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孔大有老爺突然一個興奮樣子,這真把周世良父子都嚇了一跳。他看到這二人都有些吃驚的樣子,便笑道:“我不是說別的什麼,我的意思,以爲你們這父子兩個,都是了不得的人,兒子肯唸書,老子也真肯想法子幫兒子唸書。我在省城裏,負有一個孔善人的名義,你們是知道的;像你們這樣的人,我都不能大大的幫一點忙,那麼,我還做什麼慈善事業。”
世良一聽,原來他的大意如此,這倒是自己白白地受了一番驚嚇,因之站起來向孔大有作了一個揖道:“大老爺!你有這一番好意,我父子兩個,是二十四分感激。這孩子唸書,將來有一點成功,總要重重報答你老人家大恩。”
孔大有聽他的話音,好像是信任自己有十萬八萬銀子可以相送似的,他的希望,也未免太大了,於是正着顏色道:“你不是打算在城裏開豆腐店嗎?我的房子租給人住,向來是有一天算一天的;無論什麼人來住,分文不得短少。但是你這個人志向可嘉,而且你又有我家老大的薦信,我怎好置之不理?在這裏升官巷,我有一個店面子空着,租給別人,都是十塊錢一個月,租給你,我可以打個八折,只要你八塊錢。你看這個辦法如何?”周世良聽說了,默然了一會,孔大有道:“你明天可以到那店面子去看看。”
周世良還不曾說話呢,卻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叫了一聲爹!那聲音嬌滴滴的,分明是個女子。孔大有聽了這種聲音之後,一秒鐘也不曾耽擱,立刻就走到隔壁屋子裏去。
過了一會子,孔大有又走了出來了,就向他們點着頭笑道:“你父子兩人造化,我大小姐聽說你們是開豆腐店,歡喜得了不得。她是愛喝豆腐漿的人,每日早上,都少不得要喝上一碗的。她說假使你們要租我們的房子開豆腐店,我可以不收你們的租錢,你們每日早晨送一碗豆腐漿到我們家來,那就行了。”
周世良本來不想說什麼,就要告辭的,於今孔善人又答應了可以白租房子住,不覺搔了兩搔耳朵,笑起來道:“每天送一碗豆腐漿,這太容易了。照說呢,我們不敢當,但是我們到城裏來,哪一件事,不是要人幫忙的,我也只好不說什麼客氣話了。”孔大有道:“好罷,你到明天,就可以同我這裏的門房去看房子,佈置起來。我們的大小姐,還等着喝你的豆腐漿呢。你住在什麼地方呢?有事我也好派人去找你。”世良告訴了飯店的字號,稱謝而去。
這不過是完了他父子們心願之一,此外不曾舉辦的事,自然很多;因之到了次日,就拿着介紹計春見人的信,去分別投遞。人不能一投信就見着,所以有三四天的工夫,都不曾去接洽店鋪的事情。
到了第五日,孔大有倒派了一個人來問世良的話。這正是那天不願將他父子引進去談話的那個門房。他找到飯店房間裏,看到世良,先笑着向他點了一個頭道:“恭喜你爺兒兩個一本萬利。”說着,又抱着拳頭,作了一個揖。世良聽了他的話,倒有些莫知所云,瞪了兩隻大眼睛望着,門房笑道:“我不說,大概你也不明白,我們大小姐,她是個性急的人,聽說你們要開豆腐店,正等着要喝你們做的豆腐漿呢!她老不見你們去接洽,怕是你們沒有錢開張,叫我送了一百塊錢來,借給你們做本錢,你就快開張罷。不過這裏有一個小小的條件……”說着,又是一笑。
世良真料不到有這樣好的事情,憑空人家竟會送一百塊錢來做本錢;兩隻手互相搓着,隔了褲子,搔搔大腿,又將手摸了兩下鬍子,笑道:“這真是不敢當,多謝你老送來,我沒有什麼可以感謝的,我送一點點意思過來,讓你買包茶葉喝吧?”
門房在身上掏出一沓鈔票來,右手拿着,在左手心上連連敲拍了兩下,乜斜了眼睛,望着他道:“你有這些個錢,一家豆腐店,還有什麼不夠開張的嗎?不是我親自送來,你又哪裏會得到?這樣辦罷。我在這裏邊抽出兩張來用,可以的嗎?”說時,果然就在鈔票裏面抽出兩張來,另一隻手捏着,做個要向身上揣起來的樣子。笑道:“我揣起來了,好嗎?”
