己屋子裏,私下告訴他們,說是汪督辦與桂英原有嫁娶之約的,現在一點消息不給,就這樣老閉門不理,那真會逼出人命來。田鄭二位都說:“只要事情是真的,當然阮副官去說了,多少有個了斷。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去找阮副官,趁着今天晚上汪督辦上操的時候和他一提,也許明天上午,就有回信。”大福道:“晚晌還上個什麼操?”鄭田二人彼此望着,大笑起來,田子春笑道:“這個操,也是捧了槍玩,不過不是在地上臥倒放,是在牀上臥倒放罷了。”大福道:“汪督辦是不抽菸的呀。”鄭頌周道:“有不花錢的煙,爲什麼不抽?軍官抽菸,不都是爲了不花錢幹上的嗎?有話明天再說吧,我們走了。”於是他兩人提了那籃禮物,告別而去。
桂英兄妹,知道大事絕瞭望,倒不想鄭田二位能找出什麼路子來,只想和他們聯絡,將來走不動,和他們能借幾個錢也就完了。這兩天,每晚兄妹二人,都少不得唉聲嘆氣討論一陣,今晚反正是不做什麼奢想,各人老早睡覺。
次日睡到有十點鐘醒來,還不曾起牀,茶房就敲着門叫起來道:“白先生!白先生!有汪督辦公署的阮副官會你呢!”大福聽得清楚,在牀上一個翻身滾了下來,口裏喊道:“請坐,請坐,真對不住,我就來的。”一面說着,抓了一件衣服,披到身上就來開門。只見一個踏皮鞋穿便服的人,腋下夾個皮包,站在房門口,向他點頭道:“你就是白老闆嗎?”大福鞠着躬道:“我姓白,白桂英是我妹妹,住在樓上。”那人道:“我就是阮副官,督辦讓我來見白老闆的。”大福道:“是!是!請你在這屋子裏屈坐一會,我去告訴她。”鞋子也來不及拔起來。跑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還不曾敲門,口裏先就嚷着道:“大妹子,你起來吧,阮副官都來了。”說着,就用兩隻手去捶門。
桂英從夢中驚醒,倒嚇了一跳,聽說是阮副官來了,心中倒也是一喜,隔了房門問道:“阮副官在哪裏?你先請他在樓下坐坐呀!”大福道:“是讓人家在樓下坐着啦!你穿衣服吧,我下樓陪客去了。”他也不等開門,下樓去了。桂英在屋子裏,也就忙着穿衣洗臉,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大福又上樓來了兩回。桂英皺了眉道:“你就陪人多坐一會兒,要什麼緊?他是爲了我們的事來的,反正不能沒有見我就回去。”大福對她發了一陣子愣,只得下樓去了。桂英洗完了臉,挑了一件好看些的衣服換了,鈕釦還不曾扣好,大福就帶着阮副官走上樓來了。先在房門口站着,就介紹起來,桂英只得點了頭把阮副官讓了進來。他將桂英周身上下打量着,將皮包放到桌上,倒退一步,方始坐下。
桂英忙着張羅了一陣茶煙,他首先開口道:“督辦教我向白老闆致意,說是這回來,很對不住。因爲正趕上了軍事時期,鄭州這地方,鐵路是四通八達,只要時局有點動靜,這裏先就要發生問題。督辦是全省一個領袖,比不得在北平,行動可以自由。”桂英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這次來,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阮副官說:“是的,這一層,督辦也和我說了。在北平的時候,督辦和白老闆提過的,說是白老闆若是不唱戲,督辦願意接你到家裏來。可是昨晚督辦和我提了,一來呢,現在這個時局,不是辦喜事的時候;二來呢,督辦說他年齡也到了時候了,仔細想了想,恐怕耽誤白老闆的青春。不過白老闆這番好意,他是忘不了。今天讓兄弟帶了一點款子來,督辦說,送給白老闆買點衣服料子。”說着就打開皮包,在裏面,取出十迭鈔票,送到靠近桂英這邊的桌子沿上,因道:“這是一千塊錢。”
桂英在十分絕望之餘,對於汪督辦,本來也就不想有所求於他了,現在看到拿出一千塊錢來了,便笑道:“我怎樣好收汪督辦這許多錢呢?”阮副官道:“這個你就別客氣,督辦既是拿出來了,反正不能拿回去。你送督辦的東西,收到了。謝謝你。督辦說,本來也要買些土儀送白老闆,但是又怕來不及,送兩樣白老闆得用的東西得了。”說着,他又在皮包裏取出一樣東西,可是白桂英看了先前一迭鈔票是笑,看了這樣東西,卻是要哭,不但要哭,就是那一千塊錢的厚贈,白桂英也不覺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