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二十一回 一電激啼痕登門問罪 滿城傳笑柄閉戶逃名

  孔大有自從繼承了這個孔善人的雅號以後,差不多連婦人孺子,都這樣順口地傳頌他。雖然,他自己有時也感覺得所爲的,不能全是善舉,可是對於善人兩字,自己向來是當之而無愧的。也就沒有哪一個人敢當了他的面,說他不是善人。這時,周世良指着他是僞君子,他受了一點小小的侮辱,那很不打緊,只是當了他傭人面說出這話來,大大地有損他的威信,不由得走到桌子邊,伸手將桌子一拍道:“你這個東西,太豈有此理!我既不曾下帖子去請你來,又不曾攔門把你截住;我不見你,你倒再三地要見我,見了我,我也不曾得罪你,你開口就罵我一頓。這是你的家,我到你家打攪你了,讓你罵我一頓。我不說你別的,我只說你無故侵入人家,妨害他人自由,你是犯罪不犯罪呢?”他說着話,氣得嘴脣皮只管抖顫個不了。那個神氣,自然是心裏有許多要說的話;爲顧全善人的名號,沒有說了出來。

  這時,那位賬房先生,覺得沒有把周世良擋走,惹着東家受了這樣一番大氣,這是他的不對。於是也就向周世良道:“你這個人太不懂事。這是我們老爺,不和你們窮人計較;若是別個,你這樣追到人家裏來罵人,那還了得嗎?”

  周世良雖在氣頭上,可是人家一說破之後,顯然是自己的理虧了。但是事已至此,認錯是認不得的,便道:“你以爲我說這話,得罪了你們了。哼!我正要得罪你們,得罪了你們,我們這頭親事,就可以吹灰了。”指了孔大有道:“姓孔的!你莫看我是個開豆腐店的窮人,但是我決不抱你財主老爹的大腿。我現時不是住了你的房子嗎?你來收房子好了,我這豆腐店不開了。你趕快打電報告訴你女兒,我兒子已經訂了婚的,姑娘家和我們就住在一處。若是你不肯退婚的話,你那姑娘,就做我兒子的二房。我的話,就說到這裏爲止,聽不聽那就在乎你了。”說畢,扭轉身軀,向外就跑走了。

  孔大有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漲得兩塊麪皮,紅中帶紫。早有聽差們,兩手捧水菸袋遞到他手上去。他一手託了水菸袋,一手摔了大袖子,在屋子裏站站又走走,託水菸袋的那隻手上,夾了一根紙煤,並不去點着煙抽,只管兩眼發赤,一直地向前看着。

  賬房先生在他身後一二尺路的所在,悄悄地立着,先用手握住了嘴,微微地咳嗽了兩聲,然後說道:“這個姓周的老頭子,大概是有點瘋病。你老人家似乎也犯不上爲了他生氣。”孔大有並不做聲,許久的工夫,纔將腳一跺道:“這不能怪人!全是我家這個臭丫頭生的是非。你跟我擬個電報底子來,把周家的事情說上一說,叫她把這婚事,趕快地打退了。她若不打退這婚事,我不承認她做我的女兒了。”

  賬房把袖子握住了嘴,又咳嗽了兩聲,然後靠近了一步問道:“東翁!電報就照着這個樣子擬嗎?不大妥吧!”孔大有道:“沒有關係,就是這個樣子打出去。她本來不是我的女兒。”說着就用腳一頓,表示他這一句話是切實的。

  賬房見東家下了這樣大的決心,要這樣覆出電報去,那大概並不會假的。東家正在氣頭上,若是說多了話,更會讓他生氣,便低聲道:“我先去擬好一個電報底子來,讓你看了再說罷。”孔大有這就坐下來了,手上捧着水菸袋,吸了幾筒煙,然後說道:“不要猶疑了,你就去把電報擬來罷。我在這裏等着你呢,就是語氣重些,那也沒有關係。這樣的女兒,有也不如無。嗐!活活地把我氣死了。”說着,將腳又在地上一頓。

  東家先生今天竟是不住地頓腳,賬房還敢多說什麼?只好退避下去,把電報稿子擬了來。他雙手替東家接過了水菸袋和紙煤放到一邊去,然後將擬的那張電稿由袋裏掏了出來,雙手呈給孔大有。

