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看了她這番情形,倒有些詫異起來,看了林二爺夫婦來拜客,爲什麼她要哭起來,便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好好兒地,你會傷心起來了。”桂英揉着眼睛,忽然一笑道:“我不是哭!這兩天晚上,沒有睡得好,眼睛熬害了,有點兒痛。我今天不是回家來,我就到醫院裏瞧眼睛去了。”
她雖是這樣說着,朱氏明知道這不是真話,不過她自己說不是哭,不能一定說她是哭。只得笑道:“我也想着,你好好地爲什麼哭呢?”桂英站起來道:“玉和還沒有完全好,我出來了這久,要回家瞧瞧去了。”朱氏正還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一問姑娘,話不曾談起,林子實夫婦就來了。現在姑娘要走,這話就擱不住,因道:“我倒有句話問問你,聽說玉和在南京已經有了路子,要到南京去就事,這話是真的嗎?”
桂英且不答覆這句話,反問一聲道:“你怎麼聽得?是老四來說的吧?”朱氏被她一語道破,料着她有些證據,就不能根本否認,因道:“也不是他一個人這樣說。”桂英道:“許多朋友,都是這樣勸他,說到南京去找事,可是他說丟不下我。”朱氏道:“這可笑話了,男子漢,大丈夫,哪有爲了媳婦,不出去找事情的呢,你叫他只管放心,有老孃在北平招呼着你還靠不住嗎?”桂英淡淡地道:“是的,我也是這樣說,可是他……”朱氏道:“他怎麼着,要帶你一塊兒去嗎?我養得這麼大的姑娘,沒有離開兩個月三個月,我可捨不得!”桂英道:“你別急!話早着啦,未必就走得成功。就是走得成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呢。”朱氏道:“雖然這樣說,你可得和玉和商量妥了,免得到時麻煩。”桂英在這個時候,也不便和母親多說,含糊着答應了事。爲了避免母親的囉唆,立刻就告辭回家了。
到了家時,玉和首先看到她眼圈兒有些紅,便笑問道:“你回家去,捨不得老太太,向老太太哭了吧?”桂英道:“別胡說了,我們孃兒倆,兩天不見面,三天就見面,有什麼捨不得,我是爲你的病,把眼睛熬紅了。”玉和聽了這話,也是無話可說。桂英走到屋子裏去,見桌上擺了算盤賬本,還有銀行裏郵局裏兩扣存款摺子。因笑道:“你那幾個窮錢,大概又算過一趟了。”玉和收拾桌上的東西,便道:“可不是嗎?我算一算,只有二百多塊錢的存款了,糊里糊塗地也不知道怎麼就用了許多錢。我們要是回南京的話,這些錢要留着做盤纏,可是動不得。”桂英道:“你真打算走嗎?可是我媽的意思,只能讓你一個人走。”玉和道:“我一個人走,就一個人走,可是我走了,你一個人在北平住家,未免太寂寞,若是讓你搬回家去,跟老太太一塊兒過,我又怕老太太說閒話,所以我覺得你是同我一同南下的好。”桂英微笑道:“這都不是緊要的話,你最不放心的,大概是別有原因吧?”玉和笑着,只說了笑話兩個字。桂英道:“什麼笑話,這是應有的事情。你想,我一個唱戲唱紅了的女人,要認識多少男人,你若是走了……”玉和皺了眉道:“桂英!你怎麼說這種話?你說這種話,不怕我傷心嗎?”桂英笑道:“你急什麼?我和你鬧着玩呢。我要知道你有那個心眼,我還肯和你說這話嗎?而且我心裏已經決定了,一定跟你到南方去看看。你說的話是對的,我一個人過日子,又寂寞,又害怕,我要回家去住,又怕老太太說閒話。所以我非跟着你走不可!”玉和道:“我想要走的話,不必遲延,越快越好,免得把那幾個存款又多用了。我想這個星期,就決定了走,你看好嗎?”
