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1章 甘苦不同歌聲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記從頭

  這書開場的所在,乃是一箇舊式戲館的後臺,臺上正唱着戲,後臺的戲子,在鑼鼓聲中,紛紛地扮戲,雜亂極了。這是北平唯一的坤伶班子,後臺除了管事和梳頭跟包的人而外,也全是女子。

  一個扮楊貴妃的角色,穿了宮裝,戴了鳳冠,站在上場門後邊,手上夾了一支菸卷在抽着。她面前站了兩個扮太監,六個扮宮女的配角,簇擁着一團。一個扮高力士的丑角,將手上的雲拂,在宮女頭上舉了起來,大聲喊道:“小劉!小劉!跟我買的麻花燒餅呢?我這就上場了,吃不吃呢?”管事的田寶三搶上前來道:“別亂!要打上了(打上是藝人行話,即出場)。嘿!楊老闆,您馬後點(藝人行話,即慢一點),程老闆還沒有來。”說着,他向那個扮楊貴妃的說話,她噴着煙道:“我怎麼馬後呢?多唱一段四平調嗎?哪個師傅教的醉酒,是哪樣子唱法?”田寶三道:“請佟老闆多說幾句廢話……”扮高力士的冷笑道:“得!到了我們這兒,就是廢話了。”田寶三道:“佟老闆,您別盡挑眼……楊老闆你叫板。”那個扮楊貴妃的搶上一步抓住門簾子,正待說話,又向後一退。扮高力士的道:“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沒上,娘娘就叫板了。打上了,老周,咱們上吧。”門簾一掀,兩個太監上場去了。

  田寶三見楊貴妃瞪了一雙眼睛,便向前對她拱了拱手道:“對不住,今天我真急,有點亂。您瞧就剩醉酒了。這新人的家庭,全沒有扮,來得及嗎?”楊老闆道:“我楊桂芬不伺候大角兒,你不會預備墊個戲,讓我們瞎抓幹什麼?剛纔我是沒嚷出來,嚷出來了,臺底下準是個滿堂彩的倒好。唱這多年戲,連一出醉酒都唱不過來,這不成笑話了嗎?別人有了主兒,我們還得靠唱戲吃飯啦!”她說到這裏,早聽到戲臺上太監已經說着:“遠遠望見娘娘來了”。只好搶上前一步,抓着門簾,叫了一聲:“擺駕!”將手指上夾的菸捲頭,向地上一擲,退後讓宮女們上場,接着也就出臺了。

  田寶三迴轉身,站在後臺當中,兩手一揚道:“就剩今天一天了,大家都不給我一個面子,打電話,派人找,什麼都辦到了。還是頭齊腳不齊,這叫我怎麼辦?沒法子,墊個化緣吧。”他口裏說着話,人在後臺亂跑,抓了幾個女戲子,將她們拖到一處,亂指點着道:“你扮和尚,你扮老道,你扮相公,你扮院子去!”說着,用手將這四個小角兒一推。這四個小角兒看了他一眼,不敢說什麼,各自扮戲去了。

  田寶三在後臺跳着腳道:“戲也墊了,再要不來,我可沒法子。”說時,在身上又掏出小表來看了看,搖着頭道:“我真不懂這名角兒是什麼心眼兒,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了,還要給我們爲難,我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媽……”

  忽然好幾個嚷了起來道:“程老闆來了!”果然有四個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嘻嘻地走進來了。第一個就是叫程老闆的程秋雲,緊跟她後面的叫白桂英,是這班子裏兩個臺柱。最後面一個叫於秀寶,一個叫金小樓,也都是重要的配角。

  田寶三搶上前,迎着程秋雲笑道:“四位在哪兒來?我們哪裏都沒有找到,真急了。我除了招呼她們馬後點而外,又墊了個戲。”程秋雲臉上紅紅的,笑道:“我們有個飯局,你忙什麼?到了上場的時候,我自然會來。今天是臨別紀念,你瞧,又賣個十成座不是?我憑着這些聽戲的面子,也不能誤卯。不用墊戲,我們說扮就扮。田大爺,你得明白,今天我可是盡義務來的,你可得委屈點。”田寶三笑道:“得啦!程老闆,你扮戲去吧。”

