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談話,玉和是哭笑不得,桂英哪裏知道,還以爲他對婚事十分熱心,要堅決提前辦理呢。談到十二點鐘,桂英回去了,玉和一人在屋子裏,背了兩手在身後,只管在屋子裏來回地踱着,似乎這樣地踱着步子,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似的。然而他一直踱到晚上兩點鐘,還只有一個早回家去的辦法橫在心裏,要不然自己丟差事的消息,就要宣佈出來了。
次日起牀之後,就開始佈置動身的事情,到了下午,又把這話,向張濟才報告了。張濟才以爲他是回家去籌款,若要攔阻他時,自己免不得拿出整千塊錢來借給他,多少有點冒險性,也就含糊地答覆,不贊成也不反對。
桂英聽說玉和堅決要走了,心裏倒有些驚慌不定,算計着玉和下衙門的時候,她就來到公寓了。玉和正在屋子裏收拾網籃,一回頭看到桂英手提了兩大包東西進來,便笑道:“你還這樣地和我客氣,要送我的程儀。”桂英笑道:“你三兩星期就回來的人,我送你程儀做什麼。你們南方人,都喜歡北平土產,什麼同仁堂的耗子屎,王回回的狗皮膏藥,王麻子的剪刀。再說骨頭針兒、杏乾兒、梨脯兒,只要有人到北平,誰不帶個幾塊錢的。這都是些小意思,不值什麼!你帶回去送人吧。另外我買了個虯角小旱菸袋兒,送給我那大哥,又有個雕漆梳妝盒子,景泰藍粉缸兒,送給我那大嫂子。”她口裏說着,將東西一哆囉放在桌上,然後解開了捆的繩子,一樣一樣地遞到玉和手上,讓他放進網籃裏去。一放之下,竟有一小半網籃子。玉和放完了,一拍手道:“北平的土產,你差不多買全了,北平出地毯,你怎麼不送我一牀大地毯呢!再說北平的故宮和幾個海子,南方人也是想見一見的,你就讓我也帶了走吧。”桂英道:“你很斯文的人,現在怎麼也會說俏皮話了?”玉和笑道:“這就是北平土語,蔫兒個壞了。”桂英見他穿了藍湖皺短皮襖,臉上紅紅的,額頭上兀自出汗,就掏出身上的手絹,走到他身邊,給他揩那額頭上的汗。玉和順手接過她的手絹,向口袋裏一揣,向她笑道:“這條手絹,你送我吧。讓我帶在身上想起你待我的好處,我要時時刻刻爲你去奮鬥。”桂英站在他面前,他卻坐着。她用手撫弄他的頭髮道:“你既是爲我奮鬥,你只管說出來,要怎樣獎勵你,我就怎樣的獎勵你。”玉和擡起一隻手來,扶了她的肩膀,只管望了她微笑。兩個人都微笑着,聲音便寂然了。
這個時候,張濟纔給他買了火車票,正送了來,先在門口,問了茶房,王先生在家沒有?茶房說是白老闆在他屋子裏,在家呢。張濟才聽說白老闆在這裏,就悄悄地走到房門口,不敢冒昧進去。不料他在外面等着,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過去,等了好幾分鐘,還不見裏面有些聲響,只得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叫道:“玉和在家嗎?”玉和在屋子裏答應了一聲,接上屋子裏撲通一聲響。
張濟才走進屋子裏去看時,玉和由地上扶起一把椅子來,桂英卻在牆邊,對了牆上掛的一面小鏡子,只管去理那耳朵邊的頭髮。張濟纔看他二人臉上,都有些慌張的樣子,笑也不便笑。只得裝着糊塗,向桂英點了頭道:“白老闆早來啦。”桂英這才掉轉身來,向他微笑道:“也到了不多大一會兒,我在這兒等着你啦。”張濟才掏出了火車票,交給玉和道:“車是明天上午十一點開,你可別貪圖說話誤了點,這來回票,管一個月,而且可以展期十天,時間上是準夠你騰挪的了。今天晚上,我預備一點菜,請你兩口子,算是賀喜也算是餞行。”桂英笑道:“張三爺說話,是不顧輕重地。”張濟才道:“喲!我這話算重嗎?我是不那樣說呀,要說得比這重些,也沒有怎樣不行嗎。”玉和向桂英丟了個眼色,再向張濟才笑道:“我忙着啦,你該幫我一點忙,怎麼只管說俏皮話呢?”張濟才撇着大嘴,只管微笑,想了一想道:“我先回去了,我不能幫你的忙,也不在這裏打攪你。”於是他一掀門簾子走了。
