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三十二回 紙上見兇音客窗陪淚 夜闌做小販雪巷驚寒

  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這樣一句話,在新人物感到腐化,或舊人物感到離奇的當兒,都靠它來解決了。像周計春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本來是不容易答覆。若說思念父親是對的吧,餘何恐向來是主張廢除家庭制度的,不合自己的主張;若說思念父親是不對的吧,剛纔自己才誇獎了他父親幾句,這頃刻之間,自己也不能自圓其說。所以匆促之間,使出了他的老着,只說一句:“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

  計春對於這句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要完全明白,就當再問餘何恐兩句。只是他正在忙於著作,不是說廢話的時候,也就不敢追問。餘何恐繼續地需要材料,自己也就繼續地供給材料。

  而餘何恐得了許多材料以後,文不加點,就去編他那三幕劇本。這個劇本,是在他腦筋裏經營了一年多的好作品,現在有了計春供給實在的材料,也就加倍的得意。到了次日晚上,他已把這本三幕劇的劇本,完全脫稿。

  計春住在這簡陋的小客店裏,在那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人影如有如無,這已經是極不好的印象。加之人靜靜地坐在這裏,卻有似臊非臊,似臭非臭的氣味,只管向鼻子裏送了進來,令人聞到,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不好受的感覺。

  餘何恐真是一個平民化的文學家,他毫不在乎,他手上託了抄寫的稿紙,口裏銜着雪茄煙,斜靠了桌子,在那裏校對,他忽然向計春道:“密斯脫周!這一段對白,你看怎麼樣。以下是父親對牧牛的兒子說的,他說:這東家太可惡了,一塊錢買五斗稻的時候,他說不忙收租,只管存放下來。現在稻賣三斗的時候,就一天來逼兩三次,他媽的!……”

  計春插嘴道:“餘先生!你是把我父親作背景嗎?”餘何恐道:“是的。”計春道:“他倒是老實,向來不罵人家父母。”餘何恐笑道:“你也太老實了。這是描寫農人的口吻,與你父親何干?”於是繼續地念着劇本道:“只過了四個月,一塊錢多賺兩鬥。越是有錢的人,越在窮人身上榨油。孩子你記着,有錢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我們千萬不能和他合作。”

  計春聽到合作兩個字,本來又想說不對。鄉下做莊稼的人,知道合作兩個字,做什麼解釋?不過他同時感想到這對白上的兩句話:“有錢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千萬不能和有錢的人合作。”這可有些研究的餘地。除了自己這半年來,都是沾了有錢人的光而外,便是餘先生他終日地想找出幾個資本家出錢,開一所模範劇場,似乎也是找有錢人合作,就以過去而論,他住的那洋房子,終日吃喝遊戲,那錢並非是由窮人身上弄來的。這話又說回來了,假如是由窮人身上弄來的,他就成了這劇本上的土豪,是在窮人身上榨油的了。那麼,無論那過去的錢,是由窮人身上來的,或者是由富人身上來的,都有不對。前者是投降資本家,後者是剝削窮人。總而言之,是個只會消耗的寄生蟲。

  在計春這般沉沉思索着窮人富人合作問題的時候,幾百里路外,他的父親周世良睡在醫院的病牀上,也沉思着這窮人富人合作的問題呢。他想着:憑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破壞了孩子們的婚姻,這個人是可恨的,但是自己病在北平,找兒子,兒子不見面,找朋友,朋友又走了。眼睜睜就要病死在小客店裏,幸得她不辭勞苦,送到這醫院裏來,而且花了許多的醫藥費。自從進醫院之日起,她每日都到醫院裏來探病一回,就在這上面說,這個人的心腸就不壞。假如是沒有她,或者我已經死了。在鄉下我受着周高才的敲詐,我曉得有錢的人,是怎樣發財起來的,我已經恨有錢的人了。到了省裏,那孔大有,掛着一塊孔善人的招牌,只是在面子上做些好事。若是得罪他,他拿出來的手段,比不善的人還要厲害,於是我不恨有錢的人,我只是怕有錢的人了。

  他正如此沉思着,房門推開了。令儀卻伸了頭進來,她沒有說話,先就笑着,然後輕輕地走到牀面前問道:“老人家!今天覺得更好些了嗎?”世良點頭道:“好多了!吃過半碗掛麪,又吃過一碗牛乳。只是我那孩子,怎麼還不見面呢?醫生說:我應當在這裏還休息一個禮拜。我可是很着急。”