世良連連點着頭道:“可以的,可以的。”門房道:“我和你鬧着玩呢。哪個要你的錢?就是要錢,這是小姐送給你的款子,天大的膽,我們也不敢分用你一文。”說着,便將鈔票一齊塞到世良手上來;世良手上捏了鈔票,心裏怦怦地亂跳着,這一下子,倒不知道是多謝好,還是直接受着好,只急得呵呵地笑着。
許久許久,在躊躇的態度以外,他纔想出了一句話:“你老貴姓呢?我還沒有請教呵!”門房道:“我叫魯進。自小就在孔家做事,不是誇嘴的話,問起孔家的事來,除了我,不會更有別人知道的了。”世良捏着那一百塊錢鈔票在手,正沒個作道理處,只瞪了兩隻眼睛,向屋子周圍四處張望着。
計春原看到父親在和人說話,自己就不曾做聲,默默站在一邊聽着,現在看到父親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這就迎上前向魯進點着頭笑道:“諸事多蒙關照。別的不敢說,將來我們的豆腐店開張了,魯大爺要吃豆腐乾,水豆腐,儘管到我們那裏去要。”魯進笑道:“你這孩子,倒也算會說話的。”說着,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接着又道:“我倒是不敢居功,還是你們自己的功勞。因爲我們小姐,吃了你們的大紅柿子椒,又吃了你們的芝麻炒米粉,她高興得了不得,你們在和老爺說話的時候,她聽到你們說得很可憐的,就叫老爺趕快把房子白租給你們住;又怕你們開不了張,所以再送你們這些錢。”
計春道:“哦!這錢真是你們大小姐的嗎?”魯進道:“錢雖不是我們小姐的,也和我們小姐的一樣。我們老爺就只有這一個姑娘,萬貫家財,將來都是小姐的。大概老爺也想明白了,小姐要天上星,老爺不肯給月亮,總讓她稱心如意。這錢是小姐告訴賬房裏拿出來的,將來一報賬了事,老爺問也不敢問的。你們既然得了小姐這種歡喜,千萬不要再得罪了她,她高起興來,整千整百送人,不高興起來,那是一分一釐,也不肯饒人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們不但得不着她的好處,也許要吃虧。”計春究竟是個小孩子,聽了這種話,卻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瞪了大眼望着。
有了這樣久的猶豫時間,世良心裏,算是明白過來。他移了一移椅子,請魯進來坐下,將一隻比酒杯稍大的茶盅,斟滿了一杯茶,兩隻手像猴子捧桃似的,兩手捧着,送到魯進面前,這才拱了一拱拳頭道:“諸事都承你老指教,我一定不忘你老這種好處。”
魯進看到他那番恭敬的樣,把他那一肚子盪漾不能止住的故典,就恨不得一下子倒將出來,於是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接着就向世良望了一下,然後道:“你哪裏知道我們這位小姐,在學堂裏唸書,還有名字?人家都叫她皇后呢。你們鄉下人哪裏知道城裏的規矩?皇后這種稱呼,以前是不許亂叫的;現在可不然,只要臉子長得好,就可以叫皇后。譬如飯鋪子裏姑娘長得好,以前叫飯鋪西施,於今就叫飯鋪皇后。”
世良笑道:“你這位大哥,剛纔說着,倒嚇了我一跳。外號叫皇后,那可是殺頭的玩意兒!若是你們老爺手下,真有一個做皇后的姑娘,那還了得?”魯進微笑道:“這本書,在我肚子裏,早是滾瓜爛熟,慢說她不能做皇后,就是真個有一日進宮做了皇后,孔家人也不能享福;享福的另外有人。”世良道:“那是什麼原因呢?”
