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13章 掘地取藏銀艱難贈弟 登門獻重幣揮霍爲卿

    過了一會,田氏送上飯菜來,客就紛紛散了。玉和隨着兄嫂們一塊兒吃飯,桌上只有四碗菜,一碗老豌豆,一碗萵苣葉子,一碗醃菜,一碗炒北瓜藤,飯雖蒸得很透,可是米卻很糙,還帶了一些黃色。



    玉和有三年多不過家鄉的日子,忽然重嘗這種飯菜,卻有些吃不慣。那煮豌豆這樣菜,在城市裏,本來是一種很好的口味,現在的一碗豆子,並非綠色,卻是灰黃色,碗裏不會放一點油,嚼到嘴裏,除了只覺得是一團粉而外,還有些豆腥氣。那萵苣葉子,上面有許多毛,吃到嘴裏,像木屑子一樣。倒是那北瓜藤,是撕了外皮的,只剩了些裏皮,用鹽和青椒炒着,倒是很好,有些鹹味。至於那碗鹹菜,裏面是臭蘿蔔、酸白菜乾子全有,也是不能吃。



    玉和吃了半碗飯,實在吃不下去了。便和田氏笑道:“嫂嫂有開水嗎?我淘半碗飯吃。”田氏笑道:“飯蒸得很香的,爲什麼要淘開水呢?菜不好吧?”玉和笑道:“多年不吃家鄉小菜,吃得非常之有味,我因爲口裏幹,所以想泡碗飯吃。”田氏道:“開水可是沒有,飯盆裏還有些熱米湯,你用米湯泡些飯吃吧。”說着,她站起身來就走了。



    不多一會兒,手裏拿了個葫蘆瓢走了進來,便伸到他碗邊笑道:“泡些吧?”於是將瓢裏的米湯,向他碗裏傾了下去。玉和不能推卻,只好接着。可是向碗裏一看,卻有隻頭腳俱全的蒼蠅漂在米湯麪上,只得反過筷子頭,將蒼蠅挑了出去。田氏道:“一個蒼蠅嗎?不要緊。”玉和想要不吃,怕兄嫂說話,要勉強吃下去,實在是髒,吃下一定會打噁心的,因之不住地用筷子挑着飯粒,也不放下。玉成是到過城市裏的,知道都怕蒼蠅的,便向他道:“你吃不下去,就不用吃了。”玉和向碗裏皺了皺眉,只得笑着向兄嫂道:“大概是走路走累了,實在吃不下去。”田氏以爲他是實話,也就不再相勸。



    吃過了飯,太陽已經落下山去,鄉下人爲省燈油,只在廚房裏點了一盞洋鐵盒子的煤油燈,田氏在竈上洗鍋碗,玉成兄弟坐在一邊談話。玉和心裏想着,這應該探一探哥哥的口氣,便閒閒地道:“大哥,現在鄉下的銀錢,還活動嗎?”玉成道:“五黃六月,銀錢怎麼活動得起來?”玉和道:“現在還沒有到五黃六月呀!”玉成道:“這四月裏恐怕比五黃六月還要緊得多哩。”他坐在一張矮凳子上,背靠了黃土牆,口銜了旱菸管,微昂了頭,深深地吸着。



    玉和躊躇了一會兒,又站起來伸頭向窗戶外看了一看月亮,然後又回來坐在哥哥一處。玉成抽過了兩袋旱菸,然後將旱菸袋掛在牆釘上,伸了一個懶腰,又坐下來,兩手抱了拳,撐在兩隻大腿上,眼望了地上,也像很隨便地道:“這個時候,有錢帶回來放債,那是最好不過的。”玉和聽了,不敢答言。玉成又道:“你多半年多沒有寄錢回來了,現在帶了多少錢回來呢?”說到這裏,田氏就搭腔了,轉過身子來,向他笑道:“二弟本也應該有幾個錢了,到了這般年歲,也當成家了。”



