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遇合,不少是偶然的,但也不能隨處都是偶然的。世良找不到他的兒子,要離開公寓,而計春卻回公寓來了,這事情未免又近乎偶然。但是世良滿懷熱望,指望會着兒子,卻不以爲這是不可能的。
眼見一輛汽車,開到了公寓門口來停住,立刻迎了上前,看是兒子不是?汽車門開了,卻走出一個有鬍子的人。世良本待要說話,卻猛然地向後縮了回去。
那老人見公寓門開着,他又站在公寓門口,以爲他是公寓裏的人,便問道:“這樣大的風,吳小姐還要回去嗎?”世良道:“什麼吳小姐,我不知道。”老人道:“是在這裏做客的吳小姐。”
世良這且不答那人的話,迴轉頭,看到公寓裏夥計,便問道:“朋友!你說公寓裏,晚上不能留人,怎麼可以留小姐呢?”夥計道:“你不見有汽車來接嗎。”
世良道:“設若沒有汽車來接,也就不讓走了吧?你們這種做公寓生意的人……”那賬房搶出來,只管拱手,賠着不是,笑道:“老人家!你回去罷。明天周先生回來了,我告訴他,讓他等你好了。”世良心想,孩子們住在這種公寓裏,便算是沒有孔令儀來勾引他,也會跟着別人學壞了。便垂頭無語地坐上了人力車,讓車子拉了回小客店去。但是他一路迎風走來,過於興奮了,當時滿懷希望見着兒子,可以知道實情。所以雖有什麼痛苦,都不感覺。現在失望回去了,痛苦的身體,加上消極的精神,人在人力車子上,竟是昏暈過去了。
那車伕在呼呼的風聲中,拉了他向前走,並不知道車上的人是怎樣一種情形,及至將車子拉到利達小店以後,放下了車把,世良不曾預備着,卻向下一栽。還是那車伕未曾走開,立刻搶了上前,兩手將他抱住,連連地問道:“老先生!你怎麼了?”世良被他扶住站定,才把眼睛睜了開來,因道:“哦!原來到了。”
車伕已經是得着公寓賬房的車錢了,絕對不敢要雙份,拉着車子就跑了。世良將小店門叫開了,摸索走進房去,展開了被褥,什麼也來不及管,就躺下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色還是剛亮,那客店裏夥計,就推着門搶了進來,見世良將被擁着頭睡。便遠遠地站定,先查看了一遍,然後走近兩步,向他道:“這位客人,你身體有些不好嗎?”世良猛然聽得叫喊聲,睜開眼來,不曾答應,先哼了一聲,然後點了兩點頭道:“昨天晚上出門去,讓風吹着受了涼,中了感冒了。”夥計見他開口說了話,才把膽子放大了,於是向前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又摸摸他的手心,點着頭道:“倒是中了感冒,我去和掌櫃的說一聲兒。”說着,他轉身就走了。
果然,不多會兒,一個戴舊式夾鼻眼鏡的老人,走了過來了。他將眼鏡撐起,頂在額頂上,長夾袍上,套了一件大歪襟背心,手扶了旱菸袋啣在嘴裏,煙桿上吊着一個黑的煙荷包,晃裏晃盪地走了進來。看那樣子,和這家客店一般,還保留不少的古風。
他不等世良問着,先就說:“這位客人!我是這裏掌櫃的。我瞧你這樣子,感冒還是受得不輕。你在北平有什麼人?你告訴我,我去代你通知個信兒,也好讓人來瞧瞧你。”世良兩手撐住炕蓆,打算擡起頭來,卻又搖了兩搖頭,哼着道:“我腦袋暈得很,擡不起來了。”說着,還是躺下,手抖顫着,扯起衣服來,在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條,交給那人道:“這上面開的地方,是我兒子的住所。你派人去叫了他來,他會安頓我的。你放心,我決不能死在你寶號裏。”又用手指指墊褥道:“這下面有錢,請你掏着給我。”
那掌櫃的果然依了他的話,將被褥下面一把毛錢票和鈔票,一齊拿來,塞到他手上。他兩手顫巍巍地,理出一元鈔票,交給掌櫃的道:“請你把這個作去人的車錢,回來越快越好。我等着要和我兒子見面呢。”
掌櫃的聽說他有兒子在北平,心裏就落下了一塊石頭。便道:“只要有地址,我們就好替你找。你不要點熱水嗎?”世良睡在枕上點了兩點頭,這掌櫃的出去,一面派人去替他找兒子,一面叫人和他送茶水。心想只要他兒子來了,說一聲店家不錯,早早將這病人搬走,也就完了。
