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有道:“那麼,他今天引了你們進來,是什麼用意?”倪洪氏道:“我不曉得,你去問他。”
孔大有道:“你居然肯來,那又是什麼意思呢?”菊芬道:“你裝糊塗嗎?周計春是我母親的乾兒子,他老子死在我家,我孃兒兩人,當衣服給他收殮的。他若是來了,我們應當見見他,給他一個信。我們過去的事,你應當知道。”說着,用手指了令儀道:“大小姐,你,哼!”冷笑一聲道:“你能說不知道嗎?我們有人引了來的,這有什麼不對。”
令儀雖是在交際場上什麼風浪都經過了,但是今晚上這個場合,她實在沒有法子對付,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簡直說不出一句話來。
孔大有既不能對她孃兒兩個怎樣發脾氣,就頓了腳道:“這還了得!魯進呢?快叫他來。這還了得!”
魯進知道這事弄糟了,原來是藏躲起來了。後來一想,藏躲着也不是個了局,就由人叢裏面答應了出來道:“我在這裏啦!”說着,走到孔大有面前低聲道:“老爺!我這是好意,你老不要錯了。我看這位新姑爺,有好幾分像周家那孩子,我請倪家嫂子來認一認。不是的呢,那就不聲不響地完了。是的呢,我私下對你老說上一聲,你老也好自作打算吧。”
孔大有望了他道:“你爲什麼事先不和我說明?這一層現在且不要去管,你把秋姑少爺請了來,讓她們認認。”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了不打緊,令儀站在他身後,幾乎是把那顆芳心跳出了口腔子來。低聲道:“這不是一件笑話嗎?讓人家知道了這事的緣由,我的面子在哪裏擺?”
孔大有道:“不然,他要不來讓人看看,那倒弄假成真了。他來了,我們且不要說明,假使倪家母女並不認得他,只要她擺擺手就完了。這些緣故,他怎會知道?快請姑少爺來。”只這一句,許多僕人答應着。不多大一會工夫,就把計春請了來了。
計春只聽說孔家捉到了賊,自己是位新親,不便亂跑,沒有來看。這時岳父打發人請了來,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這院子裏,見人叢中站了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面貌很熟;再看到她身邊,站了一位半老婦人,正是自己舊岳母。不用說,這是自己拋棄了的未婚妻菊芬了。兩年多不見,她成人了,她們爲什麼在這裏?這一種緣由,那不用說,一定是知道我了。自己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一霎時,便如刑犯驗明正身,立刻就要拿去正法,不是心跳,簡直是周身的肌肉顫動了。總而言之,腦筋已失去了主宰,站在這裏,五官四肢,自己一樣也不能去指使,只要她孃兒兩人一開口,就是對自己宣佈死刑了。
孔大有指着他道:“倪家嫂子!你看看,這就是我們的女婿。你認識他嗎?”令儀站在這裏,幾乎跟了這句話,要栽到地上去。
倪氏注視着道:“這位就是新姑少爺嗎?”孔大有和了全院子人,都把眼睛注視着她和計春身上。計春本是呆了,索性裝成莫名其妙的樣子,只是微笑。
孔大有道:“怎麼樣?你認得他嗎?”倪洪氏搖搖頭道:“不認得。”這三個字,真出乎令儀計春意料以外,猶如吃返魂丹一樣,立刻活過來,纔將鼻子眼裏悶住的那一陣氣呼了出去。
孔大有道:“你不認得?燈下你看不清吧?你上前去,再仔細地看看。”倪洪氏果然向前兩步,向計春臉上望着。計春雖是不斷地發出微笑來,然而他四肢冰涼,心裏分不出次數來地亂跳。倪洪氏道:“不認得,不認得!”
孔大有雖聽她這樣說了,但是看到計春那樣惶恐的情形,究竟很是疑心。便問菊芬道:“你認得不認得?”菊芬道:“我媽不認得,我自然不認得了。”
魯進兩隻眼睛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要睜得大些。他看到令儀站在那裏發呆,計春在那裏作苦笑,都是掙扎着鎮定的,至於倪洪氏說話,聲音顫動,眼淚幾乎要流出來。菊芬說話,帶着冷笑,分明生氣,這裏面更是有內幕。便道:“倪家嫂子!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倪洪氏用手指着天道:“天在頭上,我是憑着我的良心說話。孔老爺!”說着,向大有微笑道:“你還要把我們送警察局嗎?”
