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二十六回 慈念未全灰兩番破產 悲風何足懼千里尋兒

  孔大有眼裏,向來都看着窮人是樂於接受他的恩典的。現在周世良這樣乾脆地拒絕,他不但引爲奇怪,簡直引爲是一樁恥辱。瞪了大眼睛,向世良望着,面孔上自然現出一種難看的顏色。

  世良心裏一轉念頭,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何必用惡話來對答人家?便賠着笑臉向他拱手道:“孔老爺!剛纔是我的話說錯了。對不起!並非你有錢給我,我還不要,實因爲我年紀大了,兒子又不聽話,我今生報不了你的恩,我來生要變犬馬報答你。那又何必!我雖是開家小豆腐店,倒是有點名聲在外。我做的江水豆腐,無人不知;我要說是把這家店出盤,決沒有人不受的。只是那倪家母女,實在可憐,望你高擡一點兒手,讓她們還在那裏住着。我有三四天工夫,這店決計盤得出去。盤個百十塊錢,我立刻就走。在幾天以內,你可以含糊着,回個電報到北平去,讓他們別把這事鬧大了,我去了自然有辦法。孔老爺!你現在應當看得出來,我不是個壞人了吧?我說的話,一定可以算數的。”說畢,扭轉身來,就要向外走。

  孔大有對於他,雖然是很生氣,可是聽了他的話,一律出於至誠,就也覺得要把這場婚姻糾紛解決過來,還是要和他合作。他兩手捧了水菸袋,來不及抓住他,只急得口裏亂喊着道:“你回來,你回來!我還有話和你說呢。”

  世良站住了道:“你若是肯讓倪家母女不搬走,我就死心塌地地到北平去辦這件事了!你只要看到我們兩家,交情這樣好,就知道我們這兩家的親事,是拆不開來的了。我們越拆不開來,你也就越歡喜了。”

  孔大有兩手捧着水菸袋,將眼睛微微地閉了一下,做一種沉吟的樣子,然後微晃着身體道:“所以有了這種情形,我才說願意幫一幫你的忙。這樣罷,你既然是不願自得我的錢,我也不勉強自給你,但是你要出盤鋪底的話,盤給別人是盤,盤給我也是盤,你說值多少錢?一言爲定,我就給多少錢。這樣算,你沒有白用我的,你早早地動身,倒算幫了我一個忙。你看好不好?”

  世良不由得擡起手來,搔了幾搔頭髮,卻望了孔大有,出神道:“難道你做老爺的人,也開豆腐店嗎?”孔大有笑道:“我開不開豆腐店,你不必管,反正我出錢盤你鋪底就是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和我開口,你就和我賬房談談,你說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世良笑道:“是了。誰不知道你老是有名的善人呢?”

  孔大有終於是把世良說得合作了,心中大喜,就吩咐聽差,把賬房叫了進來,當面交代明白了。把倪洪氏索性叫了出來,讓她要世良一同到賬房裏去談話,自己也就回上房去了。

  倪洪氏埋怨着道:“周老闆!你這人做事,未免太糊塗了。你辛辛苦苦撐起了這一家店,爲什麼盤出去?”世良搖着頭微微地笑道:“各人的心裏,都有一部《春秋》。我來問你,你爲什麼願意躲開我父子,讓孔善人留住我呢?”倪洪氏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孃兒兩個,是沒了指望的人了。再落下去,也不過是打鞋底洗衣服過日子。要說爬起來,好比人家屋檐下的麻雀,前程有限,我何不躲開,助你父子一下?”世良笑道:“那就不用問我爲什麼盤鋪底了。我們的意思,卻是差不多。”

  兩個人一路說着,走到了賬房,還是彼此對立着,在那裏對談。倪洪氏牽牽自己的衣襟,頭一伸,嗓子裏咽下去了一口痰。正望了世良,有話要說,賬房就向他們瞪了眼,望着道:“你們的話,有完沒有完呢?若是沒有說完,回頭我再來,讓你們先談談罷。”

