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月中旬的時候,日子是正長。太陽正當着頂,天氣只管熱起來,只聽着村子前後的知了蟲喳喳地叫着,這便是暑天空氣炎熱的一種徵象。在水田裏的莊稼人,這時都感到了一種疲倦;有的單獨睡在綠蔭下,有的兩三個人一處,坐在屋檐下石板上,帶打着盹,帶抽菸說話。一個臨水塘環立的莊子,周圍繞着綠樹,東南風由塘水面上吹了來,吹着水邊的楊柳樹條,彷彿瑟瑟有聲,這更增加了正午的一種寂寞。
但是在塘的那岸,正好有一個三聖廟,廟裏原來是一所經館。這幾年來,教經館的秀才夫子,不能維持原狀,把經館散了,於是改了縣立東鄉第五小學。這個日子,還不曾放着暑假,學生同起同落地正念着功課。
臨着南面的高牆,開着窗子,迎風進來,窗子外是一株高入雲霄的老冬青樹,樹陰下正有一片打稻場。冬青樹已是有上百年的歲數了,它的老根,由地皮上拱了出來。在打稻場的一邊,設着一條長的矮凳。
這時樹根上坐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他拱起兩隻膝蓋,撐着兩隻手,托住了他的下巴,他一點響聲也不發出。冬青樹兜子上,叢生着許多幼年枝,枝上拴着一條牛,那牛低了頭,站着不動,眼皮下垂,正像農人一般,想得着片刻的午睡,同時,它不住地回嚼着胃裏反出來的草料,唧唧有聲,打破了這小孩子身邊的寂寞。
約莫有半小時之久,這窗子裏的書聲,突然停止。接着又哄的一聲,朝西的廟門開了。廟中孩子們,如潮水一般擁了出來,有幾個學生,看到了這孩子,就笑着道:“小牛子!你又來偷聽我們的書了。沒有錢唸書偷着聽,不要臉!不要臉!”
小牛子聽了這話,不肯忍受,也就向學生們反罵,於是他一個人和大羣人吵着一團。大門裏閃出一個教員來,喝着道:“你們還沒有離開學堂的門,就要大鬧嗎?”學生們看先生來了,又是哄的一聲散開,只剩了那和一羣學生爲敵的小牛子,牽了牛繩子,反着兩手在背後,有一步沒一步地,要離開學堂附近。
這位先生向他招了兩招手道:“小牛子!你來,我來問你。”小牛子於是掉轉身來,向先生望着。先生走上前一步,拉着他光了臂膀子的一隻手,向他臉上望着道:“你擱着牛不去放,到學堂外面來乘涼,我問你是躲懶呢?你還是想讀書呢?”小牛子道:“我天天要做的事,我天天都做了。我躲什個懶呢?”
先生道:“那麼,你真是爲了要偷着聽讀書來的了。但是你知道讀書有什麼好處呢?”小牛子道:“我從前本來讀書的,我爹說讀書一年要花許多錢,家裏的牛,沒有人管,交人帶看着,每年還要貼掉兩塊錢,所以我就不讀書了。我想着讀書多好,將來進學做官,坐自治局,做大老爹(注:皖俗,鄉人稱土豪劣紳曰大老爹);我現在給人看牛,到老不過是個莊稼人。”
這位先生聽說,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就想做大老爹;怪不得大老爹走紅了。你說,做大老爹又有什麼好處呢?”小牛子笑道:“先生!你是故意着這樣問的吧?買田賣地要請大老爹,打官司也要請大老爹,有紅白喜事也要請大老爹,大老爹出門坐籃子(注:此爲皖中山地數縣之物。篾制一巨籃,長可六尺,以木架託之,以被爲墊,人坐臥其中,夾以二槓,二人擡之。凡籃,夫可擡其妻,父可以擡其子,若易籃爲轎,有擡之者,則引爲奇恥大辱。)吃酒坐一席頭,夏天穿襪子鞋,撐洋傘,多麼好呢?”他說着話,兩隻赤腳板,輪流地彎了大拇腳趾頭在地上畫字。
