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29章 宴客避良人強爲歡笑 開門迎傖父故作癡聾

  王玉和只見桂英一天一天地忙碌起來,卻不會見她把忙碌事情,吐露出一個字來,心裏倒很是奇怪。照說,對於夫人一切的行動,自己都不會去幹涉,那麼,自己的夫人呢,也就不應該將外面的事,瞞着不說出來。她既是不肯把外面的事來告訴着,當然,這裏面恐怕也就有不可告人之隱。在這個環境之中,實在無法來自己排遣,不得已,那就還是陸續去過醉鄉生活吧。如此想着,他就把日子分着四分;早上起來,是喝茶看報,這樣一來,就把時間混到吃午飯了。午飯一頓酒,喝完了睡午覺。醒過來之後,在衚衕裏遛兩個彎。回家來,再喝些酒等晚飯。晚飯之後,帶了幾分醉意,就到那三等影院裏去,看那一毛錢的電影。

  桂英也有些看出來,覺得他是存心如此,來消磨時間的。可是自己在這個時候,絕對沒有法子來打退堂鼓。說是不唱戲了,既是不能說,那也只好由他,等着自己上了臺,把這陣子應酬忙過去了,再和他開談判吧。她存了這一番心,所以對於玉和始終沒有什麼表示。看看自己登臺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這一天下午,她買了一罐牛乳回來,另外還有喂牛乳的瓶子,一齊交給朱氏,把小孩子也抱到朱氏屋子裏去,然後梳了頭髮,抹了胭脂粉,又換了一件極時髦的衣服,先在屋子裏打了兩個轉身,見玉和好好地躺在牀上看書,這就是沒有什麼問題了。於是靠了桌子站定,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喝完了,將茶杯慢慢地放下,將眼睛向牀上微微地瞟着,看玉和有什麼表示沒有?玉和一手彎過去,枕了自己的腦袋,一手卷着一本書,抵在眼睛面前。對於牀面前站的這個人,並不理會。桂英見他絲毫不介意,又緩緩地倒了杯茶喝,兩手扶着桌子,想了半天,才道:“玉和!你身上有零錢花嗎?”玉和道:“我身上還有三毛錢,喝酒看電影的錢都有了,我沒有什麼事;你有事,只管出去吧。”桂英又想了一想,笑道:“我大概晚上八九點鐘,也就回來了。”玉和何嘗問她幾時回來,她自己說,九點鐘就回來,大概還以爲那時候是很早呢。心裏如此想着,就微笑了一笑。桂英倒以爲他是一番好意,就點着頭道:“那麼,我走了。你要吃什麼東西?我給你買着帶回來。”玉和笑着點點頭道:“多謝你,我什麼也不要。”桂英不願再和他說什麼了。第一個原因,就是怕引着他發什麼牢騷。現在趁他心平氣和的當兒大可以走,要不然,又絆住腳了。

  桂英心裏轉着念頭,在門口找了一輛相熟的人力車,就坐了上去,這車子一直拉到北平有名的一家大館子門前,然後停下了。桂英走進店門來,就向站在門口的夥計問道:“林二爺已經來了嗎?”兩三個夥計站着向她一鞠躬道:“早來了,你請吧。”桂英走到樓梯上,夥計早在樓梯下叫道:“五號!”桂英只走到門簾子邊,林子實就自掀着門簾,走了出來,向她點着頭笑道:“我猜着白老闆還有一會兒就來,怎麼倒來得這樣子早?”桂英道:“我自己請客,我怎好不早來?”說着話,走了進來,林子實先就在煙盒子裏取出一支菸卷,雙手遞到桂英手上,笑說一聲抽菸,接着又倒了一杯茶,兩手捧着,放到桌子邊上,向桂英一點頭道:“白老闆請喝茶吧。”桂英笑道:“林二爺!這可不對,我是主人,您是我請來陪客的,怎麼倒要您來招待我呢?”林子實笑道:“這有什麼關係,我們是老朋友。我雖不是摩登人物,漂亮話總是會說的,我們老早就是很好的朋友。到了現在這年頭,男女社交公開,我們更是可以不分界限,反過來說,今天就是白老闆這樣招待我,我也不會怎樣推辭的。”桂英擦了火柴,正坐在桌子橫頭抽菸卷,手撐了下巴頦昂頭看了牆上懸的一副篆字對聯,只管出神。臉子上可就一陣一陣地紅了起來。林子實也站在一邊抽着煙呢,看了桂英那種情形,十分的不安,他雖是沒有說什麼,然而自己第二感想,就跟着來了,大概是自己的話,說得太老實,衝犯了白老闆吧?本來人家是有了丈夫有了兒子的婦人了,怎好說人家是朋友?想到這裏,自己臉上,也就一紅,於是向桂英捧着拳頭,作了兩個揖,笑道:“這都是我的不對,我怎能夠翻出陳賬來說話呢?”桂英這就不看那篆字對聯了,手指頭夾了菸捲,在菸缸上彈了兩彈灰,眼睛可就望了林子實道:“林二爺多什麼心,以爲我怪你不該說是朋友這句話嗎?這可奇了,不是朋友,我們今天在這裏相會,那爲了什麼?不是朋友,你又憑什麼幫我請客?”林子實被她如此一駁,卻駁得無話可說。不過自己很知道的,桂英那一種不高興而又難爲情的樣子,正是爲了自己說着老朋友那一番話。於是自己倒了一杯茶坐着喝。