  世良見賬房又變了一副面孔,大概是知道這婚事不能成功的原因,本待和他計較兩句,轉念一想,這種奴才骨頭的人,和他講些什麼理?好在他主人翁的態度,今天已經改變過了,我還是看他主人三分面子,不睬他就是了。於是賠笑道:“對不起!倒把你冷淡了。”

  賬房自在身上掏出了一支菸卷在嘴裏啣着,擦火柴將煙吸着了,抱了兩隻手臂,斜靠了椅子坐着,望了世良道:“你說罷,你那鋪底,要盤多少錢?你要明白,並非敝東家想做你那貴行當。”說着,噗嗤一笑,在這一笑之中,自然地流露着那充分鄙視的樣子來。

  倪洪氏橫看了他一眼,不由得鼻裏呼呼兩聲。但是世良倒毫不介意,在賬房對面椅子上坐了,還招呼倪洪氏坐下。賬房既然問了他的話,也不再問,嘴角高啣了菸捲,卻把眼珠在眼鏡裏斜着望人。

  世良才從容地道:“你貴東家是位有名的善人,他難道還會佔我們窮人的便宜……”賬房連忙搶着道:“但是寒苦的人,也不能因爲我們東家是個善人,就亂敲竹槓。你說罷,你要多少錢?”說着,就噴出一口煙來。

  世良道:“我不是光看得起錢的人。孔老爺這樣子肯幫我的忙,我還能亂說嗎?我多了錢也不要,少了錢我又辦不動事,我和孔老爺要一百二十塊錢。”

  賬房把氣沉住了半天,然後笑起來道:“你只要一百二十塊錢,那真不算多。不過你出盤鋪底,應當看着你鋪子能值多少錢來說,不能依着你想花費多少錢來說。這個時候,我很想花個十萬八萬的,但是我這一副老骨頭,連皮帶血,也值不了一百文。你說,能憑着我心裏來想嗎?”說畢,打了一個哈哈。

  世良睜圓了眼,哼了一聲道:“你爲什麼說這種俏皮話?又不是我貪孔老爺有錢,一定要盤給他。是他自己說,願意受盤的;既是這樣說,這鋪底我不盤給他了。倪家大嫂子!我們走。有豬頭,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說着,起身就要向外面走。

  賬房看到,倒吃了一驚,立刻搶了上前,把世良衣服一把抓住。笑道:“坐下,坐下!我和你鬧着玩的。”世良扭轉頭來,望了他,還不肯站住。

  倪洪氏在一邊,就連忙打着圓場道:“周老闆!你還是坐下來慢慢地商量罷。買賣不成仁義在,那有什麼關係?”世良這才坐下來,自己也抽出旱菸袋來抽着煙,淡淡地道:“那就聽賬房先生的吩咐罷。”

  賬房道:“不是我說俏皮話,我們既然做生意,當然要談生意經。所以周老闆說是要一百二十元纔夠用的話,我就駁了一駁,其實不相干,我還要請示東家,才能做主呢。”

  世良道:“你貴東家也說了,這不是平常買賣,我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所以我越發地不敢多說。請你進去問上一聲罷。”賬房又抽了一支菸卷,這才道:“既是如此,我看給一個整數罷。”

  世良道:“我倒不計較二十塊錢。就請你同孔老爺去說妥。”賬房見他倒一口答應了,心裏很是懊悔。想着,何不只出八十元呢?於是答道:“你那店,不過是木榨水缸鐵鍋,哪裏值得了許多。我是好意,所以多出兩文,進去和東家商量,也許這個數目還辦不到,我只好是儘儘人事了。”說着,他才斯斯文文地走到上房去了。

  孔大有捧了水菸袋在那兒出神,也在想着,自己失言了。怎好對周世良說,他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呢?設若他訛我一下,開口不是八百,就是六百,我怎樣辦?不過他要是一個懂理的人,就不應該這樣說。正這樣的出着神呢,猛然一擡頭,看到了賬房,立刻就問道:“他說要多少錢?”賬房站在東家面前,沉吟了一會子,這才從容地道:“那周世良開口就要一百二十塊錢。”孔大有頭一偏,望了賬房道:“什麼?他倒只開口要這些個錢,我以爲對半還價,也要給他二三百呢?”

