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十九回 服敵挾郎來高宣約指 傷心連夜夢暗毀家書

  在這兩小時之間,周計春辦了一件大事,就是和全省最有名的富豪作了翁婿了。這在兩三個月以前,不但是不會存這種希望,就是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他想到了那得意之處,兩嘴角尖,只管向上翹着,眼睛可就向令儀望了,不住地耍笑。因爲岳丈家裏是那樣有錢,這位夫人,又長得是這樣的漂亮。由安慶到上海,由上海又到北平,知道有多少人想得着她,可不料歸根結底,她會嫁了我這人,賣豆腐的孩子了。

  他這樣想着出神的時候,令儀也偷眼看見了,便笑道:“喂!你別隻管笑,我還有正經的話和你說呢。訂婚我們是訂婚了,但是我們的環境,各有不同,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願意宣佈婚事,你就宣佈;我若沒有做聲,你對人不許亂說,只含混着說我是密斯孔就得了。”

  計春想着,這是什麼用意?婚事有的地方可以宣佈,有的地方又不可以宣佈,難道我們這還是半明半暗的事情嗎?可是和她剛剛訂婚的,自己決沒有這種勇氣,敢去質問她,爲什麼不能完全公開呢?於是也不作什麼表示,也不說什麼,望了令儀淡淡地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說:我不相信。

  令儀正色道:“這是真話。”她原是坐在一張矮椅子上的,這時突然站了起來,將胸脯子一挺,將那雙亮晶晶的秀眼,向計春望着。她這種眼光,似乎帶有一種威嚴,加之她把面龐繃得緊緊地,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手背,放在胸面前,看那樣子,簡直是要生氣的神氣,嚇得計春更是有話不敢說了。

  令儀將她的一隻高跟皮鞋尖在地面上連連點了許多下,然後笑扛着雙肩道:“你不要對我的話,生着什麼疑慮。我覺着,只有我們這樣開門見山地說話,纔可以痛痛快快地不會生什麼隔閡。計春!你的意思怎麼樣呢?”她既喊了計春的名字,來問怎麼樣,這讓他不能不答覆,而且不能不贊成她所說的話是對的。笑道:“自然,要彼此有什麼事在心裏,口裏就說出來,這才見得是心裏並沒有一點渣子。可是,就怕不容易辦到吧。”說着,擡起手來,摸了幾摸頭髮,好像這話裏面,卻是有點躊躇的神氣。

  令儀笑着昂了頭,作沉吟了一會的樣子,點有頭道:“我一定勉力向這條路做去,你是個老實孩子,還有什麼辦不到的嗎?”說着,就伸手摸了幾摸計春的肩膀,微笑道:“我說你老實,你要老實到底纔好哩!”說着,又在他肩上拍了兩下。計春被她摸着拍着,真不知道是酸是甜,彷彿是身上曾麻酥了一陣,於是向她笑着道:“只要你這樣地鼓勵我,我就這樣地朝前做。”

  令儀的那隻手,依然還拉住了計春的袖子,擡着眼睛皮想了一想微笑道:“你果然是個老實孩子的話,我這裏有一件事,你得替我辦上一辦。”計春笑道:“請說罷。老實人只會做老實事情,你要我耍花槍,我可不會。”

  令儀道:“當然,我也不會叫你老實人同我耍花槍。現在,我們應當去打破第一個難關,就是一路去告訴馮子云,說我們已經訂婚了。”這雖是兩句很平淡而且很實在的話,但計春聽了之後,不由得身上抖顫了一下。接着他的心房也就怦怦地亂跳起來了。他臉上泛着一陣似紅非紅,似白非白,難看的尷尬顏色。猶豫了一陣子,才道:“我們今天就去嗎?未免顯得早一點吧!”