  令儀頓了一頓,微笑道:“不要緊的,他實在是跟隨着學校裏全體,到綏遠旅行去了。你老人家出了醫院,他也就回來了。”世良道:“孔小姐,你雖是這樣說了好幾回,我怕總是你哄我的。不要是他有什麼岔事,已經逃走了吧?”令儀搖着頭,同時還擺着手道:“不不!我怎能夠騙你這麼大年紀的人呢?這醫院裏規矩很重的,不能帶外面的東西進來,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再請你罷。我想那小客店裏,也不是安身之所,已經給你開銷了店錢,把行李搬到貴會館去了。一切你都放心。”世良這就抱着拳頭道:“孔小姐!我何以爲報呢?”

  令儀微笑道:“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我還敢說什麼報不報呢?”她提出了這話,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口裏連說着罪過罪過,也就敷衍過去了,但是在令儀心裏,卻並不以爲得了世良的諒解,就滿足了的。

  她探完了病,且不回餘子和家,卻坐了汽車到本縣會館來。她那家裏派來的那位老賬房先生劉清泉,因爲他們的婚姻問題,糾纏在北平,始終還沒有走。這時令儀一直走到他臥室來,進門第一句話,便道:“老劉!那報館裏把我們更正的信,怎麼還不發出來?你辦事不行,我自己去交涉。”劉清泉爲了他小姐的事,也正躺在牀上出神,聽了一句喊叫,直跳起來,睜眼向令儀望着,倒發呆了。

  令儀紅着臉道:“你瞧,現在我倒找了這樣一個累,花了錢不算,還要天天到醫院裏去賠小心。”劉清泉笑道:“那是小姐做好事呀!有什麼後悔的呢?”

  令儀道:“做好事?我花幾個錢也就完了,何必天天還到醫院裏去賠小心呢?這都爲了那段新聞引起來的。報館裏給我惹起了這樣大的麻煩,怎麼不給我登更正的稿子呢?這件事我得去問問,我一定要他們更正過來。”

  她口裏說着,身子一轉,就有要走的樣子,劉清泉只得搶上前兩步,將房門攔住了,拱了兩拱手道:“別忙,別忙。小姐!我說實話,我沒有到報館裏去更正。因爲人家報上,並沒有指出我們的姓名。我們去更正,那不是拖掃帚打火,惹禍上身嗎?”

  令儀道:“我的更正,不是對社會而設,是對周家老頭子而設。只要他相信,兒子不是爲了我逼走的,就得了。”劉清泉道:“這件事好辦。你交給我,我一定可以辦妥當了。在周世良沒有出醫院以前,你還是照舊地去看他,甚至於對他還要好些。我到了時候,自然有辦法。”

  令儀皺了眉道:“我到了現在,一點主意都沒有了。你果然辦得妥當的話,我有什麼不能依你。”清泉道:“那就好了。包你無事!”

  令儀對於這位劉先生,認爲閱歷甚深,向來也就信任的。他既是說得這樣地有保障,也就不再追問。

  在過了一星期之後,世良已經出了醫院,住在會館裏了。看到寄住在會館裏的同鄉學生,喜氣洋洋地進出,就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兒子身上去。自己初到北平來的時候,到公寓裏去看兒子,公寓裏只說同朋友出去了。若是同朋友出去了,沒有一去不回來的,而況我病在醫院裏,幾乎要死去,父子之間,感情向來不錯,他何以竟置之一邊,不來看我呢?令儀說他旅行去了,這話突然而來,有些靠不住。自己還是要到公寓裏去查查。

  當他的心裏這樣活動着的時候,劉清泉已先他一着,這就到了會館裏來拜會他。一見面,老遠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闆!你好!貴恙都痊癒了?”世良怔了一怔,問道:“你是劉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還在北平。”

  劉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無需客氣,不如單刀直入就把這話說明了,且看他態度如何,然後說話。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問我爲什麼沒有走嗎?”說時,伸起手來,揭開了帽子,搔了兩搔頭髮,又笑道:“說起來,就是爲着你家令郎。”世良猛然聽到這話,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臉,做個沉吟的樣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爲了我的孩子?”