  賬房見東家果然不嫌多,倒是自己多了事。然而已是代出了一百元了,怎好問上一問,倒多了出來,自己卻是不好打圓場了。於是賠着笑向孔大有道:“你老是不懂這些小生意經,其實他這已經討價過分了。我看給他一百元,小便宜雖有,也不算佔他大便宜,很對得起他了。”孔大有坐在太師椅上,架着腳,搖撼了幾下,然後微笑道:“你還是不會還價錢。與其還他一百元,何如依了他的價錢,只打個八折,這樣一來,面子上很好看。其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共是九十六塊錢。又省下四塊錢了。”

  賬房這個明白,東家是這樣一番高算。便笑道:“東翁這意思,我明白了。我想周老頭子,是等着要去找兒子的,只要我們快快地答應他,有現錢拿出來,我想他也就很願意了。”孔大有一手捧了菸袋,一手拍了腿:“唉!不是圖他早早地上北平去,我爲什麼要盤他的鋪底呢?你去說罷,就是補足這四塊錢呢,我也認了。只圖他馬上就走。”說着,用手向外連揮了幾揮。

  賬房走到外面客廳裏來時,周世良心裏,已經是上七下八,思潮起落了無數次。他半彎着腰,左手肘撐了左膝蓋,用手心托住了頭,卻把右手捏緊了拳頭,在空中搖撼了幾下,表示着他的憤激態度。

  賬房來了,他才擡起頭來問道:“孔老爺怎麼樣說的?不問是多少錢,我這鋪底都算盤了。”賬房倒愣住了,以爲他未卜先知,倒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及至細察他的態度,不像是知道什麼,這才說:“價錢依了你了,打個八扣,好嗎?”

  世良昂頭想了一想,笑起來道:“這是你的算盤對了。明是依了我的價,暗裏還要更少出四塊錢,就是那樣罷,你們什麼時候交錢?我的鋪子,隨時都可以點交的。”

  賬房倒真不料他如此好說話,一時回覆不了話出來。世良向倪洪氏點着頭道:“事情完了,大嫂子!我們回去罷。”倪洪氏在一邊看到這些事,真像看了一臺戲一般。她急於回去,要問個所以然,於是二人匆匆忙忙,走回豆腐店去。

  到了店裏,世良先哈哈大笑起來,手一指道:“這塊雞骨頭,算是丟了下來了。”倪洪氏望着他出了一會神,因道:“周老闆!你要出盤這鋪底的意思,我已經懂得了。你把孩子找了回來,你打算怎麼辦?”

  世良道:“只要孩子學好,我就天天在街上拉車,也要把他撫養起來,就是這一家豆腐店,遲早也不難再開。若是兒子不肯學好,我一世的道行,都完全犧牲了。回省也好,回鄉也好,只落下一輩子的罵名,我哪裏還有臉回來?只好老死在北平了。”倪洪氏聽他說得這樣決斷,又是實情,望了他,不知道怎樣去勸解纔好。

  世良靠了店堂中一根小木柱,昂着頭望了簾外的天,微笑道:“我也是人家抖文的一句話,‘破釜沉舟’就是這一下子了。”什麼叫破釜沉舟?周世良不知道,倪洪氏更是不知道。不過常聽到人說,拼了幹一下的,好是這回,壞也是這回,這就叫破釜沉舟。換一句話說,若是幹不好的話,永遠地就算完了。倪洪氏道:“我們做鄰居一場,我的小菊芬,你也是很喜歡的。你就這樣不顧她了嗎?”世良半晌,嘆了一口氣道:“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計春能回來,自然他們還是一對小兩口子。計春不能回來,你叫我把什麼臉見你孃兒兩個?”說着,兩行眼淚,早是偷偷地爬過了他兩隻高撐的顴骨,流向嘴角來了。