孔大有眼看這事究竟有些蹊蹺,今天晚上,一時分辨不出是非來,過一天仔細考察,總可以水落石出。便道:“你們來的意思,既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孔家是善門,還能爲難孤兒寡婦嗎?你回去罷。”
菊芬道:“我媽讓你們踢了一腳,和孔老爺討些跌打損傷的藥,我們拿回去吃罷。”令儀道:“賞你們五塊錢罷。”菊芬搖着頭道:“我們不要錢……”倪洪氏不讓她把話說完,扶了她就搶了走出去。
計春看到,不由得眼睛隨了她們的後影,想跟上去,但是看了令儀站在這裏,一動腳,又停住了。令儀逃過了這一層難關,神志已定,想到魯進這奴才掀起這麼大的風浪,實在可惡,便向孔大有冷笑道:“我們家裏人待底下人也太好了,這樣無事生風。”
魯進見她突然說出硬話來,心中大是不平,搶着道:“這件事裏頭有黑幕。”令儀道:“有什麼黑幕?你一個當下人的,也太驕橫了。明天你就和我走。”
魯進道:“我不能走!你們有把柄在我手裏,今天這件事你們遮掩過去了。你們還有一件大大的黑幕在我手心裏呢!”令儀氣極了,跳上前來,一掌就向他臉上撲去,罵道:“你這奴才,也欺人太甚了。”
魯進哪裏肯受,回手就要打令儀,早有幾個僕人搶上前來攔住了。魯進跳着腳,叫起來道:“這丫頭打我,我不能依她。丫頭,你以爲你是孔家小姐嗎?你做夢!你是四十八吊錢,老爺買了來的。”
孔大有早是氣得抖顫,只叫反了。這時喝道:“你這混賬東西,你這樣不分上下,我重重地辦你。”
魯進被幾個人攔住,指手畫腳地叫道:“事到於今,我一不做,二不休了。你們以爲這大小姐姓孔嗎?別不害臊了,她就是這倪家嫂子的女兒,八九個月的時候,她母親病得要死,她父親沒有錢請醫生,賣給我們老爺了。老爺本來不肯要,她父親說,她媽要死,她沒有乳喝,一死就死兩個,求老爺把她收留下來。老爺見她父親說得可憐,將她收留下來了,給了她父親四十吊錢,後來又補了八吊錢,都是我經手的。丫頭!你聽見沒有?你父親有了這四十八吊錢,才把你母親的病治好。你母親自己說,她的一條性命,是賣了你救活的,好像你是她一個恩人,所以雖是幾個月的時候,就把你賣了。她這一世,也不能忘記了你。你的妹妹也知道這事,她是一個講孝道的姑娘,不和你計較這些。所以你以前要嫁姓周的,她就把姓周的讓給你,她們有話在先,不認你的,而且認了你,會打斷了你一生的富貴,所以今天你罵她,你打她,她都忍受了。我看在她們母女兩個,不說的話就多了,還不止我知道的這一些呢。”
令儀拉住了孔大有道:“爹!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嗎?”孔大有嘆了一口氣道:“你去問你的母親罷!”
只這句話,孔太太由人叢裏擠了出來,執着令儀的手道:“孩子!你不要害怕,我生的也好,我收來的也好,你總是我幾個月看着大的。我不能讓別人將你帶了去。”令儀一時之間,說不出心裏那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拉住了孔太太的手號啕大哭起來。
魯進在一邊冷笑道:“我是造謠嗎?這都是實在的事吧!”孔大有指着他,跳着腳罵道:“你這東西,實在是混賬。我也養你二三十年了,到今天還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
魯進道:“我就是這樣辦了。假使你老爺覺得我辦事不對,只管開革我,但是我有這一張嘴,就許我說話,以後我還是要……哼!你看着罷。”說畢,他就向外走了。
這一出熱鬧戲,到這裏算是收場了。這卻把那個本在局中,置身事外的周計春,呆呆地站住,說不出一個字來,依然把兩隻手插在西裝褲袋裏,呆呆地站在一邊。
孔大有看了他那樣子,知道他也很是難受,無論他是不是周計春,現在鬧穿了令儀是買來的女孩子,而且還鬧個當面不認親生母,這讓做新姑爺的,不能不發生些感慨,於是向計春道:“今天這場事,真是出乎意料。現在夜已深了,有什麼事,到了明天我們慢慢再商量罷。”
計春答應了一聲是,身隨着聽差,走向特設的客房裏來。他心裏自是不住地尋思着:今天晚上這一關,真是險極了,假使乾孃將我認了下來,那又不知道鬧成了一副什麼局面。她寧可自己吃虧,卻不肯把我的真面目揭了出來,這雖是爲了成全她女兒,實在也是顧全我。我怎能夠忍着心不理她們呢?但是理了她們,我的真姓名就要出來了。孔大有還肯將女兒嫁給我嗎?現在我知道了他女兒的內幕,他必定加倍將就我,我正好借了這個機會,多弄幾個錢,原來約好了的五萬元的留學費,兩千元的川資,三千元的服裝費,那是車成馬就的了。我若一露口風,自然我的婚事要取消,便是孔大有對於這個女兒,也許真要驅逐出去。我怎麼辦?還是做有錢人的姑爺,望着出洋呢?還是說穿了,同歸於盡呢?
