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良父子在馮子云客廳裏說話,馮太太在外面就搭腔了,引着馮子云倒笑起來了,便道:“這個學生,也是你最賞識的,你看我們能放心不能放心呢?”馮太太道:“我去催廚房裏做菜,你給我兩三小時的考慮,讓我想想看,我再來答覆。”馮子云笑道:“那麼,你倒是真正地鄭重其事呀!”馮太太笑着走了。
過了一會,她真的來陪客吃飯,就笑道:“真話歸真話,笑談歸笑談,計春雖是老實,究竟年歲太輕了。過些時,周老闆走了,讓他一個人住在會館裏,未免不妥。若是周老闆不客氣的話,過幾天,讓我騰出一個空屋子來,就教計春住在我們家裏罷。我想只有那樣纔可以大家放心的。”
世良也不待馮子云再說什麼,已是站了起來,深深地向馮太太作了三個揖,笑道:“馮太太有這樣一番好意,我還有什麼話說。我也說不到什麼感恩的話。馮先生原是和人家培植子弟的,只要這孩子將來有一點子成就,全是你的名譽。”
馮太太一想:這是什麼話,難道培植計春,倒是我們馮家的責任不成?可是馮子云對於他這話,卻一點也不介意。笑着站起來,點了幾點頭道:“老朋友!你坐下罷。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只要你能信任我,我總把你的兒子造就成一個社會上有用的人。你既然信任我了,在北平就不必多耽擱,趕快回省做生意去。你這裏已經有了消耗,家裏生意又不能做,那豈不是兩邊吃虧?所以我的意思,勸你早點回去的好。”
世良聽了這話,望着自己的兒子,立刻一陣心酸,好像有一句什麼話說不出來一樣。計春坐在他父親對面,他似乎也已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了。這就道:“爹!校長這話說得不錯;你還是早些回去的好,我現在也用不着人照顧了。”世良點點頭道:“是的,我遲早是要回去的。”馮太太道:“你既捨不得兒子,在北平多住一些時候,也不要緊。我們不過這樣隨便地說上一句罷了。”於是馮子云看在這老兒舐犢情深,也不催他回去,只談些怎樣在學校裏安排計春而已。
到了晚上,父子們回來,卻接到倪洪氏來的一封信。信上說:自從豆腐店停歇以後,主顧是天天來打聽,什麼時候重開;這都不要緊,只是現在有人貪圖這條街上江水豆腐的生意好,打算就在左右前後,也開一家豆腐店。設若這店開成,自己的店還沒有重開,恐怕會讓人搶了生意去。希望周老闆快些回來。
計春將這封信念着,世良聽了,坐在椅子上,兩手按了膝蓋,望了計春,做聲不得。許久才問他道:“這是什麼緣故呢?你再念一遍我聽聽。”計春道:“這件事發生了,你老人家就該快回去了。總不能說我們的生意,也可以馬馬虎虎讓人搶了去。”於是兩手捧了信,將內容再念一遍。
世良搖了兩搖頭道:“這是逼着我非馬上回家去不可。孩子!怎麼辦呢?”計春道:“這沒有什麼可以爲難的。你老人家遲早是要回南的,這不過走得早一點罷了,有什麼要緊呢?”