魯進端了那杯茶,索性一飲而盡,放下茶杯來,五個指頭,罩住了茶杯口,用力一按,表示着很出力的樣子。微笑道:“原因呢,自然是有一個原因。但是我不能說。”說畢,又搖了兩搖頭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我也犯不上來說。”
世良道:“你老不說,我們也不敢打聽,我們受了大小姐這樣的好處,我們還要打聽人傢什麼下落不成?”魯進笑道:“你要說到這一百塊錢啦。”說着,他微微地笑上了一笑道:“這一點子錢,還不夠我們大小姐的胭脂花粉費。今天用了,也許明天她就忘記了。我們老爺用錢,那是很經濟的,有錢都要做正當用途。譬如說:裏裏外外,三四十個用人,我在裏面,不說算第一,也要算第二;可是我們老爺輕易不肯賞我們一塊一角錢零用。大小姐就好說話了,只要事情辦得合她的意,八塊十塊錢,她隨便地賞。”
世良笑道:“若是不合她的意呢?”魯進笑道:“那有什麼話說,自然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我們傭工的,寧可得罪老爺,不可得罪大小姐。”
世良笑道:“啊!你們大小姐,倒有這樣大的權柄,她今年多大歲數了?”魯進道:“她今年十七歲。”
世良笑着向計春點點頭道:“人家才比你大三歲,倒有這樣大的威風。”魯進嘆了一口氣道:“人只要命好,年歲大小,有什麼關係?只要有人捧,三歲的孩子,還可以做真命天子呢。”
世良道:“這話倒是真的;不過這樣看起來,你們老爺對於這個大小姐一定是捧得十分厲害的了。假使捧得不是厲害,怎能夠老爺的事,都由大小姐做主呢?”魯進微微地點了一點頭,笑道:“好在他們有的是錢,縱然花個一萬兩萬,不過算老爺在生意上少掙一筆錢,那又算得了什麼?”
計春聽到這裏,就不由得插嘴說了一聲道:“孔老爺家裏,倒有這些個錢,將來都是你那大小姐的了。”魯進聽了這話,卻不由得現出十分躊躇的樣子來,伸着手抓了短茬頭髮,只管窸窣作響。他搖搖頭道:“這話難說了。據我想,將來是族下人一股,過繼的兒子一股,姑爺一股,親戚朋友也要弄上一股,總而言之,是四分五散的了。這其間,明的錢,都會歸到那繼承的兒子手上,暗下的錢,那就是姑爺的了。也不知道是一個什麼人,那樣有造化,既然娶得我們大小姐那樣花朵一樣的姑娘,又可以發一筆大財。”
世良聽到魯進說了孔家許多壞話,心想彼此是初交,知道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而況自己得了孔家這些好處,也不該回轉頭來,再議論人家的短處。便站起來拱了手向魯進笑道:“照說呢,我是應當請你老喝一盅的,不知道可肯賞光?”魯進道:“請你不必請我,我同你一路去看看房子罷。將來你的豆腐店開成功了,常常到鄉下找些新鮮玩意來給大小姐嘗新,那就好了。這不但你可以常得大小姐的歡喜,就是別人也會有些光沾的。走罷,我們看房子去。”
世良以爲他是說笑話,也就點着頭連連說是。魯進道:“走!你父子二人,跟我一路看房子去。”說着,他已起身向外面走着。世良父子這時一點也不便違拗,就只好跟在魯進後面,直向升官巷走了來。
這個店面子,倒是齊齊整整的,鋪門板一齊關上,半掩着一扇門,遠看裏面,卻是漆漆黑的。魯進搶上前一步,將門用勁一推,叫起來道:“人都哪裏去了?”這門開着,也沒有人管,大家走了進去,是一個店堂,由店堂這面,可以看到店堂後面,卻是一個四方的荒落院子。
院子裏,橫七豎八搭着竹竿子和粗繩子。這上面所掛的衣服,自然也就是東飄西蕩,如懸着萬國旗子一般。地下襬的雞籠子,洗衣盆,破箱架子,三腿桌子,兩腿板凳。地皮很潮溼的,許多雞鴨腳印,倒好像是一張雕花地毯。牆角上一棵矮桑樹,上面掛些破布爛片,又好像鄉下福音堂裏送給小孩子們的聖誕樹。
計春進門來,正在這裏打量時,那院子裏跑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一張鵝蛋臉,還有兩隻黑漆一般的眼珠,簡直和那孔家大小姐一模一樣。不過孔家大小姐是剪了頭髮,她卻是把頭髮左右分開,頭上梳着兩條辮子,由肩膀上直垂到胸面前來。她穿着格子布短褂短褲,光了手臂和大腿,跳着跑了出來,活潑潑的,很有趣味。
魯進迎着她問道:“菊芬!你媽在家嗎?”計春聽了這名字,心裏倒不免一動。想着:這孩子怎麼也會叫菊芬?