世良睡在那黑暗屋子大炕上,平生不曉得什麼叫做寂寞,這就有些感觸了。這房門掩着,在外面反扣了,爲的是怕風來吹開。然而咯吱咯吱地,門和窗戶還一同響着。那窗戶紙眼裏,射進一絲涼風來,在枕上受到,只覺涼入肺腑。那窗戶紙上,始終是帶着魚肚色,並不見到一些陽光。再看看這屋子,除了睡的這張大炕,有炕蓆蒙着,分不出什麼新舊來。其餘更是桌椅的黝黑色,牆壁上報紙的焦黃色,牆粉上的淡灰色,這都透顯着這環境的衰落起來;尤其是上面糊的頂棚,垂掛着許多碎紙片,老鼠餓着在上面跑來跑去,撲撲作響。
世良靜悄悄地睡在這炕上,處處都感到苦悶。在苦悶的當中,也只有盼望着兒子,早早地前來見面。不想等待的結果,卻是那掌櫃的皺着眉毛進來了。他迎着世良的面,輕輕問道:“這位客人!你那位少爺,昨晚上出去的,還沒有回來呢。北平還有別的什麼人嗎?我再替你去找找。我瞧你這病來得很猛,可是耽誤不得。依着我說,你還是再找一個人來瞧瞧罷!”
世良依着他心裏,總想在沒有和兒子見面以前,不知兒子的情形如何,暫且以不和馮子云見面爲妙。然而除了馮子云,又沒有第三個人是熟識的。他聽了掌櫃的話,心裏頭默唸了一會,然後就向他道:“還是等我兒子來罷。北平城裏還有一兩個朋友,在交情上還夠不上去找人家,我也就只好不說了,就是硬去找人家,恐怕人家也不會來,那豈不讓人加倍地失望。”
掌櫃的道:“你這話不是那樣說。不管人家來不來,我們替你把信送到了。來與不來,我們總算盡了一番心。若是壓根兒就不給人家送信去,將來你的朋友知道了,可要說我們不會做買賣。你何必不告訴我們?你怕出車錢嗎?這回我派人和你白跑,不要你出車錢了。”
世良哼着道:“掌櫃的!你說得對。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你再等半天,我就有辦法了。”這掌櫃的見他死也不肯說,一味地苦逼他,也是無益,只好嘆着氣走了。
可是不到一小時,那掌櫃又進房來,向世良皺了眉道:“剛纔我向你們少爺住的公寓裏,通了一個電話,他還是不曾回來。你乾耗着,那可不是辦法。”
世良心裏既急於要看兒子,又不曉得這害的是什麼病。孤孤單單地在這小客店裏睡着,過一小時,猶如過了一個長年。睜着雙眼,只管看頂棚上垂下的紙。那樣飄飄蕩蕩,腦筋裏可同時幻想着。那片紙像只狗,那片紙像個妖怪,還有那片紙,像兒子計春。但只管把這無聊的幻想,來安慰自己,及至不作幻想了,就更顯着無聊。
這時掌櫃的又進來了,他就轉了個念頭,自己兒子不好,馮子云是完全知道的,就是父子見面了,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人家幫忙,何必瞞着他呢?於是向掌櫃的道:“我有是有個同鄉朋友,倒不必去找他,只和他通個電話,問問他可知道我兒子的所在,若是他能把我兒子找來,也就用不着把他請來了。”
掌櫃的笑道:“有這話你怎麼不早說呢?你這朋友,既然家裏頭有電話,一定是情形很好的。你快說,他是幹什麼的?我馬上就去給他通個電話。”
世良由被中伸出一隻手來,指着掌櫃的道:“電話你只管打,你只能說我找不着兒子,請他告訴我一個地方。千萬不能說我病了。”掌櫃的聽他這個條件,越發是有些疑心,表面上也就答應了,照他的話辦。
世良於是把馮子云住的所在和電話號碼,一齊告訴了他,還許了他,兒子來了,一定多給夥計們的小費。掌櫃的對於這件事,自然是挑有辮子的抓,立刻向馮子云家通了一個電話,報告周世良的病狀。
不料這個電話打去以後,卻令他更是失望。原來那邊回的電話,卻說馮先生到南京開教育聯合會去了,太太也跟着去了。家裏就剩有幾個聽差看守門戶,有話等先生回來再說;再問問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就說兩個月以後纔回來。
掌櫃的哭喪着臉,走到屋子裏去,向炕上的人拱拱手道:“客人!這可不巧,這位馮先生已經走了,要兩個月纔回來呢。你還有什麼朋友?我再和你去找找。要不然……你是千里迢迢來尋兒子的,我們開客店……客人……”
世良聽他說話吞吞吐吐地,便由被裏伸出兩隻手,抱着拳頭連拱了幾下道:“掌櫃的!你放心,我這是感冒,不會死的,就是要死的話,你臨時也可以把我拖到大門外去。我那兒子,到了今天晚上,還能夠不回公寓嗎?回頭再和他通一個電話,他聽說我害了病,還能夠不管嗎?”