  倪洪氏先是隻管望了他,後來突然地轉過身去,向自家屋子裏就跑。進得房來,掩上了房門,嗚嗚咽咽地,她就哭了起來了。菊芬有這樣大,母親過的是哪一種環境?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現在忽然地哭了起來,決不能爲的是什麼柴米油鹽小事。但是要去勸解母親罷,又想這事牽涉到自己身上來,於是站在房門口呆呆地聽着。聽得久了,覺得母親定是二十四分的傷心,先是隨着母親的哭聲,緩緩流淚,到了最後,也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倪洪氏聽到她的哭聲,由裏面跑了出來,牽住了她的手,望着她臉道:“孩子!認命罷,哭什麼呢?”菊芬聽母親的話,覺得她完全誤會自己的意思了。因道:“我不冷不餓,有母親帶着我過日子,我很好的,有什麼事要認命?”

  倪氏嘆了一口氣,牽着她到屋子裏去,同時卻掩上了門,低聲問菊芬道:“你乾爹這幾天很有心事,你少到外面房裏去罷。明後天……”說着,又嘆了一口氣。菊芬道:“明後天怎麼樣了?”倪洪氏道:“不要談了,到那個時候,你也就會知道。”

  菊芬心裏想着,怕是有什麼牽涉到自己難以爲情的事發生,那就聽了母親的話,不到前面去也好。這天在家裏悶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聽到前面店房裏,有嘈雜的人聲,小姑娘究竟忍耐不住了,便搶到前面去看,只見兩個穿長衣服的人,帶了四個穿短衣的,都站在店堂裏,和周世良講話。

  世良指着東西,那穿長衣的,就按着件數,在簿子上記着,把店堂裏東西都記完了。世良口啣了旱菸袋,靠了柱子站定,淡笑道:“諸位!不必說我這塊江水豆腐的招牌了。就是我這店裏,大大小小的東西,也值這九十六塊錢吧。”那穿長衣的人笑着,就遞了一沓鈔票給他。世良接着鈔票,拱了兩拱手道:“多謝諸位費心,將來我再報答各位罷。恭喜你們貴東家,一本萬利。”

  菊芬一看這情形不對,立刻跑到屋子裏去,問她母親,這是什麼緣故?倪洪氏想着:說是去找她哥哥,也許她是快活的;就告訴她世良是盤了店去作盤費。菊芬道:“去是容易,回來沒有店了,吃什麼?喝什麼呢?”倪洪氏道:“他有他的算盤,事情是難說啊。”菊芬鼓了嘴道:“這個樣子說,乾爹是去了,就不回來的了。”倪洪氏也沒有做聲,默然地坐在一邊。

  菊芬對於這個問題,還不曾得着解決呢。世良口啣了旱菸袋,就緩步走將進來,兩手抱了拳頭道:“倪家大嬸子,我今天晚上搭下水船走了。我和孔大老爹說妥了,這裏還是讓你孃兒兩個住,你們好好地過日子。你的心腸好,將來總有好收場的。”

  倪洪氏和世良雖不過是一對兒女親家,然而彼此做鄰居許久,有貧苦的晚景之中,都有些同病相憐。於今猛聽得要從此分別了,覺得這老頭子傾家蕩產,前途茫茫,更是作孽,所以呆望了世良,卻是做聲不得。

  世良道:“小四子這夥計,總算有心的。他聽到說我盤了店,我又要走,哭了兩晚上,我給了他幾塊錢,讓他另找生意去。大嫂子!據我看起來,人還是不認識字的好。認得字的人他心眼多,格外會出花樣,就靠不住了。”

  倪洪氏不願兜起他的牢騷,便道:“菊芬!你到街上去打四兩酒來罷,我做兩樣菜,和你乾爹餞行。”世良連連地搖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孃兒兩個,以後少我幫忙,銀錢恐怕更要緊些。我看你把替我餞行的錢,留了不用,也許可以多過兩天寬裕日子吧。事到於今,我們只有彼此原諒的分兒,還講些什麼客氣。”

  倪洪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周老闆說的也是不錯。只是你這回出門,不同平常。我不略盡人事,好像心裏十分過不去。”世良搖了兩搖頭道:“你這話不是替我說着嗎?”倪洪氏見他越說越有些慚愧,就不談了。