  劉清泉一點不慌忙,很從容地將帽子取下,掛在牆上,然後緩緩地在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爲了令郎,就是今天到這裏來,也是爲了令郎。”世良道:“爲了他,他在哪裏呢?”他口裏說着,手上拿了一隻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着呆了半天,沒有一個做道理處。

  劉清泉將一張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後拍着椅子靠背道:“你請坐下,有話慢慢地說。”世良看了這情形,更是有點疑惑,兩手同時去扶椅子靠背,臉望着人想坐下,卻忘了手上還拿着一隻茶杯,一疏神,那茶杯噹的一聲落到地上,砸了一個粉碎。

  劉清泉向他搖着手笑道:“周老闆!你放心,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要讓你明白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詳詳細細地對你說一說。”世良這才覺得自己太心慌了,口裏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太沒有禮貌了。”說着,連忙到外面去,找着掃帚簸箕,將碎瓷掃了開去。

  劉清泉還是將他讓着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着急。令郎雖是不在北平,卻也沒有多大問題。我們小姐,更是對他只有好意,沒有惡意。只是他自己誤會了。”他說了這樣一個話帽子,世良還是不能瞭解,只管睜了兩隻老眼去望着人。

  劉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菸捲來抽了,然後將計春和令儀兩度發生波折的經過,都實說了。最後聲明着道:“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把她一隻鑽石戒指拿走。雖然是值六七千塊錢,但是我們這位大小姐……”說着,淡笑一聲,又道:“她並不是丟不起這珍寶的人,她也並不追究,還是在她的朋友面前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追這個騙戒指的舞女去了。這事情不過是個人私事,也不曾經官,不知怎麼樣,就傳到新聞界耳朵裏去了,你看這個……”

  說時,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來的報紙,兩手遞給周世良看。那上面有一行大字題目,乃是:《摩登少年失蹤》。在大題目之下,還有兩行小題目:“既非失戀之殺,亦非因貧私逃,只爲丟了愛人的鑽石”。至原文就把這事記得很長。中間有一段說:“該生有未婚妻,爲皖籍富紳之女,生一切用途,均爲女所接濟。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在平又戀一舞女,將未婚妻所助之款,一律化諸舞女之身。近因將其未婚妻鑽石戒指一枚,戴之指上,出入舞場,以壯觀瞻。此鑽石價值約及六七千元,爲舞女所覬覦,遂於其迴腸蕩氣之餘,設計騙去。女聞而大怒,將興問罪之師,生亦自知無面目見其情人,遂不辭而別。旅館中遺下箱櫃被褥,均窮極奢華,其平日享用可知。且聞彼爲一豆腐店商人之子,年不過十七歲,有此境遇,而更如此荒唐,又更奇矣!”

  世良對於文言文,雖不十分懂,但這一段文字裏面,並沒有用什麼典故,卻十有八九可懂,兩手捧了報紙,抖顫着不定,望了劉清泉道:“什……什麼?他丟了值六七千塊錢的東西?”劉清泉笑着搖手道:“我說了,我們小姐並不追究。”

  世良道:“那麼,他是嚇跑了,不是跟着同學旅行去了!他跑到哪裏去了呢?”劉清泉皺了眉道:“就是因爲不知道,才叫失蹤了。”

  世良只管捧着那剪下來的一小幅報紙看,不覺連連地流下幾點眼淚水來,滴在那報紙上。劉清泉以爲他必定有番議論,或者追問兒子的下落。於今見他並不說什麼,只是哭下來,這叫他來報信的人,很感到窘迫無話可說。

  世良灑了一陣眼淚,將報紙放下,自在袖子籠裏,抽出一條白布手絹來揉擦了兩隻眼睛,眼眶子紅紅地就嘆了一口氣。劉清泉除了安慰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因道:“周老闆!你一定明白,我們小姐決沒有去逼他。因爲他拿了戒指去以後,彼此就不再見面了。”

  世良搖着頭道:“我不怪她,就是她要追究,也是應當的。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導兒子唸書,結果倒教出一個賊來。我怎不傷……”他說不下去了,硬了嗓子,只管哽咽着,眼淚水比上次更來得兇猛,由臉上直流到鬍子梢上,真個成了淚珠,向下滾着。他雖不哭出聲來,只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顫着,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麼程度!雖然是想用話來勸他,卻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勸他好,只好道:“周老闆!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你何必這樣?”