掌櫃的想着,他這話總是有理的。兒子聽了老子害病,能夠不理會嗎?而況老子是爲了尋兒子來的。爲了尋兒子害病的,慢說是兒子,就是一個朋友,聽了這話,也應當來看看吧?他自己設想,替自己轉彎,也就寬解過來了,於是坐到櫃房裏去靜等那看老子的兒子前來。
店裏的人尚是如此着急,那本身害病的老子,就更可想見了。這窗外的風沙,不曾息滅下去;紙窗上依然是魚肚色,看不見一點陽光,自然也就看不出來是什麼時候。閉着眼睛默一會神,又睜開眼睛看看。時而風吹門戶響,疑是兒子來了,時而聽到牆外面有人說話,也疑心是兒子來了。他雖然是靜靜地躺在牀上,可是他那一顆心,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要忙碌,時時刻刻都在那裏等着兒子。
他由安慶到北平來,在輪船上,捨不得那統艙買鋪位的錢,坐在艙外的艙舷上,江風吹着,這就讓他夠可憐的了。上了津浦火車,偏偏是三等車上,擠得人放腳的地方都沒有,兩宿不曾睡覺。及至到了北平,一點東西也不曾吃,就在大風裏面跑了大半夜。一個年過五十的人,如何能受這種辛苦?所幸他體子強健,所以昨晚上還掙扎着坐了人力車子回到小客店來了,但是今天等了一天的兒子,心裏焦急異常,內外夾攻,把他這病體,逼迫得越發地沉重。
到了下午,溫度加高,頭上好像束上了一道銅箍,又緊又重,哪裏擡得起來,全身筋骨痠痛,自己是直着身體不好,縮着身體也不好,眼睛閉上,卻不能安然睡覺。
但這是初期的形勢,到了後來,也就昏迷過去了。可是這個時候,他那可愛的兒子,已經發現在面前。時而看到計春在山上放牛,時而看到計春在豆腐店後面房裏讀書,時而看到計春陪了自己遊故宮。
兒子倒是看得到,只是像演電影一般,事實過去得很快,令人頭暈目眩,捉摸不定。因爲這樣變遷太快,嚇得世良不敢再看。原來是他的病症和思想錯綜在一起,就反映出這一個段落一個段落的斷夢來。
不過他的眼睛,又有些不受他的支配,睜開了一會,就要閉上,閉上之後,他又做夢了。他的身子,幾乎是成了天上的月亮,轉過來,看到某個地方風濤洶涌;轉過去,看到某個地方人山人海,再回過來,又看到某個地方鼓樂喧天。總而言之,他是在最繁雜的地方,做最忙碌的過客。不必身上有什麼病苦,就是這千頭萬緒的幻夢,把他這個千里孤客,也攪擾得可以了。
那外面店房裏的掌櫃,見他昏昏沉沉睡着,哪裏知道他這樣忙於做夢。悄悄地走到屋子裏來,偷看了兩三回,見他睡在那裏,還呼吸得胸脯上下起落,料是活人。叫了兩聲,他只糊里糊塗答應着。
這一下子,掌櫃的真急了,不得已,還是向計春住的公寓去電話。可是那邊所答覆的,好像是一種刻板文章,總是還沒有回來呀五個字。到了最後,他心裏想着,恐怕這是那公寓裏搗鬼的,哪裏能夠整天整夜地不回來。說不得了,自己就坐了加快的人力車子,直奔到那公寓裏去。
他照着同行的資格,先會晤了這裏的賬房,把實在情形說了,因道:“這位客人,病得很重。若是死在我店裏,我不但要擔上一副很大的責任,而且還找不着人收屍呢。”
公寓裏賬房聽他如此說了,才告訴他,計春實在沒有回來,不過昨天晚上有個皇宮舞場的舞女陸情美,邀他坐汽車走了。若是找着了這個舞女,也許可以打聽得他的下落出來,但是這個時候,舞女也不會到舞場裏去,你熬到晚上再說罷,若是在晚上以前,他回公寓裏了,必定將這個人送到貴店來。
掌櫃的聽了這話,總算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心裏又怕客店裏這位客人變了症候了,急急忙忙,又跑回店裏來。進門以後,別事不說,見了夥計,就問屋子裏那個病人現在怎麼樣了?