  程秋雲走了,白桂英站着,手上拿了條綢手絹,當了扇子,在臉上拂了幾拂,笑道:“今天天氣真熱得很!”田寶三看她臉上時,酒暈紅到耳朵邊來,身上穿了印花粉紅緞子夾祆,越發烘托得豔色凌人。她拿着手絹的那隻手,光了大半截胳臂在外,戴了一隻玉鐲子,越顯得手臂溜圓。她前額的劉海髮梳得很長,幾乎可以罩到睫毛上那雙滴溜溜靈活的眼睛,只管看了人活轉。田寶三笑道:“程老闆因爲要出閣了,所以那樣高興,白老闆今天也是這樣高興,又是什麼喜事呢?”白桂英依然將手絹在臉邊拂着,微笑道:“自己心裏痛快了,就高興,不痛快了,就不高興,要有什麼事情才高興嗎?”田寶三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倒沒有什麼話好說,只得點着頭道:“到了時候了,你去扮戲吧。”白桂英笑道忙什麼,我在半中間才上場呢,誰有煙?送我一根抽抽。”田寶三連忙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笑道:“我的煙不大好,白老闆抽不抽?”白桂英笑道:“只要有煙過癮,我倒不論好壞。你若真有心請我,不會去買一包煙來請我?”田寶三笑道:“這算什麼?你先抽這一根。”說着,將那根菸卷遞了過去。白桂英將菸捲銜在嘴裏,將兩個手指頭,夾了兩夾,笑道:“送煙來怎麼不送火來?”田寶三答應了一聲“是”,連忙找了一盒火柴來,擦了一根,彎着腰將她的菸捲點着。她噴出一口煙來,道了一聲“勞駕”,高跟皮鞋走得如風擺楊柳一般,到她的特別化妝室去了。

  原來這個戲館子,叫三喜茶園,是個純粹的舊館子,後臺的糟亂,簡直不可用言語來形容。後來伶人思想進化,在這裏唱戲的臺柱,有些不滿意於後臺的秩序,因之就另闢兩個特別化妝室,留給臺柱扮戲。這兩間屋子,便是程白二人各佔了一間。白桂英走進了她自己的屋子,跟包的早已拿出了衣服,坐在那裏等着扮戲。白桂英洗過了臉,抹了胭脂粉,見壁上只掛了兩件旗袍,便問道:“老李,有的是行頭,幹嗎不給我多拿幾件來?”老李道:“往日唱新人的家庭,都是這兩件。”白桂英道:“幹嗎和往日打比,今天不是臨別紀念嗎?”這句話說完,有人在門外答道:“程老闆是臨別紀念,怎麼白老闆也是臨別紀念呢?”田寶三手上拿了一盒煙,笑嘻嘻地走進來了。白桂英笑道:“這竹槓算我敲着了,真送我一包菸捲。”田寶三道:“真格的,白老闆不打算幹了嗎?你要一不幹,我們這班子就散了。我們這班子,不比別家,全是靠本戲叫座。程老闆走了,你又走了,哪裏找這兩個人抵缺去!”白桂英打開煙盒子,又取了一根菸卷抽着,笑道:“那活該了。我能爲了這個班子,唱一輩子嗎?我今年二十五歲了,再過幾年,我成了老太婆,唱戲不吃香,嫁人也不吃香,我怎麼辦呢?”田寶三笑道:“這樣子說,我們也要喝白老闆一杯子喜酒了。姑爺是誰?”白桂英道:“什麼姑爺呀?我找汪督辦去。我到了那裏,他要我不要我,我還不知道呢。”田寶三道:“大家都要去,我也沒法。這是小姐們的終身大事,誰敢多說一句話呀!”白桂英道:“坤伶有的是,你們不會再去找兩個人?本戲也沒什麼難,多說兩回就行了。”程秋雲這時匆匆地走來了,嚷道:“你們說話有完沒完,該上場了。”白桂英這才換了衣服,站到上場門去等候。

