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阮副官最後在皮包裏拿出來的,並不是禮品,卻是兩張火車免票。他含着笑容,交到白桂英面前,然後用很柔和的聲調道:“白老闆,這是一張頭等免票,一張二等免票,你二位可以拿了這票,不花一個錢,回到北平去。不過有一層,這火車的限期,就是今天,今天耽誤了,就要破費好幾十塊錢了。到北平的通車,下午六點多鐘到,七點鐘開,你們可以坐了這通車走。”桂英道:“我們很不容易到鄭州來玩一趟的,既是來了,我們也要看看這裏的古蹟。”阮副官道:“我不是說了,這裏的風聲緊得很嗎?在這裏玩一兩天不要緊,可是你玩出事來,就要後悔的了。依我的意思,二位還是今日動身的好,如其不然,我就送二位上火車也可以。”
桂英聽了這話,心想這哪裏是好意送我們走,這就是押解回籍罷了。本待不答應,看看阮副官那情形,他不肯鬆口的。到了這種地方來了,便是他們的勢力範圍,若不從命,他們也許會強制執行。因點了點頭笑道:“好吧,我們今天就回去了。請你回覆督辦,我謝謝他了。”阮副官道:“有什麼要辦的東西沒有?若是要什麼,我可以和您代辦,免得您人生地不熟,耽誤了時間。”桂英搖了搖頭道:“也沒有什麼要辦的東西了。我們到了鐘點,就上火車去。”阮副官一回頭,看到茶房由房門口經過,就向他招了招手,讓他進來,對他說:“這位白老闆的賬,歸我來算,你把賬單子寫好了,到了下午,我來會賬就是了。”說畢,向茶房看了一眼道:“你認得我嗎?”茶房半鞠着躬道:“您是督辦公署的副官,怎麼會不認識呢?”阮副官向他一揮手道:“認識就好,去吧!”桂英看那茶房深深一個鞠躬,方始退去,料着阮副官的權威,是很大的。哥哥是不行,自己一個唱戲的女孩子,如何又能抵抗他的命令,便當了他的面向大福道:“我們算沒有白來,就是今天走吧。你去收拾行李。”阮副官微笑着,夾了皮包,告辭而去。
桂英把鈔票收了起來,一人在屋子裏想了一陣,心裏總算明白:“原來汪老頭子,並不想娶我。在北平的時候,天天和我在一處鬼混,無非是拿我開心。現在我真的來找他了,他覺得我不配嫁他,爲了免除麻煩起見,索性連面也不見,這可見得這個人,沒有一點真心對待女子。他雖給我一千塊錢,那是怕我不肯空了手回去,算不得什麼好意。再說,一千塊錢,在他還真不算一回事。我在北平的時候,看過他推牌九,老是一千塊錢下頭注,輸了贏了,一點也不心痛。他給我這一千塊錢,只當是輸了一個頭注罷了。何況這件事,還幸是田鄭二位出面打圓場,要不然,這條路子,也是無法可通的。說到這裏,還應當去謝謝田鄭二位。人家並無什麼交情,只是憑了林子實的一封介紹信,就這樣熱心,這可以見得林子實這個人不錯。因爲他的朋友都是這樣誠懇,他本人當然是誠懇的一個了。”如此想着,就叫了大福來,約了一同去拜會田鄭二人。
這話還是剛提着,田鄭二人就來了,見面就問:“阮副官來沒有來?”桂英相信這二位都是好人,就把實話說了。鄭頌周道:“既然如此,白老闆還是依着他們的話,今天走的好。鄭州這地方,不過是兩條鐵路的交叉點,也沒有什麼好風景。你身邊帶了那些款子,還是早一點回北平去的穩當。子實今天又來了信,託我二人打聽白老闆的消息。他的事情很好,已經調到上海去開新公司,大概二三天內,就要動身了。”
桂英聽了這些話,把立刻回北平去的心事,又堅決了一倍。因道:“我決定走的,讓我打個電報給林先生吧。”大福道:“今天動身,明天就到了,何必還要打電報給他呢?”桂英道:“你不知道我們這回的事情,得力林先生的兩封介紹信嗎?人家還老遠地打聽我的消息,我怎麼不告訴一聲?等我們回到北平去,人家就走了。”鄭頌周道:“這個電報,倒是不必打,發多了字,明天就回北平的,後天你們可以見面,何苦花那筆錢?字發得少,子實不明白究竟,更讓他着急。我看不能那樣巧,子實就是今明天走了。就是子實走了,也不要緊,我們和他,少不了常常通信,將來順便告訴他一聲就是了。”桂英本有一句話要說的,偏着頭想了一想道:“那也好,我們回到北平的時候,立刻打電話通知他就是了。”