桂英聽了這話,當然不免心裏動了一動。但是她臉上,卻十分鎮靜地道:“我沒有意見,你看哪一天走好,就是哪一天走。不過我應當早幾天和母親商量商量,她自然少不得又有一番留難的,可是我的意思決定了的話,她也沒有法子,只好依着我的。”玉和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了兩個來回,沒有說什麼,將頭搖了幾搖,自言自語地道:“這話恐怕不好說。”桂英坐在一邊,望了他正色道:“你不用狐疑,反正我決計和你一同南下就是了。”玉和嘆了一口氣道:“事到頭來不自由,我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桂英道:“你放心,我母親不是那種人,沒有姑娘要跟姑爺走她不放手的。到了南方,你找着事了。寫一封信寄幾個錢給我母親,把她接到南方去玩上一趟,讓她開開眼,她也很高興的。就是她不肯來,花幾個川資,我回北平來跑上一趟也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損失幾十塊錢罷了。”玉和見她態度如此之堅決,心裏自是歡喜。
他在北平,本無所謂留戀,只是桂英肯走不肯走’能走不能走,這卻是個無法預知的事情。現在桂英下了決心跟自己走,這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從即日起,就收拾家事,預備南下。過了三天,大致業已清楚,就和桂英商量着,過了五天就動身。
到了現在,不能瞞着朱氏了,應該讓桂英回去稟告母親,有什麼麻煩,早幾天說起來,也可以從容解決。因之桂英在這天一早起牀,就回孃家來。朱氏看到,就問她一早回來做什麼。桂英做出很恐慌的樣子,皺了眉道:“昨天玉和接着南京一封快信,今天又接着南京一封電報,南京有一個朋友,已經和玉和找了一個事,叫他快些去,玉和怕事情耽誤了,打算幾天之後就動身。”朱氏剛剛起牀不久,還在洗臉架子邊洗臉,擦了滿臉的胰子沫,低了頭正洗着,聽桂英說些什麼。桂英說完了,趁忙一把將臉洗完,向桂英瞪了眼道:“你怎麼辦呢?”桂英道:“我出門子不久,年紀又輕,一個人在北平住家,那怎麼成呢?白天罷了,晚上我會害怕的。”朱氏道:“這也沒有什麼難處,他走了,你不會搬回來嗎?”桂英聽了這話,站在屋子中間,向朱氏呆呆地望着,說不出一個字,許久許久,才微笑了一笑。朱氏道:“我是說真話,你笑什麼?”說着,將手上的毛巾,向臉盆裏一扔,把水濺了滿地。桂英道:“我也知道您是說真話,不過我心裏有我自己的主張,我一個出了門子的姑娘,丈夫走了,就回家來過,就是大福不說什麼,也怕別人說閒話。”
朱氏洗完了臉,拿了一根菸卷抽着,噴出一口煙來,淡淡地笑道:“不用說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不是要跟玉和一塊兒走嗎?”桂英站在屋子中間的,這時便退了兩步,靠着牀,因勢就勢地,慢慢坐下,手上牽扯着牀上的毯子,去拍那上面的灰。朱氏道:“你跟着你丈夫走,我做孃的,還有什麼話說,不過你沒有到過南方,你跟玉和,也只有這些時候,南方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不得而知,你冒冒失失地這樣一走,我實在有些不放心。”桂英道:“這也沒有什麼不放心,我這樣大的人,還怕人家騙着我去賣了不成?”朱氏道:“這樣子說,你是走定了的。”她說着,又瞪了眼向桂英望着。桂英這才擡起頭來,因道:“並不是走定了,您得體諒我一番苦衷。