菊芬將手扶着一隻小辮,在臉上拂了兩下,笑着點了兩點頭。她的一雙眼珠,已經是先射到計春身上,再射到世良身上,似乎有些含羞答答的樣子,不肯說話。
魯進道:“你們家人口又少,地方又大,你爲什麼把這邊的大門打開來了?”菊芬道:“哪個要開這裏的大門,不就是你們家的人叫我們先打開門來等着的嗎?他說是有人來看房子呢。”
魯進向世良笑道:“你看我們大小姐想得周到不周到?還怕我們來了,這裏大門沒有開,先叫人來,向這裏後面住的房客,打一個招呼呢。她母親倪家嫂嫂,那是個能幹的人,靠着十個指頭,將這個二……啊!不!將這個大姑娘養活了這樣大。”他說着話時,用手摸了菊芬的辮子笑道:“這孩子多麼好呵!我要認她做乾女。”
正這樣說着,院子門裏邊走出一個五十附近的婦人,手裏拉着鞋底上的長麻線,一面走路,一面拉着。看到魯進,就把頭髮上插的一把長錐子取了下來,插在鞋底上,將麻線向錐子上一陣亂繞着,向魯進點了頭道:“二爺有工夫到我們這裏來看看。”魯進指着世良道:“這位周老闆,打算租這個店面子開豆腐店。你孃兒兩個,現在可以不嫌寂寞了。”
這個婦人,就是他說的倪大嫂子倪洪氏。她笑道:“我也聽見先前那位二爺來說了,這個周老闆,是爲了孩子讀書到省城裏來做買賣的,論起來,這可是難得的事了。”她說着話,就看到計春的臉上來,問道:“就是這一位學生嗎?”計春因爲她瞪了兩隻眼睛望着,未便置之不理,就向她彎腰鞠了一個躬。
倪洪氏笑着道:“啊喲!這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啊!”世良聽到人家誇讚他兒子,他就不由得笑了起來,向倪洪氏拱拱手道:“倪大嫂子誇獎了。”
倪洪氏道:“唉!做父母的人,忙一輩子,苦一輩子,無非是爲了兒女,大家都是一樣啊!”說着,她手上拿了鞋底拍了自己一下手心,微微地搖了兩下頭,表示着無限的嘆息的樣子。
魯進在身上取出菸捲火柴來,點了一支菸吸着,向倪洪氏世良兩人微笑着,點了兩點頭道:“要說爲兒女,你兩個人,可說都是一樣啊。周老闆!你就決定在這裏開店吧,你們兩家人口都少,又都是疼愛兒女的人,一定可以說得上來,不會有衝突的。”
世良看這店面是三開向打通,後面還有兩間套房,正好開一爿豆腐店。可是想到在鄉下和王大媽做緊鄰,惹出了許多閒言閒語;現在又和家無男子的婦人做緊鄰,也許又會生出什麼閒言閒語來。心裏如此想着,自然猶豫着不能夠答覆出來。
魯進道:“這樣好的店面子,白讓你做生意,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我們那大小姐這樣待你父子,你要辜負了她,那可是對不住人的事呀!她是個性子急的人,惹發了她的脾氣,你們仔細,她翻臉不認人。”倪洪氏搶着道:“你不要胡說。大小姐爲人很好的,年紀輕的人,哪裏能夠就沒有一點脾氣?又不是一個木頭人!”
世良道:“大嬸子也認識這位大小姐嗎?”倪洪氏聽了這話,向魯進看了一眼,然後才道:“是的……認識的。一年我也到她府上去兩回的。”她說着這話時,臉皮上有些泛着微紅,眼皮微微地下垂,簇擁着睫毛出來。看她的樣子,她雖是極力說大小姐爲人很好,卻又不願提到大小姐似的。
倪洪氏見世良向她注意着,有些難爲情,搭訕着道:“二位難得來的,我去燒一點水來給二位喝罷。”周世良想着,初次見面,怎好就受人家的招待,便拱拱手道:“你不要客氣,我們以後做鄰居,叨擾的日子還正多呢。”於是望了計春道:“我們就走吧。”計春對於這話,並沒有置可否,只是向屋子四周觀望着。
偶然和那個梳兩個辮子的女孩打了照面,自己覺得人家很美,彷彿人家也覺得自己很美。因爲她只是將眼睛向着自己看來,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人,光燦燦的,實在不是毫無意思的呢。
