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三十四回 合作變空言又成逐客 相逢忘舊怨好是明星

  這樣的風雪夜裏,一間破舊的屋子裏,睡着一個無氣息的人。我們想想這倪洪氏母女,是一種什麼境況?但是這個死人的兒子,卻在另外一個地方,做那華麗甜美的夢,夢到他和一個美麗的女郎結婚,他父親也摩登起來,穿了那玄色的大禮服,站在主婚人席上做主婚人呢。來賓真是不少,將一個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大家身上,都汗出如漿。做新郎的人,不能夠脫衣服,只好是忍受着。但是忍受又忍受,到了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將手來扯了衣襟,要當扇子搖,偏是那衣襟擺重,又有些兒搖不動。

  及至自己睜開眼來一看,卻是睡在一張鐵牀上,蓋着新被褥呢!屋子裏所以熱得這樣,卻因爲是牆邊的熱氣管子,溫度太高了,在屋子裏的人,受不了這種溫度。

  原來在這個時候,餘何恐先生,又轉到北平來,當了大學教授,而且是個主任。同時受了一個小資本家的委託,在北平建築模範劇場,請他當顧問。教授的薪水,是三百六十元。顧問的薪水,是五百元。合計起來,每月差不多有九百元的收入。

  餘先生在天津窮了好幾個月,精神上真感到枯索無味,現在忽然有了這大批的收入,不能不舒服一下,以資調劑。所以到了北平以後,也不找民房住,老老實實地,就住在旅館裏,爲的是旅館裏牀帳被褥,一切俱全,只要有錢,家庭立刻就組織起來了。

  周計春呢,他這幾個月以來,對於餘先生,有了莫大的幫助。所有餘先生關於農村生活的描寫,完全是他供給的材料。餘先生賣了兩本戲劇的稿子,約有兩千塊錢,不久就可以寄到,所寫的十九,就是計春報告的材料。在這一點上,餘何恐也不能不感謝他,所以餘何恐到北平來了,把他也就帶到北平來。又感覺他僅僅跟隨着,也不是辦法,就介紹他到大學裏去,當了一名旁聽生,免得說他是個無業青年。不過這旁聽生,聽課與不聽課,學校當局是不負責任的。

  計春初來北平時,覺得一躍而做了大學生,很是得意。每日還到學校裏去旁聽兩堂課,後來覺到功課方面,十樣倒有九樣不大瞭解,在教室裏聽課,如同受幾小時的罪,他感到得不着什麼益處,索性就不上課了。

  餘何恐在這旅館裏開了一間大房間,裏面是臥室和浴室,外面是客廳。本來讓計春住在客室裏的睡榻上,住不到半個月,餘先生已經有了女朋友來往,將他放在一塊兒住,很有些不方便。因之又另外和計春開了一個小房間,讓計春一人在那裏睡。這樣一來,計春更是得其所哉。

  在這個寒天,北平的娛樂場,只有跳舞場和電影院的溫度最高。對於舞場呢,計春創鉅痛深不願去了,每日只是以看電影來消遣。好在單獨地有一間房子,可以任其所爲。回到旅館來,將餘先生買的大批刊物,睡到牀上來看。屋子裏既然很暖和,而且要吃什麼喝什麼,按着鈴叫茶房辦來就是了。好在這一切都寫在餘先生的賬上,不必去費心的。

  這天在大雪之後,街上的積雪,約莫有一尺多深,除了各種車子在街上來往奔走,簡直沒有什麼行人。計春到大門口看看,因爲雪地裏走路的車輛,很是缺少,自己看看雪景也就縮回旅館來了。

  走向餘何恐的房間時,房門還是閉的,見有一個茶房經過,便低聲問道:“到這時候,餘先生還沒有起來嗎?已經兩點鐘了。”茶房微笑道:“昨晚上睡得太遲吧。”計春道:“那位女客尚守貞小姐,走了沒有?”茶房笑道:“說不上。但是沒有開房門。”