    玉和難得嫂嫂生出這個枝節,這可以把哥哥所問的話牽扯開去。就笑着站起來道:“成家?這事談何容易呀。”說畢打了個呵欠。田氏道:“二弟大概身體倦了,要早些睡覺。”玉和巴不得一聲,便笑道:“果然地,我要去睡了。”於是和嫂嫂要了個燈,自到書房裏去睡。睡的時候,心裏很有些後悔,自己並非不知道鄉下銀錢艱難的人,爲什麼在這個日子,到鄉下來籌款?這個樣子,不但是不能和哥哥要錢,還要拿些錢給哥哥才合適呢。在牀上輾轉思維了一宿,卻一點法子沒有想到,除非是趕快離開家鄉,再到外面去想法找錢。一直想到村雞高唱,才勉強地按捺住了自己的思念,胡亂地睡了一會。



    到了次晨起來,玉成已經到田阪上看放水去了,玉和到廚房裏來舀水洗臉,田氏看到他兩眼紅紅地,臉上的氣色也不大好,便問道:“二弟,你是昨晚上沒有睡好吧,怎麼今天起來,是這個樣子呢?”玉和笑道:“是的,一來是認牀,二來是爲北平的公事,丟不下來,想了有些着急。”田氏在竈口燒着火,玉和將臉盆漱口盂放在小桌子上來漱洗,二人隔了一方竈說話。田氏道:“既然是公事抽不開身,你就不該回來,既是回來了,那也就不必再去想它。”



    玉和隔了竈壁上的方眼,遠遠地偷看嫂嫂的顏色,見她兩手抱了一隻大腿,眼望了竈裏,很自在的樣子。便大了膽子道:“大嫂,不瞞你說,做兄弟,有些官迷,我很想運動運動,弄一個縣知事做。”田氏聽說,先喲了一聲道:



    “那好哇!原來鄉下人,別的官位大小,一概弄不清楚,只有縣知事這個官覺得威風不小,這一縣的人,誰不怕他。”玉和擰起一把毛巾,正待端了盆去倒水,田氏由竈門口搶了出來,手拿了盆沿,笑道:“你是做縣太老爺的人,又是新回來的客,讓我來伺候伺候你吧。你將來做了縣知事,可要接我們到任上去玩玩啦。”她說着話,倒水泡茶,忙着伺候一陣。玉和心裏有了這樣一個計劃,口裏隨便說着,不料一說之後,田氏卻是如此恭維,便笑道:“那自然,兄嫂苦了半輩子,也不妨到外面去看一看花花世界。”田氏趕忙在竈裏添上兩根柴棒,就也到小桌子邊矮凳上坐着,笑道:“這是好事呀,二弟,你想法子弄到手來做吧,你既是要弄縣官做,爲什麼又趕回來哩?”玉和道:“就是爲了這個,我才趕着回家來呀。捐官這一件事,大嫂總也聽見說過的。”田氏道:“曉得曉得,我大伯的監生,不是花二十四兩銀子捐來的嗎?他在前清,見了縣知事,不用下跪,也不能打他的屁股。你爲什麼提到捐官呀?”玉和定了一定神,笑道:“大嫂,你想,這個世界,哪裏不是銀子說話呀!我的縣知事,上司雖然答應了給我,但是也要一筆運動費。在北平,我還有個一兩千塊錢,本來做運動費也就夠了。可是我挑的是個紅缺,上司另外要我報效一千塊,我一刻之間,沒有地方去找,只得趕回家來和哥哥商量,若是有法子湊些,這官就可以到手。可是哥哥說了現在是荒月,鄉下銀錢很緊。這樣一說,我也就不想在鄉下找錢了,只是這個機會可惜。”田氏道:“喲!照了這樣子說,家裏還要拿出一千多塊錢出去呀!”玉和道:“可不是?”田氏道:“那就不幹也罷。這一千多塊錢拿出去了,不知道能回頭不能回頭。”