世良望着計春,自己的頭,不覺慢慢垂了下來,一直垂到胸脯前,兩隻眼睛,只管向地面上望着,哽着他的嗓音道:“孩子!我自小兒把你帶了這樣大,可是不容易,而且我們父子,總也沒有離開過一步,於今我把你丟到這樣遠,你死去了的娘,在陰曹裏也不會放心。”
計春想:這是父親有捨不得的意思了。實在的,自己長到十七歲,不曾有十天半月的離開了父親,現在讓我一個人單獨地住在北平,雖說是暑寒假都可以回家,然而人事無常,又哪裏說得定,這不能不讓自己也傷心一陣了。
父子兩個人,一個是坐在椅子上垂了頭,一個卻是站着靠了桌子,兩隻手只管摺疊着那信紙,於是這屋子裏就默然了,一點聲音都沒有。那隔壁屋子裏擺的小鐘,機輪擺得軋軋作響,那響聲只管傳到耳朵裏來,世良想到了自己和兒子說話,兒子還等着下文呢。這就立刻站了起來,向他臉上凝視着,然後問道:“孩子!你決定了在北平讀書,不想我嗎?你若是捨不得我的話……”他說到這裏,聲音就慢慢地低落下去了。
計春看這種情形,父親竟大大地有些後悔,便也放出了莊重的顏色,向父親答道:“我想是很想你的,不過我爲着我的前途打算,我總應當在北平讀書。”世良又慢慢地坐下去了,默然了一會,他點點頭道:“你這話對的。要不然我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平來,爲着什麼呢?好罷,明天我買點東西,後天我回去了。我決不能說爲了捨不得你,又把你帶了回去。我要睡覺了,有話明天再說罷。”他說完了這一句話,也就自去拾掇牀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躺下去了。
計春看到父親這樣早就睡覺,知道父親心裏是十分難過,然而把什麼話來安慰父親呢?除非是說自己不讀書了,跟着父親回南去。可是這句話,自己是不能說的,也就只好捧了一本書悄悄地在燈下來讀。
約莫有兩小時之久,聽不到世良有一些聲音,大概是睡着了。北方的夏天,只要是下過幾點雨,或者是刮過兩陣風,晚上便用得着蓋被。這時周世良敞了胸脯子,半側了身子向外睡。計春摸着他的手,果然是涼陰陰的,於是將一牀舊線毯,向父親身上蓋了。當蓋線毯的時候,心裏忽然生了一個新的感想,有我和父親同住着,假使他有點身體上不舒服,我可以伺候他;若是沒有我在身邊,誰來伺候他呢?乾孃那自然是不方便,菊芬她是個小姑娘,而且父親爲人很古板,哪肯要那沒有過門的兒媳來伺候他?這樣看起來,這位老人家倒是很可憐的。
他站在牀面前望了他父親那臉上稀稀的皺紋,念着父親老了;他雖是老,每日都要天不亮就起來工作,太勞苦了!他雖是勞苦,並沒有人去安慰他,這也就太使可憐的老人家孤寂了!他正如此出神的時候,世良忽然重重哼了一聲,然後翻身睡了。
計春道:“爹!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世良並沒有答應,睡得太熟了,這倒把隔壁剛回家的劉清泉都驚動了。便問道:“周先生!你令尊怎麼了?”計春答道:“不怎麼樣!他在家的時候,也是這樣,要是白天受了累,晚上睡覺就要哼的。”劉清泉笑道:“鄉下老先生們是省錢的,大概你們出去玩的時候,捨不得花錢坐車,走路走累了。”計春怎能說父親磨豆腐吃多了苦,也只好放聲一笑,讓隔壁的人去聽着。
他這一笑,卻是把世良驚醒了,立刻坐了起來道:“孩子!你還沒有睡覺嗎?什麼時候了?”計春道:“快十一點鐘了。”世良道:“既是這樣晚,你爲什麼不睡呢?”計春道:“我總怕考學校不行,在這裏預備預備功課,你還睡你的覺罷。”世良道:“以後你要是像這樣用功,我倒不放心。”計春笑道:“好罷,好罷,我就睡覺,你也就不必起來了。”他說着,倒真的就躺了下去。