  令儀道:“你這話,我倒有些不懂。在我們訂婚以後,馬上就應當向人家宣佈的,根本上就無所謂遲早。你怎麼說是太早了呢?”計春心想:你這人真是太難說話。你自己說的你能宣佈婚事的地方,我纔可以宣佈,現在又說訂婚以後,就應當宣佈,根本上沒有遲早。若是根據了你的話,在我不能宣佈婚事的地方,當然你也不能宣佈。我只是怕直說出來了,有些得罪了你,所以改着說:太早了一些吧。這樣說着,分明還是不敢把話肯定下來,可是你這位孔小姐,依然表示着不願意,非立刻跟了你去宣佈不可。彼此之間,這也未免太不平等了。他心裏如此沉吟的時候,口裏應當答覆的那一句話,當然是說不出來。

  令儀一隻手扶了桌子角,斜斜地靠着,將一隻腳尖,又在地上打着,卻微斜了眼珠,打量着計春的全身。計春是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坐着,這兩隻手臂扶在兩邊的扶手板上,將五個指頭,輪流地敲打着,那扶手板得得作響,十足地表示出他那心內不安,故作鎮靜的樣子來。頭是微微地低着,然而眼睛皮卻向上撩着,去偷看令儀的態度。

  她淡淡地笑了一聲,也沒有做聲。約莫沉默了有五分鐘之久,才用很和緩的聲音向他道:“你的意思,我很知道,以爲我們訂婚,這是大大的違反馮子云意思的舉動,再要到他家裏去宣佈訂了婚,那簡直是和他宣戰,彼此的感情,非破裂不可。可是你不知道,我正爲着要和你一同去見他,十足地氣他一氣,才和你這樣快地訂婚。若是你怕得罪他,不敢前去,我這番心思,不是白用了嗎?再說我們已經訂了婚了,我們兩個人關係應該密切到什麼樣子,大概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馮子云無論是你怎樣好的一個先生,他和你的關係,總不能像我和你這樣密切。到了現在,你是應當幫着我來對付他呢?還是爲了不敢得罪他,讓我永遠地憋住這一口氣呢?事實是很明顯地擺在這裏,你說罷。”

  她放爆竹似地,說了這一大串子理由,計春雖有理由去駁她,也沒有這樣的一口勇氣。只得笑道:“你雖然猜得很對,但是我另外還有一種困難。”說到這裏,半仰着臉,望了令儀,好像有一種向她求情的神氣。

  令儀將她在地面上打點的腳停止了,就向了他問道:“你有什麼困難,我倒是想不出來。”計春皺了眉道:“若是我們去對馮先生說了,不到明天,他就要寫信去告訴我父親的。”

  令儀不由得咦了一聲道:“這可奇怪了。難道我們這件事,你不打算告訴你的父親嗎?我早就打電報回去了,對家庭多麼公開,你要把這件事保守祕密不成?”計春不曾做聲,將一隻手摸了椅子扶手,只管是低了頭下去。

  令儀道:“你若是要保守祕密的話,那就是家裏已經訂了親事,要不然,像我這樣的身份,你家裏還能說一個不字嗎?設若你已經娶了親的話,那你瞞着我和你訂了婚,可是一件麻煩事。”計春見她說話這樣地厲害,就紅着臉道:“我可以起誓,我沒有娶親。”

  令儀點點頭道:“你沒有結婚,只是訂了別人家姑娘,那還好辦一點。但是你想想,我家在安徽,是什麼人家?我能和訂過婚的人再訂婚嗎?你得趕快打電報回去,把那親事退了,至於花多少錢我倒是不在乎,要不然,你要損壞了我一點點名譽,我簡直可以不要這條命了。”她說着這話,心裏的那一番憤恨不平的顏色,也就直涌到臉上來,兩面腮幫子,便緊繃得鼓了起來,兩隻眼睛望了計春,彷彿也就大了許多。