其實玉和的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桂英在這裏也只是陪着閒談。二人說些婚事計劃,又談些情話,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不過張濟才卻打了兩遍電話來催請,說是一切都預備好了。兩人待兩遍電話催過之後,這才動身到張濟才家來。秋雲首先挽了桂英的手,把她拉到屋子裏去,很談了一陣子,然後二人才一同到外面客室裏來。張濟才笑道:“我真不懂,女人到了一處,哪裏就有許多心事要說,一談起來,就沒結沒完。”秋雲道:“這叫瞎說,難道男子到了一處,說個三言兩語地就完了嗎?大概也是沒結沒完吧?再說我們可提到一件事。”桂英紅了臉,連連向她道:“別說別說,你可不能說呵!”張濟才道:“什麼事情?你那樣發急,這件事,我想玉和是一定知道的,他也知道了,爲什麼瞞住我一個人?別說他知道了,少不得我也會知道的。”秋雲和桂英坐在一張沙發上,桂英一伸手捏住了秋雲的手心,又向她瞟了一眼。
張濟才坐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卻回過臉去看坐在側面的玉和,笑問道:“你們鬧些什麼?”玉和對於這二人的話,正也是茫然,不過他猜着,反正離不開自己和桂英的愛情問題,也只是向張濟才微笑着,秋雲向張濟才搖了一搖手道:“這事你就不必多問,遲早我告訴你就是了。”張三爺是有些怕三奶奶的,看三奶奶是板住了面孔說話,便不再問她一句,一會兒擺上飯菜,大家吃喝一頓。
桂英向來是很有酒量,這時可只喝了一杯酒。盛飯來吃時,不過一平碗飯,她因玉和坐在上手,就將飯碗向手上一伸,笑道:“我撥給你一點。”玉和道:“你怎麼一平碗飯也不吃呢?”張濟才笑道:“你這又何必多問,還不是爲了你要走。”玉和道:“你勉強多吃一點吧。”桂英皺着眉,只搖搖頭。於是他只好伸着碗,分過一些飯來。然而就是小半碗飯,桂英也是勉強地吃下去。玉和看了她這樣子,心裏很是難受,然而又得到一種安慰,覺得桂英實在是愛他。
飯畢,玉和便起身向張濟才夫婦告辭。他的意思,卻是要和桂英一同到公寓裏去,再做長夜之談,然而桂英雖是滿臉的憂容,卻不說跟着他回公寓去。玉和臨走時,桂英只送到大門口,握了他的手道:“我心裏亂得很,要先回去睡一覺了,明天一早,我來送你。”玉和將她的手捏了兩捏道:“你覺得身上怎樣?”桂英道:“身上沒病,只是心慌,你讓我回去睡一覺,定一定神,我就好了。”玉和道:“那麼,你就早點回去吧,我也不妨先回公寓去睡一覺。”
桂英不作聲,望着他坐車子走了,回身進來向秋雲道:“你瞧怎樣辦?這豈不是糟糕。”這時,張濟纔不在秋雲臥室裏,秋雲向外面屋子裏張望了一下,微笑低聲道:“你這人就是這樣,心裏擱不住一點事,這就只好問你自己一句話,你究竟覺得哪個不錯呢?”桂英道:“當然是小王。”她毫不猶豫地答覆出來,秋雲道:“這不結了,你一顆心既然在他身上,別的人你就不必去管他。”桂英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椅子上,用手按住心口道:“真不巧得很,這位剛剛要走,那位偏偏地來了,小王在這裏,我是不怕什麼的。小王走了,將來他回北平來知道一二,我就是問心無愧,他也會疑心的,什麼都車成馬就了,我又不能留着小王不走,爲了這件事,我心裏爲難極了。”