隔壁的鐘擺聲,繼續地響着,夜深沉了,計春跟着這深沉的夜,深沉地睡去。可是世良已經睡過一覺,現在便不要睡,躺在牀鋪上,只睜了兩隻眼睛望着頂棚。許久許久,他聽到計春的鼾呼聲,迴轉頭一看,見計春一雙赤腳,直伸到自己面前來,他望着,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一個人自言自話地道:“這小傢伙倒長得有這樣長,也可算是一個大人了。”於是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了計春的腳。
最後,他坐起來了,看到計春閉了雙目,側睡在枕上,心想:很好的一個孩子呀。他累了,睡得這樣子熟,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我把他丟在北平嗎?最好是我在北平,也能開一家豆腐店。但是我到北平的第二天,我就打聽這件事了,北平只有豆腐作坊,沒有小豆腐店。一家作坊,恐怕要用四五個店夥,要很大的鋪面,這都不打緊,這裏的豆腐作坊,沒有什麼門市,都是向各油鹽雜貨店,做一種來往,按日送貨的。自己是個南方人,人地生疏,這一條路,如何走得通?兒子要進學校,是等着錢花,又豈能把開好了的一爿豆腐店丟了?我回去,我趕快回去做我的豆腐店生意;而且回去做生意,也是爲了我的兒子呀。
他想到了這裏,思想就顯着複雜了。因爲思想複雜,也就在牀上坐不住,於是走下牀來,拿着旱菸袋,在牀的對面椅子上坐着。手扶了菸袋杆,撐住了桌子角,口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吸着旱菸,兩眼望了牀上。他裝過一菸斗子菸絲抽完了,又換一菸斗子煙抽;滿地上布着一粒一粒的菸灰,他還只管皺了眉在想心事。他似乎感到腳下有些涼了。回頭一看,窗戶還敞了半扇。於是將牀上的那牀線毯,緩緩地拖着,蓋在計春身上,他依然坐回去,望了牀上抽旱菸。他心裏想着:計春這孩子,就不大睡覺的。在家裏,我常是半夜裏起來和他蓋着被,將來一個人在北平,半夜裏誰同他蓋着被呢?
他想着想着,只管抽菸。旱菸袋斗子裏,存了菸灰不少,已經不是那樣靈活,可以一吹就把菸灰吹了出來;現在抽完了煙,新菸灰和舊菸灰,就在菸斗子裏面凝結起來,吹它不出。於是世良抽完這袋煙,便要將那菸袋頭子,放在地上敲打一陣,打得地下的方磚,剝剝作響。
隔壁的劉清泉,已經睡了一覺,卻被他的菸袋鬥聲拍擊醒了,就笑問道:“周老先生!你怎麼半夜裏醒了,想什麼心事?”世良望了板壁道:“接了家信,催我回去。”劉清泉道:“你捨不得你的愛郎吧?”世良唉了一聲道:“劉先生!不瞞你說,上了年紀了,就是這樣兒女情太重哩。”
劉清泉道:“都是這一樣呀!不瞞你說,以前我就不懂什麼叫做孝道,自從我有了三個孩子,生災害病,穿衣吃飯,上學讀書,時時刻刻都留心,我就想着,我們小的時候,父母對我們不是一樣的嗎?於是乎我對着父母,就知道敬愛了。可是說起來還是恨着,我剛要孝敬雙親,他老人家就雙雙過去了。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在。再說到現在的青年人,只爲了新舊思想不同,總是帶了愛人遠走高飛的,父母想得兒女什麼好處,大概是不可能。我心裏頭儘管是這樣明白,但是叫我不疼我那三個小傢伙,總是辦不到。”世良道:“也不可一概而論。我們小孩子的這位馮校長,就是思想極新的人。但是他對他老太太,那就孝順極了。就是我這孩子,他對我也是很好,我心裏倒是很滿足的。”劉清泉一想,自己也許有點失言,於是就不做聲了。