  計春極力地掙扎着,站了起來,向她道:“你這些話完全誤會,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因爲我在北平讀書,一半兒靠我父親維持,一半兒還緊靠馮子云先生維持。這樣一來,馮先生自然是不管我的事了。他寫信告訴我父親時,也不知道他信上會寫些什麼。我父親自然也是會信任他的話,再要把我的經濟來源一傢伙斷絕了,我可怎麼辦呢?”他說這話時,依然還是把兩道眉深深地皺着。

  令儀自然還是向他臉上望着,忽然噗嗤一聲笑道:“你果然爲的是這樣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你也就未免太沒有出息了。在北平讀書,要得了多少錢?充其量一千塊錢一年罷了。這一千塊錢,並不用得我另外去設法,我一個月自己節省一百塊錢給你,那就怎麼樣子用,也就夠了。”

  計春也只好笑道:“你這番好意,我是二十分地感激你。只是我五尺之軀,怎好永久地靠你來維持我的生活呢?”

  令儀一伸手,又在他臉腮上輕輕地撅了一下,笑道:“喲!你也唱這種高調啦。你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什麼五尺之軀,六尺之軀的,老實對你說,我家裏那百萬家產,你將來都可以分到幾分之幾,這一年千百塊錢的學費,又算得什麼呢?你愁的不過是這一點不是?你不用杞人憂天了,都有我啦!”說着,先把大拇指一伸,然後又挺了胸脯,自己輕輕地拍了兩下。

  計春聽到了百萬家產都可以分得幾分之幾的話,自然這也是讓他周身的血脈加了一度緊張,沸騰起來,就笑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不發愁了。”令儀道:“不發愁了,那就好辦。我們就一塊兒見馮子云去,看他今天還有什麼話說!”計春微笑着,這就不加可否了。

  令儀道:“走!我們這就去。”計春道:“你是一鼓作氣地,打算一進他的門,就讓他猛吃一驚的,可是這必定要他本人在家,那纔有趣味。若是他不在家,你跑了去撲一個空,又要掃興了。不如先打一個電話去問問罷。”令儀道:“那也好!讓茶房用了你的名義,向他家裏打一個電話問問看罷。”於是叫了茶房來,吩咐他照辦。

  茶房去了,計春心裏這就暗暗地禱告,馮子云不要在家纔好。不一會,茶房回來報告了,他以爲問的人在家,自然是好消息,遠遠地就把手一揚,大聲道:“在家啦!周先生若是要去的話,他就在家裏等着啦。要是你不打電話去,他馬上就要出門去了。”

  令儀笑着向計春點頭道:“還是你細心,先打了一個電話,去問上一問;要不然,他走了,我們卻是剛剛地去,那也就未免掃興了。”計春聽了,心中大爲懊悔之下,卻向令儀笑道:“所以我有些時候說的話,你也應當採納一二。這不是很明顯的一個見證嗎?”

  令儀也不待他再說什麼,將帽子交到他手上,挽了他一隻手臂道:“我們一塊兒走。”計春心裏想着,管他呢!我跟着她一塊兒走就是了,有了這樣有錢的老婆,要發老婆財了,不求學也沒有關係。得罪了一個先生,那又算得什麼呢?這樣一來,他的態度就比較地鎮定了些,跟着令儀上了汽車,向馮子云家來。

  在汽車上的時候,他故意笑着和令儀說話,把心裏的恐慌給忘卻了。可是那汽車一尺一尺的路靠近了馮家,他心裏撲撲地亂跳起來了。腕上也就一陣陣地向外冒着熱氣,彷彿連眼睛裏面,都有兩道火光要直冒出來,就在這時,汽車到了馮家門口了。

  令儀首先走下車,去按馮家的門鈴。大門一開,她也不問馮先生在家沒有,側着身體,就在半開的門縫裏,擠將進來了。計春只好硬着頭皮,跟了她進來。

  令儀一面向客廳裏走,一面對開門的聽差道:“剛纔我們打了電話來,同馮先生約好了,說是在家裏等着我們的。”聽差明知道主人翁是不願意這位小姐的,然而剛纔打電話來約好,那卻是真情,只好由她了。令儀的態度,今天更覺着自然,在客廳裏來回地踱着,看看壁上掛的畫,又看看對聯。計春坐在椅子上,只是低了頭。