  他看了兩行,就不由得皺着眉望着賬房道:“瞎!我不是叫你把語氣說得重一點嗎?爲什麼還說得這樣含混呢?”賬房又在袋裏抽出一張電稿,躬身遞給他道:“我原也擬了一個語氣重的,自己看看,恐怕不大合宜,所以又留下了。”孔大有看了幾行,點頭道:“這倒還可以,不過有兩句話還得改一改。”賬房這就在衣袋裏掏出一枝轉動的鉛筆,兩手奉上。

  孔大有放在茶几上,改了兩句,就交給賬房道:“馬上就送去發,不要耽誤了。”賬房雖明知道這封電報發出去了,是要發生天大禍事的,但是東家的命令,如何可以違抗?萬一有禍,自由東家去承當,也就不必延擱了。

  在下午四點鐘,這個電報由安慶發了出去。在本晚六點鐘,電報已經到北平,轉入孔令儀的手上了。她手上捧着這一張電報紙,躺在一張沙發榻上閒閒地看着。因爲她和家裏通消息,打電報當寫平常信一樣地辦,所以她接了這封電報,很不算一回事。

  電報是由電局譯好了送來的,看得很痛快。她看了兩行之後,顏色有些變了;越向後看,兩隻手越是抖顫個不了;最後直跳了起來。向牆上懸掛的鐘一看,正是六點三刻,拿起桌上的電話機,就向計春公寓裏打了一個電話,叫他不要走動,自己就來。

  計春今天把令儀和他做的新西服,已經穿上身了。因爲常在娛樂場所來往,自己這已把摩登少年的態度,揣摩得很夠了。在那淺褐色的西服小口袋裏,塞進了一條花綢手絹,露了兩隻尖角在外。頭上的黑髮梳得又光又滑,一絲不亂,兩隻手也就洗得雪白光嫩,不帶一點墨跡。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隻金戒指,自己不住地用手摸着頭髮,向一架衣櫥的鏡子照着。心裏想着:我這樣地打扮起來,不也就是一個摩登少年嗎?而且還要比任何少年年紀輕些。我這個樣子,和令儀在一處走着,就沒有什麼配她不過的了。自己這樣的想着,摸摸自己的白領子,又扯扯西服的下襬,衣服是平整極了,一點皺紋沒有。

  正對了鏡子裏面的翩翩風度,在那裏賞鑑着,茶房卻進來報告,說是孔小姐電話來了,請你不要出去,她馬上就來。計春點點頭,心裏可就想着,這必是她臨時想起了吃館子,要帶我出去。擡起手錶一看,七點還差五六分鐘,吃過了晚飯,再去看電影,那就正是時候了。於是在牀欄杆上取了衣服刷子,對着鏡子,將衣服周身上下,摸刷了一遍,放下刷子,將桌上擺的香水瓶子,舉了起來,向頭上只管灑了去。

  他正在修飾着得意的時候,卜篤卜篤,一陣高跟鞋子響着,接上房門哄通一聲,令儀跳進屋子裏面來了。計春手上拿了香水瓶子,半鞠着躬向着她笑道:“你來得真快。”令儀更不答話,在他手上奪過香水瓶子,迎面就砸了過去。計春將身子一閃,那香水瓶子,直飛到衣櫥的鏡子上,嗆啷一聲,將鏡子中心砸了一個窟窿,四周射出菊花瓣子似的裂縫。計春倒嚇了一跳,什麼事得罪了她,會讓她這樣大鬧?兩腮通紅,只管發怔。

  令儀鼓了腮幫子,瞪了兩隻眼睛望住了他。計春看到她這樣,起初以爲她是鬧着玩,現在看到她臉上紅中帶紫,那是生氣生大了。便道:“什麼事情,惹着你生這樣大的氣?”令儀也不分辯,在身上抽出電報稿子,向計春臉上丟了過來,喝道:“你看!你看!有了這樣的事,我的臉都丟盡了。我不做人了,我不做人了。”口裏說着,兩隻腳就在地上亂跳,然後向旁邊的沙發椅子坐了下去,兩手捂着臉,放聲大哭。