  計春對房門看看,也就微笑着走開,自己走進那屋子去,心裏就想着,一個人熟了,就什麼壞處,都會看出來。以前我想着餘何恐這個人,必是個穿藍布長衫吃苦頭的朋友。現在和他混久了,知道他有了錢,什麼壞事都肯做。他的稿費要寄到了,我得分他幾百塊錢來用。我有了錢,就可以把唐小曼找來,至少也有一個女朋友同來看電影。他如此想着,躺在牀上出神。暖和的屋子裏,白天就做了一個夢。

  到了晚上,餘何恐的女朋友還沒有走,他就讓計春在一處吃飯。那尚守貞年紀極輕,才十六歲,坐在一桌,那粉香只管向人鼻子裏送了來,讓人在腦筋裏留下一個深印;因之當週世良在安慶城裏斷氣的時候,計春正夢着和那尚守貞結婚呢。

  他醒過來是個夢,扭着電燈看看手錶,剛交六點,到天亮還早。不能起牀,於是將被掀開了一隻角,露出了上半截身子來,透點涼氣。他想着:餘先生四十多歲了,這位尚小姐真會愛着他嗎?假如,我有餘何恐那麼些個錢,我就可以和他競爭一下。想到這裏,想得有味,又朦朧地睡去,倒是茶房來捶門,砰砰咚咚,將他驚醒。

  計春醒過來,手裏還摟住了枕頭呢。回想夢裏的事,心裏還只是跳。及至看清楚了,摟着的不過是枕頭,這才大膽問外面是誰。茶房道:“餘先生請你去有話說。”計春看手錶,已是九點多鐘,也可以起牀了。於是匆匆地起牀,漱洗一完,立刻就向餘何恐屋子裏來。

  只見面對面地,他和尚小姐坐在桌子邊吃早茶,刀叉盤碟,將桌子都擺滿了。尚小姐穿了一件青色絨袍子,袖子短短的,露出溜圓的胳臂來。她見着計春頭微微地低着,雖然垂下眼皮來,那烏眼珠還在長的睫毛裏偷着看人。計春想起夢裏的事,再看她胸前隆然高起,腰身細得一把,臉就紅了。

  餘何恐倒不介意,拉開右手邊的椅子,讓他坐下。因笑道:“這兩天我是陶醉在愛情的海里,什麼都忘了。昨天晚上,華北文藝會的幹部人物,打個電話給我,說是我那本兩幕劇《鄉下人》,非常之好。定在這個禮拜六晚上,在博愛大禮堂上演。這一齣戲,我們在天津排過多少次的,由我們幾個老角兒演,當然沒有什麼問題。我想自己到天津去一趟,把那幾個人約一約。今天若是趕不回來呢,明天早上,文藝會的人倘有代表來,你就接洽一下。”

  計春道:“尚小姐也去嗎?”餘何恐笑道:“天氣太冷了!我不願意她出門。而且她在天津又沒有熟人,我把她丟在旅館裏,自己出去找人,也冷落了她。不然,我也不能冒了這樣的風雪天去胡跑。這華北文藝會,是個很有力量的集團。他們要我們來表演,這是我們找出路的一個好機會。我現在吃了東西,要整理關於《鄉下人》的文稿,在上演之前,好託報紙給我們出一張特刊。你可以作一個短短的介紹文,先交給文藝會,讓他們在週刊上預告一下。作了給我看,我就要走了。”

  計春這幾個月受了餘何恐的薰陶,發表慾是特別的火熾。聽了這話,茶也不要喝,便在身上掏出自來水筆,伏到另外一張小桌上,找了一張橫格紙,文不加點,就寫了起來。在他作文的時候,他自有那一股子橫勁,連頭也不擡起來,只管寫着。等他把文章寫好了,這纔拿着稿子唸了一遍。

  回頭看時,餘何恐和尚小姐一同坐在沙發上,他一手搭着尚小姐的香肩,一手夾了雪茄,放在嘴邊吸着。計春將稿子遞了過來,他將雪茄放下,一隻手拿了看着,那文是:

《鄉下人》,這個兩幕劇——是我們偉大的藝人餘何恐先生的創作。餘先生是位努力於平民文學能實際走到民間去的作者。在這本劇裏,用了他正確的意識,新穎的技巧,尤其見到他偉大而美妙的作風。


戲的內容是這樣:一個鄉下人,來投靠城裏的資本家,這資本家是他的近親,理應加以援手的,而他所要求的,也只是三塊錢。但是這資本家能開了三千元的支票,給姨太太買鑽戒,卻不肯借他三塊錢,只打發他住在柴房裏,說他是個鄉下人,不配進上房。不過這鄉下人帶來許多鄉下的土儀,瓜菜之類,姨太太卻最喜歡吃,叫了鄉下人來,賞給他二十塊錢,叫他常常送菜來。後來鄉下人送菜送多了,姨太太十分歡喜,索性把自己的孩子認鄉下人做義父。要那資本家陪鄉下人吃飯。在這裏面,暴露了資本家的醜態,把握住了時代的核心。


  餘何恐看到這種地方,不免將眉毛皺了兩皺,微笑道:“把握住時代的核心這句話,在這裏似乎用不上。應該這樣說:這齣戲劇,本來還應當編得沉痛些,只是在某一種關係下,不能辦到。所以這是喜劇,而喜劇的意味,只好偏重於暴露資產階級一方面。這樣說,比用把握住時代的核心這一個濫調,要好得多。”

  計春笑道:“我覺得不用這句話,人家會疑心我們把握不住時代。就要讓人家說我們是沒落的作品。”餘何恐還要說什麼,茶房進來,說華國銀行的常經理來了。餘何恐聽到,立刻站了起來,口裏連道:“請請請!”口說着,兩手還不住地扯了兩扯衣襟,手上拿的那張稿紙,慌里慌張地放在桌上,就不曾理會得了。

  那常經理擁了皮大衣皮帽子走將進來,衣帽還不曾脫下,兩隻眼睛,早就向尚小姐身上盯着,笑問道:“這是哪一位?”餘何恐笑道:“這是尚小姐!來來,我給你介紹。這是常有德先生,他是銀行界裏的名人,全中國都知道。”

  尚小姐因他這樣的鄭重介紹,就站起來笑盈盈地行了一個鞠躬禮。常有德脫了帽子,也還了一鞠躬。而在當時,已經把尚小姐看了個透徹了。他慢慢地脫下了大衣,站在桌子邊,伸手就去取那木盒子裏的雪茄煙。不想在這個時候,卻看到盒子上放了一張藍墨水寫的稿子,於是撿起來看了一遍,笑道:“啊!餘先生這樣的攻擊資本家,我倒不是資本家,不過乾的是銀行事業,總有些資本家的嫌疑。我倒要代表資本家……”

  餘何恐笑道:“常先生有些錯誤吧!你看那稿子上的口氣,是我寫的嗎?”常有德笑道:“《鄉下人》這本戲,可是餘先生編的。若是將來模範劇場建築起來,所演的都是這一類的戲,恐怕股東方向,有些不願意。”

  餘何恐答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常有德將雪茄煙咬掉了頭子,銜在口裏,向沙發上坐下,那雪茄還不曾點着呢,尚小姐就擦了一根火柴送了過來。常有德看了那張稿子之後,心中本來大不謂然,可是這根火柴的力量,卻是特大,他將煙吸着了,立刻軟化下來,就向尚守貞彎腰又點頭道:“這可是不敢當。”守貞對於銀行經理這種客氣,似乎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索性斟了一杯熱騰騰的茶,兩手捧着送了過來。

  計春在一邊看到,心裏很是不願意;所以不願意的原因有三:其一是常經理不睬他;其二是餘先生這樣恭維資本家,言行不符;其三是尚小姐花枝一般的人,未免太糟蹋自己了。老在這裏冷眼看人,還有什麼意味?於是扭轉身竟自走了。