  門一推,馮子云進來了。他看到了令儀,臉色早是紅了,苦笑着向令儀道:“孔小姐也來了。還有什麼話說嗎?”令儀笑道:“馮先生!我們言歸於好了,現在,你固然干涉不了我們,我也犯不上再和你生氣。你瞧!我們訂了婚了。”說着,就把一隻手擡了起來,豎着一個手指頭給他看,笑道:“瞧見這上面的戒指沒有?我們訂了婚了。”

  馮子云猛然地聽到了這一句話,倒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他們居然不聲不響就這樣地訂婚了。在訂婚之後,他們是未婚夫婦了;這未婚夫婦,當然有同行的可能,怪不得她說,我不能干涉她了,就微笑着道:“那很好,我倒不曾喝你們一杯喜酒。”他這話原是向令儀說的,轉着眼珠,就向計春身上看來,這可不是他的手指上,也戴着一個金戒指嗎?計春似乎也有些感覺,立刻將手縮着垂下去。人跟着站了起來,就低了頭而且垂着眼睛皮。

  馮子云臉上帶了三分冷笑的樣子,就向他道:“你讀書的成績很好,進行戀愛的成績,卻也是不錯。怎麼以前沒有聽到說這話,突然之間,你們就訂了婚了?”計春只是低了頭,沒有做聲。

  馮子云道:“你已經徵得你的家庭同意了嗎?”令儀原是遠遠地站着,這就搶上前一步站到他身邊來道:“馮先生!你也是個嶄新的人物吧?現在的婚姻,有徵求家庭同意的必要嗎?”

  馮子云笑着點頭道:“我也是如此地想着。但是計春的家庭我是知道的,與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這樣問上一問。”計春聽他如此說着,心裏就不由得極度地跳蕩着,那顆心差不多要跳到口裏來。還好,馮子云只說知道他的家庭,卻沒有說知道他家庭裏是怎麼一回事。因之那漲破了臉的紅色,復又退了下來。

  令儀道:“馮先生!你說知道他的家庭與常人不同,你且說出來,是怎麼個樣子與尋常人不同?”馮子云看看令儀的臉色,又看看計春的臉色,就微微地笑着道:“知道是知道,但是你已經和他訂了婚,應該比我知道得還詳細些,我就不必說了。二位到這裏來有什麼事,是勸我做證婚人呢?還是另有他事呢?”

  令儀這就想着,這話可難說了。難道就對他說,我是爲了來宣佈已經訂婚了嗎?便借了這個機會,帶着一點玩笑的意思道:“對了,將來少不得請馮先生和我們做個證婚人,所以今天我們訂婚之後,立刻向你來報告這個消息。你覺得我們這婚姻是很美滿的嗎?”

  馮子云點了頭微微地笑道:“那自然是很美滿的。”令儀覺得這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挽了計春一隻手臂,笑道:“我們可以走了。”計春對於令儀這種行動,當了馮子云的面,實在難堪得很。只有取下帽子,向馮子云深深地一鞠躬,隨着令儀走了。

  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恰好碰見了馮太太,她點着頭笑道:“我剛在窗戶外面聽到,你們已經訂婚了。特別快車,你們的成績,真也可以打破一切紀錄了。”令儀微笑道:“是的。這是許多人所不及料到的。”馮太太和他們說着話,一直送到大門口來,見他們二人上了汽車,而且開着汽車走了。