秋雲道:“我想這裏頭,多少還有些緣故,天下沒有這種巧事,你回去先瞧瞧吧。”桂英道:“你千萬千萬,這事不能告訴小王,他若知道了,會不依我的。”秋雲笑道:“想不到你,現在倒弄了一個管頭,你倒會怕他不依你。”桂英笑道:“你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彼此既是相處很好,難道還願意從中加上一道隔閡嗎?”秋雲笑道你怕他,就因爲你愛他,許多人怕媳婦兒,不都是爲了愛媳婦兒嗎?”桂英笑着站起身來道:“我不像你那樣高興,我真還要回去瞧瞧呢。”秋雲也是覺得她有回家之必要,就不怎樣地挽留她。她臨走的時候,到院子門口,還握着秋雲的手道:“這件事,你總還得給我保守一些時候的祕密。”秋雲道:“唉!你放心就是了。”桂英看這情形,秋雲是不會說出什麼來的了,這才放心回家去。
一到院子裏,朱氏就迎了出來了,問道:“什麼事把你耽擱了?打了兩三遍電話,都催你不回。”桂英道:“不就是林二爺送了一些東西來了嗎?收下就得了,還要我回來做什麼?”朱氏道:“林二爺自己也來了。”桂英道:“在電話裏我聽見了,我有些不相信。他剛到上海去不多幾天,怎麼又會跑回來?”朱氏道:“人家有事,一天跑一趟不多,像咱們這樣沒事的人,就十年不跑一回,那也不算少。”桂英卻也沒有理會她母親的話,自己走回臥室裏去。
一掀開門簾子,便見地上放了幾個高低大小的蔑簍子,牀上放着大一個小一個的紙包,那封皮紙上,印着藍色的花紋和大小字,總有兩個字很顯然地射入眼簾,便是上海。隨便地在牀上搬過紙包來,在燈下打開一看,就是北平向所未見的花綢衣料。正要去拿第二個紙包時,朱氏一腳跨進房來,眉飛色舞地笑道:“這一回,二爺送的東西真不少,大概可以值個一百二百的。”桂英道:“得!你就是看着錢說話,無論什麼,你得先談上這個錢字。”朱氏道:“姑娘!你也別太過分了,這幾天,我對你也就讓到十二分了,你愛什麼時候出去,就什麼時候出去,你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我問過你一句嗎?怎麼我一開口,你就給我釘子碰,林二爺送你許多東西,我說句值多少錢,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這也犯不上又挑我的眼。”桂英道:“東西多就東西多,你爲什麼還要估價錢呢?他又不是賣給我。”
朱氏見她將牀上所有的東西,一包一包地都向玻璃櫥子裏放了進去,並不打開來看,臉上也沒有一點笑容,這也猜不着她是何用意,似乎不便多和她嘮叨,只得向她道:“林二爺他還說了,今天晚上不來,明天一早就要來呢。”桂英道:“他有什麼事,這樣急着要見我,我看他這回來,不是自己來的,一定還有別的緣故。”朱氏道:“喲!這還有什麼緣故呀?”她說着這話時,臉上似乎有些難爲情的樣子,便望了她母親道:“不要是你們寫信把他找了來的吧?”朱氏道:“這是哪裏說起,我寫信叫他來做什麼?”她說了這話,一掀門簾子就走了。
桂英看了母親這個樣子,更是疑心,林子實到北平來了,這是證實了,至於是不是自動地回來的,這可有些令人疑惑。設若他今晚上真個來了。還是見他呀?不見他呢?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就如此呆呆發傻,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過了一回子,自己坐着也怪無聊的,就展開被來,上牀去睡着。