我若是不走,在北平算怎麼一檔子事呢?我這一次去,也是看看的意思,好就多住幾個月,不好我就馬上回來,有什麼關係?”朱氏噴出一口煙來,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馬上就回來,你這話是告訴我的嗎?”桂英道:“真的,不好,我就回來,你一定知道我一個人敢出門。”朱氏將手上的菸捲頭,向痰盂子裏一丟道:“我不說了,反正我怎麼說,你怎麼有理。你去吧,將來有不願意的時候,可別怪我老孃,沒有攔你。”桂英坐在牀上,又繼續拍那牀上的灰,朱氏道:“唔!女生外相,我今天才明白。我算白養活了你一輩子。”桂英突然站起來,紅着臉向她道:“你也太囉唆了!”朱氏道:“我倒囉唆了!好!我囉唆了,我不說了。我知道這樣,我真不該……”她只說了半句話,嗓子一硬,倒哭了起來了,桂英經母親一鬧,本來是滿腔怒氣,現在母親哭起來,這倒叫她無話可說,於是呆呆地坐在牀上,也就垂下淚來。
朱氏嗚嗚咽咽地哭了一陣子,就問桂英哪一天走?桂英擦着淚道:“十五號走。”朱氏望了牆上掛的日曆道:“今天十號,那麼,五天之後……”剛剛停住了眼淚,又哭了起來,孃兒倆這樣一來,把剛纔頂嘴頂舌的一番氣憤,都消下去了,桂英見母親眼淚流得太多了,看看臉盆裏的洗臉水,還有些熱氣。於是搓了一把毛巾,兩手捧着交到她手上,微笑道:“你別傷心,過幾個月,我就回來的。你說捨不得,我難道又捨得嗎?你擦把臉。”朱氏接過手巾,擦過了臉,又把手巾遞給桂英道:“你也擦上一把吧,你把臉上的粉都哭溼了。”桂英果然依着母親的話,洗了一把臉,朱氏是年老的人,家裏並不備着胭脂粉,桂英只找出了半瓶雪花膏,塗些在手心裏,在臉上微抹了一層。當她洗了臉之後’還沒有搽雪花膏的時候,臉上可是黃澄澄地。
朱氏心想,女兒未出閣以前,是水蔥兒似的一個人,出閣以後,卻落得這種樣子,成了個黃臉婆了。在北平尚且如此,若是離開了我,混到南方去,知道是怎樣的情形,而況桂英跟玉和南下,是回婆家去,雖沒有婆婆管着,可有嫂嫂管着,倘若嫂嫂再要折磨她一些,她就更要吃不住,恐怕她顏色不好,還不止這個樣子呢。想到這裏,又不覺流下兩行眼淚來。
桂英已是不敢哭了,怕是繼續地哭下去,會更讓母親難受,因之勉強忍住了眼淚,就對母親道:“真的,我不騙你,幾個月之後,我就會回來的。”
朱氏見女兒南去之心已決,苦留不住,反而會招出女兒的惡感,倒不如不說爲是,於是也收住了眼淚,叫着楊媽來告訴她道:“姑奶奶要到南方去了,你到菜市上去買點菜回來做午飯吃吧。”楊媽站着,呆望了桂英道:“大姑奶奶,真的嗎?”桂英點點頭,皺了眉道:“我也是沒有法子。”楊媽聽說,也是眼圈兒一紅。桂英向她丟了一個眼色道:“你去買菜吧,我這兒有錢。”於是在身上掏了一塊錢,塞到楊媽手裏,又把嘴微微一努。楊媽知道不能再逗引朱氏了,接錢而去。
桂英於是到廚房裏去提了開水壺來,給母親泡上一壺茶,見牀上的被褥,還不曾疊着,又替母親將被褥疊好。疊完了被褥看看地上不乾淨,又找了一把掃帚來,掃了一遍,她也不知是何緣故。和母親認定着要走了,立刻加倍地親熱起來。雖然向來對母親有些不滿意的,如今都一筆勾銷了。
