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將酒色財氣,當作四戒。我們猛然聽到這個氣字,覺得與人生無甚大礙,其實這個氣字,也就壞事最大。一個人爲出一口氣,往往可以鬧得全國騷然,不用說是就個人而言了。白桂英聽她嫂嫂的話,料着自己不會在鄉下住三個月,她就想着:你究竟爲什麼那樣看我不起?我怎樣也在鄉下熬過三個月去,反正是比討飯強吧!一個人落了難,王孫公子結果去討飯,那也有的啊!她如此想着,把那急於要回北平去的念頭,就完全取消。自己也不害病了,立刻就走下牀來。
玉和在外面,聽到屋子裏有響動,知道是桂英下牀來了,立刻跑進屋子來,低聲向她笑道:“你身體不好,何必勉強起來呢?”桂英搖着頭道:“也沒有什麼不好,我自出孃胎以來,就吃好的,穿好的,沒有嘗過一點痛苦,這未免太享福了。我現在要來嚐嚐艱難苦楚,下半輩子再要有福享時,也就可以知道享福的人,是什麼滋味了。”她這樣說話的時候,臉可是紅紅的。玉和一想,新近回家,不要在兄嫂面前露出失和的樣子,還是忍耐一些吧。只得低聲笑道:“我們這真正成了天河配。”桂英望了他道:“這是什麼話?”玉和道:“我和牛郎差不多,你就差沒有上機子織布。”桂英道:“你還有心說笑話。”玉和道:“你別急,反正住個十天半月,我們再走就是了。”桂英道:“你不要給我吃這種寬心丸,我是不走的了。我也是個有志氣的女子,能夠讓不見天日的鄉下人,把我料定了嗎?”玉和知道嫂子的話,讓她聽見,這就不敢再說什麼。
桂英走到廚房裏來,洗過了一把臉,飯已經吃過了,不想再吃,揀出玉和的幾件衣服,就在廚房後面院子裏,洗將起來。到了吃中飯的時候,田氏打了米來洗,桂英就問道:“嫂嫂!做什麼菜?讓我來吧。”田氏笑道:“我們鄉下做菜,可不燒什麼口味,你不會擱油鹽,替我燒燒火就是了。”桂英不料第一次毛遂自薦,就碰了個釘子。心想:我就是做不出什麼好菜,何至於油鹽都不會擱?不過她既說了,自己不會擱,她一定會擱,且看看她是怎樣的擱法?於是依了她的話,且到竈門口去燒火。這裏鄉下,都燒的是茅草,茅草火固然是好旺,但是一烘即熄,一把茅草,燒不了五分鐘,因之燒火的人,必須在竈門口坐着。這竈門口並無一張凳子,只是半片破石磨,坐了下去,雖是冰涼一陣,然而硬邦邦的,比起在北平坐的沙發椅子來,另有一番天地了。她在身邊的茅草堆上,抽出一束茅草來,扭了一扭,擦了一根火柴燃着,送到竈裏頭去。她心裏卻想着,到鄉下來,別的不會,燒火總是一學便會的了。
這個日子,天氣還正熱着,初坐到竈邊去,還無所謂,直待燒過半餐飯時,自己一張面孔,烤得如喝醉了酒一般。側了向左邊坐,右邊臉烤得難過,側了向右邊坐,左邊臉又烤得難過。背上的汗,把小褂子溼透了,額角上的汗珠子,也是不住地向下滴。自己以爲燒火的事最容易,嫂嫂給了一件輕便的事來做,這才知道燒火是一件最苦的工作。心裏正如此想着,手就很隨便地去抽茅草,不料大意地一抽,卻抽了一束刺在掌心裏。自己兩手將茅草一卷,三四個刺頭,刺入肉裏,趕快拔去了刺,已是扎得掌心裏鮮血真流。哎喲了一聲,在袋裏掏出一塊手絹來擦,無如血來得很涌,簡直擦不乾淨。