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一場談話,經過了一個很長的時間。只說桌上泡的那一壺茶,原來是爲了周計春來到,纔開始沏上的,而且是一壺很濃厚的茶,到了現在,可就變成既清淡,而且冰涼的水了。令儀看到計春面前那半杯茶,已是放了很久的時候,便笑道:“我只管談話,連茶也忘了招待你喝。”便掀了壺蓋,在壺口上連連敲了幾下,叫道:“王媽!還不來泡茶嗎?”
計春站起來,搖了幾搖手道:“說了這樣久的話,我也應該走了。我自己說糊塗了不覺得,恐怕你們令親家裏的人,伺候着我,伺候得都有些煩膩了吧?我也應該走了。”
令儀向他臉上望着,呆定了一會,然後才失聲一笑道:“你究竟是個小孩子,無論怎樣地來訓練你,你也不敢公然地來說交際。其實你在北平,是一個孤身人,誰也不能來干涉你。非常地自由,你爲什麼倒要躲躲縮縮呢?”
計春自己未嘗不明白這種辦法不對,只是說不出一個理由來,爲什麼自己沒有和令儀公開交朋友的勇氣?若說是怕馮子云先生,其實自己在外面這一類的行動,馮先生又哪會知道?他心裏如此想着時,對於令儀的問話,雖是答覆不出來,然而有相當的同情。所以他兩手捧了帽子,對了人只管微微地笑。
令儀向他對立着,呆了一會,忽然點了幾點頭道:“你稍等五分鐘,我有話和你說。”說畢,她就搶着進屋去了,果然不多大會子,她又跑了出來,她手上捏了一把票子,向計春手心裏一塞道:“你不敢搬到公寓裏去住的一個緣故,無非是爲受了經濟的壓迫。現在就我個人的經濟力量來說,當然不能算是十分穩當,可是我家裏的資產,總足夠我花的。只要家裏有錢來,我一個月幫貼你在公寓裏的一些花銷,那是毫無問題的。這一點款子雖是不多,可是搬進公寓去的用費,大概總夠了。你今天趕快地就搬,搬好房子以後,給我一個電話,我就去看你,缺少什麼東西的話,該借的當借,該買的當買,也許我還可以幫你一點忙呢。要不要我的汽車送你?”計春還不曾答覆出來呢,令儀又搶着笑道:“大概不要。你坐了汽車回會館去,那不更顯得是很招搖嗎?”
計春的心事,已經被令儀猜着了,便否認不得,於是向她笑道:“你的盛情,我自然是感激,不過在朋友一方面說,雖然可以接受你的。在個人一方面說,我倒是成了無功而受祿,這不是個問題嗎?”
令儀咬了下嘴脣皮,微微地點着頭,好像在那裏說:這話固然有理,但是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計春悄悄地將那捲鈔票塞到袋裏去了,然後向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道:“我真是感謝你。”於是他也告辭走出來了。
他走出大門口的時候,本就想掏出鈔票來看看,只是他想着,這件事或者有些小氣,不可讓人家識破了。因之手放在衣袋裏,都不曾抽出來。可是等他到了衚衕口上以後,他實在是忍耐不住了。這就向後面觀察了一遍,然後抽出鈔票來,點了一點數目。
這都是五元一張的中國銀行鈔票。數了一數,一共是十張。計春自有生以來,手上不曾經歷過這些鈔票,突然握了這些鈔票在手上,便不由得自己心裏不蹦跳起來。在大道旁邊站着,不由得不呆上一呆。心裏默想着:孔小姐待我真是不錯,一鬆手就給我五十塊錢,這不能還說人家有什麼假意?世界上有拿整大批的錢給人,還存着假意的嗎?她還說了呢,我找好了公寓,就可以打電話把她找來,我欠缺着什麼東西的時候,她就可以和我辦來。這還有什麼話說?我父親待我也不能夠這樣子周到吧!她這樣待我,我若是不照着她的話去辦,我良心上簡直有些說不過去,那麼我就是這樣子辦,馬上去看好公寓。至於馮子云先生那一方面,暫時不必和他說明,就說別人會館裏,不能容留,只得搬到公寓裏來住了再說。這種不得已的辦法,馮先生不能說我什麼。就算我是有意搬到公寓裏來住的,然而在北平求學的青年,在公寓裏寄宿的人,未嘗不是成千累萬的。大家可以住公寓,我也可以住公寓,這會犯着什麼條款呢?