朱氏對於女兒決定了南下,本來是極端地不高興,可是到了自己不能挽留以後,就只覺十二分地捨不得,姑娘願意怎樣地親熱,就讓姑娘怎樣地親熱一下,所以朱氏也並不來攔阻她。吃過了午飯,母女們談談,話越說越長,朱氏道:“天不早,你索性吃了晚飯走吧。”桂英道:“玉和不知道爲什麼我沒回去,恐怕會着急的。”朱氏道:“這也沒有什麼難處,我去打個電話,把玉和找了來,我們在一塊兒吃飯就是了。吃完了飯,你們一塊兒回去得了。”桂英也覺得有些捨不得離開母親,就依了她的話。一會兒玉和來了,大家倍覺親熱。朱氏首先就正着臉色低聲道:“姑爺!你要回南京去找事情,這也是正事,我怎能攔你?只是桂英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遇事請你原諒些。”玉和當了桂英的面,怎好受岳母這樣重的話,便笑着道了“你放心”三個字。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福也回來了,大家一面吃飯,一面談話,桂英吃完了飯,玉和也吃完了飯,玉和就接過桂英的碗,一塊去盛飯。朱氏看到笑道:“倒用不着這樣客氣,到了南方,你遇事原諒她一點就是了。玉和,你究竟是在外面做事的人,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玉和笑道:“你放心!”大福也望了桂英道:“你脾氣也得改改,千里迢迢地,別讓媽老惦記着。”朱氏望了玉和道:“可不是,大家都是這樣說,她的脾氣不大好。”玉和笑道:“管她脾氣好不好,反正我們並沒衝突過。”朱氏道:“總望你們老是這樣就好。”桂英見母親老這樣叮囑着,怕引起了玉和的厭煩。吃過了飯,就叫玉和先回去,免得女僕一人在家。玉和道:“我走了,回頭你又要請大哥送你回去。”桂英擡了頭,對自己的屋子四周看看,微笑道:“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到這裏來了,我陪着媽睡一晚吧。”玉和聽說,自己無可非議,先走了。
到了次日下午,桂英還不見回來,玉和本打算去接,恐怕岳母的一套囉唆,只得罷了。到了臨行的前兩天,才母女雙雙地回來,大福隨着在後面,還提了許多東西。
朱氏一進門,四周看看,便對桂英道:“我說怎麼着,東西都沒有清理不是?我來幫你們一點,不是很用得着我嗎?”玉和聽說,迎着岳母,卻道是不敢當。朱氏笑道:“也沒有什麼不敢當,你念着丈母孃一點好處,到了南方去,體諒體諒我的姑娘就是了。姑爺!我要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都原諒着……”沒有說完,她便流下淚來。玉和道:“我不是再三地說了嗎?你儘管放心。”朱氏道:“姑爺呢,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就是回南方去以後,你還有大哥大嫂哇!”玉和道:“我哥嫂都是老實人,不會委屈你姑娘的。再說,我回家去不久,就要回南京去,和我哥嫂也住不了多久。”朱氏走進屋來,說了一大篇話,至今還不曾坐着,身子靠了桌子,只管捏了一塊手絹去揉擦眼睛。玉和看着這樣子,也未免呆了。心想:這位岳母大人,向來是要強不過的,這次卻這樣再三地討饒,倒也是可憐,便道:“你自己的姑娘,你自己總會知道,她是一個受人家委屈的人嗎?”
玉和這話,雖是一種很好的解釋,卻是嗓音很高。桂英在隔壁屋子裏收拾東西呢,聽了這樣說,就跑了過來,皺着眉道:“你別再說了。”朱氏隨即在身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口裏就連連地道:“好!我就不說,我就不說!孩子,往後你不像在娘跟前,遇事要忍耐些纔好,別盡使脾氣。我養你這麼大……”她說着,兩行眼淚,就直流下來。玉和雖是一個極能忍耐的人,看到丈母孃這樣再三再四地說,也未免有些煩膩,不過看看桂英的態度,對她母親,似乎也有一些可憐而又說不出的樣子,相聚就只有這一會兒,自己怎好有什麼表示,因之也就無話可說了。朱氏擦眼淚,就開始和桂英檢理東西,大福也不像往日那樣偷懶,幫着捆網籃,捆行李,上街買零碎東西,忙個不停。