夥計說:“掌櫃!你得想法子,那個人我看病勢不輕。而且老說找兒子,兒子又不來;找朋友呢,朋友又到南京去了。這裏面多少有點彆扭,還是趁早報警察的好。”掌櫃道:“這也有理。我先去瞧瞧這個人。”說着,就放輕了腳,走向大炕屋子裏來。
這屋子裏,現在更昏黑了。因爲大風之後,電線壞了不少,電燈又沒有來火。夥計卻找了大半截洋蠟燭,黏着站在一隻茶杯底上。偏是這隻茶杯翻了過來,放在世良的頭邊,好像是死人頭邊的一枝燭,未免有點陰慘。
看看世良那顴骨高撐的臉上,倒紅着兩個暈子,掌櫃疑心這是俗說迴光返照的一種現象。有了這種現象,這個人的生命,那時間也就很有限了。他越是向那可疑的事情上去想着,這事情就越發地可疑。他再看看世良兩隻眼睛向上睜着,他竟有些害怕,不敢移步上前了。
世良見他進來,點了點頭,慢慢地道:“掌櫃的!你找着我的兒子了嗎?”掌櫃道:“瞎!我又跑了一趟,他還是沒有回去。我知道是什麼緣故呢?”
世良將眼睛望了窗戶外道:“計春!我的孩子,你到哪裏去了?你爸爸要死了,你不來見上一面嗎?”說話時,他眼角上兩行眼淚,斜着流了下來。
掌櫃的看到這個樣子,心裏也覺慘然,就向他道:“不要緊的,你不過是受了感冒罷了。你兒子也許有點特別的事情,把身子牽扯住了。在今天晚上,我必定把他找了來。只是你這病雖不要緊,也拖不得;你還是信西醫呢?還是信中醫呢?我去替你找個大夫來瞧瞧罷。”
世良沉思了一會,才慢慢地道:“我倒是不怕死,但是若要連累了你寶號,我也不過意。那麼,就請你給我找一位中醫來瞧瞧罷。”
掌櫃的不明白他害的是什麼病,自然是急於要找個大夫來診斷一下。當時就依着他的話,連夜找醫生去了。
世良躺在牀上,依然還是不斷地喊叫着計春。他是這樣的喊叫兒子,兒子卻和他一樣,也躺在牀上在那裏低低地喊叫。不過他喊叫的,不是父親,卻叫着好姐姐!好姐姐!你來嘗一口罷。
在他喊叫的時候,有個女人在玫瑰色的燈光下,迴轉頭來,向他盈盈一笑。這個女人便是計春爲她迷惑住的陸情美。她靠住了梳妝檯,一手斜扶了檯面,一手撫摸着鬢髮,斜了眼睛,瞅着牀上。這一張金晃晃的銅牀,垂了雪絲般的帳子,在綠色的錦被上,放了軟枕頭,讓計春橫着。牀中間,放了一隻長方形的銀質托盤,盤子裏有盞玻璃罩香油燈,光如豆大,在燈旁邊隨配了一些小盒子細籤子之類。
計春兩隻眼望了那鬼火似的燈,陳子布卻坐在腿彎牀沿邊。他向情美笑道:“你怎麼不替小周燒一口?”情美笑道:“我雖抽這個東西,完全因爲總是熬夜,提提精神用的。現在我上了癮,非常之懊悔,只好極力忍耐住了,不讓這癮再向上加。小周這年輕輕的人兒,偏喜歡這個好玩意兒,我不贊成。”
計春跳了起來,拍着手笑道:“你也太過慮了。難道抽兩口好玩,就會弄上癮來嗎?”情美擡起手臂來,看了看手錶,笑道:“你無非是要女人陪你玩玩,我就陪你玩玩得了。論到玩,無論做什麼也可以,何必一定要抽大煙。現在時間還早,我們打四圈牌,再到舞場還不遲。”