他如此想着,就把昨日所拜訪過的公寓,今天重來拜訪一下。昨天來看的時候,每問到房價,自己打一個冷戰,就不敢向下問了。今天身上帶了那些個鈔票,精神就十分飽滿。公寓里人說起房價來,居然也可以還出價錢來。
他走了兩三家,最後挑到一家很好的公寓了。這公寓字號大樂,是一家大住宅改的。隨處都有遊廊假山,花草間雜的大小院子。在一個小跨院裏有竹子,有葡萄架,而且也是兩堵白粉牆圍着。這種形勢幾乎和令儀所借住的地方,大相彷彿了。這院子裏有三間空房,都不曾住人,假使租下一間來住着,做一個良友談心之所,那就太好了。
計春站在這院子裏走廊下估量着的時候,陪他在一邊看房子的賬房先生,就跟着說了:“這兒多清靜!像你在學界的人,要找這種房子讀書,都沒有地方找去。要是來個朋友,沏一壺好茶,談個心兒,那真自在。”他說到這裏,忽然帶些微笑,好像這話裏頭還有別的意思含在裏面似的,計春聽着臉上也就不由得微微地一紅。
那賬房倒越是看出一些尷尬的情形來,便道:“你若是有朋友要看的話,請你把朋友引來看看,他一定滿意。”計春道:“我沒有朋友。我是找房子自己住,你說這房子要多少錢?”賬房道:“一間是每月十塊錢,茶水燈火,都是我們的。若是把這院子全租了,可以打個九扣。”計春道:“加上伙食,豈不要二十多塊錢?”賬房笑道:“這話不能那樣說。你就不住公寓,飯也總是要吃的。”
計春也知道公寓裏房飯錢,是要先付的,若是照他這樣算法,馬上就要把身上的錢用去一半,未免可惜了。可是要以地方而論,卻又以這個小院子最爲幽靜。而且給予人的印象,也是最好;若是不租了來,也是怪可惜的。他站在走廊裏,不住地在四周觀看着。
那賬房就笑道:“你就租下罷。這房子真不算貴!就是你自己找房子住,也恐怕不能這樣順心。這房子可真是擱不住,這是今天上午才空出來的,接着就有好幾班人到這裏來問,若是再遲個一半天,房子就沒有了。”計春聽了這話,少不得又考慮了一番,只管微昂了頭向屋子四周去看着。
那賬房道:“你定下罷!遲一會子就讓別人定去了。”計春已經是沒有了主意,被賬房先生三催四促,將心也就說動了。因道:“你也不能言無二價,不能少算一點子嗎?”賬房看他這種神情,已經是非租這房子不可了,落得更擡一擡價錢,便道:“十塊錢一間,我說的還是旁邊這間小屋子。若是中間這兩間大些的屋子,還得租十二塊錢。就是那間小屋子,電燈也只能點十六燭的,若是點十六燭以上的,就得另外給錢。”
計春一聽,這傢伙說話,未免誠心欺人,說好了十塊錢一間,他看到我願意租了,又漲上了兩塊錢,那都罷了。這一間小的,也要漲我一些錢,未免故意搗亂。本當負氣不租,可是看看那房子,實在是好,爲了自己種種事情便利起見,不應該到別處去租。而況這筆錢就是令儀給的,又何必替別人捨不得呢?