    玉和正要答言,玉成背了個鋤子,走將進來了。便插嘴道:“我在窗子外邊鋤菜園裏的草,玉和的話,我都聽見了。家裏若是拿出錢去,準可以到手嗎?”玉和見玉成那神氣,似乎大可以幫忙的樣子,便道:“當然啦。要不然,我爲什麼千里迢迢,跑了回來呢?”玉成道:“你算了,一年知縣能掙多少錢?”玉和道:“那也沒有一定,會掙的,一年掙十幾萬的也有。不會掙的,一萬八千的也不少。”玉成在牆釘上取下旱菸袋,裝上了一菸斗,走到竈門口去,用火鉗夾了一塊火炭,將煙點着,依然把炭送進竈裏去。便側了身子,在小桌子角上坐着,只管吸菸,看他一口一口地煙,由口裏呼了出來。許久他纔對玉和道:“我倒不在錢上。你真能弄個正印官做,那也是榮宗耀祖的事情。我只當把你多讀十年書,雖然鄉下銀錢很緊,我也要和你想些法子。好在這筆錢,總是可以弄回來的。”說畢,又連連吸了幾口旱菸。



    兄弟二人,正在這裏說着話,廚房外有人叫道:“王大先生在家嗎?”玉成問是哪一位?就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滿面愁容地走了進來。見了玉成雙膝一跪,十指叉地,就給他磕了一個頭。玉成連忙攙起來道:“老五爲什麼行這樣的大禮?”老五站了起來,和田氏作了一個揖。看見玉和道:“這是新回家的二先生。”先作了一個揖。玉成道:“有什麼事?只管說罷。家門口的人,何必這樣多禮。”老五哭喪着臉道:“我媽的病很重,託人推車子接醫生去了。脈體總要包一封鈔(皖人土語,即一百枚銅圓)。醫生來了,還要到街上(指鄉鎮)去買斤把肉,幾塊豆乾。撿藥的錢不算,馬上就要一塊錢開銷。我想和大先生借幾塊錢,按月二分息,下半年稻上場的時候,你派人到我家去挑稻,稻照時價算,本息一併歸還。我這裏開得有借條,大先生請看。”說着,就在繫腰的腰帶裏,掏出一張字紙來,雙手交給玉成。



    玉和一想,哥哥這還有什麼話說,既做了好事,而且條件又是這樣優厚,但是玉成將借條仔細看過一遍之後,便道:“老五,你想這個時候,哪個有錢放債?”老五又作了兩個揖道:“大先生幫一點忙吧。你家裏沒有,你也可以和我想點法子。你的面子大,你要和人家移(移挪也)個四五塊錢,那實在也不算得一回事。”玉成扶了旱菸袋,在嘴裏吸着,一手拿了那借條,只管是看。玉和身上還有幾塊錢,正想出頭說話,玉成卻向老五點點頭道:“我本來也不願多這個事。看你爲了老孃的事着急,我和你想法子吧。過一會兒,你再來。”老五很高興,作個揖走了。玉和心想鄉下人真講信用,錢沒有借到手,借條倒先給人家了。因道:“我箱子裏還有些盤纏錢,給人家就算了,何必又要人家跑一趟呢?”玉成道:“瞎!你哪裏知道?現在鄉下人都說我有錢,他們一借,我隨便就拿出來,足見得是我錢多,這個名聲,傳出去了,我可是惹不起。”玉和聽了,才知道這也是做財主的人,一種政策。



    約莫有一頓飯時,老五又來了,玉成到屋子裏去了好久,取了五塊錢給他而去。玉和一想,人家和哥哥借五塊錢,都有這樣困難,自己打算和哥哥要一千塊錢,恐怕是搬梯子上天,不可能的事了。自己想了很久,料定此事不成,在鄉下多住,也是徒增自己的煩惱,不如走吧。因之到了下午,自己就去收拾網籃,預備明天早走。



    然而他正在發悶,玉成悄悄地走將進來了。他嘴裏銜了菸袋靠了門框,望了他一會,問道:“你忙什麼?明天就要走嗎?”玉和道:“我的事情,不能耽誤了,家裏想不到法子,我要趕快出去,想第二步法子。”玉成吸了兩口煙,悄悄地向他道:“跟着我來。”說時臉上沉憂着,轉身便向前走。玉和跟着他走到臥室裏去,一架舊木牀後,有一個黃土倉,倉後有間空屋子,地面上堆了許多幹柴棒子,四周牆角落裏,都堆了柴草。屋子裏陰沉沉地,並沒有空氣透進來,只是屋頂上,安了一塊明瓦,略微露進一些陽光來。