這樣忙了兩天,到了他們臨行的那一天,天一亮,桂英起牀,就回孃家辭行去了。其實朱氏還是在這裏吃晚飯回去的,有什麼要緊的話,也都說過了。約莫有一小時之久,她孃兒倆匆匆忙忙,又跑了回來。隨後大福也來了,大的蒲包,小的紙包,兩隻手提滿了。玉和笑道:“咱們又不是外人,何必這樣客氣呢?”大福將左手提的一串紙包舉了一舉,笑道:“這是老太太買的,說是桃脯梨脯香餑餑,這都是南方沒有的,帶回去送家裏人也好。”他又將右手舉了一舉,笑道:“我這無用的哥哥,送不起好東西,買點水果’你們路上吃。”東西放在桌上,桂英望着,眼淚汪汪地,雖說不出什麼,似乎對於這個哥哥,也有許多憐惜之意似的,撿撿東西,好好地會發起愣來,嘆了一口冷氣。
玉和知道這裏面有不少的哀怨,要勸是勸不過來的。不勸呢,又怕夫人說自己不理。可是要勸呢,怎麼說法,難道說別離不算一回事不成?或者說我們並不走,這可有些心口相違。他這樣躊躇着,就站在屋子裏發呆,最後他想得了一句很冠冕的話,就對桂英做出愁苦的樣子來道:“你別再傷心了,你這樣一來,老太太更是難過!”這種話,倒是讓桂英聽得上耳,只好忍住了眼淚不哭。不過一個人家,到了盡室搬移,東西一收拾疏空凌亂起來,就把屋子殘敗情形,一齊顯露出來,尤其是滿地的殘草和紙片,塵灰潑散着到處都是,便有一種荒蕪的情形,令人心裏難受。
玉和看到夫人在這裏坐守之非計,就說三等車上的人很擠,叫桂英和老太太先上車子去佔座位,讓她們先走了,然後才和大福歸理清楚了東西,押着行李上車站來。
到了三等車上一看,果然是人聲鼎沸,空中煙霧騰騰,車板上痰水滿地。朱氏孃兒倆,擠在一張木椅子上坐了,桂英手上拿了一柄蒲扇,自己扇着,又帶和母親扇着,望了娘並不說話。朱氏手上拿了一支菸卷抽着,也不作聲,玉和來了,倒沒有了座位。安排了行李只好站着。朱氏站起來道:“姑爺!你坐着。”桂英道:“你坐罷,我們在火車上要坐兩天呢,還不及坐嗎?”說着,站起來讓玉和坐,玉和當然也不便坐着。朱氏站在玉和麪前,手拉了他的袖子,放出好誠懇的樣子來道:“姑爺……”玉和便知道下面是哪一套話,就半鞠着躬,微笑道:“老太太!我這幾天再三地和你說明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朱氏道:“我是放心的,不過她的脾氣不好,總怕她不肯改過來的,諸事你都忍耐一點啊。”玉和真沒法子對付這位丈母孃,說來說去,總是這幾句話。便笑道:“這樣罷,以後每逢三天,就給你來一封信,這信讓她自己寫,她要有什麼事委屈,一定會寫信告訴你的,那麼,我就不能不照顧着她了。”朱氏笑道:“並不是我對你有什麼不放心,俗言道:‘母子連心’,你總懂得這句話。”桂英道:“這火車裏熱得要命,你到車子外面去站着吧。”說時,手上的扇子,還是不住地在朱氏背上搖動着,朱氏接過扇子,倒向她身上一陣亂搖。玉和道:“你兩個人都怕熱,在車子外面談一會兒吧,這也就快開車了。”於是桂英扶着朱氏一路走下車去。