  田寶三聽了她的話,憑空不免添了一樁心事,在牆犄角邊一個戲箱子上,盤腿坐了。口裏銜了一支菸卷,只管想心事。有人叫道:“三爺!想什麼了?坐在這裏發愣。”他看時,是白桂英的母親朱氏,便由戲箱子上跳下來,笑道:“今天是臨別紀念了,咱們這個局面,湊合着也就有三四年,今天說散了,心裏怪不好受的。”朱氏道:“那沒什麼呀?東方不亮西方亮呢!您不會想法子,讓咱們時老頭兒,再組一個班子嗎?”田寶三道:“我的意思不是那麼說,咱們在一處湊合着這麼多年,相處得很好的,現在說散就散了,總有些捨不得。您的白老闆,也轉了心眼了,不久也就有婆婆家了。”說着一笑。朱氏嘆了一口氣道:“不用提了,這年頭兒,半由天子半由臣。依着我的意思,我們姑娘總得替我再唱兩年戲。可是程老闆一走,她也動了心了,我有什麼法子呢?”正說到這裏,臺底下鬨然一陣地叫着好。朱氏又道:“你瞧,外面這樣叫好,她們的人緣多好,偏是不肯幹。”田寶三再要說什麼,卻見白桂英走進來了,於是向朱氏丟了個眼色,偏是她眼快,早看見了,便迎上前來道:“你們這裏又說我什麼了?”田寶三笑道:“說您人緣兒好,捧的多。”白桂英鼻子哼着道:“下句我跟你們說了吧,爲什麼不唱戲呢?”朱氏瞪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白桂英冷笑一聲道:“誰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們爲你們打算,我自個兒也爲自個兒打算。”說着,一扭脖子走進她的化妝室裏去了。

  他們在後臺說話,聽着的人,自然是很多,這時有穿古裝的,有穿時裝的,有打了一臉的黑,化了妝的,一大堆人,圍了田寶三,都是問散了班子,以後怎麼辦。田寶三一拍手道:“我哪知道呢?我是個管事的。有人唱戲,我就管事,沒人唱戲,我就再找飯碗。今天到了這個時候,時老先生還沒有來,大概也不得勁兒。你們回家去候着吧,不組班就罷了,要是組班的話,當然咱們還湊合着在一處。”這些女戲子們,聽到這個話,大家面面相覷,總而言之,大家是沒有指望了。所有前後臺的人臉上都帶着愁容,只有程白二人是高興的。這樣一來,後臺坤伶們,三三兩兩,議論紛紛起來,大娘們都說:“放了戲不唱,忙着嫁人做什麼?嫁人有什麼好處?在家裏要管家事,看公公婆婆的顏色,受小姑子小叔子的閒氣,出外還得和丈夫說明。哪一樣自由?”姑娘們又說:“像她們唱紅了的人,有人搶着要。什麼時候要嫁人、要嫁怎樣一種人?自己都可以去挑。沒有唱紅的人,人家聽說是唱戲的姑娘,不會居家過日子,都不肯要,只好唱一輩子戲了。”程白二人見後臺大家團聚着低聲說話,心裏也各自明白。