    玉成將屋子角落裏的柴棒子移進去了七八捆,露出一方土磚來,自己蹲下地去,將土磚挖出幾塊來,堆到一邊,然後捧出許多浮土來,土裏又顯出一塊青石板,他掀起了青石板,下面就是一個酒罈子。點點頭,悄悄地向玉和道:“來!你跟我把這個罈子口上浮土來剝了。”二人蹲下身去,剝開了浮土,早有一片白光,射人的眼簾,原來這全是鄉下人說的大洋錢。玉成伸手一掏,就取出一大截來向玉和微笑道:“我這裏面,積攢了一千多塊錢,田也捨不得買,預備留着應急用的,你就搬一千塊去吧。對你嫂嫂說,只說是二三百塊錢吧。”玉和看到他哥哥摸了洋錢時,手上還有些抖顫,一截洋錢中,總有幾塊是上銅綠的,心中受了絕大的感動,覺得哥哥相待太好了。自己倒要用話去欺騙哥哥,眼睛裏兩眶淚水,怎樣也忍耐不住,就滴下兩點來。因怕哥哥看見,連忙揉着眼睛道:“這屋子裏面,好重的塵灰。”



    於是兄弟二人匆匆地數好了一千塊錢,玉成找了許多破布片來,一卷一卷地包上。另外又數了五十塊錢給玉和做路費,免得把那一千塊錢整數破開了。洋錢數好,依然將屋子裏做成原樣。玉成又怕一千塊錢放在一隻箱子裏,未免太重,令人疑心,又翻出一個木箱子來,在裏面塞了一捆破棉絮,以便裝了洋錢不響。忙了一下午,總算把一切的事,都忙碌清楚了。



    玉和有了錢,心裏寬慰了許多,就不急於要走。兄嫂以他前程遠大,次日殺了一隻雞給他吃,每餐不是臘肉,便是雞蛋,免他吃不下飯去。玉和住了三天,然後僱了一輛車上省,依然由原道回北平來。



    公寓的屋子,本來尚不曾退租,依然住在那屋子裏去,草草地將行李收拾好了,趕快就到張濟才家來,張濟才一見,便笑道:“哦!你回來得真快,我們算着你還沒有動身呢。”玉和笑道:“在家裏我又沒什麼事,老住着幹什麼?”秋雲在屋子裏先笑了起來道:“我們正在這裏提心吊膽,怕出什麼事故來,你倒趕着來了,我們真算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玉和道:“事故?有什麼事故呢?”秋雲走了出來,微笑着,張濟才就只管和她使眼色。秋雲道:“這話總是要說破的,好在沒有關係。”玉和聽了這些話,更是愕然。秋雲向張濟才一伸手道:“給我一支菸卷。”張濟纔在身上掏出菸捲盒子來,給了她一支菸,她吸了煙,斜靠在沙發椅子上坐着,望了玉和微笑。玉和看了這番神氣,心裏更狐疑不定,問道:“你們說吧。究竟爲了什麼事?”



    秋雲拍了旁邊一張椅子道:“你到這裏來坐着,讓我慢慢地來告訴你。”玉和只得坐了下來,皺了眉道:“瞧你們這樣子,又像要緊,又像不要緊,到底是什麼事呢?”秋雲吸了兩口煙,然後很從容地問他道:“在你去的前兩天,桂英的一箇舊朋友林子實由上海來了。”玉和聽了這話,臉上就是一紅。