計春心裏既是如此想着,所以對於父親的話,卻是不曾理會得到。世良道:“我們走啊。你還等着什麼呢?”計春被父親說着,以爲自己偷着人家小姑娘,被父親知道了,紅着麪皮,掉頭就走。
也是他掉頭掉得太快一點,手一摔,在壁上碰了一下,恰是壁上有個釘頭,將手掌劃了個大口子,只管冒着紅血。菊芬看到先喲了一聲道:“手上流了血了。”倪洪氏走向前,一把將計春拉住道:“趕快擡起手來。菊芬!你去把桌上那包牙粉拿來。”計春自己將手一擡,這纔看到滿手掌都是鮮血,雖然只看見血勢來得洶涌,並不知道創口在什麼地方;但是血由手掌流到手腕,由手腕更又流到衣袖子裏面去,自己也嚇慌了,做聲不得。
在驚慌之時,這位菊芬小姑娘,已經由屋子裏取出一包牙粉,跑了過來。看到他手上鮮血淋漓,就咬着牙搖了兩搖頭。
計春雖是個鄉下孩子,然而他很聰明,書又讀得很明白,理智是情感的鑰匙,他豈能沒有兒女之情,他看到孔家大小姐那樣美麗,心裏就很愛她。然而自己心裏很明白,像這樣大戶人家的小姐,休說對她起什麼念頭,便是多看兩眼,也就有些不知進退,所以心裏覺得好看,眼裏還不敢多看。現在看菊芬的樣子,既和大小姐差不多,而且年歲又不相上下,她現時站在當面,向人露出既齊而白的牙齒來,心裏真覺可愛。假使自己在這裏和她做鄰居,她也像小菊子那樣待我好,那真會快活死人了。
他一個人如此想着,全副精神,都在別人的白牙齒上,卻不在自己的血手上。忽聽倪洪氏道:“好了!好了!這個虧可吃得不小。”這纔看到自己的手上去,卻原來她已將一包牙粉完全按在手掌上,代爲把血止住了。外面她用一條舊的白紗手絹,緊緊地紮上了兩道,這就向她又鞠了一個躬,道謝不止。
倪洪氏且不理他,向周世良點頭道:“你這孩子,很是懂禮,也許可以扶上正路的。你將來好歹是一位老太爺呢。”世良只是笑着,他不敢承認,也不願意否認。
魯進笑道:“好罷,你明天就來收拾店面,慢慢辦起來罷。爲你幫着兒子唸書,許多人素昧平生,都願意幫你的忙,都誇讚你好,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你先走罷,我在這裏還有幾句話說呢。”他既叫明瞭讓人家走,世良也不能定在店堂裏站着,就帶了計春走了。
魯進向倪洪氏道:“你看我們大小姐多大的手筆,爲了要喝豆腐漿,幫助這周家老頭子,把這屋子讓給他開豆腐店。”倪洪氏道:“你們這是甚麼意思?點來點去,點到我們這一所屋子裏來了。”
魯進道:“怎麼着,點到你們這裏來了,你有些不願意嗎?這是她的意思呀。”魯進說到這個她字,聲音特別地加重,同時卻望了倪洪氏的臉,倪洪氏靠了院子門站定,臉上的顏色就立刻沉鬱起來了。望了魯進臉上許久,才道:“她這幾個月,長得好些嗎?我很想等她下學的時候,攔着在路上看看。”
魯進道:“你不用得看了,她很好的。你每次見了她,那樣親親熱熱的,我很替你擔心。”倪洪氏道:“你替我擔心什麼?我自己認我自……”
魯進不等倪洪氏說出來,他兩隻手同時亂搖起來,因道:“假使你要像現在這樣說話,什麼我都不敢領教;你愛怎辦就怎麼辦好了。你想想看,以她現在的身份,她能夠和你親近嗎?”倪洪氏呻吟了一會子,很懊喪地道:“我並不想她和我親近呀,我就是個做鞋子的女人,看看大小姐,也不要緊呀。我想她有些明白了,若不是有些明白,爲什麼把周家父子兩個,送到我這裏來住呢?”
魯進哈哈一笑道:“你這叫夢話了。她會想到這件事上面來嗎?你快快不要存這種心思,免得將來節外生枝,爲了你這一句話,我要想法子不讓周家父子到這裏來了。”倪洪氏道:“那爲着什麼?你又想弄壞人家一場好事嗎?”