大福聽了,倒有些不解,妹妹有什麼要緊的事,這樣急於要和林子實通消息。當了田鄭二人也不便問,只望了妹妹。桂英偏是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我自然有我的心事,你不必管。”說着,又笑着向鄭田二人道:“不瞞二位說,我是個性子很急的人,有什麼事,說辦就辦,我覺得現在非急和林先生說兩句話不可。這回到鄭州來,真是得了二位幫忙的力量不小,將來我一定要感謝二位。”田子春笑道:“快別說這話,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許我們將來有求白老闆幫忙的地方呢,我二人是抽工夫來的,既是事情都辦妥了,那很好,我們可以放了心。回頭既有阮副官來照料上車,我們就不再送了。”說畢,就和鄭頌周同拱了拱手,告辭而去。
桂英對於這兩位只會過兩面的朋友,也說不出有一種什麼情緒,只覺得這兩人可敬又可愛,跟在後面,一步一步地送着,由樓上送到樓下,復又送到旅社門口,方始和人家點首而別。她果然也不想買此地什麼東西了,也不想看此地什麼風景了,一人悶坐旅館的頭等房間裏。只是想起阮副官的話,實在可惡,覺得他交代茶房,賬目都結清了,那都是有用意的,一來他好向督辦多開報銷,二來他也是催我走的一種表示。好!你既答應了代我付賬,以後和他們又沒有什麼交情了,樂得大大地花費你們幾文,就告訴茶房,要這樣,要那樣,連茶房都看出她是拼着花錢,未免好笑。
到了五點鐘,阮副官帶了兩名衛兵來了,說是幫着送行李。桂英心裏暗笑:“汪老頭子,也不是潘安再世,也不是上西天取經的唐僧,何必這樣怕我在鄭州找他。大概我要不走的話,這兩名衛兵,縱然不搬行李還不搬人嗎?”因向阮副官笑道:“乾脆,我們這就上火車站去等車子,我們反正不等什麼,你也好放了心。”阮副官明知道她言中有刺,卻也不便說破了,只當沒有懂她的話,裝麻糊笑道:“果然是先上車去的好,免得臨時慌里慌張。我帶了汽車來的,帶着行李,我們一塊兒走就是了。”桂英道:“好!說走就走。既是阮副官帶了兩位老總來了,那就不必客氣,請他們給我幫一幫忙吧。”阮副官連說:“好的好的!”就督率着兩名衛兵,一陣風似的,把她的行李搬出了門,運上了汽車。桂英也說不出來有什麼感想,一個人像失掉了魂一般,跟着這些人,迷迷糊糊地到了火車站。那阮副官也真是熱心,直等她兄妹二人上了火車,火車開了,方開車回公署覆命。
桂英到了這時,真有一萬分說不出的苦惱。不過這次在火車上,倒比出來的時候,心裏貼實得多。這反正是回家了,不像出來的時候,既想做督辦夫人,又怕做了夫人以後,不容於原來的幾位夫人,心裏正自計劃着,要怎樣纔得到個萬全之策。現在無所謂了,回北平以後,大不了還是登臺去唱戲。好在這趟離開北平自己很把穩,不敢向外傳揚自己的行蹤,雖然是撲了一個空回去,所喜並沒有人知道。這總算得了個教訓,闊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以後不要想依傍闊人了。同時心裏也憋住了個啞謎,只待到了北平以後,立刻就把這啞謎揭開。
大福在火車上小心伺候着妹妹,總怕她會傷心,什麼話也不敢提。火車到正陽門的時候,已是大半下午,二人僱了一輛馬車帶着行李回家,漸漸地就是街上電燈亮火的時候了。他們到了家,朱氏倒嚇了一跳,問道:“怎麼就回來了?”桂英揚着雙眉笑道:“這回走得不壞。”朱氏看女兒臉上並無憂色,這才放了心。桂英等行李搬進了大門,還不曾進自己的臥房,就問道:“林先生這兩天來過嗎?”朱氏道:“你怎麼知道呢?我想你走了,他不會來的,可是你走後第二天,他就來了一趟。今天上午他又來了,打聽你有回信來沒有。他說今天是來辭行的,今天搭下午五點鐘的通車到上海去。他還留了個地名,讓以後我們好通信呢。”桂英聽說,擡起手臂來看看自己的手錶,就指着大福道:“我說僱汽車,你偏要僱馬車,省那幾毛錢,誤了我的大事。”大福倒愣住了,心想:“安安穩穩回到家裏了,又誤了她的什麼大事?”