世良說着話,就望了兒子,於是和他牽牽線毯,看到點的一根蚊香滅了,重點了一根蚊香,放在計春腳頭地上,自己還是抽着煙望了牀上,心想:這孩子樣樣好,我都可以放心,就是怕他人太老實了,將來會受人家的欺侮。萬一我的兒子吃了人家的虧,我自己並不看到,這叫我心裏多難受呢?他如此想着,就只管抽菸,忘了睡覺。
夜更深沉了,什麼響聲都沒有。看看牀上,又看看桌子上,桌子上堆着計春的書,還有計春作的文稿。心想這孩子,居然到北平這大地方唸書來了,誰知道他是鄉下一個牧牛的野孩子出身的?據孩子對我說,無論中國外國的名流,凡是由貧寒出身的,他的成就,也就格外地大。我想我這個孩子,總算是貧寒的人,假使他將來有些成就的話,一定也不同於常人。你看他現在讀書,不就是人人誇讚嗎?我若真愛惜他,應該讓他好好地讀書,以便將來有所成就。這個時候,爲了眼前捨不得他,耽誤了他的一生,那還能算是疼愛兒子嗎?我就是這樣辦了,明天買些東西,後天就回南去。他想到這裏,自己覺得是有些興奮了,不由得將頭擡了起來。
他這樣一擡頭,自己倒猛然地吃了一驚。原來窗戶紙上,已經露了白色,不知如何地胡思亂想了一晚,天色卻已大亮了。索性不要睡覺,吹滅了燈,到院子裏去徘徊了一陣。等太陽出來了,就回房去把計春叫醒。
計春坐在牀上,望着父親道:“你昨晚沒有睡得好,怎麼今天又起來得如此之早呢?”世良微笑道:“我在安慶,已經磨了……”計春連連地向父親搖了幾個手。世良會悟,也就不向下說了。計春伸着腳到牀下來,正要踏自己的鞋子,一低頭,看到地上許多的菸灰,不由得呀了一聲。
世良道:“不要緊,這屋子髒了,我自己會來掃。”計春道:“不是說髒不髒的話,你看,吹了這樣一地的菸灰,知道你老人家抽了多少時候的煙。不用說,你老是想心事想得多了,所以旱菸也就抽得多。據我看,恐怕你老昨天一夜上都沒有睡覺!”世良又微笑着。計春道:“爹!我看,我和你一同去罷。我家統共是兩個人……”
世良正色搖着頭道:“唉!你這是什麼話?我既然費了半生的心血,把你送到北平來念書來了,還能夠把你帶了回去嗎?人家說我捨不得你,那還是小事;若說我周世良到底不能辦事,把兒子唸書,虎頭蛇尾,只落個半途而廢,你想,那不是笑話嗎?我已經打算定了,今天在北平城裏買些送人的東西,明天一早就走。”說着,就伸手拍着計春的肩膀道:“孩子!你捨不得我,你要知道,我是更捨不得你。但是爲了你將來遠大的前程起見,我們必定要忍受了眼前的離別苦處。現在交通便利,父子要見面,那算什麼?花二三十塊錢,過四五天,父子就見面了。”
計春望了父親的臉,問道:“你老想了一晚,就想出了這樣一個結果嗎?”周世良點了兩點頭,低聲道:“是的,昨天晚上,我沒有睡覺以前,那一種想法,那完全是想錯了。”他這樣說着,雖然是承認了他自己的錯誤,但是他的嗓音,已經枯澀着,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計春看到父親這種樣子,勸解覺得是不妥當,不勸解也覺得是不妥當,只有默然地去找了茶水來,胡亂忙碌一陣,將心裏的那一份悽楚,遮蓋了過去。
周世良這回果然是把計劃決定了,當日下午,就揣了些錢在身上,帶着計春到街上去買了一些北平土產。下午,父子二人,又專程到馮子云家來告別。
到了客廳裏,見着主人,計春臉上泛出一種很憂鬱的神氣,皺眉道:“馮先生!我父親明天就要走了。”馮子云聽了,自也出乎意外,因之向世良臉上注視了一陣道:“昨天在我這裏回去,你也並沒有提到回南的這事情一個字,怎麼突然地,說是要回去了?”周世良因把接着倪家來信,有人要搶生意的話說了一遍。
馮子云點點頭道:“這就對了。你只要把孩子送到了北平,就可以放心的。在這地方多耽擱一天,也無非是多花一天的錢。”世良想着,馮校長聽了,或許安慰自己兩句。現在他倒極力地鼓吹自己離開北平,第一個最靠得住的人,他就不曾給予自己一個轉圜之地。那麼,自己還有什麼法子,可以說是不走呢?當時也只苦笑了一笑,就在客廳裏坐下。