  世良抖擻着又流着淚道:“兒子跑了,我雖是捨不得,這還在其次。做父母的,教養兒子,實在是無意思了。”劉清泉道:“周老闆!我們上次見面,話就談得很好,有話我也不妨對你實說。我們東家,雖然只有這一個姑娘,但是他樣樣可以依她,婚姻的事情,就不能依她。因爲我們老爺只佔了一個富字,可沒有占上一個貴字。他很想靠着這姑娘招贅一個做官的姑爺進門來。姑娘和令郎談戀愛,這是他傷透了心的事情。最近他有一個電報給我,倘若她不把婚約解除,他就不要這個姑娘了。可是我們姑娘呢,她又把婚姻這件事,看得稀鬆。好像結婚離婚,卻猶如吃酒打牌一樣;隨時可以上場,隨時也就可以下場。以我看來,目前她雖然和令郎很要好,又未必能長久,倒不如這個日子早就拆散開了,倒省了將來一場波折。周老闆!川資方面,你若是短少了,錢這倒不成問題,兄弟準可以和你設法子。”

  世良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兩下手道:“多謝多謝!現在我明白了。孔小姐待我這番恩德,劉先生今天來到這裏的美意,都是極力地顧全着我。我周世良縱然不懂人事,自己的兒子,拐走了人家的東西,他畏罪潛逃,是自作自受,還有什麼話說?至於婚姻兩個字,我根本就不願意。我一個開豆腐店的人,和省城裏的首富做親家,那不成了笑話了嗎?現在我的兒子,又做出這樣沒有人格的事出來,難道還教人家大小姐婚配這樣一個蠢材不成?不過我這個小畜生,若是沒有自尋短見的話,大概還在北平。我要在北平城裏等等,和他見上一面。”

  說到這裏,就淡笑一聲道:“不瞞你說,這回我到北平,下了個有來無去的決心。我那家小豆腐店,也盤給你們老爺了。我現在就是要回省去,也是餓死的貨。所以我到了這裏,走不走,都不吃勁了。”

  劉清泉笑道:“這個你放心。敝東家很相信我的話,若是周老闆回南的話,那家鋪子,可以退回給周老闆,也不用你拿錢來贖,做一筆賬記在那裏好了。”

  世良苦笑着搖了兩搖頭道:“我這樣大年紀,還那樣去苦扒苦掙做什麼?”劉清泉見他一味地消極,絲毫沒有葬怨人的意思,更覺得這老頭子可憐,倒着實地安慰了他一頓,方纔辭去。

  到了這時,周世良如夢初醒,才明白了兒子是真正地跑了。這孩子小小的年紀,一讓人家勾引壞了,就不成器到了這般模樣。這便要他同回到省裏去,他哪裏還能吃從前那一番苦?只是更丟臉丟給鄉里人看罷了。

  他的思想這樣變化之下,就沒有把計春的情形,寫了一個字回去,倒是切切實實地回了孔大有一封信,說是計春已經離開了北平,欠下孔小姐不少的私債,他根本無面目見人,這婚姻自然是不能再談了。這不但是他的信如此寫着,劉清泉回給他東家的信,也是如此寫着。於是孔大有方面,心裏就算落下了一塊石頭。

  但是天下事總是這樣不平均的:孔大有那方面,是不必爲着姑娘發愁了,可憐周世良這方面,就更爲着兒子擔心。以前惦記兒子,不過是惦記兒子不念書,如今卻是惦記着兒子的生命,是有是無。

  他第一個時期想着兒子,到公寓裏去打聽時,公寓還是回說不知道下落;第二個時期到公寓裏去打聽時,公寓裏賬房卻找了警察,將計春行李書籍點交給世良,由世良提出物件來,折抵了房錢;到了第三個時期,他費的時間不短了,花的錢也不少了,卻是無從去找兒子的下落。他自己除了把帶來的川資花光,便是計春所遺留下來的東西,也都漸漸地變賣了。