他坐在客房裏椅子上,手撐了頭,慢慢地沉思着。在他如此思索的時候,便有那嚶嚶的哭聲,隔着院子,隨風傳了過來。這無需說,必是令儀在哭。本來的,她又羞又愧,教她什麼法子下臺,只有哭了。說到這個愧字,我對我的乾孃,今天板臉不認她,真虧我做得出來。好在我娶菊芬,她是我的岳母!我娶令儀,她還是我的岳母。造化弄人,真是無奇不有,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我不認岳母,反正我娶的是她的女兒,她饒恕了我,那還有可說。菊芬那小小年紀,受了孔家這樣的侮辱,我不認她,她就不認我,她對於我,也太肯讓步了。難道我就一點不受她的感動嗎?可是,教我有什麼法子?認了她們,我就完了,令儀也就完了。這也不是我乾孃的本意。
他只管沉思着,哪裏能夠睡得着,背了兩隻手,只管在屋子裏徘徊着。身後忽然有人輕輕地喊了一聲姑少爺!計春回頭看時,便是那多事的魯進,於是板着臉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魯進微笑道:“我在門外看了大半天了,好像你有很重的心事。”計春道:“你惹了這樣一場大禍,我怎麼沒有心事。”
魯進微笑道:“那麼我索性告訴你一點消息,讓你添些心事罷。那個賣豆腐的周世良,前年冬天,由北平回來,下船就病了,當晚死在倪家,據他自己斷氣的時候說:是兒子害了他。”計春道:“你瞎說!”他口裏如此說着,臉上的顏色變白了。
魯進看着,越發知道了他的心事,又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沒有出來的時候,倪家二姑娘,當衆就說出來了。你不信……”說時,一個聽差進來倒茶。
魯進道:“開豆腐店的老周!不是死了嗎?”聽差道:“死了,想兒子想死的。聽說死得很慘,幾乎找不着棺材來裝殮。”魯進道:“倪家二姑娘不是說了嗎?還是她母女兩個噹噹辦的喪事呢!唉!人生要兒女做什麼?不過是淘氣受累。”
計春聽了這話,心中像開水澆了一般,哪裏還能做聲。他立刻想到:自己錯怪了父親了。他回來就死了。後來幾個月,纔有族人驅我出族的事,這與他無干呀。他便坐了下來,伏在桌子上,將兩手環抱着來枕了頭。魯進向那聽差道:“我們出去罷,姑少爺要睡覺了。”
計春也不理,只是這樣地伏着。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淚痕滿面,口涎牽絲般地流着,眼睛紅紅的,人是哽咽着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倪氏母女太好了,也太苦了,應當看看她們去。縱然這件事鬧翻了,也不能管了。他下了這樣的決心,就不曾睡覺,只是擡起手來,不住地看那手錶,可是這時已經一點多鐘了,在安慶,這決不是去尋找人的時候,姑且忍耐着,到了明天早上再說。他自己抽出手絹來,擦擦眼淚,扭熄了電燈,漆黑地在屋子裏坐着了。
到了窗子外面,由魚肚色變到一切的事都可以看見了,他也再不躊躇,自己向大門口去開大門,要向外走。當他開大門的時候,卻把門房裏聽差驚醒,就喊着問:“是誰開門?”計春道:“我是你們姑少爺,要到倪家去看看。她們家住在哪裏?”