  計春一時真摸不着頭腦,只好接着電報稿子,向下看了去。那電報是——

……函電均悉,婿事雖可由兒自主,但此舉冒昧太甚。餘正在調查間,周計春之父,今忽來我家,大肆咆哮。其人即往日每晨送豆漿至我家之老周,非我家賙濟,豆腐店且不能開,何有於財?以我家在省垣之門第,欲招快婿,何求不得?未知何故,一味降格,乃與一磨豆腐人爲親?以餘揣度,其父如此,其子可知,爾所遇者,恐非端人。錢財等事,極宜審慎。況老周今日在此揚言,謂其子原聘有童媳,現方在省。其言無論實否,餘亦決不肯使爾蒙爲人作妾之名。此電到啓,即與周子交涉,廢除婚約,否則餘大義滅親,決不認爾爲女。父有電。


  計春匆匆地將電稿搶着看過了一遍,已經明白了大意。心裏是怦怦地亂跳,又一字一句再復看了一遍。令儀不等他開口,擦了眼淚道:“你說,這事應當怎樣辦?”計春兩手捧了電稿,不免發愣。因緩住那口氣道:“這事我很對你不住,我立刻寫信……”令儀道:“放屁!現在打電報還來不及呢,你寫信回家,不是有心遲延着事情嗎?”

  計春心裏原想着:父親貪慕孔家一百多萬的財產,必是贊成自己的婚事,把菊芬退了。不料他大反鄉下人的常態,倒跑到孔家去大鬧。若是自己爲了求學起見,將令儀的婚事退去,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計劃,這纔是正理。只是自己是窮苦人家出身,不曾吃過的喝過的,不曾見過的聽過的,在這兩個星期裏都嚐到了,往後她那幾十萬家產,她還可以分我若干,我的希望就大了。現在若要恢復原來計劃,勢必就要把摟到懷裏來了的幸福,完全推送出去,未免可惜了。

  他因爲心裏頭這樣地躊躇着,口裏就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站在一邊發愣。令儀道:“你怎麼不做聲?啞了嗎?我問你家裏有親事沒有親事的時候,你口裏說了個水點得燈亮,那就不啞了。”計春道:“你別嚷,要怎樣子辦,你出一個主意,我照辦就是了。假使你願意離婚,我就離……”

  令儀坐在沙發椅子上,順手向後一掏,掏出一隻靠墊,兩手拿了,高高舉起,就向計春身上砸了過去,跳了腳罵道:“離!離你的魂!離你的魂!”她口裏罵着時,那個靠墊已經砸到計春的頭上。雖然這個東西,並不怎樣的沉重,但是一大團東西,突然地打到臉上來,眼前一黑,也有些發暈。於是身子一閃,紅了臉道:“有話慢慢地商量。你爲什麼動起手來?”

  令儀跺了腳道:“動手?我要咬你兩口,才解我心頭之恨!”計春被她說着,無言可答,只是低了頭。令儀道:“你說話呀!怎麼又不做聲了?”計春道:“你瞧,這不是令人爲難嗎?我不開口,你怪我不說話;我一開口呢,你就把東西砸我,讓我說什麼好呢?”

  令儀道:“你要知道,我無論在家鄉,在外面,人家都認爲我是一個大家閨秀。老實說,多少男子追逐着我,我都不看在眼裏,現在我許多人不要,單單地和你訂婚,一下子就上了當。第一,你是家裏有童養媳的;第二,你又是開豆腐店的孩子,千挑萬選,落這樣一個下場頭,人家不會說我是瞎了一雙眼嗎?”她說着,兩隻腳又車水似地在地上跳了起來。

  這真讓計春爲難到十二萬分了,要離家裏那個未婚妻吧,權操父親之手,自己是不能做主的。現在說了出來,不能實現,將來更增加自己一行大罪。要離面前這個未婚妻吧,那就是自己將一把黃金大椅子,給它砸碎了。他兩個要行不能行的主張,只管在腦子裏打旋轉,口裏就沒有法子可以說出話來。

  令儀頓着腳道:“你爲什麼不說話?不說話這就可以算得了事嗎?”計春道:“這一會子工夫,我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請你給我出個主意,你又不理會。那叫我怎麼辦呢?”