這位教員只管和小牛子說着話,把這學校裏的劉校長引出來了。他問明白原因,見小牛子的大拇腳趾頭,依然在地上畫着字,畫的是神童詩:“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劉校長向着他笑道:“你以前念過幾年書?”小牛子道:“念過四年書。”劉校長道:“你開過講嗎?”小牛子道:“二論引端,講了一半。我要沒有開過講,我也就不知道讀書的好處了。”劉校長道:“你開過筆嗎?”小牛子道:“做過破承題,從前王先生說,若在前清,我一定會進的。”劉校長笑道:“了不得!這一套全明白。什麼叫進?我來問你。”小牛子道:“就是中秀才呀!”劉校長笑道:“哦!你自負會進學,我倒要考你一考。你果然把破承題做得不錯,國文會懂得一些的,我可以造就造就你。我出一個孟子上的題目,你順口做一個破題出來試試看,題目就是‘牛何之’。”
小牛子望了他笑道:“你真要我做嗎?”他說着話,將牽牛繩子虛出兩尺來,只管晃着打旋轉。劉校長正色道:“不是我和你說笑話。我看到你常到學堂外面來,偷着聽讀書,倒是個好孩子,只可惜沒有遇到好先生,我要試一試你是不是有讀書的天才。你若是有,我可以造就你一下子;你若是沒有讀書的天才,以後好好地去放牛,不要耽誤你的功夫,又在學堂外面惹是非。我限你太陽曬到這個地方,你要念出來。”說着,用腳在牆蔭上面畫了一道線。
小牛子看到校長真要考他,他便笑道:“用不着那樣久,我這就可以做。”於是他微昂着頭,望了天上,身子擺盪着,口裏唸唸有詞,劉校長不覺笑道:“果然是這個味兒。”小牛子出了神了,卻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批評,口裏嚷着更有味。最後,他恍然如有所得,就向劉校長笑道:“有了。就是‘王有意於牛,惟其去之是念焉。’”
劉校長聽了,不覺用腳一頓。心道:他真是這一路貨,可惜可惜。
那一位教員沒有趕上八股時代,也不知道八股中這趣味。就笑問道:“校長!他做得怎麼樣啦?”劉校長笑道:“我長在這風氣閉塞的潛山縣,雖是三十來歲了,但也像小牛子一樣,得了良師指導,玩過一兩年的八股,所以我很知道。剛纔他答的破題,很能傳‘牛何之’這三個字的神。這個孩子,的確聰明,他有知識欲,這不算希奇。”
小牛子道:“我做得怎麼樣?你看,太陽還沒有曬到你腳畫的那個地方,能交卷不能交卷呢?”劉校長笑着點了點頭道:“行了。晚上沒事,我去找你爹談談。”小牛子道:“你若是答應我到學堂裏讀書,不收我的學費,我爹就肯讓我讀書的。”劉校長笑着點了點頭,於是小牛子很高興地牽着牛走了。教員問道:“校長認得這孩子的父親嗎?”劉校長道:“他父親叫周世良,四十七八歲了,就是這個兒子。他女人早五年就死了,他不肯續絃,一來是要增他室家之累,二來怕這孩子,不能同繼母合作,所以他對於這個孩子,卻是父兼母職,怪可憐的。”
教員道:“家境大概是很窮的了。”劉校長道:“自己有幾鬥種,又插有人家田一石多種(注:田以下稻種若干計算,故曰若干種。插人家田,即作佃戶之謂。一石種,約納稅四畝,其面積大小無定。)吃飯是顧得來,但是人手不夠用,所以他要把兒子留在身邊學莊稼。再過兩三年,這孩子就可以當半個莊稼人用了。”