  馮太太靠了門框,兀自站定了望着,心想:我原來以爲孔小姐太放浪了,希望周計春不要交這樣一個朋友,結果,倒把這樣一個無闊不闊的小姐,討去做老婆了。她這樣站在大門口向前望着,馮子云也就走出來了,冷笑一聲道:“你看這不是一件笑話嗎?周老頭子犧牲一切,把兒子混到初中畢了業,掙命也似地把他送到北平來,想步步前進,造就一個人才,偏偏就遇到孔令儀這種魔鬼,他不過是我的學生,我有什麼法子能干涉他的婚姻?我看這孩子的前途,要斷送在女子手上了。”

  馮太太笑道:“他可以發老婆財了。你怎麼倒說要斷送了呢?”馮子云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爲這是好現象嗎?我知道,他在家裏已經訂了婚的,而且女孩子還很好,不料計春這孩子膽大妄爲,竟敢犯重婚罪。”

  馮太太道:“你爲什麼不說出來?”馮子云指着去路道:“你看計春這孩子,受了令儀的挾制,上上下下,好像是她一個親隨的聽差;我若是把他犯重婚的罪說了出來,我看計春這孩子,他沒有應付令儀的能力,那更要受她的挾制了。這是他們的家事,自然是讓他們家庭去解決。我雖是受了周老闆的重託,我只能管他讀書的事。我馬上寫信給周老闆,順便告訴他一聲,也就是了。”說時,他一路搖着頭,走進他的書房去。

  在他走進書房去一小時以後,也就把給周老闆的那封信寫了起來。他自己躊躇了一會,替自己着想,也當替人家着想,直沉吟了兩小時之久,才用雙掛號寄了出去。在五天以後,這封信到了安慶了。

  這個時候,周世良在安慶城裏,爲兒子奮鬥,依然在磨豆腐。心裏也正自計劃着,自己離開北平的時候,和計春曾算過一回賬,好像留給他的錢,只能維持兩三個月。這時,忽然接到馮子云先生寄來的一封掛號信,心裏這就想着,必是兒子要錢用,不敢寫信來要,只好託先生代爲催討。那麼孩子也就夠可憐的了。他雖然不大懂得文字,可是自己急於要知道這信的內容;接到信之後,就拆開來,站在豆腐架子邊來看。所幸這封信,全文都是白話,竟可以看懂十分之九,其餘不識的一分,也就可以猜出來了。那信上是:

世良老闆臺鑒:


自從你老去後,我就打算着計春搬到舍下來住的。只因爲有點小事耽誤,沒有去催他。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出了毛病。不知那位孔小姐怎麼會和計春認識了,她就代他出了錢,搬到一家公寓裏去住。


我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奇怪得了不得,要去攔阻,已經是來不及了。計春是個窮孩子,年紀又輕,哪裏經過舒服日子?受不住孔令儀把錢來引誘他,終日裏坐汽車,吃館子,看電影,一味地遊玩,什麼也不管了。


我勸計春不醒,就用師長的資格,罵了孔令儀一頓,不料她惱羞成怒,糊里糊塗,就和計春訂了婚。他們訂了婚,就是未婚夫婦了;一對未婚夫婦來往,做先生的有什麼法子可以干涉他?而且他們知道我不能干涉,今天還特意同到我家裏來,舉着訂婚戒指給我看,好像他們訂婚,倒是專爲了在我頭上來出氣,才這樣子的。我雖是十分生氣,也無可奈何!


我想,你老將兒子唸書,犧牲太大,不能和他人打比,必須要讓兒子成就一個人才,那纔不冤。至於那個孔令儀,是百萬家財人家的小姐,多少王孫公子在她身後追求;她也未必真能嫁計春,這時偶然高興,玩弄計春一下子,將來她不要計春了,她另找十個八個也不難。計春呢,可是就這樣讓她毀了。


我知道這件事很重大,但是我沒有權干涉,所以只好老老實實地寫這封信來告訴你,至於你打算怎樣辦,可以趕快寫信來,好早早地挽救,要不然,你再跑一趟北平,那是最好的了。


收到了這信,也不必着急。事情已經做出來了,急也是無益的。你慢慢想法子罷,問你好!