  世良一手摸了菊芬的頭,一手扶了旱菸袋,約莫有兩三分鐘之久,才硬着嗓子道:“孩子!這兩年,我是把你當我自己的姑娘看待。但是我想不到你計春哥哥這樣不聽話。”菊芬低了頭,咬住自己一個食指,沒有做聲。

  倪洪氏見世良兩行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便沉着臉色道:“周老闆!我不能騙你,我由我的心眼裏說出話來,設若計春真要娶孔家小姐,你就答應了罷。我這個孩子小啦,那還怕給不了人?設若你喜歡她,她總是你的乾女,將來做一門親戚走罷。”菊芬突然地插了嘴道:“將來我當尼姑去。”小姑娘說出這句話來,自然表示着她非嫁計春不可,兩位老人家,相對默然,卻無話可說了。

  最後還是世良自己脫身道:“我還要去撿東西,有話回頭再談罷。”他說着,啣了旱菸袋到店堂裏去了。

  倪洪氏也不言語,悄悄地上街去買了半瓶酒和一些魚肉。回家來安排得好了,天已昏黑。在小堂屋裏中間桌上點好了一盞煤油燈,將菜碗擺好,酒壺在爐子上煨着,這才叫菊芬去請世良來吃晚飯。

  世良看到酒飯都預備好了,如何推辭得,只說了一聲:“你孃兒兩個,何苦一定要費事呢?”也就在桌子橫頭坐下來了。

  菊芬提了酒壺,站在桌子下手,就來和世良斟酒。世良因她頭髮梳得齊而有光,布衣服穿在身上,不但是乾淨,而且沒有一點皺紋。拿酒壺的手伸了出來,雪白乾淨,站在這裏斟酒。她只是微低了頭,垂着那長而且黑的睫毛,表示她那聰明的樣子出來。

  世良心裏想着:這樣伶俐的孩子,又能吃苦,不知道我這兒子,爲什麼不要?但是心裏如此想着,臉上可不願表示出來,免得又惹起了倪洪氏傷心,於是勉強地向倪洪氏笑道:“一人不飲酒,二人不打牌,大嫂子也來喝一杯。”

  倪洪氏在隔壁小廚房裏答應着道:“周老闆!你先喝着罷。我知道你喜歡吃麪食,在這裏用雞湯煮家鄉掛麪你吃呢。”說時,她果然捧着一大碗麪出來。她笑道:“長來長往,周老闆你吃一碗這個罷。”

  世良道:“大嫂子倒還要討這樣一個口氣。”倪洪氏笑道:“可不是?二來這家鄉面,你到了北方去,恐怕不容易吃到的。”世良心想,據她這話,分明是疑心我一去不回家了,便笑道:“多蒙你的好意,我一定記着。我當你面,先乾了這杯酒。”

  倪洪氏看他如此,倒覺得自己的話,未免有些使人難堪,便搭訕着,望了牆上掀的日曆道:“今天是陽曆什麼日子?”世良望了日曆,沒有做聲。菊芬道:“今天是二十九。下月一號,乾爹可以到北平了。”倪洪氏道:“在一號那天,這個時候,你們父子相會了。”菊芬道:“乾爹你到了,就早早地給我們一封信啊!”

  周世良看看這天真爛漫的姑娘,又看看那隱憂滿面的老媽媽,心想:快快地回信給她們,這就是她們最後的指望了。可是到了下月一日,自己究竟會着了兒子沒有?也很是難說呢。他這樣沉沉地想着,眼睛依然是向那日曆望着。他沉沉地想着,呆呆地望着,幾乎是忘了一切了。

  經過若干小時,他依然向那日曆望着,日曆上不是二十九,乃是一日了。他所坐着的地方,不是安慶城內一家豆腐店的後院,乃是北平前門外一家小客店裏了。因爲他在路上就計算定了,這次到了北平,無面目去見同鄉,就不再住會館了。當下火車時,來得匆忙,來不及找託腳之所,先在小客店裏投宿了。這種舊式的小客店,大部分還保存着四五十年前的規模,陰暗的屋子裏,一張大炕,一張薄木板桌子,兩三張方凳,所多的只是一盞光力很弱的電燈,和一組賣藥公司的廣告日曆。