玉和在車子裏張望着,只見她孃兒倆在月臺上擠着站在一處。親親熱熱地談着話。玉和看看月臺上的人,紛紛地向車上走,似乎開車的時候到了,擡起手錶一看,已是隻剩三四分鐘,又便向大福道:“你下去換令妹上來吧,車子快開了。”大福聽說,倒是去得很快。桂英和朱氏卻是遲遲地迴轉身來,又是遲遲地走到車子邊來,玉和向桂英道:“你上來吧,快開車了。”桂英並不理會玉和,卻向朱氏道:“媽!你別等着,先回去吧。”只這一聲,兩行眼淚,早就拋沙似的,流將下來,朱氏本來就哭了一場,如今被桂英一引,二次地流起淚來。哽咽着道:“我……還站一會兒。你先上車吧。”桂英趕快走上車子,就伏着車窗口上來說話,朱氏偏偏不和她說話,倒是向車子裏的玉和望着,用手揉了眼睛道:“一路你都照顧着她。”玉和連連點着頭示意,在人聲嘈雜與紛亂的時間,嗚的一聲汽笛響,車子已經開了,桂英是在窗戶口上,只管望着,不肯縮進身子來。玉和就拉着她的衣服道:“坐下吧,車子都快過永定門了。”桂英坐下來,兀自流着淚。
自這時起,桂英心裏就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苦痛。在三等火車上,自己已然是受着生平未嘗想到的滋味。長江輪船上,坐的又是統艙,又是一場難受。到了安慶,玉和私自考慮着,是坐轎子回鄉去呢?還是坐小車子回鄉去呢?照着桂英嬌生慣養的身體,應當讓她坐轎子回去。可是自己又沒有做官回來,而且還虧了哥哥一大筆款子,擺着排場回去,將來何以善其後?於是就決定了僱三乘小轎輪車回去,一乘車子坐人,兩乘車子,推鋪蓋行李。這是個五月中旬天,當空大毒太陽照着,不用提面上曬了,就是那太陽曬着水田裏那一股子熱氣,向人身上衝了來,也極是不好受。登程的時候,桂英就聽玉和的話,只穿了一件藍花布長衫,跟玉和二人,各撐了一把雨傘遮着太陽。
然而這小車子,不但不像汽車馬車有那寬敞的地方可坐,而且也不像城市上的膠皮人力車,坐在上面,軟綿綿地半躺半坐的,讓車伕拉了走。這車子輪子在中間,兩人各坐着輪罩子的一邊,車把後橫了一根竹棍,搭着薄被,捲了一個小卷,用麻繩扎着,捆在車架上就是坐墊子。人要背靠竹竿上,腳撐了前面的直檔,還坐得住,要不然,就會讓車子顛下來的,桂英初次嘗這種風味,已覺是不慣,加之這個獨輪車子,是木質包着鋼條,在崎嶇不平的路上推轉,一頓一顛,直頓得人渾身都是肉動,頭上的短頭髮,也是顛着一抖一抖地。一手扶了車輪架子,一手又撐了那柄紙傘,實在不能忍受。本當下車來走幾步路,但是自己出孃胎以來,不曾走過一步鄉下路,如今突然之間,走起大毒日頭下的長路來,又怎能經受得?因之也只走一里多地,又坐上車子。身上流着汗,透出衣服來,在背上露出一條一條的痕跡,額頭上冒着汗,在鬢髮耳朵上流下來,因爲手撐了傘,沒有工夫去揩擦,那汗在額角上幹了變成鹽霜。用手一摸,整片地塗在手上。
桂英在北平的時候,一塊錢以下的雪花膏,永遠是不用,這張臉手,從來沒有讓它受過苦。於今臉上會擦出鹽霜來,這臉手未免太吃苦了。當太陽正中的時候,撐了傘走路,倒也曬不着,及至太陽偏西了,陽光是斜射過來的,坐在獨輪車子上的人,沒有法子,將傘斜撐着,只好收了傘,硬着讓太陽去曬,一個半個鐘頭,還無所謂,曬久了,只覺皮膚繃裂得生痛,還是玉和是個有經驗的人,在網籃裏拿出一條毛巾來,在田水溝裏浸溼了,讓桂英搭在頭上,以便蓋住了左邊的臉。
桂英在戲臺上,曾裝扮過不少回的鄉下女子,鄉下女子有這樣一種裝扮,卻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本當不搭,無奈臉曬得難過,只好依着他。小車子在鄉下大路上走了大半天,太陽還在西邊山頂上,有二三尺高,桂英覺得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走到一個鄉鎮上,就停住了安歇。一打聽時,這裏到安慶,還有五十里路,這五十里路,如何這樣難走?