  令儀掏出手絹來,擦着眼淚,將腳一頓道:“好!你要我出主意,我就出個主意。你今日打個電報回去,不承認你家裏那頭親事。”計春道:“這也不必你現在說,我早就寫了好幾次信回家,這樣地辦了。”

  令儀道:“你在這裏當地的報上,給我登上一段道歉的啓事。說是不該欺騙我;我們這婚事,算是取消。”計春道:“既然我們的婚事要取消,那麼,我自己的事,你就不必管了,爲什麼又要我把家裏的親事,也要取消呢?”

  令儀聽了他這話,就站着起來了,手指指着他道:“你瞧瞧!你說出你的真心話了,你哪裏肯離開你家裏那個黃毛丫頭呢?我對你說,你趕快照着我的話去辦,你若是存心推諉,對不住,我就要到法院裏去告你。哼!你以爲我是一個好惹的人嗎?”說着她坐了下去,又伸手來亂拍着桌子。

  這一下子,真把計春逼得死去活來。總而言之,自己說什麼,就跟着駁什麼。自己在屋子裏呆站了一會,然後皺了眉毛,向她比着袖子彎着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道:“我的大小姐!總算我怕了你,你提的條件,我照辦就是了。嘿!你賞給我的戒指,在這裏,拿回去。”說着,從無名指上脫下那個訂婚戒指,交給令儀。

  令儀以爲自己是個百萬家財的小姐,只有人家來追求,沒有人家拋棄之理;不料自己手上的戒指,未曾脫下,人家手上的戒指卻已經退回了自己。事情雖沒有第三個人在這裏看見,然而這可以證明,自己並不是人家非要不可的了。這與自己的面子太有礙了。急遽之間,自己找不到下臺的地步,就將鼻子一哼,睃着他冷笑一聲道:“你說得好。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讓你離了婚嗎?我要告你的重婚罪,你的戒指在我這裏,就是老大一個證據。別的話不必說,你趕快做一個道歉啓事的稿子,好讓我拿去登報。”計春道:“我登了啓事,你還告我不告?”

  令儀道:“爲什麼不告?這樣大的事,就這樣三言兩語地算了嗎?你趕快給我寫,趕快給我寫。”她說着話時,身子只管挪搓着,兩隻腳乒乒乓乓在地上打着,猶如擂鼓一般。臉上的胭脂粉,已經爲眼淚洗乾淨了;黃黃的麪皮,微紅的眼睛眶子,加上那一頭的短髮,紛披的蓋着臉和前額,又是兇狠狠身子亂動,這不但把計春以往醉心她美麗的思想,完全打消,而且覺得這個女人十分可怕,於是心一橫,也就強硬起來了。腳一頓道:“你欺侮我是一個小孩子,想把我逼死不成?反正我也沒有槍斃的罪,你愛怎樣就怎樣罷。”說畢,他一扭轉身軀去,人就跑走了。

  令儀起初以爲他不過是站到屋外去暫避一時,自己並不怎樣地介意,依然板着臉子,在屋子裏坐着。但是越等越不見他進來,約莫有一小時之久,依然沒有消息。自己這可有些詫異:他到哪裏去了?莫非他到警察局裏告我去了?諒他也不敢。莫非因我逼得太厲害,自殺去了?然而也不至於。或者他又到馮子云那裏去,請他出主意去了。就是馮子云幫他出主意,我也不含糊。只是這樣一來,未免讓他笑話了。他若是說,你爲了負氣訂婚的,現在怎樣的,不也是完了嗎?他若是果然去找馮子云的話,也許馮子云馬上就會到這裏來和我爲難。我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還有什麼臉面見他?不如走開罷。她起了這念頭之後,片刻也不敢耽擱,馬上將這屋裏面盆裏的冷水,擦了一把臉,手提包裏有粉撲脂膏,拿出來對了計春洗臉用的鏡子,很快地搽過了一遍脂粉,叫了一聲茶房鎖門,就回到表叔家去了。

  她表叔餘子和,向來是不敢幹涉她的事情。今天她接了電報,突然地跑出去鬧了一場風波,人不知,鬼不覺,餘家人哪裏又會曉得。所以她回來之後,自己進了房去睡悶覺,餘家的人,還以爲她是玩得太疲倦了,回家就休息了呢。