門房披衣搶着出來道:“不要先通知老爺嗎?”計春道:“我偷着去一會子,立刻就回來的。”說着,掏出兩塊現洋來塞在那人手上。那人有了錢,不但不來攔阻着計春,而且把倪家的詳細地點,也就告訴他了。
計春出得門來,直向倪家跑去。那大街上的店戶,多半未開門。曉色濛濛的街上,罩在薄霧裏,那未曾熄滅的路燈,零落的,昏黃的,在電線杆上站着,這便有一種悽慘況味。
計春在那寂無人行的街上想着,自己也未免來得太早了,乾孃聽到敲門聲,必要吃上一驚,以爲我來和她算賬的。我得在敲門之先,就要用溫和的話來安慰她。計春自以爲是地走了去,可是到了那條巷子裏,老遠地就聽到有婦人的哭聲。計春本來心裏很亂,聽到了這種聲音,就以爲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心裏更慌,站住了腳;靜靜地聽着,好像哭兒哭女。自己決沒有什麼人這樣來哀哭的,又是自己多心了!於是沿着人家的門牌,一家家地找去。
及至找到那號門牌,大門開着,門口燒了一堆紙灰,哭聲正由這屋裏出來。計春看到,不由倒退了兩步。原來那屋子裏一羣男女紛亂在一處,倪洪氏披頭散髮坐在地上號啕着哭,彎了腰,鼻涕眼淚一齊向下流。
計春頓了一頓,正不知如何是好!裏面有兩個男人搶了出來,指着他道:“你不是周計春?”計春點着頭道:“我是……”那人道:“好,你來得好!倪家小姑娘昨天晚上回來自盡了。”
計春張開了嘴,只說得一個啊字,兩個人就把他拖了進去。叫道:“大嫂子!這小子來了。”
倪洪氏一擡頭,兩手抓住了計春兩隻手,哭着道:“你看不見她了,她回來之後,一個人在裏頭小屋子裏睡,我以爲她生氣了,也不敢勸她,半夜裏我起來看她,她……她……她上吊了。我的兒啦,你苦啊!”說畢,放了計春,一頭向牆上撞去,幸而有人在旁,一把將她抱住。
計春便是鐵石的心,到此時也不能不哭了。向屋子裏面看時,菊芬直挺挺地睡在鋪板上,用一塊紅布,將臉遮蓋了。計春看到,也是跳腳大哭起來,口裏喊着道:“你爲什麼就死?你爲什麼就死?”
因他哭得這樣哀痛,將屋子裏一班幫忙人的怒氣稍微和緩了些,就有一個人搭腔道:“你說她爲什麼要尋死嗎?這裏有她一封信,你看罷。”說着,將一封信塞到計春手上來。計春一面擦眼淚,一面將信拆出來看。那信寫的是:
母親:我對你不住,我永別了!今天晚上,我遇到了那人,見他木頭一樣,眼睜睜看了我們,只當不認識。人心是多麼可怕呀!我委屈求全熬到今日,幾乎落了一個賊名。我覺得這件事太可恥了,太讓我灰心了。我活到一百歲,便是傷心到一百歲,不如早死了好。我死後你再和他去辦交涉,我想他們可以可憐可憐你了。恕我不孝罷!兒菊芬絕筆。
計春看完了,只管跳腳,哇哇地哭着。
正紛亂着,大門外又是一陣亂,向外看時,卻是令儀帶了一羣男女僕人飛跑而來了。她到了大門口,見裏面這樣一片哭聲,也是一怔,看到倪洪氏坐在靠牆的一張矮椅子上,垂了頭哽咽着,便道:“媽!我現在明白了,來認你和妹子了。”她說着,正待進去跪下來。
倪洪氏站起來,猛然地伸出兩手,將她緊緊地摟住,又大聲哭起來道:“兒啊!你明白晚了。你妹子自盡了!她這一生委屈死了。她委屈有三年了,她不能再委屈了。所以……”
計春聽了這樣哀哭叫屈聲,猶如人家用尖刀刺了在他心上一樣,一陣痠痛,人就昏沉沉地向地上倒下去,倒下去之後,便一切人事都不知了。等他醒了過來時,已經發覺是睡在醫院裏,自己看看窗戶外面的太陽光,已經有些歪斜,那麼,爲時不早,自己已是在醫院裏睡了大半天了。醫生見他醒過來了,又在他身上診察了一遍,就對他道:“不要緊的!你好好地休養三五天,就可以出院的。”
計春道:“是什麼人送我到這裏來的?”醫生道:“是令岳孔府上派人送來的。我們這就去和他通電話,說你醒了,大概不久就有人來了。”