在北平的時候,坐了汽車到西山去玩,不是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嗎?他們投歇的一家店,外邊有四根枯樹,撐了一個焦枯的松枝棚,上面盤了些倭瓜藤,下面擺了兩張燒遍了火眼的桌子,桌面上的灰,大概永久沒有洗刷過,很厚的一層黑泥。車子到了棚底停住,玉和就引桂英在桌子邊一條板凳上坐下。桂英皺了眉道:“別的都罷了,我一身汗醃了,得先洗個澡。”玉和笑道:“鄉下可不像北平天津的旅館,到洗澡房裏一放水就得。人家竈上瓦罐子裏,哪有那些個熱水?洗臉大概可以湊付,回頭再叫店老闆燒水洗澡吧。”於是叫着店老闆打水來。店老闆倒是十分巴結,立刻送了臉盆手巾來。
桂英一看,是一口黑木盆,所謂盆,只是一個形,一個圓東西,外面圈了一道蔑箍。那都罷了,這上面搭了一條灰黑色的布片,兩頭不用挑花,自然地成了小穗子,原來是那布片麻花兒了。倒是有大半盆的水,水上飄着一層浮油,一股汗腥,早隨了熱氣,直衝鼻子,桂英不覺哇的一聲,打了一個噁心。
玉和知道她的意思,趕快叫車伕將它拿開,自己在網籃裏取出瓷盆毛手巾來,到人家外面一道小河裏舀了清水來,桂英洗了一把冷水臉,這才心裏痛快一點,玉和知道她領教這飯店了,叫店老闆洗淨瓦壺,在泥爐子上先燒一壺水,自己取出自帶的茶壺,泡茶她喝。
一會兒店老闆送上飯來,一隻粗瓷碗,裝了一碗莧菜,一隻碗裝了白水煮北瓜片,一隻瓦碗裝了鹹菜,那鹹菜是豇頭王瓜蘿蔔,都成焦黑色,尤其是那蘿蔔,雖是像個圓的,然而樣子是化了,陣陣地臭氣沖天。店老闆送了碗筷,就放在油膩的桌上。桂英咬着牙,搖了兩搖頭,玉和又到網籃裏取出牙筷來。把省城裏帶來的鹹魚火腿罐頭,也擺出來。桂英不敢將筷子放下,看看飯倒是白的,就把筷子插在飯裏。玉和不敢做聲,低頭自去吃飯,桂英扶起筷子夾了一點兒莧菜嘗着,一點味都沒有。因向玉和問道:“我們家,就過的是這種日子嗎?”玉和苦笑着道:“當然比這乾淨些。”桂英聽他這話,料着是比這高明不多。心裏這就有些後悔,不該誇口禍福同當,冒昧地和玉和回來。自己以爲鄉下日子難過,不料卻是苦到這樣。但是還沒有到家呢,究竟也不知道是怎樣?若是這個樣子,我一定馬上就出來。玉和說不能同甘苦,也只好由她了。她心裏如此如此想着,不由得緊鎖了雙眉,只吃大半碗飯,就不吃了,玉和只知道菜不好,她吃不下去,卻不會想到她愁了以後的苦日子難過。依然不敢作聲,白吃了兩碗飯,忙着叫店老闆燒水她洗澡。桂英想到洗澡盆也未必乾淨似面盆,倒攔住了。
坐在這棚下,眼看着天色昏黑,星光遍野,晚風由水田上吹來,倒有些清芬之氣,水田裏蛤蟆水蟲,開始演奏它們的夜間歌曲,不到三十分鐘,呤叮嘩啦之聲,鬧成一片。那莊上樹木,也慢慢不見了,只有些模糊的黑影,但是兩三星螢火,變成數十星螢火。越來越多,黑野火光四派,比天上的星還多,有些螢火蟲就飄然在身邊飛過,並不避人。手偶然一擡,一隻螢火蟲就飛在手上。她看了這種景緻,心想鄉下倒也有味,然而她剛剛有點好感時,那大蚊子出來了,哄哄亂叫,向人周身猛撲。打個哈欠,蚊子就鑽進口來,自己只好亂吐着痰。上風頭有人乘涼,也怕蚊子,卻帶着製造肥料,帶薰蚊子,在那裏燒青草和牛糞,氣味觸人,桂英忽然嘆了一口氣道:“這種生活,我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我嘗幾天儘夠了。”玉和聽說,心裏爲之一動,無以解答,只好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