還談不到三句話,卻聽到大門外哄哄地一陣輪機聲響,世良站起來道:“馮先生有客來了,我們走罷。”馮子云將手一攔笑道:“沒關係,到我這裏來的,都是我的客。也許我的眼睛裏,把豆腐店的老闆,看得比坐汽車老爺還要重呢!”世良本來也是有話不曾說完,就只好依然坐下。
這時,一陣高跟鞋響,就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院子裏問道:“馮先生在家裏嗎?”大家隔了玻璃窗子向外看時,正是那位孔令儀小姐,馮子云道:“請進來坐罷。”門一推開,孔小姐進來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陰白色的漏紗旗衫,裏面自然是摩登襯裙了,露出了兩隻手臂和脊樑,下面穿了一雙滾紅邊的白色皮鞋,在那旗衫下襬,開着長衩口的地方,下半部只有剛過鞋口的一雙短襪子,露了足有二尺長的大腿在外面,那馮子云看到,似乎微微地皺了一皺眉頭。可是回頭一看世良父子在這裏,就帶了微笑道:“孔女士!我和你介紹介紹罷。”令儀笑着點頭道:“這位老先生我認得的。”
馮子云心想,一位千金小姐,會認識一個開豆腐店的老闆?這真有些奇怪了。於是咦了一聲道:“孔小姐知道老先生是幹什麼的?”令儀笑道:“他是鄉下一個土財主。”馮子云笑道:“小財主見了大財主,說他算不了什麼,那也罷了,爲什麼在財主上面,和人家要添上一個土字?”計春站在一邊,未免着急。心裏想着,若是萬一把實話說出來了,這卻要我父子二人好看。
可是令儀並不向下追問,走近前兩步,向世良點了個頭笑道:“真對不住,我是鬧着玩的。”當她這樣走近前來時,那胸面前兩個肉峯,是更顯然地向前突起着。計春雖然是兩隻眼睛,向人對面瞪着,可是想到了馮校長還站在當面,不由自己做主地,卻把眼睛皮合了下來,並不向前面去看着,然而雖是不去看着,卻也有一陣陣的香氣,向鼻子眼裏送了來。這讓人聞到,簡直是說不出所以然的了。
當他過了一會,擡起頭來時,卻見令儀兩手推了一份洋式的柬帖遞到馮子云手上去。她微笑着道:“請馮先生務必賞光。”馮子云道:“大小姐!爲什麼又要破鈔?當學生的人……”令儀笑着微微點了幾點頭道:“我知道馮先生定會這樣說我的,可是我並不是怎樣的大請客,乃是邀我表叔和馮先生談談。我就怕由郵政局寄了請帖來,馮先生不肯到,所以我就親自來請了。”馮子云笑道:“好闊的信差!可是坐着汽車來的呢。”於是乎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令儀笑道:“師母在家嗎?我見見師母去。”說着掉轉身去,打算要走,可是她一回頭的時候,看見計春瞪了兩眼望着,並沒有坐下,就笑道:“周先生,不要客氣,請坐罷。”她手扶了門,竟是深深地一個鞠躬。
她這個鞠躬,是向大家告辭的呢?是向馮先生一個人行禮呢?還是向我告別呢?計春看了她臨去的後影,也不免呆呆地望着。然而這個時候,世良已經提出問題,來和馮子云討論了:孩子在這裏讀書,一切都望馮先生照應。希望馮先生不要把他當學生,只把他當兒子。有不聽話的時候,只管罵,只管打。馮子云笑道:“我想還不至於。”
世良站了起來,深深地向馮子云作了三個揖,馮子云也站起來,還禮不迭。世良正了顏色道:“馮先生!我是一個無知識的人,也不會說什麼話。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要把他造就一個人纔出來,遇到了這樣好先生,我還有什麼話說。只是這孩子年紀太輕些,怕他做事糊塗膽大,或者……”