  在臺上程秋雲下場的時候,和白桂英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到我屋子裏來。”她下了場,裝着找東西,找到程秋雲屋子裏來。秋雲將房門掩着,低聲道:“你瞧見沒有?因爲我們兩個人不唱戲,大家要散夥,都怪我們呢!”白桂英道:“活該!我們能爲着大家唱一輩子戲嗎?唱戲也成,他們給我找個爺們去。”程秋雲將一個手指搔着臉腮笑道:“你也不害臊。”白桂英道:“實話嘛?什麼害臊不害臊?你要怕得罪人,你就別跟張三爺去,我也不去找汪老頭子。”程秋雲笑道:“你喝了多少酒?到這個時候,你還說着醉話。”白桂英道:“我句句說的心腹話,一點兒也不醉呢!”外面有人嚷道:“兩位姑奶奶,幹嗎?關了門嘀咕着,別誤場呀!”這正是朱氏站在房門外。白桂英開了房門,走出來道:“誰關了門?您這話倒說的是,咱們就是這一臺戲,別鬧出什麼笑話來。”朱氏最不愛聽這一句,站在一邊,又瞪了一眼。這不但她母親瞪她,所有在後臺的戲子,見她那種喜洋洋的樣子,都遠遠地望着她。她只當不知道,只管笑嘻嘻地在後臺走來走去。

  到了戲完了,大家卸了裝,正待要走,她們的班頭時鶴年跑到後臺來了,手上拿了帽子,遠遠地看到白桂英,就連連拱手道:“偏勞偏勞!我有點事分不開身,這時候纔來。白老闆請緩走一步,我還有幾句話說。”白桂英道:“您不用說,我明白,也不忙在這一刻兒。我等着要回家去,吃點兒東西呢。”先前那個扮高力士的佟福庭,還沒有走,這時走上前來向時鶴年道:“您不知道,我們這班子裏,是雙喜臨門,白老闆也有了姑爺了。”她穿了對襟黑布短夾襖、敞着胸面前一路鈕釦,露出裏面的白汗褂子來,大有男子的氣概。頭上歪戴了一頂呢氈帽,露出腦門子來,腰上繫了一根白扁帶子,在白襖下露出一大截白穗子來。白桂英向她臉上望道:“你要在後臺唱打漁殺家嗎?瞧你這個樣子。”佟福庭點一點頭道:“您還記得,我們初次配戲,就是這個。現在您是抖起來了。我們不知哪輩子出頭。”白桂英知道她的口舌不饒人,笑着向大家道:“再見吧!”說畢,在人叢中擠着就走了。

  佟福庭伸了伸舌頭,又搖搖頭道:“姑娘出門子,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麼事,爲什麼這樣地高興呢?”

  朱氏留在後臺,還沒有走,聽了許多人說,都是批評自己姑娘不對的,只好裝着糊塗,悄悄地走出後臺,就僱輛車子回家。

  到家的時候,桂英換了一雙拖鞋,躺在一張睡椅上,口裏哼哼唧唧地唱着。朱氏問道:“你不是說回家來吃東西的嗎?怎麼在這裏躺着?”桂英道:“我爲什麼不回來,我在那裏,存心去聽閒言閒語嗎?”朱氏板了面孔,不理會她,依然走向她自己的臥室裏去,桂英望着她母親的後影笑了一笑,還是躺着唱她的。

  這個時候,她的包車伕,在院子裏叫道:“林二爺來了。”桂英道:“請吧!”在說話的當兒,有人在院子裏道:“今天沒出去。”這人進來了,是個三十附近的人,穿了件灰色湖縐的夾襖,黑呢帽子,雖不寒酸,卻很樸素。在堂屋門口,就取下帽子,連作兩個揖,笑道:“白老闆,我對不起!對不起!”桂英笑道:“沒進門,先來兩個對不起,什麼意思?”他道:“今天是白老闆的臨別紀念,我因爲有事,沒來捧場,你就應該要怎樣子罰我,就怎樣子罰我得了。”桂英笑着,和他接過帽子來,掛在帽鉤上,用手絹將桌子邊的椅子拂了兩拂,請他坐下。