陳子布笑道:“三差一,怎麼辦?”情美將嘴向計春一努道:“他不是喜歡老九嗎?打電話把老九叫來就是了。男女交朋友,大家說得來就好,我決不吃醋。小周!你只管和她要好,那沒有關係。”陳子布笑道:“陸小姐真是開通,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情美道:“我說得出來,這才見得我心裏頭一點作用沒有呢。老實說罷,男女都是一樣,男子不能有一個女子,心裏就滿足了,女子也就不能因爲有一個男子,就算夠了。現時我在這屋子裏陪着你們說笑,好像我同小周十分要好,可是我背過臉去,和別人也是一樣要好的。我不說,你們不能不知道吧?”計春笑道:“我可不那樣想。你別冤枉好人。”
情美笑道:“好人?這個年頭,哪裏有哇!小周!你說句心眼裏的話,你是不是喜歡老九?”計春笑道:“這是哪裏說起?我和她跳舞,還是你介紹的。”
情美道:“以前就算你沒有什麼意思吧!在我介紹以後,你能說絲毫都不動心嗎?你說實話,我就打電話把她找來。你要裝假道學,我就不管。”計春笑道:“請她來打四圈,那也好。”
情美笑道:“我說是猜中了你的心眼兒不是?”說着,她就笑着向外面叫道:“陳媽!你打電話把唐小曼小姐請來,說周先生要打牌,現時三差一呢。”
計春聽說,只是笑,並沒有做聲。他暗地裏卻伸手到口袋裏去摸摸,還有多少錢。這是前日向令儀撒謊要的錢,說是要買些參考書,還做兩件樸實些的衣服,於是向令儀要了一百元鈔票,揣在身上來散花。這兩天和情美混在一處,都花的是這筆錢。現在情美用電話去召小曼來打牌,這正是自己所樂意的事。因爲小曼生得嬌小玲瓏,還只十六歲,在年歲一方面看來,實在覺得是小曼比情美更有趣。她既是來打牌,決沒有不奉陪之理。所以事先伸手到衣袋裏去摸摸,還有多少本錢。
自己揣度了一下,約莫有三十元左右,若是打小牌,這錢也就夠了,於是笑着站起來牽了兩牽衣襟,點着頭道:“老陳!我的牌是新學的。真打,我可不行,你得讓我的張子。”子布正是揹着臉對了情美的,就向他了兩眼睛道:“那可不行。下棋可以讓子,打牌不能讓張。難道說我們還做兩個人的轎子來擡陸小姐嗎?”說着,又連連了兩下眼睛。
計春心裏可就想着,陳子布這個人總算講交情的,處處維護着我,處處又顧全着我的面子。年輕的朋友,有這個樣子,總是不容易的了。同時,情美也就斜着眼睛,向計春瞟了一下道:“你這人老實又老實得可憐,調皮又調皮得可憐。我們是打牌消遣時候的事,誰贏誰輸,都沒有關係,讓張不讓張,還成什麼問題?”
計春卻不料自己所說的一句玩話,卻會引着人家這樣瞧不起。人家說舞女是唯利是圖的,那也就不見得,於是紅着臉道:“我並不是說錢不錢的問題,乃是說的牌,打得太壞,若是四圈牌,永不開和,這也未免丟人。陸小姐!你相信我是怕輸掉十塊八塊錢的人嗎?”情美笑道:“那何至於!”
這時,陳子布轉着站到計春身後去了,就不由得笑着聳了兩聳肩膀,又和情美丟了一個眼色。情美的烏眼珠子在眼睛眶子轉了一轉,似乎是向子布打個招呼,說是知道了。
計春雖是沒有看到他二人的動作,心裏卻是十分後悔。他想着:人家舞女把銀錢都看得那樣地淡泊,自己還不曾打牌就先聲明着叫同場人讓張越是顯得自己小器,然而這句話已經說出去了,自己想要挽回,也是來不及。搭訕着只好去把話匣子開了,放上跳舞的音樂片子,一個人在屋子角落裏,七歪八倒地跳起舞來。
不多一會,只聽院子裏高跟皮鞋得得作響,表示着那個人歡愉而來的情形。接着房門扯開,唐小曼笑着跳了進來,嚷道:“你們真高興!這個時候,還要搶忙打四圈牌。”情美笑道:“你說我們高興,爲什麼打了電話去,你就很快地跑了來呢!”