計春心裏想着:難道到了現在,他還肯認我做女婿嗎?這也就怪了。他如此的想着,在痛苦裏面稍微又能得着一點安慰。只在一小時以後,醫院看護引了一個人進來看他的病,計春認得,便是在北平曾同住過會館的劉清泉。連忙由被裏伸手出來,抱拳相迎。
劉清泉笑道:“周先生!你好好地養病罷。我是回城來拿賬本的,碰上這件事了。我若是早回來一天,也許沒有這場禍。”計春道:“你來了!就好極了!我要和你打聽打聽,我父親的事情。”
劉清泉道:“令尊嗎?就葬在玉虹門外,土地廟邊,那裏是通貴縣的大路。”計春點點頭道:“我乾孃把他葬在那裏,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請問你,我父親到北平去,聽說是流落了……”
劉清泉搖搖手道:“這話過兩天再說罷。這裏也不是談話的地方。”計春以爲說多了話,醫生是要干涉的。他不說也罷,聽他的話音,好像還要找一個較穩妥的地方,慢慢地來談一談。那麼,總算他念舊,還是用善意來維持的了。自己心裏這樣地想着,也就期待着劉清泉日後的約會。
在醫院裏休息了兩三天,每天來探望的,只是劉清泉一人。他心裏想着,倪洪氏受了這樣大的刺激,或者病倒了不能出門,可是令儀並未和我有什麼隔閡,何以她也不來看我呢?自己也曾把這話去問劉清泉,他卻答覆的是:“大小姐心裏那一份難過,大概不比你差什麼。這個時候,你可不必去追問了,過兩天你自然會明白。”計春看他這情形,好像令儀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自己也就更急於要知道這實在的情形。
到了第四天,他萬分隱忍不住了,就和醫生說,一定要出院。不容他出院時,他就自己跑了出去。醫生出於無奈,這纔將劉清泉用電話找了來。劉清泉對於他要出院的這一層,卻並不攔阻,只是要和他一同出去。
計春想着:事情鬧到這種樣子,自然也不好意思單獨地進孔家的門。有了劉清泉來陪伴着,這就極好收場了。因之也沒有怎樣的考量,跟了劉清泉就走,但是他所走的路彎彎曲曲的,直引着他走進一家旅館去。
計春始而還以爲他引着來會什麼人的,後來他和計春開了房間,付了房錢,這才讓計春吃了一驚。因問道:“怎麼樣?孔府上不許我去了嗎?”
劉清泉讓他坐下,笑着還遞了一杯茶到計春手上,這才道:“周先生!你是聰明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敝東家爲人思想很舊的,他現在知道周先生爲了令尊的事,和全族人脫離了關係的,而且又有人把戲劇明星秋潮的照片,送給敝東看了,那麼,秋朝就是秋潮,這也很顯然。依了敝東家的意思,覺得你是個明星了,婚姻兩字是不成問題的……”
計春點點頭微笑道:“他又要悔婚,這也是當然的。”劉清泉道:“別忙!你等我說完。敝東家的意思,若是周先生還有意讀書的話,他情願在一次之下,幫助你一千八百的學費,以後彼此就不必通消息了。”
計春道:“孔小姐現在呢?”劉清泉想了一想,笑道:“她不大自由了,但是她很對得住你,你父親病在北平小客店裏的時候,是她送到醫院裏去的,要不然,令尊恐怕就在北平過去了。”
計春低着頭想了許久,忽然昂着頭嘆了一口氣道:“這樣說起來,我是把所有的人完全都辜負了。多謝多謝!你們老爺的好意,要送我的錢,但是我不好意思再受人家的恩惠了。我也沒有臉面再去見你們小姐,煩你轉告一聲,我這幾年唱戲,愛人太多,也不知道什麼叫愛情。我和她訂婚,不過是想騙那五萬元的出洋費。現在我是天地間一個罪人,我不忍騙人了。請她不必掛念我罷。這時候還早,我要到我父親墳上去痛哭一場,晚上就搭船到南京,我依然渡江北上去求學。”