  世良進房之後,安頓了行李,坐在方凳上,剛要休息片刻,擡頭一看,就看到那組日曆浮面一張,很大的“一日”兩個字,印入了他的眼簾。他想着菊芬的話,這時應該和計春見面了,現時卻還住在這冷落的客店裏呢。我這個兒子,是我既做老子又做娘把他養大的,我是把他的性情猜透了,他是又勤儉,又聰明的孩子,何以會變到花花公子一樣呢?這裏面或有點特別原因,必定要見了他,問個仔細。好在他寫信回南的時候,信上曾經載明瞭通信地址,照着通信地址去尋他,總不會錯的。火車是九點鐘到站,現在應當有十點多鐘了。這個時候,他不會不在公寓裏?趁着這黑夜無人,我去找找他看,若是先去向馮子云打聽,倒顯得我們父子們不和了。這樣辦着有理,先去看看兒子行動怎麼樣。我想:兒子便是有些不好,父子當面一說,他有什麼錯處,也就改過了。

  世良如此想着,客店裏夥計送上茶水來,只倒一杯茶喝,臉也來不及洗,就出客店門來找兒子了。他是一個貧苦出身的人,凡是力量可以節省的錢,自然地就要節省下來。他在鄉下作莊稼,在城裏磨豆腐,走路當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北平城裏這樣寬平的馬路,又隨處有警察可以問路,他就拿着一張開了通信地址的紙條子,逐段地訪問着警察,向計春住的公寓裏尋找了來。

  他剛剛也只是走得兩條街,那街半空的電線,忽然噓噓怪叫,呼呼哄哄,一片響聲,半空中的飛沙卷着很大的浪頭,陣陣地向人撲了來。不但街上的行人,東倒西歪,就是店鋪屋檐下的市招和木牌,也狂舞着落到地上,原來出人不意,發起了大風了。

  世良纔出客店不遠,本來可以回去的,但是他急於要知道兒子的情形是怎麼樣,兩手抱住懷裏,低了頭,只管向前鑽,照着他固定的計劃,看到街上的警士,就取出字條,向前打聽路徑。街上的警士,他也是人,並沒有銅筋鐵骨,這樣大的風,如何站得住,也是躲避到人家屋檐下去。街心的電燈杆上,電燈雖然是亮着,經不得那就地捲起的風沙,變作了煙霧瀰漫。在半空裏,便是燈光也顯着有些昏暗了。在這樣的天氣裏面,街上的行人,決沒有什麼留戀,都只有各自回家,各事付與明天去辦了。

  世良把目前是怎樣的環境,他都忘了,還是繼續地走,遇到警士,就上前去問。警士見他在這樣大風沙的晚上,還要打聽路徑,怎能不疑心,就問他是找什麼人?世良滿肚皮煩悶,也隱不住,就把意思略告訴了人家。警士道:“你兒子既是住得有一定的地方,你明天白天去找他,也還不遲!這樣大的風,又是晚上,你一個生疏的遠來人,哪裏去亂跑,回客店去罷。”世良道:“我爲了找兒子,就是刀山也要爬過去,說什麼風。”說着,他別了警士又向前走。

  他由外城向裏城走,正是頂頭對了那刮來的西北風,他閉了眼,半蹲了身子,走兩步,又向人家屋檐下躲一躲。這風也好像是特別和他爲難,一陣緊似一陣,向他身上猛襲着。也是禍不單行,當他躲到人家屋檐下時,恰好屋檐下吹來一塊窗戶板,不歪不斜,正對了他腦袋上直落下來。世良本來就被風吹得七顛八倒,再讓東西打着,站立不住,人就倒了下去。