小曼笑着,並不加辯駁,跳着走到計春面前去,將背對了他,反過手去道:“勞駕勞駕!”她身上穿了桃紅色的綢旗袍,上身穿了一件雪白的絨繩短外衣,那蓬鬆的燙髮上,也是斜斜地戴了一頂白絨繩帽子。看她兩頰紅紅的,越顯得天真可愛。這也不必她說什麼了,就伸手代她把絨繩外衣脫了下來。
情美笑道:“小周!你瞧,怎麼樣?你不是歡喜老九嗎?這很明顯的證明了吧!”小曼握了計春的手道:“你揹着我說了我一些什麼?那不成,你說了我,你得說了出來。”說着,撅了嘴巴。
陳子布笑道:“你這對歡喜冤家,到了一處就要鬧,不在一處又要想。來來來!打牌罷。”他口裏如此說着,兩隻手扶了桌子沿,就有個要擡桌子的樣子。
小曼笑道:“來了就打嗎?我可沒有帶錢。”計春急於要表白他並不小器起見,立刻就答應着道:“沒有帶本錢嗎?這有什麼問題,我這裏先墊付。”情美笑道:“我說你們的感情不錯吧!”小曼聽說,就向計春瞅了一眼,於是他在這樣打情罵俏的聲中,打起牌來了。
將四圈牌打完,已是十一點多鐘了。偏偏是計春和小曼兩個同輸,計春除會了自己所輸的款子而外,又替小曼付了賬。情美收錢的時候,倒說了一聲,還要給錢嗎?也並不十分地謙遜,將計春交付的十幾塊錢一齊收了。
計春將金錶掏出來看了看,便道:“二位小姐該到舞場去。我有一天一晚沒回公寓,也該去看看了。”小曼瞅着他道:“你好意思不陪情美姐去繞個彎兒嗎?”
情美抿嘴微笑了一笑,然後拍了小曼的肩膀道:“要人家打牌,一個電話就把人家叫來了,上跳舞場就不奉陪。”計春笑道:“我本來是要回公寓去看看的,既然兩位小姐這樣說着,我就明天回去罷。”
情美坐在椅子上,斜靠了椅背,頭不動,只把眼珠斜轉着,向他道:“並不是有誰留着你,要你明天回去。可是孔小姐還沒有嫁過來呢,你就這樣地怕她嗎?”計春什麼也不能說,只是笑着。
子布笑道:“還不是交情好到了十二分,是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走罷走罷!”計春估計着身上的鈔票,總還有二十元,說不得了,花了再說。明天見了令儀再撒謊罷。他有了這樣一個預備撒謊的念頭,心裏所認爲不能解決的問題,立刻就解決了,於是隨着三個男女朋友,又到了皇宮舞場。
在舞場裏,眼睛所看到的是紅綠色電光,耳朵所聽到的是熱鬧的音樂,口舌所嚐到的是燻人的香檳,加之身體所接觸的是美麗的女人,無論怎樣的能人可以五官並用,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也決不能想到其他的什麼事情上去。計春在這時,不記得他客居的公寓,也不記得給錢他花的孔小姐,更做夢也不會想到前門外那絕對和他無關的利達小店。
在三點多鐘的時候,舞客漸漸少了,淺紫色的電燈光裏,奏着華爾茲的音樂。計春手摟住了情美的細腰,提着腳尖,似乎有些軟綿綿了。倦着雙眼,向懷裏情美的臉上看去,低聲道:“我們回去罷。”情美也眯着眼睛,抿嘴微笑,也就略略地點了兩點頭:“我們回去罷!”
這五個字是多麼令人陶醉!可是另一個地方,一張大炕上,卷着一條單薄的被,炕頭桌子上半截短燭,那微弱的光焰,搖搖欲熄。薄被裏睡着一個瘦削臉子的人,在身邊炕蓆上,覆了一隻有裂縫的藥碗。那人半伸着一隻手在被外,招了幾下道:“計春呀!我不行了。我想家鄉哇!你來,我們回去罷。”他也是一聲我們回去罷。這五個字,多麼令人悽慘!然而發這種悽慘聲音的人,和那種令人陶醉聲音的人,關係很密切呀。我們知道他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