這裏沒有止血藥粉,又沒有橡皮膏,想起還帶了一些擦臉粉回來,便起身要去找粉。田氏在竈上看到,問道:“讓刺紮了嗎?那不要緊,在隔壁竈裏,抓些冷灰按上就是了。”桂英也沒有做聲’就撮了一把冷灰,將血眼堵住。她想着:別看嫂子是鄉下人,倒會將難題目給人家做,我倒要研究研究,她的菜是怎樣做法。這時,田氏將砧板放在竈上,切了一大堆北瓜片,倒是省事,用刀摸着一推,北瓜片全下了鍋,不見她放鹽,也不見她放油。待北瓜煮得快熟了,才抓了一撮鹽,放到鍋裏去,再到菜熟,然後纔到菜櫥子裏,拿出一個瓦鉢子來。把瓦鉢子中淡黃色的豬油,挖了一個缺口。她將鍋鏟子角挖起了指頭大的一塊豬油,然後在鍋的上半截,很快地畫了兩個圈圈。那豬油經着熱氣,就變成了液體,沿着鍋,流到菜湯裏去。田氏不敢怠慢,立刻將鍋裏的北瓜一頓拌動,就盛到碗裏來了。桂英這才明白,原來鄉下人做菜,就是這樣的做法,這有什麼難呢?怪不得這菜不好吃,不過白水熬北瓜罷了。在她長了一番見識之後,這一餐飯算是做成功了。
就在這時,玉成已經回來,他上身打着赤膊,將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只把領子上的鈕釦扣住,套在脖子上。他手上舉着一把鋤頭,向門角落裏一放,接着就去解他的鈕釦。他一回頭,看見桂英身上,還穿了花紗的旗衫,便笑道:“白妹!你沒有短衣服嗎?在鄉下住家過日子,只圖個便利,用不着穿得這樣斯文一脈吧。”桂英笑道:“我沒有什麼短衣服,有也破舊得不像樣子。”玉成道:“破舊要什麼緊?縫縫補補,洗洗漿漿,就是一件好衣服。”桂英覺得自己說得有理的事情,由鄉下人看來,也是沒理的,這還好說什麼?只有不做聲而已。
吃過了飯,桂英不聲不響地打開了箱子,翻了一件墊箱子的短衣服在身上穿着。然而這又有了問題了。她在北平的時候,穿的是短腳褲子,長筒襪子,如今脫了長衣服,田氏看到,她先笑了,向玉和道:“我們白妹,倒好像莊稼人,褲腳子短過了膝蓋,和你大哥插田的時候光着兩條大腿一樣。”桂英聽了這話,自己低頭一看,覺得也實在不雅,只得脫了短褂子,又把長衣穿上。當日就悄悄地拿出兩塊錢來,交給了玉和讓他在鄉鎮上買了兩丈多老布回來。自裁自縫,不分晝夜,趕着做了兩套小褲褂,立刻穿了起來。布鞋線襪,依了玉和的話,在北平就換好的,腳上是不用再換的了。只幾天的工夫,桂英由上順下一換,簡直成了兩個人了。在她自己看起來,這總算是二十四分地將就着家庭,兄嫂不應該再有什麼話說的了。
然而就在這上面,又引起了嫂嫂田氏的疑心,她私下對玉成道:“我看玉和的老婆,在北平的時候,決計不是好人。若是好人哪有粗布衣服都不預備一件的呢?玉和這樣一個老實人,討這樣一個戲子回來,實在不對。現在鄉下人,還不知道她的出身,不過說我們莊稼人,不該娶一個城裏人罷了,若是大家都知道了她是一個戲子,那可敗壞了我們的門風。我曾仔細想了想,上次玉和回來,帶了一筆錢出去,哪裏是捐官?一定就是討老婆。他那些錢,恐怕都花在這女戲子身上了。”玉成道:“你不要胡說,我兄弟不是這種人。”田氏將聲音提高一點道:“什麼不是那種人?既是好人,爲什麼倒娶一個戲子做女人呢?”這句話卻是洞中竅要,說得玉成無話可以答覆,便道:“好漢不論出身低,只要她以後好好地過日子,也就不必追問她以前的事了。”