教員嘆了一口氣道:“因貧窮而埋沒了的天才,大概不知道多少。像校長這樣的人,假使經濟上有人幫助,我想也不至於畢業以後,到鄉下來過粉筆生活。”劉校長並不答覆什麼,只是微笑了一笑。擡頭看去,鄉下人家煙囪裏青煙,像一條烏龍也似向半空裏伸張着,這正可以表示着吃午飯的時候到了。劉校長笑道:“我們吃飯去罷,這是人生大事。”
兩位先生走了,這個打稻場上,復歸入寂靜的環境之下。但是不到一十分鐘,有個光了脊樑,身披藍布巾,荷着一把長鋤的人走了過來。他在打稻場上看了一遍,嘆了一聲道:“他倒沒有來。”於是就轉身走了。這人就是那小牛子的父親周世良,來找兒子來了。他沒有看到兒子,荷着鋤子,走了回去了。
他家是一所大莊屋的披房,兩個茅屋,兩間瓦屋,瓦屋是做了稻倉和臥室;那廚房和堆置農具的地方,就佔有兩間茅屋了。他走回家來,在門邊放下了鋤子,直奔廚房。他自己是早把飯做好了,鍋蓋上放了兩隻瓦碗,裝着些醃菜和炒老莧菜乾。他肚子實在是餓了,那鍋蓋縫裏,冒出熱氣來,陣陣的令人聞到黃米飯香,更引得他飢腸碌碌,只是想吃。但是想到兒子沒有回來,他也是一樣的餓,他既沒有吃,自己何必先吃。於是在褲帶子上取下了吊皮荷包的旱菸袋,坐在一把矮竹椅上,望了竈上的菜出神。
他抽了兩筒煙,聽到窗子外牛蹄踏土聲,回頭看時,兒子戴的草帽子由窗戶外過去。他心裏這就想着,兒子長得有這樣高了,在窗子裏可以看見窗子外的帽子,多麼可喜!自己在窗子外頭,也不過伸了頭,可以看到窗子裏面而已。一會子工夫兒子也就趕上了。想到了這裏,不由得口裏噴出煙來,微微地笑着。
小牛子進來了,問道:“爹!你哪裏去了?剛纔我回來,沒有看到你,我又牽了牛到田阪上去找你,你又不在那裏,我怕家裏的飯燒糊了,只好先回來。爹!你吃了飯在家裏歇一會子罷。下午你不過是到田溝裏去看水,我替你去。”他說着話,就把鍋蓋上的菜碗,送到矮桌子上來。接着就抽了筷子,放在桌上,又掀開鍋蓋,盛了兩碗黃米飯,香氣勃勃的來放在桌上,父子兩個,就着一個桌子角吃飯。
周世良笑道:“今天你怎麼沒有到小學堂外面去聽讀書,你也有些厭煩了吧?”小牛子道:“我去的。那個劉校長要試我一試,還出了個題目讓我做呢。”他說着,筷子在莧菜乾子碗裏挑撥着,撥出了一塊豬油渣子,就夾了起來,放在父親的碗上。周世良道:“你吃罷。”於是又把這一塊豬油渣子送到他的碗裏去,笑道:“那碗裏還有一塊呢,我吃那一塊得了。”小牛子聽了這話,只好把那塊豬油渣子吃了。
小牛子扒着飯道:“爹!劉校長他說了,我若去讀書,他不收我的學費,你看他這話是真嗎?”周世良道:“你不要想讀書了。而今讀書不像從前;以前讀書,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並且是睡在家裏就可念出書來,用不着花錢,於今讀書,要進學堂,小學花錢罷了,中學花錢多,大學花錢更多。我們鄉下,許多從大學畢業回來的人,有什麼好處?只是穿了一身的洋裝,回來打離婚官司,要了錢帶出去用。就是有一兩個在外面混事的,也沒有看到帶一個銅板回來。以前家裏典田賣地,下的那一番本錢,就算白丟了。我父子兩個插一二擔種,每年總不愁煮碗稀粥喝。……這裏還有一塊油渣子,你吃了去。”說着,由莧菜碗裏夾了一塊油渣子,又送到小牛子碗裏。
小牛子道:“這一塊該你吃了。”周世良手捧着碗偏了一偏,笑道:“還是你吃罷。我昨天還在隔村子裏上龍王會,大魚大肉吃了一頓,這就該你了。”