  在他第一第二期等兒子的時候,劉清泉還不斷地來看他,便是孔小姐也寄了口信給他,說是已進學校,不能再來奉看了。

  說話之間,隆冬已到,只聽那天空裏悽慘的西北風,吹過那屋脊外的電線,嗚!嗚!嘖嘖嘖!便讓人添了無限的悽惶。他住在會館裏臨院子的一間小屋內,窗格扇上的紙,除了變作焦黃色而外,重重疊疊,補貼上了許多大小方圓的紙塊。西北風由天空裏帶來的冷氣,撲着紙窗咕咕作響。屋子裏雖然有個小白爐子,那爐子裏冒出來的火光,還帶了黃色,好像也是在那裏作最後的掙扎。爐子口上,放了一把鉛鐵水壺,壺嘴裏,若斷若續地向外冒着熱氣,壺裏頭叮鈴叮鈴的響聲,也像聽得見,也像聽不見。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爐子邊,兩手撐了大腿,托住了頭,沉沉地想着,許久許久,才昂起頭來,嘆了一口氣,然而他的頭向上昂,他臉上兩行眼淚,卻是向下落着。回頭看看一張靠牆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沓當票,將一塊破硯池蓋子把當票來壓住了。桌子底下卻放了一隻藤製的圓筐子,筐子口上繞了一條藍色板帶,筐子裏擁着一堆破舊的黑棉襖。在筐子邊下,放了一隻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燈,上面有根小銅鏈子,乃是預備提着的。

  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原來世良所有的錢,都爲了尋兒子,散傳單登廣告,花費得乾淨了。他想着:兩次破產,轉到了這個地方來,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同鄉。兒子不回頭,老死也就只好老死在北平了,但是住在這地方坐吃山空,怎樣能夠維持到永久?原來是想拉人力車,但是北平城裏的路徑不熟,而且在車廠子裏租車,還要一家鋪保,自己就辦不到,繼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當夥計,然而豆腐店掌櫃,因他是南方人,又不肯用。最多,他便想做一個賣吃食的小販。但是北平這地方當小販的,都有一種唱歌式吆喚聲。一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卻無能爲力。

  可有一件,在他每晚夜深,不能睡着安穩的時候,六街人靜,在那永巷之中,有一種很慘厲的吆喚聲送入耳鼓。這種吆喚聲送了入耳朵之後,卻在人腦裏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這種吆喚聲,字數很簡單,只是將“硬麪餑餑”四個字,每字都拖得極長,並無別的技巧,世良以先聽着,不明白這是幹什麼的,後來才聽說,這是賣一種粗糙點心的。每晚上燈出來,賣到夜深,而且這種買賣,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

  世良聽到,心裏就不免一動,他想着:假使做這種生意,或者不難,而且是在晚上出來的,縱然是碰到人,彼此不認識,也就不至於難爲情了。在他這樣地計劃定了,就專心向這條路上走。

  不久,他打聽得了餑餑作坊所在,偷偷地置備了一套賣餑餑的傢俱。這傢俱就是餑餑作坊裏一個夥計賣給他的,而且把做這種生意一點小祕訣,也就告訴他了。因爲這個夥計,他也是賣餑餑的出身,所以在世良聽了,卻是比較有益。在他這樣望着桌子下面那個舊藤筐時,他已經做了這買賣有兩個星期了。

  那件破舊襖子下面,就藏有昨晚剩下來的幾個餑餑。他望了火,出神了許久,忽然自言自語地嘆了一口氣道:“不想我一個在南方做莊稼的人,倒跑到北平來賣硬麪餑餑。”說畢,又嘆了一口氣,於是站起身來,在牀鋪底下,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來。這背心並沒有面子,也沒有鈕釦,穿在身上,用一根布帶子攔腰一捆,就算完畢了。然後把藤筐上的帶子在身上揹着,再提了那盞玻璃燈,就悄悄地到作坊裏去了。

  在這兩個星期以來,他雖繼續地賣着餑餑,但是還不曾受過多大的痛苦。今日白天出去,便是白日無光,西北風颳着,愁雲慘淡,一直向人家屋頂壓將下來。本來在北方的天氣,縱然不颳風,人在冰冷的空氣裏走着,也覺臉上其冷如割。現在遇到這樣大的風天,只吹得人身子搖搖擺擺,向前兩步,還要退後兩步,人只在衚衕裏滾着走。

  好容易掙扎着到了作坊裏,批發了百十個餑餑,又到賣窩頭的攤子上,吃了五個窩頭,兩碗紅豆小米粥,肚子飽了,全身也有些暖氣了。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馬路電燈,在寒空裏放出那慘淡的青光來,差不多的店鋪,都關上鋪門了。