馮子云上


  周世良捧了這封信在手上,顛三倒四,看了好幾遍,人也呆了。有好幾個買豆乾的,手上拿了籃子,葫蘆瓢,全圍了豆腐架子,望住了他。約莫有上十分鐘之久,周世良兩手捧了那幾張信紙,不住地抖顫着。有人在身後環繞着他,他卻是不知道。

  買豆乾的都是熟主顧,就有人喊道:“周老闆!這是誰給你的信,把你都看迷了?”周世良啊喲一聲,迴轉頭來,看到許多人,倒有些慌了;一面將信紙信封,向懷裏塞了去,一面就向大家笑道:“是我們孩子的先生,由北平寫來的信。信上說着孩子在北平讀書的事情,我怎能夠不仔細看一看呢?”

  他說着話,趕快打發主顧走了。一個人走到小房裏去,將房門關上,背對了窗戶,把那信掏出,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把馮先生報告的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那樣一個老實的孩子,剛剛離開了膝下幾天,就會做出這樣反常的大事來,這怎樣辦?請馮子云勸說,馮子云是沒有那種權力;自己去跑一趟,慢說盤纏就有問題,而且豆腐店重開幾天,又上鋪門了,人家不會說我是個瘋子嗎?再說自從把倪家姑娘定做兒媳婦以後,她母女兩個人,真也像自己家裏人一樣,相待是非常之好,自己怎能夠把這話宣佈出來呢?

  於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裏,躊躇了又復躊躇,卻想不出一個妥當的辦法。忽然房門上砰地打了一陣響,菊芬在外面叫着道:“乾爹!哥哥來了信嗎?”世良趕緊將信揣了起來,開着門道:“我正要關門換衣服呢!誰說哥哥來了信?”

  菊芬撅了嘴道:“又是王家那個大腳媽媽騙了我了。她說剛纔來買豆乾的時候,看到你在念信呢。”世良笑道:“我認識不了三個大字,有信總是要找人看才放心的。我怎能夠自己看了就算事呢?”

  菊芬道:“可是我算着,他也該來信了。我還要等他的信來,給他寫回信呢。”世良皺了眉道:“好孩子!你給我照應照應買賣吧。我頭痛得要裂開來了,想睡一場覺。”

  菊芬道:“你若是不舒服,只管睡罷!我準可以和你照顧店面。”世良的心裏,這時如火焚一般,掩上了房門,自己又伸手到懷裏去掏那信。一想到菊芬在外面,又中止掏出來了。只是口裏說病,身上的病,也就真個來了。頭漲得昏昏的,實在有些坐不住,於是摸到牀上,躺了下去。

  坐着的時候,心緒本來就很亂的,現在躺了下來,心緒就更亂了。只是在牀上睜了兩隻大眼,望着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條。好在店面子裏的買賣,已經託菊芬照顧了,也不要緊,索性放大了膽,安然大睡。由下午睡到黃昏,並不將房門打開。

  秋天裏的長腳蚊子,正自厲害;趁着屋子裏漆漆黑的,成羣地向屋子裏轟了進來。周世良在牀上躺着,依然不動,半天的工夫,將扇子在暗中撲撲地拍上幾下。

  倪洪氏隨着送了一盞燈,在房門口放着,又點了一根大蚊煙,叫菊芬送了進來。她卻站在房門外問道:“周老闆!你身體怎樣子不舒服?屋子裏沉悶得很,不出來涼爽涼爽嗎?”世良一想,人家相待太好了,自己怎樣好讓人家聽着失意的消息,而且讓人家着急,於是勉強地哼着走了出來,抱就兩隻拳頭,連連地向倪洪氏拱着手道:“又要勞累你孃兒兩個。不要緊的,我不過心裏煩悶得很,好好地睡上一覺,病也就好了。”