田氏道:“哼!那不行,你兄弟帶了家裏一筆現款出去,並沒有弄個什麼名兒回來,有一天,我總要和他算算這一筆賬。”她這幾句話,聲音既高,桂英在自己屋子裏趕着做衣服,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兄長究竟不失爲一個好人,還肯替兄弟媳婦遮蓋。可是說句良心話,玉和在家裏拿去的那一筆現款,正是用在自己頭上呀。鄉下的日子是這樣的苦,玉和在鄉下居然搬出上千的現洋去,那實在是破天荒的事情,如果讓兄嫂查出錢花在自己頭上,那恐怕有一番重大的交涉。自己爲了顧全丈夫起見,應當格外樸素起來,讓嫂嫂知道自己很能吃苦,並不是一個不好出身的女子,那麼,玉和拿去的這一筆錢,就不能說起花在我的頭上了。她有了這個意思,緊緊地記在心裏,所有箱子裏的綢緞衣服,一齊收了起來,在鄉下絕不打算再穿了。在北平臨動身的時候,也還帶有七八種化妝品,如雪花膏香粉之類,現在也用不着了。因爲臉上不出汗,手上不沾灰的人,這才用得着化妝品。現在若是梳妝打扮起來,第一是兄嫂要說閒話,第二是同村子裏的人看到,又要當一種新聞去傳說,第三便是每天要到廚房燒三回火,化了妝,一會兒就失卻了效用,倒不如不打扮的省事,而且鄉村裏的女人,都是不打扮的人,一個人打扮,不但博不到人家說聲美麗,結果還讓人家說聲妖精,這又何必。於是除留着兩塊洗手肥皂在外面應用而外,其餘的化妝品,一齊都鎖到箱子裏去了。
這時天氣,正自酷熱着,桂英身上穿着老布長袖褂子,又穿了一件長腳管老布褲子,再要加上洗衣煮飯,沒有一天不是溼汗透背。玉和看到,心裏很不過意,特意自己到縣裏去一趟,買了兩匹夏布來,私下找裁縫做好了,帶回來,就說是由北平桂英的孃家寄來的。然而照着鄉下的規矩,沒有生兒女的婦人,不能露出兩個乳峯來。穿夏布褂子,裏面得加一件小背心。再說這種粗夏布,穿在嫩皮膚上,又像許多軟刺,只管扎人。桂英穿了一天,實在受不了,還是穿她的老布褂子。玉和非常地不過意,但是表面上可不敢表示出來。因爲哥哥做莊稼,嫂嫂當家,自己在家裏只吃一碗安樂飯,難道連自己的女人,也要吃一碗安樂飯不成?至於用話去安慰桂英呢,也是不敢,因爲不談起日子苦,卻也含含糊糊地過去了,談起苦來,桂英就要發牢騷了。
王家在這鄉下,總算是個富農,照一般普通情形而論,也不算苦。他們的伙食’總是這樣:早上是一餐硬粥,中午是飯,晚上是剩飯剩粥,或者吃麥粉糊,或者吃麥粉疙瘩。白天兩餐,是家裏現成的米,不費事,若到吃大麥糊的時候,就要用家裏的手磨子,將麥粉磨出來。
磨子放在架上,是用一個丁字磨礱擔子拉着推着,小腳女人們,可以一個人遠坐磨子前方拉動,一個人坐在磨子邊下麥。
桂英初到家鄉來,看着農具,什麼也是有趣的,總喜歡跟着嫂嫂在一處弄弄。初兩三次和嫂嫂一同磨磨子,有個遠房十歲的侄女兒招弟,把她在隔壁找來下磨,到了四五回頭上,嫂子不客氣了,就叫桂英下磨。下磨的方法,是懷裏抱一筐子大麥,當磨子眼轉到面前的時候,就抓一把麥下去。看起來是很容易,然而那磨手上,有擔子鉤着的丁字直柱,隨着眼轉過去,放下麥去,縮手稍慢,就要讓直柱子打上一下。若是預先伸手過去,麥子又放不到磨眼裏頭。爲了這個,每次忙得手忙腳亂,心驚肉跳,渾身是汗。田氏看到,卻是笑了個不亦樂乎。桂英覺得自己什麼都能說會懂的人,到了鄉下來,卻不如一個十歲的女孩子,這卻可恥了。不過下磨子不下來,扶了磨擔磨麥,總是會的,於是和田氏掉着,田氏下麥,自己下磨。