  到了屋子裏,怒氣兀自未息,將飯店裏放在桌上的一套文具和信箋,提起筆來,一連寫了七八張標語:如剷除資本階級,以及養成大無畏的精神,打倒欺騙青年的文妖等等。但是寫了七八張標語,也並不能夠對着什麼人示威,只是一個人在屋子裏“大無畏”一陣子也就罷了。氣不過,又在牀上睡了。

  正朦朧間,房門敲着響,將門打開,卻是尚小姐笑嘻嘻地站在門外,心裏忽然地醒悟過來,又是在做夢。做夢也是很好,這回別糊里糊塗地就醒了,必得在夢裏溫存一下子,落得便宜,於是彎着腰笑道:“尚小姐光顧,真是榮幸之至,請到裏面坐。”

  守貞手扶了門機鈕,伸着頭向裏面看了一看,笑道:“不必了。餘先生走了,我一個人寂寞得很。周先生到我們屋子裏去坐坐吧。”計春聽着話,眼看了守貞的臉色,鼻子裏聞着香氣,心裏暗念着,這決不是夢,若是夢,哪有這樣清楚。

  尚小姐見他只管沉吟着,便笑問道:“你這是做什麼?怕餘先生不願意吧?”計春不曾考慮,突然地答道:“我怕是夢。”他這句話,守貞聽了,也有些領會,不由得臉上紅了起來,笑道:“青天白日,怎麼說是做夢。”

  計春覺得真不是做夢了。在這幾個月不曾有女朋友往還的時候,現在又特別地感到有趣,立刻精神煥發,跟着守貞向大房間去了。

  他是十一點多鐘去的,在那屋子裏開了飯吃,到了三點半鐘出來,同着守貞一路去看電影。到了電影散過以後,他又請守貞吃館子。直到晚半天七點鐘,方始回旅館來。不想叫茶房拿鑰匙開門時,茶房卻說餘先生早回來了。計春聽了這話,就是一怔。守貞紅着臉向他低聲道:“沒關係,你說是我要請你的好了。”計春立刻也就想到,若是躲躲閃閃地,那也反是不好,索性大了膽子跟在守貞身後一同走進屋去。

  一眼看到桌上菸灰缸上,已是架上好幾個半截雪茄煙頭子。餘何恐橫躺在沙發上,還是不住地抽雪茄呢,見他二人進房,便跳起來道:“你們到哪裏去了?”計春道:“尚小姐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悶得很,要我請她去看電影。她要回我的禮,又請我吃館子。”餘何恐向他二人周身上下看了一個夠,也就沒有再說別的。

  尚小姐見他不做聲,膽子越發地大起來了。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怎麼又不上天津去呢?”餘何恐笑道:“你沒有聽到常有德說,反對我們演這種戲嗎?我們正要和他合作的時候,犯不上爲了這種不相干的事,將感情破裂了。”

  計春道:“對於華北文藝會,怎樣地答覆人家呢?”餘何恐道:“我們又沒有聽他指揮的義務,演不演,在乎我們,無所謂怎樣的答覆。”

  計春見他口裏說話乾脆,臉色也板得沒有一些笑容,心裏究竟有些毛病,也不敢在此久擾,自回房去了。但是餘何恐對於他們出去同玩的事,似乎不怎樣擺在心中。到了次日,依然一處吃喝玩笑。計春這也就以爲沒事了。

  過了六七日,在一個晚上,餘何恐卻和他坐在一張沙發上,表示很親密的樣子,低聲向他道:“計春!你是很有希望的青年,終日和我住旅館,這不是辦法。我應當和你找一條出路。”計春道:“餘先生有這樣好的意思,那就好極了,教我往哪條路走呢?”