然而她一落枕,那王玉和、林子實兩個名詞,便只管在腦筋裏旋轉。一會兒,和林子實談別後的狀況;一會兒,又和玉和閒談;一會兒,林子實送自己上車到鄭州去;一會兒,又是自己送玉和上車到漢口去,這兩個男子的影子,不時在眼前出現。然而玉和的影子,欲比林子實的影子,出現得更多,迷迷糊糊地,很像同玉和坐了一輛汽車,帶了鋪蓋行李,一直到西車站來。這西車站上旅客擁擠的狀況,和上次自己到鄭州去是一樣,紛紛地上下,那二等車的房間裏,依然擠着人,只有側身行走的份兒。然而他們所佔的房間,恰是寬寬裕裕的。只有他兩個人,玉和笑道:“你看這車房裏有的是地方,乾脆,你和我一路走吧。這樣一來,少了你母親那些麻煩,又免得你見林子實有些難爲情。”桂英笑道:“這真正是我心眼裏的一句話,你倒替我先說了。”這樣說時,林子實滿臉的怒色,走了進來,向桂英道:“你這個人豈有此理?你母親寫信打電報,把我催促到北平來,我趕來了,你倒跟姓王的走!”桂英道:“我母親真寫信叫你來的嗎?這個我哪裏知道呀?”林子實道:“你不知道,可害苦了我了。”玉和道:“打點了,你下車吧。你難道同我們一路到漢口嗎?”桂英起身,也待要走。玉和道:“你不跟我走嗎?我走了,你就又和林子實要好了,我可不放心呀。”桂英還不曾答言,那開車的點聲,已經打到車窗戶外邊來了。
睜眼看時,哪是車站上打點,乃是桌上的時鐘,剛打十二點呢,卻不料清清楚楚地,做了這樣的情節顯然的一場夢。心裏想着這個夢,簡直算是事實。林子實來了,必有所謂的,知道我要嫁玉和,一定心裏難堪的。王玉和呢,他以爲我除他以外,是不愛別的男子的,然而他走了,恰來個林子實陪伴着,又怎能放心?自己除了像夢境一樣跟了玉和南下,那是無法避免和林子實見面的。
夢了一場,只管想着,直想到四點鐘才睡着,自己醒了過來時,已是九點多鐘了。火車十一點鐘開,玉和收拾收拾,就該上車站了。這時,恐怕張濟才夫婦,都已到公寓裏去送他,我還在牀上未起,可對不住他。於是急急忙忙地下牀,搶着漱洗一陣。心想,我買着送玉和哥嫂的東西,昨天都送去了。對於玉和,難道就一點兒都不送?然而時間緊迫,已經是來不及買東西了,面前擺了幾個蔑簍子,是林子實由上海帶來的,大概是吃的,於是撕開蒲包看看,正是水果點心之類,提了兩大簍子,立刻就坐車到花園公寓來,走進玉和屋子時,行李捆好了,他口裏銜了一支菸卷,只管在屋子裏旋轉着。
看到桂英進來,皺着眉道:“你怎麼這時候纔來?你再不來,我就不走了。”桂英瞟了他一眼,微笑道:“我身上不舒服,這還是勉強來的。”玉和道:“我已經嫌東西多了,你爲什麼還買東西送我?”桂英道:“這不過是我一點意思。”玉和看了一看手錶,便道:“走吧,濟才已經在車站上等着我呢。茶房!給我叫一輛汽車來。”桂英忽然想到夢裏同車的事,心裏一動。這時,忙碌過去了,二人對立着,卻無甚話可說,坐着,到了西車站。桂英心裏一個疙瘩,心想,不要件件事都應了夢,那可有些糟糕,她給玉和提了蒲包,只管低了頭,在玉和前面走。
到了火車上,果然這二等車房間裏,只有一個客人先在,多出兩個鋪位,似乎又有些應了夢景。濟才早在這裏等着,望了玉和道:“怎麼這時候纔來?把我等急了。”再看桂英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問道:“你怎麼啦?”桂英擡起一隻手來,扶了額頭,便道:“我昨晚上病了一宿。”玉和道:“咳!我知道這麼着,今天就不該動身。”說時,只看着桂英的臉皺眉。張濟才道:“都坐下吧,火車開,還有四五十分鐘啦。”桂英在一張鋪上坐了,只管低頭。
玉和想安慰她兩句,一來有同房間的客人,二來有張濟才當面,於是先擦了火柴,吸着一支菸卷轉遞給她。隨後叫茶房泡了一壺茶來,又倒了一杯茶給她喝。在蒲包裏取出一捧香蕉和梨來,拿了一個梨在手上,在身上掏出鑰匙鏈上的小刀,正待去削,桂英望了他一下道:“別吃梨了。”張濟才笑道:“既然不讓人家吃梨,怎麼倒買梨送他呢?”桂英道:“也是人家送我的。”這句話說出來,覺得有些不妥,然而已是不能夠收轉回來了。