桂英也不再說什麼了,立刻就向大門口跑,僱了一輛人力車子,連說:“多給錢,拉上東車站。”朱氏摸不着頭腦,怎麼剛由西站回來,房門也不進,又跑向東車站去了。就吩咐大福快快地追了去。桂英的車子跑得很快,她坐在車上,還不住地擡起手來,看她的手錶。
到了車站,她在袋裏掏了一陣,恰是來得慌張,沒有帶零錢,找了個賣煙的錢攤子,換了零錢,付了車錢,一直向車站裏走。到了柵欄門門口,一個穿制服的人,將手一攔,說了一個字:“票!”桂英道:“哦!忘了買月臺票!”於是轉身到賣月臺票的櫃檯前買票去。偏是屋子前只有巴掌大的一個小窟窿,前面站着四個人擠着買票,自己無法上前。好容易,熬到那四個人買票過去了,自己纔買得了一張月臺票,匆匆到月臺上去。她料着林子實三等車是不肯坐的。頭等車呢,做生意買賣的人,當然不至於那樣揮霍,所以一直就到二等車上去找,將一截二等車找了一個夠,始終也不見林子實。又一想:“他是替公司裏辦事,也許公司裏給他川資,他爲什麼不坐頭等車呢?”如此想着,剛想由車上下來,再轉上頭等車上,不料月臺上叮哨叮哨,一陣打點之聲,火車就要開行了。
匆匆地走下車來,回頭向車上看去,卻見前面頭等車上,有一個人和站在月臺上一羣送行的連連拱手道:“諸位請回去吧。”桂英看那人不是別個,正是林子實。也來不及上前了,老遠地擡起一隻手來,就叫道:“林先生,慢走!慢走!”在月臺上竟有叫火車慢走的,在月臺上的人,怎能不加以注意?林子實在這聲音中,也回頭看過來,真不料白桂英會在人叢中跑出來。人的相貌,固然有相同的,可是白桂英那清脆的聲音,在戲臺下聽她兩年的戲以後,已經深深地印在腦子裏,只要是這種聲音吐出一個字來,便可以知道是白桂英來了。現在相貌同聲音又同,不是她是誰?身子向前一探,門裏喊了一聲“白老闆”,然而在這個“板”字聲音叫出以後,汽笛“嗚”的一聲,車子已經向東移動。
白桂英情不自禁地,跟着車子跑了幾步,口裏還依然大喊着林先生。然而等她追到那羣送行人所站的地方,林子實所剩的那節頭等車,已經到好遠的地方去了。桂英跑到這裏,自然地也就停止了腳步,對那越去越遠的火車,不免望着發了呆。
送行人中間,有認得桂英的,便道:“白老闆來晚了五分鐘。”桂英這才向大家笑道:“我有點事情耽誤了,沒有趕上送行,真對不住人。林先生臨行前說了什麼嗎?”她這句話,倒問得她所認得的人,不知所答。臨行的時候,當然要說些什麼。所說的什麼,與桂英又有什麼相干,要她追問?桂英得不着人家的答覆,她也不一定要人家答應,掉轉身子,低了頭,無精打采地,就向車站外面走。她是個唱戲的女子,人家總怕惹了什麼嫌疑,她既低了頭走,人家也就不便再和她說些什麼了。桂英走出車站來,只見大福滿頭是汗,到處亂碰,便走近他身邊,問道:“你忙些什麼?”大福看到,臉上先有怒色,再一看妹妹的顏色也不好,就笑了起來,點着頭道:“你把我找苦了,由哪裏來呢?”桂英道:“你說吧,車站外面碰着我,我是從哪裏來呢?”大福是自己找了釘子碰的,也就無話可說,只得笑了,桂英也不理他,自僱了車子回家去。
到了家裏,朱氏迎着她笑道:“我猜你是送林先生去了,對也不對?”桂英道:“對了,可是沒趕上。咳!我做什麼也不順心。”這時,朱氏已經知道桂英帶了一千塊錢鈔票回來,不敢得罪她,不但不說她不該回來就走,而且想了許多話來敷衍她。她倒沒有什麼不好的言語與表示,只是時時露出那不規則的笑容來。朱氏最怕她嫁人,把自己進錢的路子塞斷,現在姑娘回來,少不了重登舞臺,自然暫時各事要哄着,她就向她笑道:“你回來得這樣快,熟人要看到你,真會疑心你還沒有走呢。”桂英道:“咱們把這事瞞過來,不提就是了。知道我走的人,大概也不少吧?我們大福那張嘴,還不是一支喇叭,到處吹着。”朱氏道:“這回我可叮囑過的,他可不敢瞎說。