    秋雲瞅了他一眼道:“先彆着急。唱戲的人,誰沒十個八個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和你們男子漢的朋友一樣,就是我以前……”說時,又瞟了張濟才。他皺了眉道:“人家問你的話呢,你就說吧,拖了話把子做什麼?”秋雲笑道:“男子們的醋勁,真比女人要重十倍,男子可以三個太太四個太太。女子嫁三個老爺……”張濟才坐在那裏一頓腳,倒沒有說什麼。秋雲這才繼續說道:“他不是自己來的,是桂英母親寫快信,打電報,把人家找了來的。自然,他來了,無非爲了婚姻大事。可是桂英對他是沒有什麼意思,就老實告訴了他,說是要嫁你,你三四個禮拜就回來的。林子實倒也名副其實,他說:若是你不回來呢?桂英就做了個順水人情,對他說:你不來,就嫁姓林的。現在你來了,這件事當然不成問題。”玉和紅了臉道:“姓林的還在北平嗎?”秋雲道:“自然在北平,若不在這裏,我們爲什麼替你提心吊膽呢?”玉和站起來:“那麼,我去看她去。”秋雲道:“我說了你彆着急,你還是這樣。你是桂英家沒有去過的人,今天一去,就有些探訪的意思,卻不要把事弄僵了。你在我這兒坐一會兒,我派人把她找來就是了。”玉和雖覺得有些等不及,然除此也沒有比這再好的法子。



    於是和張氏夫婦閒談,在他家靜等。張濟纔是派包車伕拉車去接的,桂英料着就是玉和來了信,立刻就坐車子來了。在窗戶外,聽到玉和說話的聲音,心中就是一喜。走到門邊,倒是悄悄地推開門向裏面伸頭探望着。秋雲隔了窗戶,早看到窗子外面花衣裳一動,就知道是她來了,便笑着叫道:“快來吧,你的心上人回來了。”桂英走了進來,笑嘻嘻地向玉和道:“怎麼回來得這樣快?”玉和道:“在南方並沒有什麼事,久住着幹什麼?”他口裏雖在答話,可是他臉色紅紅地,眼睛皮也向下頓着,只隨便地站起身來,又復坐下。這較之他以往待人的殷勤份兒,卻是相去天淵。桂英看看秋雲,見她微笑着,心裏就明白了。因此在玉和下手坐了,桂英微笑道:“大概我的事,秋雲姐都和你說了。你想,我要是有不能告訴你的事,我還讓秋雲姐對你說嗎?再說姓林的人,又不是我把他請來的。你幹嗎氣得臉上像關爺一樣?得啦!瞧我吧。”說着,就將桌上茶壺裏的熱茶,倒了一杯雙手遞給他,笑道:“我給你賠禮,還不成嗎?”於是全屋子裏都笑了。



    這日下午,就是張濟才留着他二人晚飯,大家商量了一陣,覺得這件事,本來就不可緩,現在有了姓林的從中一打攪,這事更不可緩。張濟才答應親自出面,和玉和做媒。在做媒之前,陪着玉和上門,親自去拜會朱氏一趟,叫玉和重重地預備一些禮物,讓丈母孃一見就歡喜。玉和覺得也是,便定下次日辦禮物,後日去拜見,玉和這晚回去,少不得又籌思了一晚,覺得桂英雖是當面說明了,並不願嫁林子實,但是自己總放心不下。想來想去,總只有多多地買了些重重的禮物去孝敬未來的丈母孃。



    到了次日,就把那舊木箱子打開,取出幾個破布卷出來,揣了兩百塊洋錢,在門口煙錢店裏換了二百元鈔票,然後上街去買了八色禮物,一齊帶回公寓來,全擺在桌子上,紅紅綠綠,長長方方的紙包,陳列着實在好看動人。可是掏出鈔票來看時,那二百元鈔票,已經去了三分之二了,心裏倒不覺一動,那一千塊錢,來之非易,若是像這樣子去花費,恐怕一千塊錢,不到四五次,就要光了。於是躺在牀上,用手撐了頭,靠在疊的被褥上,望了桌上的那些紙包出神,自己想着,這次花錢,是無可奈何的事,以後要少花纔好。第一就是自己已經沒有了職業,現在花空了,將來何以爲生。第二,無論是自己在郵局裏存的錢,或者哥哥送的錢,都來之非易,不應當揮霍掉了。