  這個雅座裏,一面是一張圓桌子,乃是擺酒席的。一面是一張大餐桌子,擺了茶煙瓜子碟,是客人來了,先休息的所在。桂英原是坐在大餐桌子的橫頭,當了主席。現在林子實覺得以遠遠避開爲妙,也就坐在大餐桌子的下橫頭。他第一個感想,很以爲這種辦法是對的,遠遠地離開人家,就算是避嫌疑了。然而他剛剛坐下,和桂英面對面的坐着,第二個感想又來了,桂英坐的是主席,自己坐的也是主席,這倒成了吃西餐,男主人女主人那種坐法,如何使得?他心裏想着,人正在這兒爲難呢,不料桂英的感覺,比他更是銳敏,已經挪到橫頭邊首席上坐了。林子實到了這時,自己挪位置是不好,不挪位置也不好,心裏很是難過。

  白桂英嗑着瓜子,也沒有話說,雅座裏倒是寂然。林子實覺得這樣不是辦法,便想了話來說道:“這些客,大概在家裏還沒有動身呢。”桂英道:“那麼,打電話去催一催了。”林子實道:“我已經開過條子,交給夥計打電話去了。”桂英道:“既是如此,我們就等着了。我是沒有事,就是怕耽誤了林二爺的事。”林子實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事。”林子實找出一個題目來,說了幾句話,說到這裏,又感覺得無話可說了。由面前碟子裏,抓了一把瓜了放在桌子上,自己依然伸到碟子裏去,抓起瓜子來吃。桂英嗑了一陣瓜子,又點了一根菸捲來抽着。這樣說來,彼此還是沒有脫離着這無聊的境地。

  桂英心裏想着,這有點顯着窘,反正是要人家出來捧場,反正自己是要拉攏的。既然要唱戲,當然就按着戲子聯絡人的辦法前進,還顧忌什麼?如此想着,噴了一口煙出來,又倒了一杯茶喝,這就向林子實道:“林二爺!您別以爲我現在是人家的太太,就不把以前待我的那番交情拿出來。要是我做了太太,您還把我當個好朋友,那才見得你以前和我交朋友,沒有什麼假意。”林子實連連地拱着手道:“言重言重!”他除了說言重這兩個字而外,也沒有別的什麼話說。

  桂英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她的態度立刻就變了,於是拿了一支菸卷,笑嘻嘻地就送到林子實面前。向他道:“您抽菸卷吧,現在我要開始做起主人翁來了。”她見林子實嘴裏銜着菸捲,就拿了一盒火柴在手上,擦了一根,要和人家點上菸捲。林子實說了一聲不敢當,不肯去就火。桂英兩個指頭,鉗了一根火柴,總不肯收回。一直等這根火柴燒完了,再取一根擦着,復送到林子實面前來。林子實怎能夠再拒絕,只得將嘴上銜的煙伸了出去。接着了人家的火,然後彎了腰,向着她道謝。