小牛子道:“做莊稼的人,真可憐,不容易吃一回肉,做大老爹的人,出門去總是有人請,就是在家裏,也是雞子豆乾當粗菜吃。”周世良道:“唉!何必去羨慕大老爹?他們是前生修的。”
小牛子道:“怎麼是前生修的?我要再讀幾年書,跟着大老爹後面學學,一樣的!我也可以做大老爹了。”周世良笑道:“你這孩子出息不大,只想做個大老爹,我像你這樣大年紀,想做皇帝呢。”
小牛子道:“爹!你要做了皇帝,要怎樣享福?”周世良道:“我別的都不想,我天天要吃油炸鍋巴。記得二十歲的時候,在黃財主家裏,吃過一頓油炸鍋巴,我至今想起來,口裏還流饞水呢。”小牛子笑道:“你的志向大,坐在金鑾殿上,抓油炸鍋巴吃。”
周世良已經很快地吃過了三碗飯,掏起捆腰的藍布片的頭兒,擦了一擦嘴脣,用手摸了一摸小牛子的頭道:“你知道什麼!做皇帝的人,也不過一個稱心如意罷了。我要能在金鑾殿上吃油炸鍋巴,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說着,打了一個哈哈,抓着草帽向頭上一蓋,掮了鋤子就走。
在牆外窗子裏伸頭向裏看着,只見小牛子盛起了鍋裏的飯,正要烤鍋巴呢。因笑道:“不要烤鍋巴了。我現在又不做皇帝,洗洗碗,你在樹蔭下睡一覺罷。”說着,他去看水去了。
小牛子洗過了鍋碗,他並不曾依了他父親的話,去睡午覺,卻捧了一本《幼學瓊林》,靠在窗戶邊看。因爲以前先生對他說:《幼學》這部書,實在是好,天文地理,諸子百家,什麼都有,他在鄉下會做許多應酬文章,都是得了《幼學》的力量,就是真正做起文章來,也可以套用許多典故。小牛子聽說,果然買了一部《幼學瓊林》來讀,他讀了幾段,看了小注子,真個像暴發戶走進了百貨商店,一看之下,樣樣都有用。所以他對《幼學》這部書,特別地嗜好,有工夫就看。這天他得意之餘,只管看着,不覺得到了日落西山,等到周世良看了水回來,他還在那裏看書。
周世良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孩子也有些着迷。大概你總想做大老爹,又在看書了。”小牛子放下了書,在竈上布手巾底下,拿出一把瓦壺來,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渴,給你涼了一壺茶。”說時,將一隻瓷飯碗,滿滿地斟上一碗,放在桌上來。
周世良笑道:“涼的好喝不解渴。”小牛子笑道:“我還在竈裏給你煨了一罐子開水呢。”周世良解着他的腰帶布,在裏面摸出兩個桃子,手上捏着,搖了兩搖道:“我也給你預備下了。”小牛子伸手來要,周世良卻把手擡得高高的,不讓他拿着。於是父子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有人笑道:“你父子二人好快活!”周世良向窗子外面看時,卻是小學裏劉校長來了。連忙迎了出來,笑道:“校長上哪兒去?今天得閒啦。”劉校長笑道:“我特意要來和你談談。”周世良道:“啊喲!校長要到我家來坐坐,怎辦怎辦?廚房裏坐嗎?”劉校長道:“不要緊。都是鄉下天天見面的人,客氣什麼?”說着話,他已走了進來。
於是周世良拿了一柄稻草扎的短掃帚,胡亂地在桌子上掃了一陣,笑着用手抓了抓頭,又抓抓手臂,反是劉校長坐下來,向他客氣笑着道:“你請坐請坐。”周世良剛坐下來,又忙着張羅了一頓茶煙,劉校長見矮桌子上擺了一本《幼學瓊林》,笑道:“這又是小牛子看的書吧?”