約有半個月之久,是王玉成的散生日,田氏煮了一大碗掛麪,煎兩個雞蛋在裏面,給玉成一個人當中飯,算是慶祝的意思。這天晚上,卻做了一鍋糯米粑,全家來吃。糯米粑的做法,是用清水將糯米浸透了,再磨成了漿,然後用布濾過,成了粘粉,纔開始做粑。還有七八天了,每天下午一小時的磨,都是桂英的事,現在磨糯米,當然她還是繼續來磨了。田氏端了一大盆水浸糯米,放在磨架子上,笑道:“白妹,磨糯米,不像磨大小麥’讓我來吧。”桂英笑道:“天天磨慣了,倒也不在乎了。”田氏微笑着,卻也不再說什麼。桂英拉動磨子來,田氏用一個鐵瓢,舀着水米向磨眼裏放。呵呵!這磨子比往日要重一倍有餘。將橫擔向前一推時,還沒有什麼費勁,向懷裏一拉的時候,這就費勁大了。只將磨子拉了七八個轉轉,已是面紅耳赤,不住地喘氣。田氏笑道:“磨磨子,是大麥最輕,無論磨什麼,都當着磨大麥一樣,哪裏行呢?白妹!你磨不動,就不要勉強了。”桂英聽說,真個就不再勉強,手扶了橫擔子,笑着只管喘氣,向田氏微笑。田氏道:“你就把小招弟叫來,讓她來下米,我們兩個人來磨。”桂英真的不敢爭那分硬氣,就笑着去找小招弟。招弟雖住在隔壁,但是由玉成家裏過去有一門可通。桂英掀起一片大衣襟,揩着額角上的汗珠了,穿過了廚房門口一個穿堂,再過一個有垂楊柳樹的小院子,就是招弟家了。
她走到這裏,只見玉和穿着短汗衫短褲子,光了雙腳,踏了一雙沒有後跟的鞋子,坐在一張矮竹凳上,在那裏慢慢地清理釣魚竿,腳邊放了一隻瓦罐子,裝着魚食。他看見桂英臉紅紅的,便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桂英笑道:“原來磨糯米重得很。”玉和道:“你也去找救兵嗎?我和你去磨磨吧。”桂英笑道:“你這個斯文勁兒,也磨得動嗎?”玉和道:“你都磨得動,難道我還磨不動嗎?到了家裏來,現在就剩我是個閒人,我也怪寂寞的。”他說着話,就起身向磨房裏走。桂英覺得有了自己丈夫去打替工,就比找別人好得多,也就跟玉和一路回來。凡是莊稼人有一碗飯吃的,他家裏必定有一間米房,地上掃得乾乾淨淨的,預備在這裏礱糠篩米,米落到地上就可以掃起來,因之磨子篩子等物,都在這米房裏。由這米房裏過去,便是倉房。玉和一走到這裏,就想起上次回來,哥哥在倉房地窖裏取現洋的那一件事。自己騙着嫂子,可以做縣知事老爺。縣知事在哪裏?回到米房裏來磨糯米來了。就如此想着,走進屋子裏,就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田氏見他臉上紅紅的,以爲他不好意思代老婆來磨磨,便笑道:“當年我做新娘子的時候,你哥哥也常是和我打替工的,現在輪到你夫妻二人頭上來了。”玉和搭訕着看看磨架子,又將磨礱擔搖撼了兩下,笑道:“也許我不行呢。”說着,就開始磨起來。玉和究竟是生長農家的,雖然多年不做重工作了,然而像磨這小磨子的事情,還優爲之。他站在屋子中間,將磨子拉得飛動起來。