除非秋雲她一個人清楚,反正你有事也瞞不過她的。”桂英笑道:“我倒忘了問你,她嫁過去以後,情形怎麼樣?”朱氏道:“那還用問,自然是好。第三天拜客,夫妻倆在我們這兒坐了一會。雖然姑爺年歲大一點,可是總是一夫一妻,倒很好的。若是說你回來了,她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桂英道:“他們家有電話嗎?”朱氏道:“張家很有錢的,家裏什麼都全備,哪有不裝電話的道理?我到隔壁糧食行,借個電話告訴她吧。你的朋友也多,一個月哪不花幾塊錢,將來自己也安上一架電話,免得老是去麻煩街坊。”桂英笑道你以爲我回了家之後,要廣結廣交,到處求人捧,又上臺嗎?老實說……”
朱氏一聽話不投機,深怕她將心事完全說出來了,將來不好轉圜,不等她說完,立刻掉轉身出去了。桂英也知母親的用意,只看了母親後影微笑。
一會兒工夫,朱氏笑嘻嘻地回來,拍了手道:“秋雲她歡喜極了,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要把你請去。我說讓你多休息休息,她就說請你明天到她家吃中飯,她還要請你看電影呢。”桂英笑道:“我倒要瞧瞧他們這家新家庭是怎樣一個情形。”在煩悶之中,有了這點消息,稍微安慰。到了次日上午,就直到秋雲的丈夫家來。
原來秋雲的丈夫,是個山東人,在北平開了兩家綢緞店,一爿西餐館,買賣倒是不錯。做大東家的人,本來就無事,加上店裏生意好,更不必操什麼心,終日無事,只在外面找樂子。當秋雲唱戲的時候,是他父親張厚德天天訂座相捧。張厚德是個六十六歲的老頭子,一把蒼白鬍子飄在胸前。這樣地捧坤伶,當然只能說是藝術的欣賞,沒有其他作用。程秋雲也打聽到張老頭子是個有錢的人,就很和他接近,後來索性拜在他跟前做幹姑娘,不斷地到張家去。就因爲如此,就和他的兒子張濟才認識。張濟纔是個四十一歲的黑漢子,和他父親一樣,除了那個張字,此外關於用筆寫的,都不大認識。一見父親認了這樣一個唱戲的幹姑娘,以乾哥的資格,也湊趣捧起來有一年的工夫。張濟才原配的渾家死了,張老頭兒一力主張,把程秋雲和兒子填房,張濟才當然是求之不得。秋雲也因張家有錢,有公公沒婆婆,走去做小東家夫人,就可以管家,在相當條件之下,就嫁過來了。
這個時候,她嫁過來不曾有多少日子,真是要一樣有一樣,心裏很是滿意。桂英本也認識張濟才的,這時候到他家來拜訪,他怎能不盛情招待。在裏面一聽到門鈴響,就親自迎接到大門外來,接了有四回,方纔接到了她,老遠地就半彎着腰拱了兩手道:“歡迎!歡迎!”說畢,便在前方引路。程秋雲在屋子裏,隔了玻璃窗子,看到此嚷道:“久違呀!快請吧。”說着,自己也迎了出來。桂英看她身上,還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旗袍,頭髮梳得溜光,在左耳鬢髮上,倒插上一朵小小的紅綢海棠花,黑髮上配着那猩紅一點,在她那脂粉調勻的臉上,格外顯出一種嫵媚之態來。她左右站了兩個老媽子,都顯出笑面迎人的樣子,跟着她們女主人那一樣地親熱。桂英走上前,秋雲一把握了她的手笑道:“到我屋子裏去坐罷。”桂英隨着她,走進她的臥室裏去,只見滿屋子新傢俱,那帶着紅色,太陽光由粉紅色的窗紗射進來,別是一種光景,就是那傢俱上一種新漆的油漆味,聞到了,也覺得帶有一種新人房間的象徵。秋雲笑道:“你坐下呀!幹嗎走進屋子來,只管周圍上下,四處亂瞧。”桂英笑道:“你爲什麼不懂?這就叫瞧新房子呀!”秋雲讓她坐下,兩個老媽子如穿梭一般,早就在桌上擺下了乾果碟子,斟好了茶。桂英笑道:“客氣是客氣,可是我們那位姐夫,怎麼不來陪客呢?”秋雲道:“他有事,待一會兒,自然會來陪你。”說着,向她丟了一個眼色,低聲道:“咱們先談談,要他在旁邊打什麼岔?”於是向兩個老媽子道:“一對大蜡燭似的站在這裏做什麼?出去吧,叫你再進來。”