  桂英笑道:“你別道謝,我不過勞着您的駕,試驗試驗,我懂不懂招待。請你寬寬馬褂。”林子實倒以爲她真是要練習練習,就把馬褂鈕釦解了下來。只等他鈕釦一解,桂英立刻站在他的身後,兩手代脫了下來,就要向衣架上掛去。

  就在這個時候,恰好是有個人在門外喊道:“這屋子裏是白老闆請客嗎?”桂英正想答應一句是的,那門簾子一掀,已經有一個青年人鑽了進來。他身穿一件綠綢夾長衫,外罩青色團花毛葛馬褂,頭上戴了烏紗印壽字花的圓形瓜皮小帽,上面還頂着一個小小的紅絲線疙瘩。這人的面孔,雖然很白,然而兩隻眼睛的下面,可有兩道青紋。加上兩隻肩膀向上扛起,越發形容得出這人是個貧血的衣裳架子。林子實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柴仰韓八爺……”柴仰韓卻不待林子實說了出來,兩手抱着收起來了的一柄摺扇,向她連連拱了幾下手道:“白老闆!我是久仰的了,咱們倒短見。”白桂英在北平社會上很有一番經歷,久在娛樂場上週旋的人,當然是不能不認識。

  這柴八爺是個富商之子,除了一切男女聲色之好,他和常人一樣,都不能避免而外,還有奉送照相和騎大象兩種嗜好。他家裏在暹邏買了一對大象來,夏天還罷了,冬天把象關在一間裝熱氣管,而又帶游泳池的屋子裏。這該要多少錢耗費?他不論見着什麼人,或者到什麼新鮮地方去,都歡喜照相。而且他和誰照相,就把那相片子洗個十張八張送人。他自從照相以來,也不過三五年,都在一家照相館裏沖洗,那底片的號碼,已經超過了五萬號,這數目豈不可以令人驚異一下?一個有這樣特殊嗜好的人,聞名而未相逢的人,一見之下,當然少不了有一番注意的了。桂英自也少不了有這一番好奇的心事,向柴八爺臉上看着,然後微笑着點頭道:“這就是柴八爺。久仰久仰。”柴仰韓拱拱手道:“白老闆的戲,一年前,我們是常聽,真好。”桂英一面說着話,一面替林子實掛衣服。回頭看時,柴八爺卻也在脫馬褂。她心裏一機靈,待貴客要平等,立刻就走過來和柴仰韓掛馬褂。

  就在這時,又進來兩個人,一個是穿淺灰西裝的,一個是穿藍色湖綢長衫的,都是三十上下的人,取下帽子來,這不用提,完全是頭髮光滑得可以照人的。桂英一想’和別人脫過馬褂,當然,和這兩位先生,不應當置之不理,也應當接過帽子來,代掛一下,於是迎向前和二人點頭道:“未請教過兩位貴姓?”那穿西裝的笑道:“白老闆是貴人多忘事。我在汪督辦手下當過祕書,同席不止一次。”桂英哦了一聲笑道:“哦!我記起來了,您是張子超祕書。”張子超伸了手,拍着穿藍長衫那人的肩膀,笑道:“這位就是邊永安二爺。他票青衣,上起場來,準不在白老闆以下。”邊二爺笑道:“開什麼玩笑?新見面的朋友,就是這樣鬧着玩。”桂英伸着兩手,已經把他兩人手上的帽子接了過來,微笑道:“沒關係,一回見,二回就熟啦。以後還要請各位多捧場。”於是掛好了帽子,趕緊敬茶敬菸,接着又來了四位客人,大概不是小官僚,就是大富商,都是有錢與有閒階級。桂英一一招待入座,然後就擺起席來。

  今天所請的客,都是林子實的熟人,他知道張子超在天津市政府有勢力,許多地方,可以幫桂英的忙。柴仰韓在平津有大字號,一花兩三千塊錢不在乎,只是要圖一個熱鬧而已。所以他讓張柴二位在上面首二席上坐着,其他的客,只好讓他們紛擾一陣,自己去各佔一席。林子實本人,這就說不得了,自然是坐在主人的旁邊,當一個準主人。那位柴八爺對於酒菜,只不過略吃了一些,這因爲他家中廚子做的菜,也許比這好些。他燃了一支菸卷,只是和桌上的人談東說西。那個邊二爺,說着一口道地的旗族京話,表現出他是個皇帝后代來。他笑道:“在北平城裏住慣了,哪兒也不願意去。可是偶然出一趟小門兒,逛那個十天半月回來,可真有趣。白老闆在天津露(讀作漏)的時候,也許我到天津衛去玩兒個一趟。”桂英笑道:“那敢情好。請您多捧場。”邊二爺道:“到天津去,就您自個兒去嗎?”桂英笑道:“我算老江湖啦,出門哪還用得着人帶。”邊二爺笑道:“你們先生也放心嗎?他總得跟了去纔對。”