桂英坐在一邊,只是含着微笑。田氏坐在磨子邊,將鐵勺子舀着米水,向磨子眼裏一下一下地倒了下去,口裏就閒閒地談着道:“白妹!北平城裏,也有磨子嗎?”桂英搖搖頭道:“沒有這些東西。”田氏道:“那麼,要吃一點粑呀,糉呀,麪食呀,怎麼辦呢?”桂英道:“店裏都有現成的,拿錢去買就是了。”田氏道:“店裏也要磨,也要春的呀!”玉和拉着磨礱擔子,只管氣吁吁地喘着氣笑道:“都是買現成的呀!譬方說賣糉子的店,他們到米店裏去買江米,到雜貨店裏去買竹箬,自己只費一點手續,將糉子包好煮熟就是了。哪像我們鄉下,先要把糯稻春成米,還要到山上去摘箬竹呢。”說着,氣籲得更厲害,就停住不說了。田氏笑道:“這樣說,街城裏真是便當,什麼東西,都可以拿錢去買,自己不用費心費力。白妹!你過慣了北平那樣便當的日子,我們鄉下這樣窮苦的日子,你還過得來嗎?”桂英道:“嫂子!你不看我過得很好,我有什麼過不來的?”田氏笑道:“你們在北平城裏,天天總買些魚肉吃吧?鄉下人不逢三節和插田,是不會弄葷菜的。”桂英道:“住家過日子的人,就是在街城裏,也不能天天頓頓吃葷。”田氏道:“不過也看什麼人吧!聽說白妹在街城裏,日子是過得很好的。你自己還會掙錢呢。”
這幾句話,說得桂英心裏一動,玉和心裏也是一動,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桂英頓了一頓,她就想着,自己唱戲的事情,兄嫂反正都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瞞着也無益,於是向田氏點了一點頭道:“是的,我在北平的時候,一個月稍微能掙幾個錢。”田氏將鉢子裏的水米撥弄了一回子,閒閒地問道:“有多少錢呢?”玉和怕說多了,嫂子會疑心的,就隨便地答道:“也不過一百來塊錢。”她這樣說着,實實在在地,已經給桂英每個月掙的包銀,打了一個對摺,以爲這已經是少得可以了。說着,又開始磨起來。
田氏將鐵勺子隨便地舀着水米,一下一下向磨子眼裏送下去,眼望了磨子道:“是一個月一百多呢?是一年一百多呢?”玉和道:“是一個月一百多。”田氏一拍手道:“那還了得,一個月那麼些個錢,你是怎麼的用法呢?”桂英道:“也並不是我用,我還要拿出錢來養家。”田氏道:“無論怎麼地養家,一個月也用不了那麼些個錢,就是我們在鄉下過一年,也不會用過一百塊錢的。不用說了,那自然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燉魚燉肉,你到家鄉來,忽然過着這樣窮苦的日子’也過得慣嗎?”她口裏如此說着時,兩隻眼睛,就不免注視着桂英的臉,表示着一種詫異的神氣。