  世良才聽到老手說:做這種生意的,不愁天氣壞。因爲天氣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門,或在家裏燒大煙,或在家裏打牌。到了夜深,肚子餓了,這硬麪餑餑的聲浪,一聲聲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着人來買餑餑吃。世良覺得昨天掙錢不多,今天應當加倍地工作,纔可以撈本,於是專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在這樣風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衚衕牆邊的路燈,在枯寂的生氣裏,反是白光射目。在那白光中,飄飄蕩蕩地飛起雪片來。這雪片將風一吹,簡直成了雪煙,向人身上亂撲。那猛撲的程度,向人袖子籠裏,領圈裏,都鑽了進去。便是當世良張開口來叫着硬麪餑餑的時候,雪片直衝入他的嘴裏,讓他舌頭冰涼一下。

  世良戴着一頂線織的兜頭帽子,這帽子好像一個袋,由頭上直套下來,連耳朵也在內,只有一個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在他這樣迎風走了去,口裏吆喚着的時候,那雪花卻不問人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向世良身上撲着。世良將藤筐背在右脅下,左手提了燈,右手插在背心裏,低了頭,嗓子裏發出那蒼老幹燥的吆喚聲:“硬……面……餑餑……!”

  當他竭力吆喚出來的時候,嘴裏呼出來的熱氣,立刻凍着成了白煙。在那手提的玻璃燈光裏,還可以看得出來,那隻小燈,提着略高於他的膝蓋,只看那燈下所照的黃光圈子,或左或右,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燈,是怎樣的搖擺不定了。燈是搖擺的,世良的腳步,也是走得前後踉蹌不定了。

  他走得雖是這樣地艱難,但是世良心裏,他總記着:無論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門口去繞上一個彎。他心裏這樣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兒子回到北平來了呢,他必定要到這公寓裏來的。這公寓裏賬房,已經知道我等兒子流落在北平賣餑餑了,那麼他聽到了我叫賣餑餑的聲音,必定會把這事告訴我的兒子。他若是個有人心的,能夠不來見我嗎?

  他如此計劃着,也並不感到他計劃的錯誤。照着每晚一趟的規矩,總是向那裏走去。像這天晚上的大風雪,他走得只管打晃盪,然而他還堅定了他的固有計劃,總要到那公寓前後去轉轉,總怕兒子或者回來了,自己卻失掉了相逢的機會。因之他忘記了一切的困難,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條路上走。

  當他到了那公寓衚衕裏,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風,挾了那如煙如霧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撲將來。他被這風雪襲擊得太厲害,只得更彎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減少這風勢攻擊的範圍。同時他嘴裏依然喊出那悽慘的調子:“硬麪餑餑!”他這種拼命地吆喚聲,由寂寞的空氣裏,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聽見一點回響,更讓人增加了無限的傷感。

  勉強地吆喚了幾聲,並不聽到什麼聲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喚,順了人家的牆角,慢慢地走着。這卻聽到稀里嘩啦,一陣叉麻雀牌的聲音。擡頭看時,那牆裏人家燦爛如銀的燈光,由裏面向外反射出來,這可以證明裏麪人家是一團歡喜。

  心想那裏面,必定是爐火燒得紅紅的,開水煮得熱熱的,大家在那幾百支的燈光下面說笑地鬥着牌,是多麼快樂!外面這樣大的風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這樣看起來,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我在外面賣硬麪餑餑這種滋味,怎樣也讓他們試試呢?

  他心裏如此想着,向牆角里一縮,縮在一個避風的所在,將藤筐子放了下來,向懷裏籠住了兩隻袖子,於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時。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後不久的身體,竟是不能支持這風雪的撲擊,所以他到了這裏蹲下來之後,簡直站不起來,背靠了牆,緩緩地向下坐着,不由得哼了兩聲。

  這牆角里雖然避風,但是不能夠避冷。世良雖是將兩隻手都插在皮背心裏面,但是這風雪裏面的溫度,卻是特別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世良將身體緊緊地蜷縮着,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氣不斷地襲來,周身的肌肉,於是都擁起了疙瘩,由腳到手,就篩糠似地抖着。

  本待背了餑餑筐子,起身再走,但聽到嗚嗚嗚帶着雪的風聲,又哭又氣地喊着,於是提了那盞小燈,向外照了一照,原來地面上已雪厚數寸了。自己縮回牆角來,更是抖得厲害,最後心慌意亂,人竟凍糊塗了。彷彿聽到屋子裏人說:火鍋子燒開了,吃了再接着打牌罷;又有人說,屋子裏火太大,捲起一點窗戶紙,透點新鮮空氣進來罷。以後世良便什麼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牆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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