小牛子對劉校長是特別加敬,在竈牆上取下一個瓦罐子來,在瓦罐子裏取出一塊幹醃姜來,又在竹碗櫥子裏取出一個二寸小的瓦碟子,兩手將那塊醃姜撕成絲絲的,放到矮桌子上來,笑道:“先生!你嘗一塊罷。是我的書,從前我那個王先生教我看的。真好,什麼都有。”劉校長笑道:“鄉下先生總不過是這一套,除了四書五經,再念一本《幼學瓊林》,一套《綱鑑易知錄》,那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了。這種書,讀得爛熟,頂多也不過多記下幾個死典,有什麼用處?”小牛子聽了這話,一肚子高興,未免向下一落。
周世良道:“正是這樣說,我們莊稼人,安安分分地做莊稼,能寫一張草字賬就行了,何必讀什麼書?我這孩子,天天到你們學堂外面去偷聽讀書,劉先生有些討厭吧?”劉校長笑道:“你錯了。我不是說要你兒子不去,正是想叫你兒子進學堂去讀書呢。你這孩子很有天才,若是讓他做莊稼,未免可惜了。”
周世良將手摸了摸兩腮的胡茬子,又抓了兩抓頭髮,笑道:“我們這人家,哪有錢供養子弟唸書哩。我沒有那個福氣,我也不想兒子做官。”劉校長笑着搖了兩搖頭道:“你又錯了。讀書不光是爲了做官,乃是爲了做人。因爲世上的什麼事情,都可以由書上來告訴我們,我們看了書,愛做什麼樣子的人,就可以做什麼樣子的人。這話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不過你家小牛子,實在有些天才:譬如一棵大樹,把它製成完整的木料,送到城市裏去蓋宮殿,造樓閣,那自然是用得其分,若是怕費工夫,當木柴燒了,這就可惜,而且你的兒子,又自己很願意唸書,又何必不讓他念呢!你不是出不起學費嗎?這個好辦,我替你代出就是了。你現時留他在家裏,每年和你省下來的工資,大概不過兩三塊錢。你兒子的國文,現在可以說小清順,再在小學裏得一點普通知識,畢了業出來,能向中學一送更好,不能送到中學,你這兩三塊錢一年的損失,總可以補得起。”
周世良將面前一隻粗瓷碗,兩手捧着向嘴脣皮靠着,只管慢慢地喝,放下碗來,點點頭道:“校長!你說的這話有道理。不過,校長說不做官,要他讀書又幹什麼呢?”劉校長笑道:“讀書和做官,有什麼連帶的關係?好像我,就沒有做官。我以前也是讀書的。他這孩子,據我看起來,他是近乎文學,將來學業成功了,在學堂裏當教員也行,在書局裏當編輯也行,這都不是官,也不是你兒子說的大老爹。這樣一個職業,不但是糊了自己的口,而且可以幫助別人。”
周世良笑道:“現在我們自己顧不了自己,倒要先想去幫別人啦。”劉校長道:“因爲他有幫助別人的材料……”他說到這裏,自己突然頓住了不說,將頭搖了兩搖,笑道:“我這人有些胡來,怎麼和你說這個呢?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兒子念好了書,將來比做莊稼強。你不將他念書,埋沒了他的天才,怪可惜的。你若是很喜歡你的兒子,你就不能爲目前省下有限的錢,誤了兒子一生。”
這兩句話,算是周世良聽懂了。兩手一拍他的大腿道:“這話對!”劉校長道:“我知道他是無孃的兒子,你帶起來不容易。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索性把他造就出來呢?”周世良笑道:“你這話勸得我們很對的,只是我沒有這種力量。”劉校長道:“現在並不要你什麼錢,只許他不替你放牛就是了,就是筆紙墨硯的錢,我也可以和你出。”
周世良站了起來,復又坐了下來,笑道:“先生!你都有這一番好心,我怎好不讓他念書呢?先生你別嫌棄,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我家裏別的沒有,還存有兩斤掛麪,用臘豬油煮一碗掛麪你吃。小牛子!你找找看,家裏還有雞蛋沒有?”說時,他又不等兒子去尋,自己掉轉身來就要走。