玉和將磨子拉了好幾轉,田氏還不曾將米放了下去,玉和道:“嫂子,你想着什麼啦?”田氏這才搖着頭微微一笑道:“我真有些不相信,一個人掙了那麼些個錢,還能到鄉下來過日子啦。一月一百多,一年一千多,十年一萬多,那還了得?白妹,你又爲什麼不想掙錢,要出閣呢?”桂英心想,若是告訴她許多原因,她未必能瞭解,便笑道:“做了女人,遲早總是要出閣的,那有什麼法子呢?”這一個不甚可解的答案,倒讓田氏若有所悟,就不向下追問了。但是這樣一來,卻讓她長了一番大見識。一個女人在城市裏,可以掙到一百多塊錢一個月的,但是掙錢的事,究竟還不能夠大似嫁人,所以女子到了相當的年齡,爲了嫁人,錢也可以不掙的。但是桂英既賺過錢的,玉和要拿出多少錢來,才能夠將她的身子買到手呢?這樣看起來,恐怕玉和拿錢出去捐官,已經捐到官了,只是做官掙來的錢,都花到桂英頭上去罷了。她如此想着,就覺得桂英的身世,含有一種極大的祕密,非把她的祕密完全探出來不可。不過有一點考慮,就是自己雖負着一個能幹人的名稱,但是和城裏聰明女子鬥起智來,恐怕還是鬥人不過。爲了這個,自己常是在米房裏磨麥磨米的時候,和桂英閒談,在閒談裏面,去探討桂英的祕密。
桂英心裏就暗笑着,假使你玩着圈套,我都不識,那也未免太笨了。因之她在閒談中總是表示着,既然嫁了玉和,就當跟着玉和一塊兒吃苦。過去的繁華日子,決計不想。田氏問到她在北平的事情,她總是就那鄉下人意料中的事去說,因之田氏也就無法可以偵察她。可是桂英情願吃苦的這一句話說出來,田氏就又有了新的計劃了。
一天晚上吃飯,乃是莧菜加小麥粉煮的菜糊,這糊裏面擱幾個鹽花,讓莧菜略有一點鹹味,因之桌上還有一大碗雜拌式的鹹菜拿來下飯。這樣的麥粉糊,吃一餐兩餐,換一換鄉下風味,卻無所謂,現在可是吃了一餐又吃一餐,這可嫌着乏味。桂英用筷子挑着麥糊慢慢地咀嚼着。田氏笑道:“吃這樣的東西,白妹有點吃不慣吧?”桂英道:“哪有什麼吃不慣,人都是一樣的嘴,哥哥嫂嫂吃得慣,自然我也吃得慣。”田氏覺着是個機會了,就向桂英道:
“大家都在這裏,我要把話來說明。我們家沒有幾多重事,無非各做各的針線,各洗各的衣服,除了想吃些雜糧,春大碓磨大磨的事,都用不得做,無非是每天擡兩桶水,澆澆菜園裏的菜。這幾天白妹來做,都是挑重的幹。以後無論什麼事,我們妯娌兩個人平分就是了。”
桂英還不曾答話,玉和聽着心裏卻跳上了兩下,像她這樣花朵兒似的人,怎好正式來做農家婦的重事。不過嫂嫂公開地說了,兩個人平分着幹,這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在他不能做聲的時候,桂英也就無話可說,恰是說過這話的第二日,趕上了大晴天,玉成因爲種了幾丘田早稻,快成熟了,忙着滿田野去看水。玉和也爲了寫好許多封信,親自送到縣城裏去發,來回有四十里路,家裏只剩有田氏和桂英。田氏道:“白妹!今天你不用洗衣服了。你哥哥做出來有幾鬥米,他沒有工夫春,我們兩人來春一春吧。”桂英卻還沒有嘗過春碓的風味,就慨然地答應了。
他家碓臼,安在大門外的左側,對了門口一口方塘,幾株垂柳,景緻是很好的。田氏扛了一大筐糙米,向石臼裏一倒,笑道:“我也有兩個月沒有上碓牀,不是你幫着我,我還不敢動手呢。”說着話,她已經走上碓牀去。這碓牀是一輛小車樣的大東西,中間的車輪子,換了一根粗木柱,柱的那頭,有一截大圓石滾,腳踏在木柱上一踩,那石頭擡起來向下一春,又像公園裏活跳牀,很有個趣味。碓牀由向後向前斜下去的,前面有人扶手架子,人可以扶着站定。田氏道:“你的氣力小,站在後面吧。”