  這個時候,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只是那能抵抗大風的汽車,一輛一輛飛跑過去。他倒在的地方,又恰是電燈不明。便有人經過,也看他不到。可憐這個千里尋兒的老人,便靜靜地躺在人家屋檐下。然而他哪裏會知道,有輛很小的轎式汽車,嗚嗚地響着喇叭過去。車子裏面坐有一男一女,女的是皇宮舞場的舞女:陸情美。男的呢,正是他的兒子。他和她緊緊地摟抱着,帶了淺笑,坐在車廂裏。那汽車轉彎時,掀起地面上的浮土,向地上躺着的人身上,重重地蓋了來。車子上的兒子,做夢想不到他老子睡在街上,將汽車輪子敬了他父親一陣飛土;在地上躺着的老子,做夢也想不到兒子是那樣舒服,帶了美女坐汽車,由身邊過去。

  但是他終於要感謝這汽車的喇叭聲,它嗚嗚地響着,卻把世良由地上驚醒過來了。他並不因爲這塊窗戶板上,打消了他尋兒子的心思。他扶着人家的牆壁,慢慢地掙扎了起來。凝神了一會,辨清楚了方向,還是照着原來的計劃,步步走去。

  到了晚上十二點多鐘以後,他到底是把那家公寓找到了。公寓是不像普通旅館,他住的是固定的客人,這樣夜深,早閉門了。

  世良捶了許久的門,裏面有個夥計開門出來了,問道:“這樣大風還有人回來?”及至讓他進門,開了電燈細看,見世良穿了破舊的布衣,滿臉滿身是土,便瞪了眼問道:“找什麼人?”

  世良道:“你們這裏住了一個周計春嗎?”夥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世良想了一想,看看自己的衣服,便道:“我是他家裏人,由南方來的。”夥計笑道:“借錢也看時候,半夜三更,是借錢的時候嗎?他出去了。”

  世良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在這裏等等他罷。”說着話,賬房也出來了。他道:“不行!我們不知道你的來歷,半夜三更,不能胡亂留下人,你回去罷。明天白天來找他也不遲。”

  世良聽得四處靜悄悄地,看這情形,料着公寓裏是不肯留下的。拱拱手,便道:“我是周計春的父親,千里迢迢,特意來尋他的。今晚剛下火車,我住在前門外小客店裏,你看我迎了這樣大的風,前來尋他,我是怎樣地要緊。諸位!你們忍心不讓我見一見嗎?”夥計望了他道:“這裏頭更有可疑了。剛纔你說是家裏人,怎麼現在又變成了他的老子了呢?”

  世良道:“這些你們不必管,讓他當面來認我一認,事情就明白了。”賬房點頭道:“你說得是。他若是在家,我們不樂得讓他出來見見,事情就解決了嗎?就因爲他不在家,我們纔不敢留你呀。我也老實告訴你罷,他在我們這裏住,是掛一個名,總是整晚不回來的。你在這裏等着,我們都要睡覺,哪裏安插你?你帶了行李呢,我們還可以把你當客人,開一間屋子讓你睡。這年頭,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吃客寓飯,處處受着公安局干涉的,能隨便地在半夜裏留下一個孤單客人嗎?老人家!我和你找一輛洋車,把你送回客店去,你明日來好了。”

  世良是個懂事的人,人家這樣地說了,怎樣好一定賴在這裏,便道:“那也好!請你帶我到兒子房門外看看,我就走了。”賬房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樣子,爲了早早送他走去起見,只得親自帶了他到計春房外,把電燈扭開,讓他在窗戶外看着。

  世良在窗戶眼裏向裏面張望時,牀上是綠綢的被,繡花枕,玻璃書櫥疊着書本,衣架上掛了幾件西服,樣樣東西精緻極了,簡直沒有一樣是原來的東西。因問道:“這是他的屋子嗎?”賬房指着房門柱上一張名片道:“你不看看,這不是周計春的名片嗎?”世良一看果然不錯,只得望着房門嘆了一口氣,垂着頭走了出去。

  當他走到大門口時,那風在半空裏,又是嗚嗚噓噓,發出那慘厲的聲音。他在那失望之餘,這就越發地難過了。那賬房倒是肯破鈔,已經僱好了一輛車子,在門外等着,不問他同意與否,將他扶上車去。世良正要坐下,只聽得後面夥計說:“來了來了!”他以爲是計春回來了,又跳下人力車來。喜劇或悲劇的開展,也似乎在這一剎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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