  原來這人叫林子實,是煤礦公司的一個重要職員,捧白桂英多年,花錢也很不少,只因爲人忠厚,對於一切的時髦玩意,都不在行,行爲也欠活潑,桂英雖很得他的幫助,卻有點嫌他笨,所以交情只是平常。可是朱氏倒很喜歡他,常叫他到家裏來坐,因之他比一班捧場的,容易接近桂英些。這時他見桂英滿面春風的,坐下來笑問道:“白老闆今天這樣子高興?”桂英笑道:“因爲你來了。”林子實道:“這就不敢當。我今天沒有捧場,你不怪我,就原諒得多了。”桂英拿了一根菸卷,放到他嘴邊,擦了火柴,給他點上,又倒了一杯熱茶,放到他面前。林子實起一起身道:“您別張羅,讓楊媽來得了。”桂英笑道:“不成?咱們交朋友,交一天是一天了,這幾年您待我這一番好意,實在少有,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自己想想,實在是沒有什麼報答你的。”林子實抱着拳頭道:“你這樣我就不敢當。”白桂英眼睛向他一瞟道:“不能那樣說呀!捧角的人,爲什麼來着?又花錢,又耽誤了光陰。你是個忠厚人,有話說不出來,我心裏可是明白的。”林子實被她赤裸裸地說明白了,倒無話可說,只是搭訕着抽菸卷。白桂英笑道:“真格的,我不是說假話。今天請你坐一會兒,讓我到飯館子裏叫幾樣菜,請你一請。我還有一句話奉勸你,以後你別捧角,詳細的情形,讓我慢慢告訴你。”林子實道:“白老闆,你既然知道我是個老實人,當然我不會朝三暮四地,又去捧別個人。”白桂英道:“唉!你還是沒有懂我的話。因爲從今天起,我已經不唱戲了。我怕你那班朋友,因爲你無人可捧,又湊合着去捧別人。這捧角可是冤大頭的事呀!”林子實道:“白老闆也不唱了嗎?我只知道程老闆不唱,倒不知道白老闆也不唱了。”朱氏坐在屋子裏,先是生白桂英的悶氣,不願意出來,這時聽了她所說的話,有些忍不住了,便走出來笑着叫了一聲“林二爺”,接着嘆了一口氣,在他對面坐着道:“你不用問,她和程秋雲一樣,犯了名角兒的病。”白桂英道:“怎麼叫名角兒的病呢?”朱氏道:“反正是什麼事都不在乎罷了。”林子實怕她母女會爭吵起來,就搖搖手笑道:“我都明白了,白老闆也應該……”說着一笑。白桂英站在堂屋門口,就向外面叫道:“到館子裏給我叫幾樣菜來,還帶兩壺玫瑰露。”林子實站起來,正要謙讓着,白桂英一擺手道:“你難道瞧不起我,我不唱戲了,請你在家裏吃餐飯都不成嗎?”林子實笑着,只得坐下來。

  白桂英在身上掏出一張鈔票,吩咐車伕去叫菜,然後又陪着林子實談話,因笑道:“我不但是不唱戲了,也快不在北平待着了,離別是真離別了。我應當送些什麼東西給你做紀念哩?”林子實道:“不在北平待着,上哪兒去?”白桂英道:“你總也知道。”她不覺得低了頭,抿着嘴微微一笑。林子實道:“莫不是要到鄭州去?”白桂英點了點頭。

  林子實有句話想說,立刻又忍回去了。白桂英見他胸脯伸着,又收縮回來的樣子,便問道:“你說什麼?”林子實道:“你不是說過送我東西嗎?別的不要,你再送我一張相片就得了。”白桂英道:“喲!我相片子送你就送多了,還要相片子做什麼?”林子實道:“就是因爲相片多了,我纔要一張。因爲我那裏有十一張,你要是再送我一張,就湊起了一打。”白桂英道:“好辦好辦。不過我哪幾張相片子你有,哪幾張相片子你沒有,我不知道。我屋子裏還掛了幾張,你自己去挑一張吧。”說時,她先在前面走,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簾,掉轉頭來,向他又點頭又招手,笑道:“你來呀!我這屋子裏,雖是不隨便地讓人進來,對林二爺那是要特別開放的,你就來吧!”說着,用手招了兩招。