他想來想去,終於是走上了賬房先生那算盤上的路,掏出一張五元鈔票,把一間大房子定了,一切都依了賬房的話辦理。他又轉念一想:既是把房子定了,遲早都是搬出來,也就不必在別人會館裏流連。因之坐了人力車子回來,當時就回房收拾行李,要搬到這家大樂公寓來。
當他將行李一齊捆束好了的時候,長班就走了進來了。他向計春捆束好了的行李,各瞟了一眼,然後微笑道:“你果然就搬走啦?搬到哪裏去?”計春道:“搬到我一個姓馮的先生家裏去住。”長班道:“有信就向那裏轉嗎?”計春連連答應道:“不不!有信來,請你給我留着,我自己來取去就是了。”
說時,心裏同時想着有這樣的事要重託他,不能不給他幾個錢,先博得他的同情,於是掏出身上帶的那捲鈔票來掀了一張,交給長班,讓他去破開。長班一看之後,心中更有數了。他哪裏會有這些個錢花,這就微笑着,接了計春的錢,拿出去換去。
計春自己也有些省悟過來,若是讓長班去叫車,說明了到公寓裏去,那明明是走漏消息於人,結果必會讓劉清泉知道了去。於是自己走出去,僱好一輛人力車,監督着車伕,將行李搬上車去,自己也不坐車,站在會館門口,等長班換錢回來。
長班回來了,交錢到他手上,他就抽出一元鈔票,交到長班手上,也不和他說明所以然。迴轉頭來,就向拉着行李的車伕道:“走罷!走罷!”車伕扶了車把道:“先生!你自己不坐一輛車?”計春道:“不用,我到衚衕口上去再坐車罷。”他說着這話,扶了車子的後面,就向前面推了去。這長班看了他這種慌里慌張的神氣,心中不但不能釋然,倒反加上一層疑惑,卻悄悄地跟隨着到衚衕口上來。
計春出得衚衕口來,倒是如釋重負,就僱了一輛人力車子,很坦然地坐到公寓裏來。當公寓裏茶房和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就打着電話去告訴了令儀,說是一切都佈置好了。
在這天晚上,令儀帶了四包點心,四個罐頭,還有一大篋子水果,親自送到公寓裏來。計春在這種無人的所在,和令儀又是這樣地熟識,他的口才也就跟着出來了。他望了桌上堆的那些蒲包紙盒,向令儀微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只管要你破鈔,我心裏頭實在是過意不去。你自己說罷,我應當怎樣地感謝呢?”
令儀將手上拿的那個肉色皮包,輕輕地向桌上一放,頭並不動,只斜轉了眼珠,向計春瞟着。然後微笑道:“我是不要人家感謝我的,不是我自吹一句,我心裏想要什麼東西的話,我自己總可以拿錢去買,用不着別人來送我。”說畢,看到身邊有一張椅子,就半側着身坐下了。
計春道:“雖然是那樣說,不過在我這一方面而論,總不應該得了人家的好處,並不報答人家。”令儀道:“有你這樣好的心眼,那就是報答我了。”計春聽了這話,倒有些莫名其妙。這就向着她問道:“怎樣就算報答了你呢?”
令儀兩隻腳是互相地交架着,將上面一隻腳的皮鞋高跟敲了地面得得作響,同時身子也搖撼不定,然後向計春微笑道:“你難道不懂得精神上的安慰,比物質上的安慰,要強得多嗎?你有這幾句話,就是……就是……”說到這裏,她噗嗤一聲笑了。在這種情形之下,計春坐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神情倒真有些恍惚,可是他一時答覆不出來。
令儀並不介意,反笑問他道:“我這話你懂是不懂?”計春被她如此問着,真是無話可說,只好向她笑。令儀道:“不是說笑話,你要明白,我一切都是真意待你,你不是總嫌那位馮先生督着你嗎?最好的辦法,從此以後,你就不必上他的門。”計春聽了這話,卻是半天不敢做聲。
令儀道:“你不就是爲了你父親拜託他,把你送進一個學校去嗎?這值什麼,我就可以替你包辦。”計春笑着搖了兩搖頭道:“你這話說得我有些不大相信,你自己考學校,還再三再四地去求他,怎麼到了現在,你就能替我包辦進學校呢?”
令儀笑道:“這有個原因,以前我總想進一個有名聲的學校,也好在我父親面前交一篇賬。既然求不得人情,我就不必找有名聲的學校了。北平這地方,只要你交出學費來,那就不怕沒有學校考進去。”計春道:“像交學費就可以進去的學校,恐怕沒有什麼學問可求吧!據說,那種學校,叫野雞學校,我們能夠進那種學校去念書嗎?”