劉校長連連搖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家吃什麼,我跟着吃什麼就是了。我要打算找好東西吃,不走進你們這個大門裏面來了。”周世良搔着頭皮道:“那我們也不過意。”劉校長道:“你不過意的話,煮一碗掛麪我吃罷。雞子可以不必。”周世良笑道:“校長是個好人,說話不會客氣,就是那麼說,我煮掛麪校長吃罷。小牛子!你端了竹牀到外面去,陪着校長乘涼,我來煮麪。”
小牛子靠了土竈站定,聽了校長和父親說的話,他都聽呆了。這時父親說是移了竹牀和校長去乘涼,他才醒悟過來,將一張睡成了紅色的竹牀,揹着放到大門三棵柳樹下來。跟着將一把大瓦茶壺,兩隻飯碗,一個裝山菸絲的竹節筒子,一杆旱菸袋,一根點着火的蒿草繩子,一齊搬出來,放在老柳樹兜上。
劉校長笑嘻嘻地走了出來,在竹牀上坐着,小牛子也就在樹根上撐了兩隻腿坐着,兩手反着向上託了下巴,望了劉校長。他笑道:“小牛子!剛纔我和你爹爹說的話,這都是做人的道理,你懂得嗎?”小牛子道:“我哪懂呀!我爹都不懂呢。”劉校長道:“小牛子!你沒有學名嗎?”小牛子道:“有學名的,叫玉堂。”劉校長搖了一搖頭,笑道:“腐得很!看你這名字,又是你那位教《幼學》的王先生取的。他還在醉心金馬玉堂三學士呢。”小牛子道,“我還有個名字,是我爹取的,叫計春。先生說一年之計在於春,誰都曉得,這句話太俗了。”劉校長道:“他才俗呢。名字是人的記號,沒有意思,倒沒關係,若有意思,就當表示自己一點志願來。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正是你現在應有的記號,你就把這個名字恢復過來罷。”小牛子笑着點了點頭。
劉校長道:“我告訴你,你願跟我當學生,我是歡喜的,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怎樣做官,怎樣做大老爹,我只能告訴你怎樣做人。你做破承題,做得那樣好,那麼,我說的話,你應該懂得。”小牛子兩手抱了一雙膝蓋,在地上點了幾點,頭也隨着前後點上幾點。劉校長道:“你懂得就好。你願意跟我學做人,以後我一定把你扶上正路,纔不埋沒你的天分。”
說着話時,周世良先搬了矮桌子出來,接着又搬凳子,捧托盤,放了三大碗掛麪在桌上。他捧起碗來,先笑道:“鄉下總是這樣,雞子豆乾當大葷,掛麪也是請客的一碗上菜。校長看得起我父子兩個,我父子兩個,可沒有什麼東西來恭維校長。”
劉校長笑道:“我不是說了嗎,並非爲了吃東西到你這兒來的。周老爹!你比我年紀大,你是有閱歷的人;你覺得人生在世,是一件什麼事最是痛快?”周世良放下了筷子碗,又用手抓抓頭,笑着搖搖頭道:“別人的脾氣,我一猜就會中的,說到劉校長的脾氣,我猜不到了。做官發財,做大老爹,你都是不喜歡的,我還說什麼呢?”劉校長道:“小牛子你說着試試看。”小牛子見一碗堆起來的掛麪,上面淋過臘豬油,濃香撲鼻,引得口水幾乎要流出來,便笑道:“據我想,肚子吃飽了,衣服穿暖和了,這就痛快。”劉校長笑道:“你不錯,總算猜着了一半。我的意思,還不是這樣,我吃飽了不算,但願我看得見的人都吃飽了,那纔是痛快事。”周世良一伸大拇指道:“校長!你這是宰相的肚腸。”劉校長將掛麪挑了兩挑,笑道:“有宰相坐在這裏吃掛麪的嗎?我若有宰相那個位子,我的野心更大了。我會打算讓世界上的人都不餓肚子呢。”他笑着,將一大碗麪吃光。
周世良也吃完了,小牛子卻還剩有小半碗麪,就倒給他父親碗裏道:“你吃罷。”周世良道:“你老早就想面吃,怎麼倒剩了這些?”小牛子道:“還有好些剩飯,不吃,留到明天就壞了,我要吃開水泡飯去。”周世良道:“難得吃一頓面,你爲什麼不吃足了?你吃罷。”索性將碗和筷子,一齊送過去。
劉校長笑道:“你們父子之間,倒有一種天倫之樂。要永久這樣纔好。”周世良笑道:“這孩子也有點不懂禮節,吃剩了的東西,怎好給父親吃呢?”劉校長道:“這倒是他一點真心。等到懂得禮節,他讓你吃,那倒有些假意了。”周世良道:“劉校長!你爲人真痛快。有兒子,真願交給你去教訓。”劉校長笑道:“我這趟算沒有自來,你父子兩個都算了解我了。就此決定,你這孩子下學期送到我學校裏去罷。”
他們有了這一番談話,小牛子的新命運,就從此定妥。這是他新歷史第一頁的開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