  桂英不像別個女戲子,不肯說自己有丈夫。可是人家提到了她的丈夫,她心裏就很難受,尤其是林子實在當面的時候,她總怕人家心裏想着,你丈夫養活你不了,你也只好出來再賣唱吧?所以有丈夫儘管是不瞞人,有了丈夫還出來唱戲,她實在不好意思。這時邊二爺一問,不由她不紅起臉來。就笑道:“這解放的年頭,夫妻們應該分工合作,我去做工掙錢,他有什麼不放心的?譬方說吧,丈夫出門去掙錢,做太太的在家裏,能夠說不放心嗎?”邊二爺點着頭道:“這話是對的,不過太太出去找事,總不像老爺出去找事。太太出去找事,容易讓老爺聽了不高興。”他這兩句笑話,何嘗不正道着桂英的毛病。不但是找事使丈夫不高興,就是偶然請一次客,丈夫也不高興。自己在這裏笑着說着,他可在家裏愁着躺着呢。於是向邊二爺道:“您說得也是,可是各人的環境不同。”

  林子實是知道桂英的心事,立刻高舉了杯子道:“咱們先喝這一大杯,且不說別的。”他這個酒杯子舉了起來,可不曾放下,這讓全席的人,不得不跟了他一塊兒舉杯子喝酒。那張子超似乎帶了三分酒意,乜斜着眼向桂英道:

  “今天白老闆賜酒給我們喝,我們應當感謝。可是主人翁勸酒,自己全不動手,都是林二爺代表,我不敢挑剔,說這是不恭敬,彷彿有點兒美中不足似的。”桂英心裏想着,事到於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葷不葷,素不素的,那算什麼意思?於是突然地站了起來,手上按了酒壺,望着大家道:“好!我來敬各位一杯。可是有話在先,我不會喝酒,我只能用一杯,陪大家喝一杯。”張子超軟着脖子,偏了頭笑道:“這可太便宜了呀!你想,你一杯酒拼一桌子七八杯酒,那是什麼算法呢?”桂英道:“我覺得我這個算法很公正。諸位是一杯酒下肚,我也是一杯酒下肚,大家都是一杯酒下肚子去,這不是很平等的事情嗎?”柴八爺拿着手上的摺扇,招了兩招,便笑道:“大家不要鬧,張先生說得有張先生的理,白老闆也說得有白老闆的理,這樣對峙下去,什麼時候,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我倒想得了一個主意,酒呢,大家還是喝一杯,不過我們雖沒有吃虧,白老闆可沾了大便宜。爲了讓大家滿意起見,我主張白老闆把她的拿手好戲唱一段,讓我們大家洗耳恭聽一番。我想這種辦法,在白老闆並不爲難,當然可以答應。在我們呢,可以自自在在地聽着白老闆唱上一段,那比在戲館子裏坐頭排還強得多。”大家聽說,也不問桂英答應不答應,噼噼啪啪,早拍起手來。桂英心裏想了一想,眉毛一揚,笑道:“好的,我就唱上一段,可是我要說明,什麼我也不拿手。諸位愛聽哪一段,只管說出來,說了我就唱。”張子超手扶了面前一隻玻璃杯子,五個指頭,上起下落的,打着玻璃響,笑道:“白老闆一給面子,就太給面子了。慢說我們不知道白老闆是哪一齣戲拿手。就算是知道,我們憑什麼資格,可以指定了白老闆唱。您自己肯唱出來的,那一定就拿手。”座中有人道:“誰會拉弦子呢?”林子實道:“白老闆自己就很好。”大家一聽,又鼓起掌來。