兩個老媽子走了。桂英道:“你真機靈,把她們支使走了,我正要問你的話呢!”秋雲道:“我也正要問你的話呢。”桂英笑道:“讓我先問吧。”她說着端起一杯茶要喝又放了下來,就用手拿了兩粒瓜子嗑着,似乎是想了一點兒心事似的,這才向秋雲微笑着:“結婚的那天晚上,是怎麼一個情形?”秋雲臉一紅,微笑道:“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桂英笑道:“沒有什麼意思,我要問問。”秋雲笑道:“這個情形,我可沒法兒說。將來你出了門子,第一天晚上,是個什麼情形,你經過了你就知道了。新娘子無非都是一樣。”桂英笑道:
“新娘子都是一樣嗎?我怕不能夠吧?真的,我要問問我的姐夫,對你情形怎樣?”秋雲道:“那你還用問,在新婚的時候,彼此總是很好的,不過到了將來,這話可就難說。”桂英道:“我就是要問問這個哇’別的事情,我管得着嗎?你說很好的,是怎樣的好法呢?”秋雲笑道:“好就是好,你讓我說怎樣的辦法來,我可沒法子說,反正我要怎樣稱心,他就怎樣子去辦。”
桂英道:“你們也出門去玩過沒有?”秋雲道:“前三天當然是不便出去,這兩天,他倒也陪我出去玩過兩趟。可是彼此好不好,也不在玩不玩上說。”桂英嗑了瓜子只管向她微笑。秋雲道:“你對我笑些什麼?”桂英笑道:“我想你說話漏了,什麼叫稱心呢?”秋雲笑道:“一個大姑娘家,倒會挑眼,你這有什麼不懂的?譬如說,他出去了,我在家裏悶得很,他就打電話告訴我,說是待一會兒就回家的。又譬如說,我隨便說了一句魚好吃,吃飯的時候,就做得有魚。也無非是樁樁事情,都向着你心裏想的那條路上去辦。”桂英笑着點點頭,眼睛可四處地瞧着。見牀上疊着紅綠綢被,堆在西頭,東頭四個枕頭,做了兩疊齊齊地擺着,牀下面放了男女兩雙拖鞋也是比齊了擺着的,牆壁上一張大相片,乃是他們行結婚禮時攝影的,連自己的像,也在上面,另外還有新郎新婦的兩張像,單獨地懸在一起,兩張像都是笑嘻嘻地。桂英只管滿屋子打量,手隨便伸到瓜子碟子裏去抓瓜子,可是並不在瓜子碟裏,乃是在糖子碟裏,抓了一粒糖子兒向嘴裏拋着,還只當是瓜子,使勁就咬上了一口,乃至咬出甜味來,低頭一看,手還向糖子碟子裏伸着。自己也不覺撲味一聲,笑了起來。
秋雲笑道:“你怎麼了?看到新房,自己瘋了心嗎?”桂英笑道:“可不是有那樣一點?我還在這裏想着你呢。你以前說過,要守獨身主義,我瞧你這個守獨身主義的屋子裏倒辦得這樣熱鬧,不定是誰瘋了。”秋雲正色道:“你這話倒是一句正話,並不能說是開玩笑。我從前真是這樣想,咱們自己能掙錢,何必靠人養活。不靠人養活,就不必嫁人。可是我這兩年受家庭的氣,受前後臺的氣,又要敷衍捧角兒的,我覺得苦極了。再說我們吃這碗戲飯,掙的錢不少,錢在哪兒?除了那臺上用的行頭而外,不過就是私人幾樣首飾,不都是和家庭掙錢了嗎?我們唱的這一行,又賣個年輕,再唱過兩年,就算臺下有人捧,自己還擔憂,怕是人家打通呢。所以我想開了,若是做不了一輩子老姑娘,那就不如早早地嫁人爲妙。你這次回來,還打算唱戲嗎?要不,你不說這話。”桂英嘆了一口氣,就把這次到鄭州,碰釘子回來的話,說了一遍。因道:“你說男子的心靠得住嗎?”秋雲道:“你還是少經驗,汪老頭子,這人就不錯。若是別人,你只管住在旅館裏,他一點也不理你,你有什麼辦法?說嫁人,誰讓你找那總指揮總司令?咱們這種人,只好找那有碗飯吃的和他做一夫一妻,吃一輩子太平飯也就完了。哪個闊人,肯把戲子放在眼裏?太貧窮的人,我們也不是王寶釧那樣賢德,能在寒窯受苦十八年,只有在中班上走。年歲,相貌,那都不必去挑了。嫁丈夫不是圖丈夫好看,好看又能值多少錢呢?”