馮子云一隻手握住了世良的手,一隻手拍着他的肩膀,很誠懇地道:“周老闆!你放心得了。回去好好地做生意罷。你回去以後,我會叫計春一個星期寫一封信給你。過寒假的時候,他若是不回去,你也可以來看望他的。”世良沉默了許久,向計春道:“你當着我的面,和馮先生鞠三個躬,算是替我先謝謝他了。”馮子云對於這個辦法卻有點不願接受,可是不等他推辭時,計春已是朝着他深深地三鞠躬了。
馮子云也不知是何緣故,經人家這樣深深地行過一番敬禮之後,只覺心裏受了一種鍼灸一樣,全身都感到一種舒適;可是同時又感到一種惶恐。有了這樣一個印象,他更是非和計春幫忙不可了。便道:“你父子二人,也太多禮了。事到如今,我姓馮的對幫忙這件事,還能說個不字嗎?”世良聽說,又向馮子云道謝了一陣,然後帶着計春回會館來。
今天回來,他的態度不同於往常了。也不說笑,也不睡覺,也不要出去散步,只是口啣了一杆旱菸袋,斜靠了走廊下一根柱子,對了天上的白雲呆呆地望着。計春雖然要拿話去安慰父親,可不知道是用哪些話去安慰他的好,也只有在屋子裏呆坐着罷了。
吃過晚飯,世良把收拾好了的網籃重新解散了,再收拾一番。口啣了煙桿,坐在牀鋪上,只管望網籃裏裝滿了的物件出神。計春坐在桌子邊,用兩隻手撐了頭,也是呆呆地向網籃望着。在一盞孤燈下,父子二人這樣的態度,未免太寂寞了。因之世良由這幾天,不知道倪氏母女情形怎麼樣說起,聯想着不知道鄉下人的情形又是怎樣爲止。父子們不說離懷,卻把些過往的事,只管挑起來從新地說着。
這種過往的事,好像極能引起人家的趣味,把離情忘了,因之一直說到一點鐘,還津津有味。計春道:“爹!你睡罷。明天一早,你就要預備上火車。”世良說話的時候,就忘了抽菸,一到了要走,他就把旱菸袋由桌子檔上抽出來,又慢慢地抽起煙來。計春道:“爹!你睡罷。明天還要起早。”世良放出很懊喪的樣子,答應了一個嗯字,他點點頭,依然抽他的煙。
世良不睡,計春也不睡,靠了椅子坐着,只管望了他父親的臉。他覺得父親是上了年紀了,那額上的皺紋,那手上粗糙的皮膚,那雜了白點子的頭髮,都顯出他父親是很勞苦。這次回去,他避開了兒子的勸阻,而且要多量的去掙錢供給兒子學費……計春簡直不敢向下想了。站起來道:“爹,你……睡……罷。”兩滴眼淚,不知怎地滾到臉上來了。世良站起來笑道:“傻孩子!哭什麼?男子十六歲成丁,你已經十七歲了,還離不開爹媽?那是笑話!睡罷。”他也不再抽菸,不再沉思,就逼迫着兒子睡了。
次日早上,計春醒了,卻見父親還躺在牀上。心想:他或者捨不得走,讓他睡着,耽誤了時候呢,就明天走罷。他下了牀,見世良睡在牀上一動也不動,以爲他睡着了,自己一切舉動,都是靜悄悄地。忽然牀上父親喊了一聲,手一拍牀,倏地坐了起來,向計春道:“你在北平好好地念書,我決計走了。”說時,就下牀來。
計春將一件藍布大褂,交到世良手上道:“今日天陰,涼得很,加一件衣服。”世良並不言語,將衣服接過,展開來緩緩地穿上。他站在屋子中間,低了頭擡不起來。那乾淨衣服的胸襟,立刻印了許多溼的點子,他搶着走出房門咳嗽了一陣,然後才走回屋子來,笑向計春道:“孩子!你不必送我了。你送我上車,回頭一個人回會館裏,你的心裏會難過的。”計春道:“我不難過,我要送你。”世良又不言語了。匆匆地洗了一把臉,就彎腰將地上放的網籃,提着試了一試,然後將網籃放下,便坐下來抽旱菸。
計春忙着倒了一壺熱茶來,又買了幾個熱燒餅,放在桌子上,向世良道:“爹!不要吃點嗎?”世良點了幾點頭,倒了一杯熱茶,捧起來喝了兩口,依然放下。計春道:“爹!你怎麼不吃一點呢?”世良這纔拿了一個燒餅,勉強咬了兩口,放到桌上,就向計春道:“現在我實在吃不下去,到了火車上再說罷。”他說着,自向門外去僱好了車子,進房來道:“你不必送了。”說着,一手提了網籃,就向外走。計春一伸手扯住了世良衣服道:“不,我得送……”他話未說完,眼淚就流下來了。世良道:“好罷,你送我,但是你何必哭呢?”他雖如此說着,然而嗓子眼裏也僵硬了。他站在走廊下,等兒子鎖了房門,才向外走。