  桂英手提了酒壺走到各人面前,都斟上了一杯,然後走回自己的位子來,在椅子邊站定也斟了一杯,向大家舉着杯子道:“我今天請諸位前來,不敢說是做什麼人情,不過借這個機會,認識認識,做個朋友。以後我上臺了,請諸位念在朋友的關係上,給我多捧場。諸位覺得我這話並非交淺言深,就請幹上一杯。”說着,先拿起酒杯子來,一飲而盡,然後反過杯子口,向大家照着杯。張子超陪着她,首先把酒喝了,也對照着杯子,在場的人,看了這個樣子,無論會飲不會飲,也都把酒喝乾了。桂英等大家喝完了,然後才放下酒杯子來,向大家點了一個頭道:“謝謝。”她再也不說第二句話,回頭看到壁上掛了一把胡琴,一伸手就把胡琴取到手裏,然後坐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去,先拉了個短過門。這就拉着胡琴,張開大嘴唱道:“父是英雄兒好漢。”只是一聲,惹得在座的人,全體鬨堂大笑起來。原來她唱的是連環套戲裏的竇爾敦。她也不理會衆人,拉着胡琴,把這段黑頭戲唱完了,然後放下胡琴,也是一陣哈哈大笑!索性捧了兩手,高舉過頭,向大家作揖笑道:“沒有什麼可聽的,讓大家聽了,笑上一笑罷了。”男子們調戲女子,總挑那溫柔婉轉的人去玩弄,若是浪漫一些的女子,男子們視爲神祕難得的事情,一切都平常了,這就用不着怎樣的迷戀。而況女子把一切事情看得平常了,也許她反而要來戲弄男子。所以桂英的態度一狂放起來,在座的人,也就把調戲的程度,認爲到了頂格,不再向下胡調了。桂英一看這些人已入圈套,就放開手段來和大家說笑。

  這一餐宴會,上半截自己很是苦悶,下半截卻也舒服一陣子。宴席吃完,果然是九點多鐘,與桂英的預算相符合,邊永安二爺他臨走的時候,屋子裏只有主人和林子實了。他笑向桂英道:“今天這一餐酒席,吃得痛快之至。白老闆登臺,我一定捧場。別的能力沒有,我一定包三個廂,包過一禮拜。老林!你瞧怎麼樣?這夠朋友嗎?”林子實連連點頭道:“好的好的,我這兒先替白老闆道謝了。”邊永安道:“不用謝,交朋友嘛。除了這個,我還得託朋友在報上捧場呢。明天瞧報吧。”說着,他笑嘻嘻地走了。林子實等客走盡了,才叫夥計開賬來,掏出三十元鈔票,來付酒賬。桂英看到,很是過意不去。只說多謝破鈔,林子實道:“一個人在社會上交朋友做什麼?不就爲了有急事來相助嗎?你先請回去吧,太晚了,家裏……家裏毛孩子餓了,可等着乳吃呢。”桂英聽了這話,心裏又不免難過一陣,然而事實逼人,也只有含混地過去了。當時向林子實道謝一番,不敢再事耽誤,匆匆地就坐了人力車子回家去。

  她到家以後,走到房門邊,就伸頭到門簾子裏面來看了一看。見玉和伏在桌子上已經睡着,手臂外正放着一本書呢。桂英悄悄地進房來,把衣服換了,又由朱氏屋子裏把毛孩抱了來,這才叫道:“喂!老這樣睡着不醒,不上牀去躺一躺嗎?”玉和依然酣睡,卻是不會醒。桂英抱着孩子,連連碰了他幾下,叫道:“醒醒!這兒怎麼好睡?”玉和嘴裏唔了一陣,然後伸着懶腰擡起頭來,向桂英問道:“什麼時候了?”桂英道:“才九點多鐘,我回來半天了。”玉和揉了一揉眼睛道:“我本來打算出去看電影的,吃過了晚飯,一混就是八點三刻,看電影已經是來不及了。因之找了一本書看看,也不知道怎麼着,就睡起來了。”桂英一想,這話簡直就不能向下說。他八點三刻還在看書,九點鐘也許是醒的,自己說早就回來了,這個謊有些撒不過去。於是笑道:“晚上沒有喝酒嗎?”玉和道:“喝酒的,若是不喝酒,會坐在這裏都睡着了嗎?”桂英笑道:“我也喝酒的。你瞧,我臉上不是這樣紅。”桂英以爲說了這句之後,就可以把今天的事略微告訴他一點。不料他並不怎樣地向下追問,淡淡地答應了一聲:“你在外面也喝了酒。”他說這話時,已經走到牀面前去,牽好褥子,展開鋪蓋,放好枕頭,緩緩地解開衣服鈕釦,竟自上牀睡了。桂英看到這個樣子’料着肚子裏有話,也是不能向下說,只好不聲不響地,就也悄悄地跟着睡了下去。