魯進道:“我怕你的嘴不緊。”倪洪氏道:“爲什麼嘴不緊?若是不緊,這十幾年來了,我怎麼沒有露出一個字來呢?”魯進道:“嘴緊不緊的話,那全在你,倘若你泄漏了什麼風聲的話,這每個月五塊錢的零用,你還要不要?這裏的房子,你還想住不想住?老實說,我今天來看房子是假,來告訴你的話是真。你千萬不要對周家父子瞎說什麼,你不替你打算,你也要替她打算。她的事情,若是大家都知道了,你想想看,她還站得住腳嗎?她那個好勝的人,恐怕她真會跳江呢。”
菊芬站在一邊,看了母親和魯進說話,似乎懂,又似乎不懂。這時魯進說到她會跳江,就扯着倪洪氏的衣服問道:“媽!他說哪個會跳江?”倪洪氏道:“說人家的,不相干。魯二爺!你由我們那邊走吧,我來關上這裏的店門。”她並不理會菊芬的問話,已經把店門關起來。
魯進穿過這個院子,由後門走出來。倪洪氏送到後門口,叫起來道:“二爺我還要和你說一句話。”魯進走得很遠了,聽她如此說,只好走了回來。倪洪氏低聲道:“你放心得了,我決不會胡說的。你說得不錯,我也應當替她打算呀。”魯進淡淡地一笑道:“你也想明白了。”他也只說這一句話就走了。
自魯進這樣一來,平白地添了倪洪氏的心事。那菊芬年紀雖小,人卻是很聰明,看到母親眉頭緊皺,和魯進說話,又是那樣隱隱約約地,心裏卻很是納悶。難道母親不願意有一家鄰居搬來不成?這可不知道她的心意何在了。
到了次日,周家父子已經來打掃房子,隨後陸陸續續也就搬來一些東西;也不過六七天的工夫,他們就搬進來了。不過世良是個鄉下人,見人就不大會說話;加上倪家母女兩個,又和鄉下王大媽家情形差不多;自己想着,不要惹些什麼是非,因此他搬進店來以後,除了到院子裏來晾曬衣服以外,卻不出那院子門。
有一個晴天,倪洪氏見計春端了一大盆水,放在院子門口,那盆裏滿滿地浸了許多布片,大一塊,小一塊,計春蹲在地上,只管低頭去洗,倪洪氏見地上的陽光,快移到他腳邊,他滿頭是汗,兀自洗着不停,便走到盆邊問道:“小兄弟!這是什麼布,你這樣趕着洗?”
計春聽了問話,立刻就起來答道:“這大的篩豆漿用的,小的是包豆乾用的。”倪洪氏道:“你家不是還有幾天開張嗎?你趕着洗做什麼?”
計春道:“伯母,你有所不知,我爹是個勤快人,無論什麼事,他都要自己趕了做。這幾天,他忙着開店,外面買東西,家裏修竈安磨子,太累了,睡着了,半夜裏在牀上哼氣。我想和他做些事,他不要我做,而且我也要溫溫一些功課,預備考學堂。他昨天就浸了一盆布在這裏,沒有工夫洗,今天出門去,看到天上好太陽,他又說:誤了這個晴天,可惜得很。我怕他會趕回來洗,所以趁他沒有回家,先洗起來。這都是新布,沒有什麼難洗,擦去了漿水就行了。”他說着,又蹲下身子,伸着兩手到水裏去只管搓洗起來。
倪洪氏聽說,將計春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道:“你這點年紀,倒知道心疼你父親受累,怪不得你父親賣苦力幫你念書了。洗衣服這不是男孩子的事,你也洗不好,我叫我們小丫頭來幫着你洗吧!菊芬!這裏來。”她如此一叫的時候,菊芬跑得摔擺着兩條辮子,跑到盆邊來。倪洪氏指着盆道:“你看這個哥哥多懂事呵!他怕他爹受累了,趁着他爹不在家,給他洗衣服呢。你能夠嗎?幫着人家洗洗罷。”菊芬將手掌心輕輕地拍着嘴,有些羞答答的樣子,倪洪氏兩手按了她的肩膀,讓她向下一蹲,笑罵道:“你這孩子做事,真不如人,越比越下去了。”
菊芬蹲着在盆邊,隨手一掏,掏了一幅布角在手,她用力一扯,恰好是由計春手上扯了過來,計春不曾留意,身子向前一栽,兩手倒按在盆底上。菊芬看到,自然是噗嗤一聲笑了。計春臊了一張通紅的臉,找了一塊小些的豆乾布,只管帶着水譁啷譁啷搓着。
倪洪氏笑道:“你這孩子又頑皮,人家是鄉下來的老實孩子,你可不許再欺侮他。你要欺侮他,我就會打你的。”菊芬笑道:“我哪裏欺侮了他,是他自己栽倒的。那個孩子!你說是不是?”計春紅了臉道:“不要緊,不要緊。”倪洪氏點點頭道:“這孩子實在好,實在好!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就好了。”
她一迭連聲地叫了幾句好,卻不料隔壁早已回來未曾出面的周世良聽到了。到了這時,他忍不住走出來說上兩句,於是一幕錯綜交互的戲劇,就在這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