    正這樣想着,張濟才卻來了電話,他去接電話時,張濟才首先一句就問道:“禮物都買好了嗎?你說說,去買了些什麼?”玉和道:“你不是告訴我,要買些硬貨嗎?我買下一套銀壺銀盃’十件衣料,此外就是吃的東西了。”張濟才道:“行,這很在行。不過明天去,你得帶百十塊錢在身上,預備打牌。她家有個老媽子和一個車伕,你見面禮,每人賞十塊錢得了。”玉和呵呀了一聲道:“爲什麼費這多?”張濟才道:“這都是你的面子呀!也是給桂英壯麪子呀。以前去拜訪桂英的都是十塊五塊的賞錢,難道到你這兒,還能夠不如人家嗎?”玉和聽他如此說,也只好答應了。



    到了次日早早地吃過午飯,就叫了一輛汽車來,帶了禮物,先到張濟才家去邀請相送,然後一同到桂英家來。這天桂英起了個大早,裏裏外外全收拾乾淨。楊媽也格外小心,爐子上的水壺,老讓它開着。一屋裏桌子上,列着茶壺茶杯,煙筒火柴,門口一有汽車聲,她就搶到外面來開門。一上午倒撲空了好幾次,後來玉和的汽車真到門了,怕朱氏笑話,就不敢來。因爲朱氏對於王玉和的拜訪,始終是冷冷地,一天都坐在屋子裏,老不肯出來呢。直到門外有人敲着門環響,才上前開門。



    秋雲首先由汽車上跳下來,笑道:“老太太在家嗎?”楊媽笑道:“喲!新客上門,怎好不在家啦!”看見汽車裏坐着一個面生的白麪青年,當然就是王先生了,立刻就在汽車外蹲着身子,向車上請一個安。玉和下了車,她笑嘻嘻地叫了一聲王先生,就在前面引導。到了院子裏,她就高聲嚷道:“王先生來啦。”桂英本來早已知道客到了,可是偏在屋子裏坐着,不肯出來,直等楊媽這樣叫了一聲,纔到院子裏來相迎,只笑着點了一點頭,卻沒有說什麼。她立刻抽回身去,向朱氏的臥房裏叫道:“媽!王先生給你請安來了。”



    朱氏正一手撐了頭,在屋子裏靠個桌子坐着,心裏可在想,我就坐在屋子裏等着,看你們怎樣對付我?及至聽到桂英是如此的說法,就不便再堅持己意,只得走到堂屋裏來。這時,早見旁邊的茶几和椅子上堆了一大片的禮物,客都站在屋子中間,其間有個穿灰嗶嘰長衫的,倒是個白面書生,自己如此注意着,那人向桂英問道:“這就是伯母嗎?”桂英還不曾來得及介紹時,他已經向上一揖,接着磕下頭去。朱氏真也料不着人家會行這樣大禮,啊呀一聲,欠着身子道:“不敢當,不敢當!地下髒,王先生請起吧。”玉和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來。他這樣一着棋,不但是朱氏所不及料,就是張氏夫婦以至桂英,都沒有料想到的。



    桂英心想,這個傢伙,你別看他不做聲,使用一着絕招來,倒也是適當其分,朱氏受了這一拜之後,覺得人家情到理到簡直不能有什麼可說的,便笑着點頭道:“請坐請坐,你隨便過來就是了,何必費事呢?你瞧,東西把我們坐的地方都佔住了,這真是不敢當。楊媽,還不快收起來?”楊媽望了桂英一眼,立刻就把所有的禮物,都收到朱氏屋子裏去。朱氏招待客人坐畢,也到屋子裏去打了一個轉身。



    她第二次出來,那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濃厚了,就向玉和道:“桂英早就對我說了,王先生爲人很好。我就說,有工夫就請過來坐坐吧?不過我們這裏,屋子窄小一點。”桂英見母親臉上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精神,那麼,今天這一番介紹,總算是得了良好的結果。就大了膽子也在一處坐着陪了講話。