  到了次日起來,自己還是彷彿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對玉和不住似的,臉上卻不住地泛着紅暈,不敢正面向着玉和談話。玉和倒是什麼也不介意,清早起來,照樣地洗臉喝茶,照樣地看報。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桂英不曾見玉和問過一句話,似乎昨晚瞞着他請客的事,他竟是一點也不知道。這就心裏坦然了,提心吊膽的一個難關,總算逃了過來了。今天玉和沒有喝酒,吃過飯之後,舀水洗了一把臉,而且將梳子梳了兩梳頭髮,抹得光光的,又找了一件嶄新而又絕無皺紋的長夾祆穿着。自己剛把新長衣穿上,對了鏡子一照,忽然有什麼感覺似的,又把新衣服脫下,將那件穿着在牀上打滾的舊夾襖,依然穿起來,梳光了的頭髮,還用手在頭上撥弄了一會兒,把頭髮弄亂了。帽子也不戴,就踢踏踢踏,有一腳無一腳地向門外走着。到了門口,兩隻手正把大門向里拉着,只見一個穿綠綢長夾祆,戴紅頂帽子的人,由一輛油光黑亮的包車上走了下來。他在門外站着,向門裏不住地張望着。玉和見了他一臉浮滑的樣子,早就是不高興。那人看玉和穿的衣服,很是不高明,而且垂頭喪氣,也不像是個有作有爲的人,毫不介意地,就問他道:“這是白桂英家裏嗎?”這句話問得未免太唐突了。無論是怎樣一個解放的人,遇到如此一個油滑的男子,指名愛妻的姓名來問話,當然不能絲毫無動於衷,而況桂英這個時候,很忙着在外面,大概魚龍混雜,什麼朋友都有。今天這個人,貿然而來,提名道姓的問着,怎能教人好受?先向那人瞪了一眼。

  那人似乎也感到自己問話太冒失了,就笑道:“我叫邊永安,昨晚上我們還和白老闆在一處吃飯的。這裏有兩張報,都有我替白老闆捧場的消息,我特意送着她來看看。”玉和聽了這一篇話,真個無名火高三千丈,恨不得走上前去,捶他兩下。可是轉念一想,這又何苦。他說昨天還和桂英在一塊兒吃飯的,今天又送着捧場的消息前來,不能毫無原因,也許就是桂英約着他來的,這也只好不說什麼了。他頃刻之間,轉了幾個念頭,當然臉上也就變了幾回顏色,而且也沒有什麼話向邊永安說。邊永安一看他精神不振,衣服破舊,絕不是什麼高明的角色。像桂英這樣唱紅了的人,當然家裏可以用兩個僕役,這也許是桂英跟包的,也許是桂英當差的,和這種人有什麼可以客氣的。便問道:“我問你話啦,你怎麼老不答應?究竟白老闆在家不在家呢?”玉和見他情形,又轉到夜郎自大的那條路上去了。心裏想着:我要說明了來歷,恐怕這門口沒有你站腳的地方,不由得微笑着道:“對不住,我耳朵有點聾,是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邊永安嘆了一口氣道:“這真叫活倒黴,說了半天的話,算是和壁子說了。”因又大聲道:“我是邊二爺,問你白老闆在家沒有?”玉和笑着點點頭道:“這算我聽明白了,在家不在家,我說不上。你敲門問吧。”他雖這樣說着,把話推辭了,然而邊永安這樣大的聲音說話,門裏邊已是聽清楚了,大福早已趕了出來迎門。他偏認得邊二爺是個有錢的人,老遠地就是一揖,笑道:“原來是邊二爺,稀客稀客!”玉和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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