  這晚令儀睡在牀上,翻來覆去,想了一宿的主意,覺得要和計春離婚,這太容易了。這隻要將戒指丟還他,以後永不和他見面,也就完了。可是果然和他離了婚的話,有兩層不大妥當:第一是讓馮子云見笑;第二是讓自己那一班拋棄了的男朋友見笑;其三呢,這個孩子,年紀是真輕,人也長得漂亮,很費了一番心血,把他陶熔得成了一個摩登少年了,倒不要他,這豈不讓別個女子,撿一個大便宜去了嗎?這就成了那句俗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這樹是我栽的,無論如何,我應當乘兩天涼。只要我肯花錢,叫計春把家裏那頭親事打退了,大概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是有一層,他家是個開豆腐店的,未免與自己面子有關,這隻好說一句時髦話,愛情是沒有貧富階級的了。我若是下了決心的話,要嫁周計春,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自己父親電報上,說得很明瞭的,若是不退掉周家這頭親事,他就不認我爲女。他的思想很頑固的,這樣說着,也許他就真這樣地做出來,那我就犯不上,爲他蒙這樣大的犧牲了。然而想到了最後一個關節,假使不嫁周計春,那就免不了別人笑話。

  她在牀上想了一宿,卻毫無結果。因此次日早上,她竟是擁被鼾睡,反而坦然了。睜開眼睛,只見太陽光照在院子裏,反映到牆上,只覺得光彩射日,陽氣蒸人,分明是天氣不早了。自己還不曾開口叫女僕說話,卻聽到有賬房先生劉清泉的說話聲。他道:“我早就要回南的,總是耽誤下來了。昨天接到東家的電報,讓再遲兩天走,說是那裏有事要我辦呢。大小姐還沒有起來嗎?”接着又有個人說:“你是爲了今天報上登的那段新聞來的嗎?”劉清泉低聲喝道:“不要胡說了!仔細她聽了去。”

  令儀聽到,不由心裏一驚,報上有一段什麼新聞?我聽不得,難道我要計春登的那一段啓事,他已經登了出來了嗎?自己突然由被裏向外一伸,抓着衣服披在身上,就這樣披着,趿了鞋子,掀開一角窗紗向外張望着,正是劉清泉和餘家的女僕在說話。情不自禁地,這就叫了起來道:“老劉!你說什麼,報上登着我什麼消息呢?”

  劉清泉聽到小姐的聲音,只好站了起來,隔了房門答道:“小姐起來啦?我早就來了,可不敢驚動呢。你看見報了嗎?”令儀道:“這叫廢話,我若是看見報,還問你做什麼?周媽今天的報呢?快拿來給我看。”外面周媽答道:“今天的報早就給你放在牀面前啦。你往日不是醒了,就隨便拿起來看的嗎?”

  令儀回頭看時,牀面前茶几上一沓大小報紙,被自己拖曳到地上來了。加上拖鞋在上面一陣踐踏,印下了無數的腳印子,而且還踏破了幾塊,於是自己捏了兩個拳頭,只管在屋子裏跺了腳道:“混蛋!真是大混蛋!把報弄得這樣一地,你們吃了飯,都幹些什麼?”說着話時,那周媽正進來收拾屋子,心裏可就在那裏想着:你只管多多地罵上幾聲罷,看看倒是誰混蛋呢?

  令儀將報紙放在茶几上,一手理着頭髮,一手翻閱桌上的報紙。在登啓事的所在,逐一地都注目看過了,並沒有關於自己的消息。就叫起來道:“老劉!老劉!你到底是在哪一家報上,看到登了我的消息?怎麼沒有呢?”劉清泉還在屋子外面站着,聽候小姐的消息呢。令儀一問,他就答道:“哪家報上都登得有。你瞧瞧社會新聞,就瞧出來了。”

  令儀被他一句話提醒,翻着報上的社會新聞一瞧,早有一行大字,映入了眼簾,乃是:“摩登小姐巧遇拆白黨。”令儀心想,這也不一定就是指着我吧!可是再跟着去看第二行小題目,這可很明顯地說着自己了。那小題目上,標明的是:“百萬富翁的大小姐,要嫁豆腐店的小老闆。”