    玉和在身上,就掏出五元一張的鈔票,數了四張,交給桂英,笑道:“府上不是有兩個傭人嗎?這一點小意思,請你分給他們去買雙鞋穿!”桂英道:“呵!幹嗎給許多呀!”朱氏在一旁也看見了,笑道:“這就太客氣了。”桂英將鈔票分成兩疊捏在兩手,便笑道:“既然是拿出來了,當然沒有拿回去的道理。”便喊着楊媽和車伕,當面告訴他們,王先生賞你們每人十塊錢。二人連眉毛都活動起來,接了錢請安而去。原來桂英那個包車伕,雖是歇了工,還是常來老主人這裏幫忙,今天是特地來討喜封兒的。



    主客談了一會兒,秋雲笑着向玉和道:“你也願意瞻仰瞻仰我們妹子的繡房吧?”說時,站起身來,就把桂英臥室的門簾子挑開,笑道:“你進來瞧瞧。”



    朱氏也站起來笑道:“請到那邊屋子裏坐坐吧。”桂英因爲母親都開了口,就站起來微笑着,也不相請,也不攔阻。玉和一想,大家坐在當面,也許有話不便談,因之就借了這個機會,走進房去。張濟才依然坐在堂屋裏。門簾子還捏在秋雲的手裏呢,玉和一進來,秋雲就把門簾子放了。桂英讓他坐在自己常坐的那把轉椅上,首先一句,就低聲向他問道:“你幹嗎?給他們那些個錢?”玉和低聲笑道:“不都是爲你做面子嗎!”秋雲笑着低聲道:“小王,我看你不出,你比我們都機靈,進門一個頭,就巴結得老太太歡喜極了。”玉和笑道:“一個做晚輩的和長輩磕上一個頭,這算什麼稀奇?”秋雲本來站在門簾子邊,她並未坐下,就向桂英低聲笑道:“我要去敷衍敷衍老太太。”桂英向她招着手道:“喂!你別走。”可是秋雲不等她的話說完,已經閃到門簾子外面去了。



    玉和昂頭向屋子四周看着,雖然沒有什麼華麗的陳設,卻也裱糊得雪亮。看着牀上,微笑了一笑,桂英靠窗戶坐了的,向窗子外張望了一下,並不見窗子外有什麼人,這才向他笑道:“你對我牀上笑些什麼?”玉和道:“我覺得你在家裏,是一個大王,真是舒服之至。最好的屋子,最好的傢俱,都是你的。”桂英道:“怎麼不該我呢?錢是我掙的。而且我所得的,也不過就是這些。你想想我唱這多年的戲,應該掙多少錢了……唉!不發牢騷了罷。你今天新來,我該歡喜,我們說說笑話吧。我問你,你送了一些什麼東西,引得老太太眉開眼笑。”玉和道:“濟才老對我說,老太太是見過世面的,送禮非送硬貨不可!於是乎我就打了幾樣銀器送來。”桂英道:“那還了得,好幾十兩重嗎?”玉和笑道:“好幾十兩又怎麼着?也不過百十來塊錢罷了。”



    桂英聽了這話,默然了一會,微笑道好是好,不過你千里迢迢,回家跑一趟,弄了千把塊錢,就這樣地花了它。”玉和道:“你這是想不開的話了。我千里迢迢去弄錢,無非是爲了你,送禮,也是爲你。只要錢是爲你花的,一千塊錢一次花了是花,一千次花了也是花。”桂英且不答他的話,掀開門簾子向外堂屋一看,見並沒有人,這才笑道:“話是對的,不過你這樣花起來,他們以爲你是個大手,老指望你這樣花下去,你受得了嗎?”玉和道:“這是第一次進門,總要替你裝點面子。將來我就不這樣地花了。”桂英默想了一會坐着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沒有什麼好法子,不過這個辦法,總不能算是十分妥當的。”玉和聽她如此說,就不免看了她的臉色,見她兩眉深鎖,有些發愁的樣子,就很驚異地看了她道:“你今天還有什麼心事嗎?”桂英立刻笑了,便道:“我有什麼心事,我今天歡喜極了。”說時,她走到梳妝檯前,打開粉缸了,對了鏡子,拿了粉撲,只管向臉上撲粉,在鏡子裏偷看着玉和,還對他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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