  餘何恐道:“你想不想出洋?”計春笑道:“那當然願意。”說着站起身來望了他,好像很期待他宣佈下文。

  餘何恐道:“並非我不願你在我一處,無奈常有德說你思想太新,他不願你在北平和我共事。他在政治上很有力量的,你怎樣能和他鬥爭?我有一個朋友辦的星光歌舞團,現時在南京表演,轟動一時,掙錢不少,不久他們要全班到南洋去。因爲要走遠,就需要幾個話劇人才加入,以便組織得更健全些。我想介紹你去。至於川資,那自然由我出的。”

  計春聽了這話,知道他分明是要脫離關係,不免心裏冷了半截,退後兩步,手扶了椅子,沉吟着低聲道:“餘先生覺得這是出路嗎?”說着一笑。

  餘何恐道:“怎麼不是出路?他們這個組織,幾乎哪裏都可以去,吃飯穿衣,絕對無問題的。人生在世,不就是爲了這兩件事嗎?再要說到戀愛,那更好辦。他們那個團體就完全是過的愛情生活,他們還要到南洋去呢。南洋是中國人發財的地方,你爲什麼不去?”說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沓鈔票和一封信,一齊交給計春。

  他雖然將信和鈔票接着,然而心裏已是跳蕩不休,兩隻眼珠呆定着,眼淚水幾乎要哭出來。餘何恐道:“這是一百塊錢,你就坐二等車到南京去,還可以多一半錢啦。我這一點面子是有的。你去了,他們一定收留你。將來我有錢,還可以接濟你。今天我就要搬出旅館住到朋友家去,你明天就去罷。”

  計春並不是餘何恐的子弟,他不肯留在一處,有什麼法子可以強迫他?只得點點頭道:“好罷!我去試試。若是能得南洋去,這個機會,倒也不可失卻的。”

  餘何恐站起來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有表演天才,無論什麼地方去,也不會失敗的,你好好地努力罷!”說着,又握住了計春的手,搖撼幾下。

  計春站在一邊發愣,又偷眼看尚小姐的態度時,見她微垂了頭,眼睛對地毯上注視着。自然這裏面含有着一番委屈,自己這也就不便向她告別,便向餘何恐鞠了一個躬道:“好罷,多謝餘先生了。”

  他拿了錢和信回到房去,就在牀上躺着。始而他心裏很有些不服,後來一轉念,假如我不認得餘何恐呢,也許我已經自殺了。這也好,免得總是依賴人不圖長進,既然要走,在這裏多耽擱一天,有什麼意思?搭晚車走罷。他心裏想着,用手拍了一下牀,自己向自己表示着,已下了這一番決心。

  到了這日晚上,前門外的平浦通車,就把他載着送上了南京。但是到了南京以後,便消滅了“周計春”這三個字,那以往種種,也就只好說譬如昨日死了。

  在這日子過後的兩年多,是秋高氣爽的時候,南京各處的廣告牌上,貼着有“星光歌舞劇團重到首都”的字樣,另一張廣告,刊着歌舞團裏各明星的名字。其間有男明星的名字,特別加大寫着“秋潮”兩個字的,也是這歌舞團裏叫座人物之一。

  南京這些摩登男女,各捧異性人物,逐日擁擠到戲館子裏去,而前兩年在北平不見了的孔令儀小姐,也在這歌舞團出演的戲院子裏發現了。她並不是來看舞女的,她是醉心於這裏的話劇主角秋潮。

  在最初兩次看戲的時候,她覺得秋潮這個人,雖然身量長些,但是有些像周計春,不過在舞臺上,有一種化裝術夾乎其間,還不敢十分認定。接着又看了兩天,他的態度,他的聲音,簡直就是計春無疑。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他在北平宣告失蹤了以後,倒是加進這個歌舞團裏來。雖然當初和他訂婚,不過是鬧脾氣的,但是他現在做了藝術家,有許多女子要追逐他。他便不是周計春,自己也少不得設法和他交朋友。倘果然是未婚夫到了,那又怎好放棄他,讓別人奪了去?