  令儀不必再看別的什麼了,只這十七個字已使她心驚肉跳,人是搖搖晃晃地有些站不定。最難堪的,下面還有兩行小題目,乃是:“賠了身體又耗財,原來他有黃臉婆。”

  令儀看到這裏,恨不得一拳,將這報紙打一個窟窿,但是心裏儘管恨這張報,卻是也非知道這新聞的內容不可,於是還忍住了那口氣,將這段消息,跟着看了下去,那消息原文登載於後:

有皖籍大富翁之女,孔其姓,而某某其名者。姿色甚佳,又善交際。男女娛樂場合,常見其芳蹤,因之男性在後追逐者,亦爲數甚多。但有錢之人,多不知愛情爲何物,女士不能例外,對於真誠擁護之有志青年,皆置不理,專與年輕貌美,佼童一流之少年爲伍。蓋在彼亦係一種享樂主義也。


最近與一同鄉周某者往來頻繁,由朋友而訂婚;由訂婚而行同居之愛。週年方十七歲,而又姣好如女子,女士出入相攜,甚爲自得。而爲該男子製衣服,供食用,同遊玩,所耗亦達千金。平常男子施與女子者,女乃反其道而行之,但女固非視貸財如糞土者。只因周某假稱家中系鄉中財主,擁有巨產,唯鄉人稟性吝嗇,其父不肯多與遊學之資,所以外表依然寒酸耳。孔女對於此種言語,居然深信不疑,以爲所耗之財,不久可以取回。


不料昨日得其家中來電,調查確實,周某家中,並非富有,其父在省城開一小豆腐店,而其房屋,尚系孔家之產業。不但此也,周某自幼即聘有一黃毛丫頭,作爲童養媳,此女尚在家中。


孔女擁有交際明星之名,不料乃爲一小孩所騙,目前欲退婚,則已失身於人;不退婚,則如此大家閨秀,斷無嫁人作二房之理;十分躊躇。而一班對孔追逐失望之男子,則無不撫掌稱快雲。


  令儀跳着腳道:“這報上胡造我的謠言,我不能隨便放過,一定要告他一狀。”於是掀開這張報,又拿一張小報看看。那社會欄頭一條新聞,便登的是這件事。題目安得更彎曲,是:“豆腐店小掌櫃人財兩得。”小題目是:“百萬富翁的小姐會看上了他。”那新聞的內容,大概是一個所在發出來的,所說的都差不多。

  令儀本訂有五六份報,大大小小都有。今天將各報一翻,竟是一家也不曾遺失,完全把這消息登載了。令儀頓了腳道:“他們全登了,要什麼緊?我就全告他!”回頭一看,老媽子怔怔地站在一邊呢。便瞪了眼道:“怎麼不給我打洗臉水?”周媽道:“水都涼了。正等着伺候您啦。”

  令儀紅了臉道:“你們這些人,都有些不識擡舉。平常待你們太好了,你們就一點也不怕我,做什麼事都很隨便。哼!好歹有那麼一天,要我大發脾氣的。老劉呢?”這三個字的聲音,卻來得格外地大。劉清泉道:“在門外邊站着啦。”

  令儀道:“你一早就到這裏來幹什麼?是知道報上登了我的消息,你打算羞辱我一場嗎?”劉清泉笑道:“那我怎麼敢呢?我也是怕小姐瞧了這一段報會生氣,所以特地跑了來瞧瞧,看看有什麼事沒有?”

  令儀道:“有什麼事呢?人家毀壞了我的名譽,我就得去告他賠償我的損失。”劉清泉道:“告人家不着吧。人家沒有在報上登出你的名字來呀!你要是出頭告人家,不是自抓着金片子向臉上貼嗎?”