這一篇話,雖不是什麼至理名言,可是個個字,都打入了桂英的心坎,只管嗑着瓜子,默默無語。秋雲笑道:“老賢妹!你還是聽我的話吧。趕早兒找個主,林子實待你不是很好嗎?”桂英默然了一會兒,嘆口氣道:“他到上海去了,昨日走的。”秋雲道:“一個人都是緣,那也只好將來再說了。”桂英初來的時候,是有說有笑,現時好像憑空有了一件什麼失意之事,默默無言。秋雲也怕是自己失言,兜動了人家的心事,不知道怎麼好。恰是不先不後,張濟才這個時候進來。桂英才把她那調皮的態度放出,和他大開玩笑。
一會兒工夫,張厚德也親自出來,請桂英到客廳裏談話,陪着在一處吃飯。吃過午飯之後,濟才夫婦,還要請她去看電影,她只覺得幹什麼事也不高興,便推說頭昏,回家來了。
到了家裏,將衣鞋換了,便躺在牀上睡覺。朱氏以爲她非玩個整天工夫不可,見她如此之早回來,料着又不定出去添了什麼心事,先是不敢過問她,後來聽到屋子裏許久沒有聲音,始終是放心不下,就緩緩走進屋子來,只見她側了身子向裏,將一條毯子,蓋了下半截身體,高舉一隻手胳膀,擡過了頭,兩隻拖鞋,排了個孤雁投林,一隻在東,一隻在西,看那樣子,是倦得很厲害,倒上牀就睡了。正待上前和她牽着被蓋,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嘆畢,向外一個翻身,正睜了兩隻大眼。朱氏笑道:“我還以爲你在張家喝醉了呢。怎麼樣?身體上不大舒服嗎?”桂英道:“還是在火車上沒有睡得好,我要睡呢。”朱氏看她將一件葡萄綠雁瓴縐的旗袍,斜搭在牀欄杆上,於是將旗袍拿過來’和她疊着,笑道:“你自己不疊,也該叫別人和你疊一疊,爲什麼就這樣亂扔?做一件衣服要好幾十塊錢,你就是這樣地不在乎。”桂英並不理會朱氏的話,卻反問道:“林先生走的時候,和你說什麼來着?”朱氏這才知道她在牀上睡着,原來是在想人呢,便道:“你別盡惦記他’他這兒有通信的地址,你有什麼話,給他去封信就是了。好在這樣的信,你自己也能寫。”桂英道:“秋雲嫁過去倒不錯,張三爺待她很好的,張老頭子兩個兒子都在山東老家過,張三爺的孩子,也不回去了,秋雲現在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朱氏道:“凡事都是各人的緣分,那孩子待她爹媽不錯,應該有好處。”桂英道:“我待你也不壞,怎麼我就沒有什麼好處呢?”朱氏道:“你還是短穿短吃,有什麼不好呢?”桂英道:“一個人吃啦穿啦,就完了嗎?”說畢,一個翻身向裏,又默默地睡了。
朱氏雖有些知道她的心事,可是也安慰無由,卻暗地裏向秋雲打聽,她和姑娘說什麼來着,引起了她的心事。朱氏不打聽倒也罷了,這一打聽,就生出許多糾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