  林子實倒也想進她屋子裏去的,只是老媽子相引,含糊着進去。現在她自己說明了,是特別開放,倒有些難爲情,便笑道:“那敢情好,我倒要瞧瞧有什麼好相片。”說着話,也就不顧朱氏怎麼,一低頭就鑽進屋子裏去。

  北方人,對於臥室,是不大講陳設的,除一張炕,便是兩三件桌椅而已。桂英的屋子,向來也是一張土炕,佔了大半邊屋子,現在卻把土炕拆了,陳設了一房芽黃色的木器,一張銅牀,掛着水紅色的帳子,垂着大紅緞子的帳檐,牀上水紅毯子上,疊着大紅綢子的棉被。

  林子實不由笑了起來。桂英道:“你笑什麼?你笑我這屋子像個新房嗎?”她說破了,林子實如何能隱瞞,點了點頭道:“白老闆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桂英讓他在一張小圍椅上坐下,笑道:“我也不願這樣辦,因爲汪督辦總說我屋子裏太素淨,交了五百塊錢給我媽,讓她給我佈置這屋子。你想,在她們手裏去辦,有什麼不熱鬧的?我想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光景,幹嗎不舒服點。我也不知自己做得了新娘,做不了新娘,自己先做了新娘再說。”林子實道:“汪督辦來過嗎?”白桂英道:“他先來了一回,看到屋子不好,所以就送五百塊錢布置屋子,可是讓我把屋子佈置好了,他就上鄭州去了。”林子實笑道:“做官的人,究竟是闊,隨隨便便地,就花上幾百塊錢。”桂英笑道:“你別吃那個飛醋,能到我這屋子裏來的,能有幾個?”林子實這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擡了頭,便去看牆壁上的相片。

  牆上除了桂英掛的大小几張相片而外,卻有個大鏡架子,裏面嵌了二十四張相片,有半身的,有全身的,都是桂英的相。他便擡了頭,只管看相片。桂英走過來,一手扶了他的肩膀,也向鏡子裏看着,一手指點着道:“你看哪張好,我就送你哪一張。”她說話時,一股香氣,沖人林子實的鼻子。

  他自從認識桂英以來,話是無所不談,可是這樣接近芳澤,還是頭一遭。即使她早肯這樣接近,成績一定很好,現在她不唱了,而且要嫁人了,縱然親密,也是最後的一次,捧了她幾年,不過如此而已。我這樣待她,就不如汪督辦吃香,你看她談來談去無非是汪督辦。心裏如此想着,既覺得甜蜜,又覺酸楚,望了相片框子,簡直說不出所以然來。

  桂英見他不做聲,偏過頭來,向着臉上問道:“你在想什麼心事?”林子實道:“我看這些相片,一大半都是我所有的,我挑了半天,卻不知道要挑哪張纔好。”他說着話,也回過臉來,看到桂英的嘴脣,那樣紅紅的,又是一怔。桂英眼睛一瞟道:“你看我做什麼?不認得我嗎?”林子實向後退着,和她離開了,心裏跳了幾跳,才勉強地笑道你不是要出遠門了嗎?我把你的相貌,看得熟熟的,記在心裏頭一輩子忘不了。”桂英笑道:“有我的相片在你那兒,也就夠你記熟的了,還要看本人做什麼?”林子實坐下了,像有一口氣要嘆出來,可是他又忍回去了。