  如此想着,就寫了一封很詳細的信,寄到歌舞團演員們的住所。她心裏想着,計春現在是個明星,追逐他的女子很多,他或者明白了我從前對於他的態度,不過是舞弄而已,他決不會來理會我。

  然而事實與她理想相反的,便是在發信的第二日中午,計春卻親自來拜訪她了。

  令儀這時在一個大學校當旁聽生,依然過着她那繁華生活,帶了一個包車伕,兩個女僕,租了一幢上海弄堂式的樓房住着。這日中午,正在臥室裏梳妝打扮,預備吃過了午飯,又去看歌舞去。及至女僕送上一張名片,接過來看時,卻明明白白寫的是周計春,這就不由得她心裏撲撲地連跳了兩下,喲了一聲,這就向樓下迎了過來。

  這個時候,計春雖不是在臺上那種打扮,但是那面龐長得越發地豐潤,臉腮上由白裏透出紅來,那頭髮雖不曾用什麼油來擦抹着,然而彎曲之間,自然地柔軟可愛。穿的西裝,也是平貼光潤,沒有絲毫的皺紋。

  令儀看到,又只說了一聲喲字。計春立刻跑了過來,伸手和她握着。笑道:“孔小姐!久違了。想不到我們在這裏會面。”令儀見他並不分着什麼界限,也就隨着讓他將手握住,先搖撼了幾下,那眼光閃電似的,在他身上看了一遍,這才分開手來,分別坐下。

  計春向屋子周圍看了看,笑問道:“這就是孔小姐一個人住在這裏嗎?”令儀微笑道:“不是一個人,還有幾個人呢?不過,我爲了你受累不少。”

  計春紅了臉道:“這真是對不住。所以我找不着那鑽石戒指,也就不敢和你見面了。”令儀搖着頭道:“問題不在這上面,這一件事是我生平值得紀念的一件事,這一封有關係的信,我依然還保存着呢。你看看這封信,你就明白了。”

  說着,她就起身翻箱倒篋找出一封信來,遞給計春看。這其中有一張信紙,是用紅筆圈了的,當然這是最要緊的那一張了。先看那紅圈起首的地方,乃是:

我孔氏門中,並不靠兒女來支撐門戶,好便要,不好便不要。且爾亦非爾母所生,爾如此放浪,爾母傷心已極,亦不能如前對爾姑息。今與兒約,兒能與周氏子永遠斷絕往來,回南讀書,改過自新,則過去之事,可以不說;否則爾與周氏子結婚之日,即吾宣佈爾來歷之時,以後永遠斷絕父女關係。不但我之財產,爾不能分潤半文,即我親友之家,亦不容爾居住。限爾在信到三日之內,回我一電……


  計春將一張信紙看完,還要去看第二張信紙。令儀起身,將他的手背按住着道:“你想,這不就夠了嗎?我受壓迫不受壓迫?”

  計春道:“孔小姐幾個母親呢?”令儀道:“對了,這信上說,我不是我娘生的。我也很奇怪,怎麼會不是我娘生的呢?我也把這話問過我父親兩回,他說:不能說,一說之後,父女感情就破裂了。因爲如此,所以我始終不能問下去。你既然是不見了,我在北方的經濟來源,又要斷絕,所以只好回南,依了我父親的條件。但是我對你的感情,很是不錯。你父親病在北平,還是我送他到醫院裏去醫好的呢。”

  計春道:“我後來到北平,遇見同鄉,也曾聽說一點。”令儀道:“現在令尊呢?”

  計春道:“兩年多沒有通信了,大概回家去重過農村生活去了。我覺得我幹這種職業,他不會贊同的,也就無通知他的必要了。”令儀笑道:“你現在是個明星,全國皆知啦。你父親還有什麼不願意的。”說時,低着頭沉吟了一會,笑道:“你不通知你父親,將來再說罷。你現在對於社會上,是姓周呢,還是姓秋呢?”

  計春笑道:“當然是姓秋。你不見我那名片是墨筆寫的,我是連周計春的名片都不預備了。”令儀道:“這爲了什麼?”

  計春笑道:“並不爲了什麼,姓名不過是人的記號,愛用哪幾個字,就用哪幾個字,這有什麼關係?”令儀笑道:“你現在是嶄新的人物了。新人物都是不用真姓名的,大概你就爲的是這個緣故吧?”