  倪洪氏笑道:“我猜着,你又是想你的兒子吧?不是我事後埋怨你,現在也沒有三考中狀元了,你又何必把孩子天遠地遠的,送到北平去讀書?安慶有這些學堂,哪一個學堂裏不能讀書。若說在這裏讀書,讀不出好處來,難道說這城裏的學堂,都是無用的嗎?若是無用的,爲什麼又有許多人進去讀書呢?”她這一篇話,不過也是譬喻說的,可是周世良聽了,好像是她已經知道了馮子云來信這件事了。猶豫了許久,就嘆了一口氣道:“現在呢,我也很後悔的。”

  他這句話,說得有音無字,倪洪氏卻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些什麼;不過他那意思,是贊成自己的話,這卻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便又笑道:“我是房門裏頭的人,知道什麼?我的話是瞎說的,你瞧着應當怎麼樣子辦,還是怎麼樣子去辦罷。”她這樣的說了一句體貼的話,世良心裏就越發地難受了。嘆了一口氣道:“人沒有前後眼,我也高興得太過分了。”

  倪洪氏在燈光下,見他臉上的皺紋中間,透露着蒼白的顏色,便道:“周老闆!你真是病了。你就躺着罷!我去和你熬一點稀飯來吃。”世良倒不是要躺着,只是心緒太亂,連話都不願說,就摸着進房去了。在牀上躺下,心裏就那樣幻想着:這個時候,計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雙雙地住在公寓裏;當然,那銀光燦爛的電燈,照着一雙紅男綠女,在那裏笑嘻嘻地。

  他心裏如此幻想,那個幻象,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現了;只見計春穿了一身的綢衣,挽了令儀的手,在一片白玉階上,一步一步地並肩着;雖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卻是睬也不睬;自己心裏正是氣憤不過,卻見倪洪氏,哭得淚人兒似的,由身後追了上來,指着計春大罵;世良恨兒子,又心疼兒子,急得無話可說,只是亂咳嗽了一陣。

  倪洪氏到底是可憐老年人,走過來攙扶了他道:“周老闆!周老闆!你怎麼樣了?”世良擡起頭來睜眼一看,原來還是在自己臥室裏。倪洪氏和菊芬都站在屋子裏。桌上正放着兩碟菜,一瓦罐子稀飯呢。

  倪洪氏道:“周老闆!你在做夢吧?我看到你臉上,急成了滿臉的皺紋,嘴只管動,說不出話來。”世良點點頭道:“不錯的!我夢見和孩子在遊北平城裏的皇宮呢。”倪洪氏笑道:“遊皇宮是快活事呀,爲什麼夢裏只管着急呢?”世良搖了兩搖頭道:“這個我也就說不清了。”

  說時,見菊芬伸出一雙白淨的手臂,盛了一碗稀飯,放在桌上。木勺子由罐子裏舀到碗裏來,卻是一點一滴,也不曾傾潑,將一雙毛竹筷子,用掛鉤上的白布擦抹乾淨了,架了在碗上,響都不曾重響一下。再看她的臉,蘋果一般的兩腮上,配了兩個漆黑的眼珠。心想: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哪一些配不過計春呢?偏是這孩子,人大心大,又變了心了。

  倪洪氏笑道:“你吃稀飯呀!爲什麼老看了你兒媳婦?”世良笑道:“菊芬這孩子,越發能幹了。雖然兒子不在身邊,有這個孩子在眼前轉轉,我心裏就寬暢得多了。”說着這話,也就坐到桌子邊,扶起筷子來,慢慢地吃着稀飯。但是心裏已經是如火燒一般,哪裏還分得出來什麼滋味,更也不曉得什麼叫做飢餓,勉強扒了幾口,實在是無味,就放下筷子來了。