  桂英坐在牀上,兩手抱了銅欄杆,側了身子,向林子實望着。她兩腳懸空,不住地來回晃動,就把一隻拖鞋摔了出來,摔到林子實面前。他彎腰將拖鞋撿着,送到桂英腳上來。桂英笑道:“喲!不敢當。林二爺!這幾年,你總算實心眼兒待我,我要送你一樣特別的東西纔好。”林子實坐在她對面,向她臉上望了望,笑着道:“特別的東西?”桂英點點頭道:“特別的東西。你可記得你初次瞧我的戲,是一出什麼戲?”林子實道:“我怎麼不記得?就是《天河配》。可是在朋友情義上,這齣戲,不值得紀念。”桂英笑道不,不是那意思。你初到我家裏來,有一樣東西,放在桌上,你只瞧了瞧,我立刻搶着收起來,有這麼回事嗎?”林子實道:“對了,有那麼回事,是一張相片吧?”桂英笑道:“對了,是一張相片,是一張《天河配》,織女蒙了紗,洗澡的相片。您看清楚了沒有?”林子實笑道:“沒看清楚。”桂英道:“人家說唱戲的是瘋子,聽戲的是傻子,我想這話真不錯。每次唱《天河配》,戲報上說的什麼真牛上臺,織女洗澡,就能叫座。其實真牛上臺,算得什麼,你到牛奶場裏去看,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哪樣的牛也有,看起來,還是一個大不花。織女洗澡,更是笑話,大家不過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汗衫褲,胸口繫個兜肚,人家身上,至少還穿有兩件衣服呢,誰能像模特兒一樣,光了身子讓大家瞧不成?就是那樣不要臉,警察廳也要干涉呀!”林子實笑道:“那不怪聽戲的,只怪戲館子裏說話哄人。”桂英笑道:“不過我那張織女洗澡的照片,可有些不同。這是程秋雲跟我照的,自己鬧着好玩,可不給人瞧呢。”

  她說着,就打開了衣櫥,在裏面翻弄了一陣,找出一個紙套來,在裏面取出一張相片,抱在懷裏,將相片後背朝着外,笑道:“你答應不給人瞧,我才送你。”林子實道:“你說不許給人瞧,我當然不給人瞧。我說話,你當然可以相信得過。”桂英於是笑嘻嘻地,將相片遞到林子實手上。

  他接過來一看,是桂英的半身相,脖子以下和兩個手臂,繞了一道薄紗,都是光的。胸前微微露出一小截兜肚,頭髮散着,披到肩上;她乜斜着雙眼,將牙咬了下嘴脣,有些含羞的樣子。林子實只管注視着,都看呆了。桂英輕輕用手拍了他一下肩膀道:“怎麼了,看出了神嗎!”林子實笑道:“這也不見得就是織女在天河裏洗澡的那個樣子呀!”桂英笑道:“反正是那個意思得了,比臺上的織女,好看得多吧?我的相片,送人不少,可是這張相片,誰也想不到的,我就送給你吧。”林子實覺得這個表示,太密切了,拿了相片在手,和她作了兩個揖,連聲道謝。桂英道:“我媽平常總說林二爺待我們很好。要對得住人家,這可算我對得住你吧。”

  林子實拿了相片在手,癡癡地又望着,因低聲問道:“汪督辦也有一分嗎?”桂英臉上紅着,很有些生氣的樣子,撅了嘴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多的小心眼?我再三再四地說,這相片是爲了你第一次要看沒看到,所以送給你,把這件事從頭說起,總算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你怎麼還是問到姓汪的頭上去?我姓白的做事,就是要由性兒,若是不能由性兒……”林子實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冒失,於是站起來再向她作了兩個揖,她不由得撲味一聲笑了。

  林子實在這幾件事上看起來,白桂英嫁汪督辦是嫁定了,自己究竟敵不過做大官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肯將這種相片相送,又不是泛泛之交她雖然要嫁汪督辦,但是肯把這相片送給我,到底還是不錯,不但是簡單地送相片而已,而且還記得這張相片,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她記得那樣清清楚楚,特意把這種相片拿出來給我,這是她對我有深心,若是沒有深心,怎麼會記得如此清晰呢?

  他一個人如此想着,一刻兒是不平,一刻兒又是喜歡,那情懷是酸一陣子,又甜一陣子,究竟處在什麼一個感情裏面,自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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