  計春想了一想,笑道:“我原來用秋潮這個名字,不過是好玩的。除了在臺上,人家依然叫我周先生。後來我寫信到北平的本縣會館去,問我父親,是到北平找我去了沒有。那會館裏的長班,卻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是大逆不孝,敗壞門風,我本縣全族的人,已經驅我出族。會館裏貼有佈告,宣佈我的罪狀,請我以後不必向會館裏寫信,免得反受人的辱罵。我有了這封信,真像小說上所說的話,氣得我七竅生煙。本來這姓氏家族思想,這是封建勢力沒有剷除的表現,要他何用?只是我那同族的人,在不孝上面,加了大逆兩個字,而且還說我敗壞門風,這實在侮辱了我。他們憑了什麼資格,可以對我下驅逐兩個字?我本來想質問他們一番,繼而想着,這必是我父親的意思。他費了許多力量,讓我去讀書,就是想我畢了業以後,做官發財,他好在家裏做老太爺。這種封建思想,本來就是一種買賣主義。他因爲我不能好好去替他做牛馬,所以回到鄉下去,向族人告我的忤逆,唆動族人,驅我出族。他們是人多,我一個人無論有什麼充足的理由,也是鬥他們不贏,所以我一賭氣,就表示和他們脫離關係,索性把周字不姓了。我因爲不用周計春的名片,怕你不見我,所以我臨時寫了一張。你瞧,這纔是我的名片呢。”

  說時,由衣袋裏取出姓名兩字橫列的名片,交給令儀看。果然,上面兩個圖案字,乃是“秋潮”。令儀笑道:“這樣說起來,我們倒是同病相憐,都是家庭所不要的人。”計春道:“我們現在要爲大衆謀利益,談什麼家庭;有家庭,我也許要推翻,沒有家庭,那不是正好嗎?”

  令儀笑道:“呀!你的意思,現在這樣新。我很慚愧,趕你不上啦!”計春道:“這也算不了什麼新思想。老早我就是這樣主張的了。”

  令儀雖是坐着,然而她兩隻眼睛,卻十分地忙迫,由頭至尾,將計春看了個爛熟。見他的西服,那樣平貼無皺,領子上和襯衣的袖口上,也是白得連一線黑斑都沒有。彼此說話,雖還隔有幾尺路,但是他身上,自然有一種細微的香氣,向人鼻子裏面送了來。令儀也不曾說話,忽然之間,嘻嘻地笑了。

  現在的周計春,不是兩年前的人物了。他走過的繁華都市,和各種人物交過朋友;尤其是女子一方面,他朝夕研究,有了更深切的認識。像令儀這樣有錢的小姐,以前認爲是最不好惹的女子,現在卻認爲是最好惹的女子,所以當令儀那樣嘻嘻一笑,計春就一切都明白了。他想着:不應當一來之後,就給予她太好的感想,因站起身來道:“我今天是抽着工夫出來的,不能久事耽擱,改天再見罷。”說着,人就向外走了。

  令儀將他送到大門口,對於他的後影,還呆呆地看了一陣。她心裏同時想着,周計春會有了今日,這是想不到的事。我寫了一封信給他,他就來了,在我看得自然是不希奇。不過現在追逐他的人,十分地多,望到有這樣一回,也就難於登天呢。

  她一人沉思着回房去,坐在椅子上,還是昏沉沉地思索着。忽然樓梯上咚咚咚一陣亂響,卻有五六個女同志擁了進來,笑着叫道:“走罷走罷!快開演了。”其中有一個活潑些的,早是跑到了桌子邊去,看到放了一張秋潮的名片,就問道:“這秋潮的名片,是由哪裏來的?”

  令儀淡淡地笑道:“他剛纔來看我,遞進來的名片。”同時兩三個女郎噘了嘴說是不信。令儀笑道:“你們愛信不信。他第一次穿西裝的相片,還在這裏呢。”大家聽說,就吵着要令儀拿出來看。令儀爲了這個,也想起了一件事:古人說: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倒很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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