好在玉和卻並不注意,就拿一個香蕉,剝好了皮,遞給她,桂英坐在這裏又不做聲了,而且還是將臉背了窗戶坐着。最後覺得房門開了,也不妥,把門也關了。玉和因她無話可說,只得和張濟才談些閒話,不知不覺地,車外月臺上,有了打點聲,張濟才道:“走吧,開車了,要不然,會讓車子帶到長辛店去。”桂英站起來走向玉和道:“一切事你都放心,我等着你啦!”玉和道:“我盡我的力量去籌款,越快越好,也許不到兩個禮拜就回來了。”桂英到了此時,覺得不會碰到林子實,心裏寬慰了些。然而林子實碰不着,王玉和可真走了,走下車來,在月臺上對了車子上望着,然而火車已經有些蠕蠕而動了。
玉和站在車門口,向桂英點了頭道:“你回去吧,身體不好,應該休息休息,別出來了。”桂英再要說什麼,那火車走着,已經加快了速度,玉和的身子就移向了很遠,要答覆他的話,他不會聽見了。
玉和站在火車上,遠遠地以至於不大看見,桂英似乎還站在那裏不動,可見她心裏依然還系掛在火車上。他靠了火車門,呆呆地看了車外的風景,不知不覺地,火車走過了二三十里,已是在長辛店停住了。這纔想起,車房門未曾關,若是有閒人上車難免不到屋子裏去拿東西,這才走進屋子去。他心裏有時想到桂英一個人的寂寞,有時又想到自己在衙門裏的差事,有時又想到回家去見了兄嫂,這款子如何籌法?一個出門的人,本來心理上有些變態,這些令人無可免除的思慮,越是增加了心理上的不安,所以京漢鐵路雖有那樣的長距離,可是玉和坐在車上,只是糊里糊塗地過着。
到了漢口,由漢口又搭輪船到了安慶,一路上,都這樣忙碌模糊的過去。由安慶到鄉下,還有八十里路的旱道,他僱了一乘小轎,和一個挑夫挑着行李,起了個絕早,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來,這是陽曆的五月,在鄉下人過着祖宗傳下來的陰曆,依然還是四月。
久住北方的人,一旦到了江南,第一便在草木上會有不同的感覺。在北方來的時候,樹葉子還是嫩綠,現在到了家鄉,就四望皆碧了。在離開安慶城三十里以外的時候,已經深入了鄉間,太陽當頂曬着,只覺空氣裏的溫度,陣陣向上蒸發,然而東南風斜着由側面吹來,在身上感到發熱的當兒,有時又感到身上一陣痛快。
在東南風吹過的曠野裏,大小麥都長得有三尺來高,蒼綠或淡黃的麥稈上,都垂着很長的穗子。因之這東南風裏面,似乎有一種香味,其實也不是麥香,乃是麥田中間,一兩塊油菜地開了晚油菜花,向大道上送了香氣來。
遠處綠樹林子裏,不時地發出一種尖銳的鳥聲來:“割麥栽禾,蠶豆成棵。”那年年必來的布穀鳥,這時又開始工作了。鄉下的農人們,似乎也因爲有了這種聲音,工作得很起勁,男子們在田裏割了麥,一挑一挑的大麥,成捆地順着田埂,向麥場上挑去。田溝裏的水,在綠色的短草裏叮叮地淙淙地響着,隨着田埂的缺口,向割了麥的空田裏流去,真個是割了麥又預備栽禾了。
玉和有三年不曾回家來,忽然看到這種景緻,只覺眼界一新,心裏空洞靈活了許多。心想,我家並不是沒有錢的人家,便是住在家裏有吃有喝,又有好風景,好看的愛妻,人生還想什麼?這不就夠了嗎?我看,大可以回北平去,把桂英接到鄉下來過日子。他自己這樣想着,將自己一個不可解決的問題,解決了過來。因爲交通部的差事,已經丟了,若要回北平去,非重新找差事不可。在官場中找事情,磕頭禮拜,逢人受氣,是否能把事情找得,還不得而知。而且兄弟們本來很和氣的,桂英來了,也一定可以合作。他不曾到家門,便有了這樣的感想,這算是他未到家以前的一種收穫。