  令儀也不做聲,匆匆地洗完了臉,就來找她的表叔餘子和。他正在書房裏看書呢,好像是很鎮靜,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令儀一進來,他就迎着笑道:“大小姐!也不必生氣,這是交際上免不了的事情,我看一定是不滿意於你的朋友,放出來的謠言;好在這報上也沒有指明着是誰,含糊過去就算了。你一定要去追究,反而不妙。”

  令儀道:“難道我就罷了不成?”餘子和道:“你若是有這件事呢,你要追究的話,豈不是把事情更加一重證明嗎?你若沒有這件事,讓他們說去,不久也就自然水落石出了。”

  令儀一聽,話不投機,又發了她那大小姐的脾氣,扭轉身軀就走開了。心裏可就想着:他說,這段新聞,是我失意的朋友放出來的,這倒有些像;這其中袁佩珠小姐,和這班人還是接近的,我去訪一訪她看。若是在她口裏找出一點消息來,我再和這個人算賬。腦子裏忽然泛出了這個主意,就一點也不考量,立刻吩咐汽車伕開車,坐上車子,就向袁小姐家裏來。

  都市裏面,代步的東西,那要以汽車爲最快的了。但是令儀心裏有事,坐在汽車上,依然還嫌它走得太慢。偏是這輛汽車,又喜歡出事故,走到十字街頭,街中間的巡警,橫着手一攔,車子走不過去了。當那車子停着的時候,街上賣報的小孩子,拿了報高高地舉着,就叫到車子邊來道:“瞧哇!財神爺的小姐,愛上了豆腐店小掌櫃的新聞。”令儀聽了,就不由臉上一紅。偏是那汽車伕偏了頭向車子後望着,大有買上一份之勢。令儀只得敲着座前的玻璃板道:“快走罷!快走罷!”

  車子開到了袁家,又給她一個打擊。便是她一下車,門口聽差迎了出來,向她笑道:“我們小姐,剛剛出去呢。你要有什麼事?留下一個字條罷,也許她一會兒就去拜訪你呢。”令儀道:“不必了。回頭再通電話罷。”說畢,剛待要扭身走開,後面就聽得有噓噓的聲音道:“就是她,報上登的就是她。”回頭看時,乃是幾個小孩子,半閃在屏風後面,還是袁小姐的侄兒侄女。這隻好裝聾不聽見,悄悄地走開了。

  上得汽車來,車伕問上哪裏去,便答道:“哪裏也不去。回家!”汽車伕也知道小姐今天的脾氣發了。不敢多說,開了汽車回來。

  令儀在餘家,住的是正屋之外的一個小跨院,進出必須由正屋面前經過。往日她總是穿高跟鞋子的,所以那橐橐的聲音,一由窗子外面經過,屋子裏便有人迎接出來。今天她是穿了便鞋來的,在院子裏,卻是一點響聲沒有。所以她儘管走她的路,那屋子裏卻也儘管說他們的話。

  令儀由那裏經過,稍稍地注意一聽,就聽到他們所談的話,正是自己離婚的事情。心裏這就想着:你們和我是這樣親密的人,也是這樣地議論我,那些和我沒有關係的人,爲什麼不說?怪不得街上賣報的小孩子,大喊着看新聞了。自己悄悄地溜進屋子去,將房門關上,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想着:這件事教我怎麼樣子辦,還是離婚呢?還是不離婚呢?若說離婚,人家硬指着我失身於姓周的,讓姓周的白撿一個便宜去了;我嫁起人來,就不免要發生問題。不離婚吧,便算是他把家裏那頭親事打退了,人家也會說我無聊,何以拋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嫁這樣一個開豆腐店的小掌櫃?自己好強太甚,一時要壓倒馮子云,糊里糊塗和姓周的訂了婚,不想作繭自縛,於今轉害了自己了。她這樣地想着,有一天的工夫,自己不曾解決,這一天也就不曾跨出院門。

  她表叔餘子和,知道她是難爲情,也不來看她,只是吃飯的時候,叫女僕來請她去吃飯而已。但是她覺得孔令儀這三個字,已經在人口裏說爛了,本人見了人的面,更是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只推着身上有病,掩上了房門,再掩上了跨院的門,只在屋子裏躺着看幾篇小說,而其實看小說還是一個名,眼睛在書上,心卻在大門外滿處地跑:有時在安慶,看到父親的怒色;有時在公寓裏,看到計春無可奈何的神氣;有時又在交際場合,看了男朋友的冷笑。

  她三天沒有想出一個妥當辦法來,三天也就沒有出門。終於是旁人看到她沒有動靜,忍耐不住,來和她出了一個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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