劉清泉道:“你有錢嗎?”計春道:“我沒有錢不要緊,我做到哪裏是哪裏。大不了,是把我的性命犧牲了。我爲了要完成我父親的志願,把性命丟了,那比我現在自殺了,強得多。好罷,旅館也不用住了,我走了。”說畢,他起身就向外面走着。
劉清泉跟着出來時,計春已經走得很遠了。劉清泉因他說明了是到墳墓上去,這似乎無追趕他之必要,也就只好由他去罷。
計春走上了街,將身上儲蓄的錢,買了一瓶酒,幾色水果,一束紙錢,出了西門,慌里慌張,就向玉虹門而來。這時,已經到了下午四點鐘,正是小學生下學回家的時候,不斷地看到小孩子背了書包,在街邊走。有的有大人領着,有的是和了小孩子的夥伴走。計春看到,想起以前自己在省城讀書的事,便覺心如刀割。
他正爲難着,卻見一位五十附近的人,背上負着一位八九歲掛書包的男學生。那孩子只管用手去亂摸那人的頭髮,那人不但不生氣,而且還哈哈地笑着。
計春看呆了,卻有些不服。那人望了他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就只有這個男孩子,慣壞了,只要他好好地念書,淘氣一點,那是小孩子的本性,也就不去管他了。”計春點頭道:“做父母的,都是這樣想,哪個做兒女的,能體諒父母的苦心。”
那人笑道,“這位先生!你真是好青年。你老太爺有福氣,有你這樣好的兒子。”計春不敢向下說了,怕是會落下眼淚來,一路走着,看了那小兒女的父母,笑嘻嘻地歡迎兒子回家。心想他們必是這樣地繼續向下做,將兒女由小學升到中學,由中學更升到大學,結果呢,像我也是其一罷!
他心裏慌亂着,穿了小巷,走到玉虹門。這玉虹門有安慶一道子牆,當年曾國藩和太平天國的軍隊,兩下對峙的時候,在山頭上新建築的。出了這門,高高低低,全是亂山崗子。山崗上並無多少樹木,偶然有一兩株落盡了葉子的刺槐,或者是白楊,便更顯着荒落,不過山上枯黃的冬草,和那雜亂的石頭,也別是一種景象。這裏又不斷地有那十餘丈的山溝,乃是當年軍營外的幹濠。西偏的太陽,照着這古戰場的山頭,在心緒悲哀的人看着,簡直不是人境,所走的一條大路,是通計春家鄉的。在那邊山坡上,不斷地擁出一些土饅頭來;有的土已稀鬆了,棺材洞穿,露着不全的骷髏骨在外。
計春站在一個小高坡上一望,烏鴉陣陣地,由頭上飛過去,西北風由昏黃的太陽光裏吹到人身上來,卻別是一種冷法。在斜坡那面,緊傍了大路,有個小土地廟,那裏也有許多亂墳,父親必是埋在那裏了。一口氣直奔過去,果然高高低低,有十幾個墳,其中有一個墳頭,短短的碑,望了故鄉的路,上面寫着:“故周世良之……”那個“墓”字,已經被土埋着了。
計春靜悄悄地,將手絹裏包着的水果陳列着,將紙錢解散,擦了火柴來焚化了,將酒瓶打開,灑了酒在墳頭上,一陣心酸,便跪在這短碑之前,自己哽咽着,不知身在何處了。
耳邊聽得有人在大路上道:“那個穿西服的人對墳頭下跪,奇怪!”又有人道:“那大概是替父母上墳的。這個年頭,青年人肯替父母上墳,也就難得了。一百個裏面,難找一個。”又有一個人道:“你這一包餅,買回去給什麼人吃?”又有人答:“給兒子吃!”又問:“你既然知道一百個兒子……”
那聲音越說越遠了,有些聽不清楚。計春依然跪在碑前,口裏叫道:“父親!我是天地間一個罪人。你饒恕我,讓我自新罷!我的心碎了!”
那西邊的太陽,快要沉下去,發了土紅色,靠近了白茫茫的江霧。它好像不忍看這大地;因爲這大地上有無數的父母,在那裏做牛馬;無數的兒女,在那裏高唱剷除封建思想,而勒索着牛馬的血汗,去做小姐少爺。計春這一聲“我是天地間的罪人”,感動了太陽,所以太陽的顏色,也慘然無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