轎伕們走得很快,只在半下午的時候,就到了玉和的家門王家莊外。玉和到距家還有五里之遠,自己就跳下轎子來,在前面步行,讓轎子在後面慢慢地跟着。這個地方,離省城有七八十里,隔絕了一切城市上的物質文明。在田裏工作的農民,看到一乘轎子,就認爲是老爺下鄉了。這轎子後面,又有一個挑子,挑着一隻光滑平方的皮箱,精細好看的網籃,這又很像是在遠方做官的人,回家來了。老遠地就立定腳看看。那放牛的小孩子們,在大路上頂頭遇見了轎子,嚇得把牛也拋開,趕快躲到麥田裏去。玉和到了莊門口,這裏有一口大塘,塘邊斜放着兩架水車,兩三個農夫,坐在大楓樹蔭下乘涼。遠遠地看到一乘轎子擡着來了,都站起來看着。
其中有個人,在白大布短衫下,橫束了一根藍布帶子,在帶子裏斜插了一根旱菸袋,手上提了一大捆蠶豆藤,也站了呆望。玉和早就高聲叫了一句大哥。原來他便是玉和的長兄玉成。玉成呵了一聲道:“老二回來了,你並沒有寫信給我,怎麼突然回來了?”玉和道:“我自己原來不打算現在回來的。所以事先不及寫信。”那些農夫,知道是王家二先生回來了,都圍攏了來。
玉和取下帽子,和大家拱揖。這些人都笑了,有的道:“二先生做了官了,還是這樣客氣。”有的道:“三年不見,他越是發福了,真是家寬出少年。”有的道:“這箱子真好,北平的東西,沒有錯的。”這一句話,四處的農夫們都圍了上來,要看這做官回家的。玉和在許多人蜂擁之中,走回莊屋去。這地方的莊屋,有些和別處不同,總是蓋一所一二百間的大屋,開一個大門,由許多人家共住。這些人家,又可以在牆上另外去開門,這種聚居,可以說是蜂窩式的。玉和家便在大屋的東頭,另開了門戶。因爲來看熱鬧的人多,就引到私廳裏來坐。所謂私廳,便是一間類似堂屋的屋子,中間放一張白板桌子,圍了四條板凳,以便親友來坐談的。此外扇糠的風箱,磨稻的礱子,照例也是放在那裏。
玉和家是個鄉下財主,私廳比較好些,除了無風箱、礱子而外,倒多了一張藤椅和兩個木椅,一把茶几,壁上正中掛了一幅趙玄壇騎虎木印畫,配上玉成結婚時的一副喜聯,黃土牆上,也抹了一些石灰。倒掛了一排煙葉子和一隻打漁籮。玉和一進這私廳,心裏便有一種感想,這三年,大哥手上很是活動,家裏倒還是這樣簡陋。他陪鄉人坐着,眼睛四處望。玉成道:“你看些什麼?你三年沒有回家,我沒讓屋漏了,牆坍了哇!”玉和道:“我正是想着,你在家太辛苦了。你還自己下田嗎?剛纔我看到你捧了那些蠶豆葉子。”玉成道:“快芒種了,你不知道鄉下人辛苦的日子到了嗎?雖家裏有兩個長工,多一雙手,多出一份事,我這樣年紀,又不七老八十的,爲什麼閒着看人?”在場的人就附和道:“大先生是個發財的人啊!”
說話時,玉和嫂子田氏出來了。右手提了一把大瓦茶壺,左手託了四五個粗瓷茶杯,還帶一根蒿子香。笑道:“二叔回家了。”說着,把東西放在桌上。向玉成道:“擡轎的和挑行李的,我讓他們在大門口歇着,晚上我們是吃大麥糊,要打兩升米做飯人家吃吧?”玉成道:“那自然。你兄弟在北平過慣了好日子,晚上要做點給他吃的。”田氏道:“這兩天忙,鄉店裏人也出來割麥了。連豆腐都買不到一塊。園裏黃瓜沒有下架,莧菜又小,芥菜早老了,這幾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二弟怎麼趕了這個時候回家來?”玉和道:“我回來過幾天就走的,大哥大嫂,成年辛苦,我陪着吃兩天苦也不要緊。”田氏笑道:“喲!憑了這幾句話,設法找也要做些好菜你吃,但是你不在冬天收成過身的時候回來,這個日子,趕回來,過青黃不接的日子,爲了什麼呢?”玉成道:“人家自然有公事。你知道什麼?快去打米做飯吧。”
田氏很高興地笑着去了。可是玉和想到嫂嫂問的話,哥哥答的話,都讓他不能再贊一詞。三年不回家,回家來了,鄉下人都不免有那發財回家的揣測,那麼,自己是回來籌款的,在這樣環境之下,不是爲難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