  那菊芬見世良誇獎她伶俐,更是特別討好,立刻備了一把熱手巾來,讓世良揩臉,然後幫着母親,將碗筷收拾去了。世良見她母女如此周到,越覺得兒子對於倪家這頭婚事,那是千萬拋開不得的。屋子裏無人的時候,悄悄地把那封信又從懷裏掏了出來,躺在牀上,遠遠地就着燈光,將那信再反覆地看了幾遍。不看則已,越看就越出毛病,而且又怕這信讓菊芬看到了,更會惹出是非來,因之看過了信之後,依然放到口袋裏面去。這手按了口袋,自己沉沉地想着:假使這封信,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那就是兩條人命。他這個猜想,不料又成了事實。

  不多一會,倪洪氏一路嚷了進來道:“好老頭子!你兒子,嫌貧愛富,娶了有錢的小姐,你怎麼把信隱瞞起來?你非把那信拿出來不可!我要拿了信去告你父子兩個。”說時,就伸手來搶那信。世良一把捏住,死也不放。掙扎着出了一身大汗,睜開眼來一看,又是一場夢。

  這一晚,他睡得特別早,夢也特別多。一直到雞叫了,起來磨豆腐了,才把夢來做完。次日一天,都沒有精神,只是稱病,坐在店房裏發悶。可是表面上發悶,心裏在那裏想着:兒子惹了這樣一場是非,怎麼辦呢?他坐不穩,便到街心裏站站。站了一會,心想:應當趕快想法子纔是;怎能夠這樣清閒,倒在這裏閒望?於是掉轉身向店房裏走。

  他並不曉得東西南北,一直走到竈門口來,竈門口直放着一根扁擔,一眼看到,心想該挑江水去了,到江邊看看,散散悶罷。於是拖了一根扁擔,就向江邊走來;一直走到江岸邊,下了石階,到江裏汲水。啊?原來拖的是一根光扁擔,不曾帶有水桶呢。來挑水的人,竟不曾帶得水桶,這真是一樁笑話了。還好,身邊沒有第二個人,趕快拖了扁擔,走上江岸去。

  回到家的時候,兩隻水桶放在店房中間,他的店夥小四子就問道:“老闆你去挑水,怎麼不帶着水桶呢?”世良笑道:“我沒有去挑水。今天人力氣不夠,不挑了。”但是他不挑水,帶了這根扁擔何用?卻沒有說出原由來。小四子見周老闆面上顏色不好,一歪一斜地向房裏走了去,心裏想的那句話,他就沒有法子說了。

  周世良心中恍恍惚惚地,不但是人家注意他的行動,他不知道,就是自己如何地會走進了屋子來,也不知道。於是手摸了牀沿,軟癱了身子,就賴着躺下去了。自己剛剛地閉上了眼睛,便看到孔令儀手挾了周計春在一處吃飯,一處遊公園,一處坐汽車,再要不然,就是倪洪氏和計春在一處爭吵,又鬧又哭。

  有時候明知道是夢,自己就警戒着自己:這是夢,不要理會,就醒過來。醒過來之後,倪洪氏卻又告訴他道:“你兒子在北平做的事,樁樁件件,都是真的,怎麼說是做夢呢?”世良覺得倪洪氏必然知道十之八九,但是在表面上,依然執着強硬的態度,說是並沒有那件事情。自己說得舌敝脣焦,替兒子辯護着,可是睜開眼睛來,依然還是一場夢。心裏這就想着,一夜到天亮,老是這樣做夢,神魂顛倒,非鬧出事來不可。第一道憑據,當然就是身上的這一封信,不管好歹,我非把它毀滅掉了不可。沒有了這封信,倪家大嫂子,她縱然要那樣說,也是口說無憑吧!

  他如此想着時,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將信在身上掏出,在煤油燈罩上,就點着了。那店夥小四子睡在店堂裏,醒了過來,心裏正想着,這該到磨豆腐的時刻了。矇矓着兩眼想起來,又貪睡着不肯擡身。忽然看到裏面屋子裏這一陣火光,就不由哎呀一聲,跳了起來。口裏喊道:“火!火!”這一下子把全屋裏的人都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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