會館裏住的人,看到他父子二人天性持重,倒也很是贊成。隨着也有一大班人,送了世良出門來。計春又僱了輛車,緊隨了世良之後,直送到東車站來。他去買車票的時候,讓計春看住了網籃。他買了票來,手提起了籃子來道:“孩子走!”從此也不說什麼,低了頭就在前面走。計春在後面看着,覺得父親今天是特別地身體軟弱,走一步,身子閃跌一步,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提那個籃子不起,計春搶上前一步,提了籃子柄道:“爹!讓我來和你提上車去罷。”世良道:“笑話,我會連一隻網籃都提不動,以後不用賣力氣吃飯了。”他說着,捉了籃子就邁步向前,也是他實在地走快了,走得踉踉蹌蹌的,腳被網籃一絆,身子倒向前一栽。計春哎喲了一聲,兩手同起,將他的衣服抓住。他好容易站定了腳,在身上抽出一條大布手巾,擦着額角頭上的汗,笑道:“你說我不行,我果然是不行了。”
計春看了父親這種樣子,心裏是萬分難受;假如父親磨豆腐的時候,也是這樣頭暈眼花,那豈不糟了。於是將網籃提到自己腳邊來,向父親道:“這樣一來,你一個人回安徽去,我真有些不放心。”世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孩子話!你幾時看到我拿東西,會自己摔了?這都是腳下沒有留神,自己把自己撞了,籃子還是交給我罷。”計春道:“我和你送上火車,也不要緊啦。”他提了籃子,很快地向前走,世良彎了腰,卻不住地一路要去扶那籃子。
到了三等車門口,計春提了籃子就要上去,世良兩手將籃子一抱,撞着向後退了一步,站定了,向計春笑道:“三等車上那種擠法,你還沒有嘗過嗎?不用上去了。”計春那裏肯依。世良將籃子掮在肩上,在前面走,計春卻牽了父親的衣服,緊緊在後面跟着。
轉過了三節車,才得着一個靠窗的位子。世良將籃子塞在行李隔板上,剛一轉身落座,不覺咦了一聲道:“我以爲你在車子外頭呢,你也進來了?快下去罷。”計春眼睛全紅了,說不出話來。世良低了頭,對他耳朵細語道:“這樣大人舍不了爹,人家看到,不是笑話嗎?”計春怔怔地,只是站着。
說話時,車外搖着鈴,促送客的人下車。世良又對他耳朵細語道:“你下去,你再要哭,我也哭了,那不是笑話。”計春只好將手背揉擦了眼睛,低頭走下車去。一到月臺上,立刻奔向車窗口,向車裏望着。
世良道:“你回去罷。讀書我是用不着吩咐你,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就是。”計春只是在嗓子眼裏,答應了一個唯字。世良道:“北方天氣涼,你要多穿衣服。到了秋後,我會寄錢來,讓你做件皮袍子。過幾天,你就搬到馮先生家裏去住。你在會館裏,我很不放心。”世良說一句,計春嗓子眼裏又唯上一聲。世良又道:“零碎固然是不要吃得好,但是熱的,乾淨的,想吃時,買一點吃也不妨,倒不可過於苦了。”
計春都唯唯地答應着,可是隻在這時,馮子云先生手上抓了草帽子,東張西望,急急忙忙地走來了。看到世良,隔了窗子點頭道:“周老闆!我怕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我特地趕着來了。”世良拱着手道:“馮先生!你真是好人,我……”他只說了一個我字,汽笛嗚嗚地響了起來,說話的聲音,已是聽不到;車輪子輾動着,車子向東移動了。那個面帶愁容的老人,還是拱手不已。他那番父母愛子之心,託友之誠,不是很可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