她一腳踏在牀架上,一腳踏在碓柱上,笑嘻嘻地腳按了兩按,那碓石昂起了幾下。桂英看着輕飄不難,也一腳跨上碓牀去。她另一隻腳剛剛向春柱上一踩,那春柱在牀架縫裏,落下一二尺,人當然跟着向下一沉。桂英猛不提防,幾乎摔了一個筋頭,哎喲一聲,兩手拽住田氏的衣服。這一個不提防還未曾了結,第二個不提防,又跟着來了,就是木粧的那一頭,再向上一擡,在腳後跟上彈了一下,彈得人又向上一聳。田氏笑道:“你不懂這個。你好好地扶着我,我們兩隻腳一同向下一踏,人不要動。”桂英笑道:“我現在明白了,跟你一下一下地春吧。”於是她順着田氏的勢子,向下春着。她覺得身子站得挺高的,身子虛飄飄的,有些心驚肉跳,搖搖頭道:“來不得,來不得,我站到前面去扶着木架子吧。”田氏笑着和她調了一調位子。她兩手扶了架子,有了經驗了,一下一下地春着。她以爲這種工作是很輕便的,做做也無所謂,可是春不到一二百腳的時候,周身發熱,氣喘個不了,她這才知道這種工作,需要全身努力之處,比磨磨子還要厲害。然而自己已經上了這碓牀了,絕不能半途而廢,讓嫂嫂去見笑,因此雖然是渾身發熱,吃力異常,依然拼死命掙扎着。她先是兩手扶在木架上的,到後來就整個身子靠在木架上了。好容易把這幾鬥米春完了。
她伏在木架上,簡直不能動。伏在木架上,看着那柳下的清風,吹着塘水,起了粼粼的波紋,幾隻白毛的鴨子,漂浮在綠水上,將嘴插到翅膀裏去,在那裏打盹,心裏就想着,我一個人還不如這鴨子舒服,未免言之慚愧了。
田氏春完了米,卻不管她的事,將石臼裏的米鏟了起來,扛着走了。桂英足足在碓牀上伏有一個小時之久,才站立起來,慢慢地走回房去。偏是田氏還有餘勇可賈,將一隻乾淨的糞桶,插了一把長柄木勺在裏面,提到院子中間,笑着道:“白妹!你累了嗎?累就索性累一下,我們擡着水,把菜澆澆,澆完了菜,我們好洗個澡。”桂英聽着,走出房來一看,嫂嫂已經拿了一根竹子扁擔在手,當然也是不容推辭的了。少年人總是好勝的,立刻就答道:“好的,我們去吧。”於是同嫂嫂擡着空桶,向菜園裏來。這個菜園外,有一口土井,井上一棵冬青樹,終年是罩着這片地綠茵茵的。桂英每到井邊,就有一種感想,覺得這裏空氣,十分陰慘慘,不願向這地方來。現在太陽西下,暮色蒼茫,這冬青樹井邊,更是不堪了。田氏和她將桶放在井邊,將帶來的一隻小木桶,放下井裏去汲水。她汲了兩小桶起來,倒在大桶裏,還只有一半的樣子。她毫不客氣的,就將小桶和繩索,交給桂英道:“你來吧。”可憐!桂英今天春了兩小時的碓,已經是精疲力竭,走路都走不動,哪裏還能做事。這一隻小桶上的繩子,約有四五丈長,放桶下井去,擺了幾擺,舀滿了一小桶水,向上拉時,卻非常之重。兩腳分開,站在井口,彎了腰,咬着牙,兩手拉着繩子,提起桶來。可是自己越覺得重,這水的重量,彷彿也就真個向上增加。將繩子拉到一半時,身體擺了幾擺,實在拉不動了。然而不把這水汲起來,嫂子可會笑死了。不管什麼,只管向上拉着,把桶拉到井口,一手提了繩子,正要騰出一隻手來去拿桶,不料一隻手的氣力,更是不行,那隻水桶將人向井裏一拉,人站立不定,就向井裏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