令儀聽說,這就不由得紅了臉,因道:“凡事不能一律而論,資質不好的人進好學校,恐怕也念不出書來。資質聰明的人,就是進那不相干的學校,未嘗念不出書,事在人爲罷了。”她說時不但臉色是紅了,而且眼睛也睜得很大,兩個臉腮子,也有些向外鼓着。看她那個樣子,竟是有些生氣了。
計春心裏一想:自己受着令儀這樣大的恩惠,怎好把人得罪了?只是話已說錯了,悔也無益,要說用話來解釋吧,又不知道如何解釋纔好。便向了令儀,嘻嘻地微笑。然而他臉上的紅暈,便已紅到耳朵後面去了。
令儀也沒有什麼話說,將那個手皮夾拿到手中,打開來對裏面的鏡子照了一照,依然關起來,向桌上放下,站了起來,兩隻手拂了幾拂身上的灰塵,手按了皮包,懸起一隻腳來,在地上連連點了一陣道:“我就不坐了。”
計春雖明知道她不免生着氣,然而又不會說留客的話,只好也跟着站了起來。令儀見他並不說什麼,便道:“明天會罷。”說完了這一句話,她拿起那個手提包就走了。計春跟在後面,一直看到她上了汽車,方纔走回房去。
到了房裏之後,坐在椅子上,望了桌上擺的那些禮物,不由得發了呆。要說令儀待自己這一番情意,實在是好,說她會用錢,她是個千金小姐,這很不足以爲奇。若說她喜歡玩,年紀輕的人,哪個又不喜歡玩?而況這些事,都是個人的私德,我不能因爲她個人的私德,抹煞了她待我的那一番好處。如此想着,心裏越發地過意不去,就背了兩隻手,在屋子裏踱着大方步子。在屋子裏走了幾個圈圈之後,轉念一想,令儀這個人,也未免太過分了。我僅僅地對她說了這兩句話,她就發着氣走了,莫不是以爲我常常受她一點好處,她就在我面前擺起架子來嗎?要是這樣,我討了你做女人,那真還應當天天跪牀踏凳呢!於是站在屋子裏發呆。向了那令儀剛纔坐的那個地方,只管去出神。
因爲注意着那椅子,不覺地又看到桌上放的那些禮物上面去了。他想:我由會館裏搬到公寓裏來,並算不得什麼盛典,你看她卻鄭重其事地,辦了這些禮物來。而且自己又哪裏有錢住公寓,不都是花着人家的錢嗎?我不曾感激人家,倒把人家得罪了,想來想去,這總是自己的不對。人家如此款待,爲什麼不在言語方面,敷衍敷衍人家呢?就是我覺得她的話不對,放在心裏好了,何必說了出來呢?這樣自悔了一陣,又覺得這並不是自己的不對。我說那種野雞學校,不可進去,這是一個求學的青年應該有的態度;若是她說進野雞學校,自己也就附和着她,說是可以進那學校,那麼,父親千里迢迢,把自己送到北平來,爲着什麼?就爲了進野雞學校來的嗎?
他一轉念想着了父親,那個枯瘦的臉,和那黃而且黑,筋肉怒張的兩隻手臂,就好像在他面前,幻出了一個影子。想到了這影子,便又繼續地想到了父親挑江水推大磨的那種情形。父親辛辛苦苦,掙扎着幾個錢,讓自己來求學,他爲着什麼?就爲了我到北平來住着,混一個學生的資格嗎?若不是來混一個學生資格的,自己就這樣和令儀一處混着,那只有一步一步地向下墮落,還能求什麼學?不聽到孔小姐說了嗎?要到好一點的學校去,那不過爲着求一點名聲好聽。進那野雞學校,只要交了學費,這責任就算盡了,那麼,無論進一種什麼學校,都是好玩而已。和她在一處廝混,那可斷言一下,決計混不出一點好處來。父親花了許多血汗錢,把自己培植到初中畢了業,對於自己的前途,那真抱着無限的希望。自己若是就這樣把學業荒廢下去,有一天自己回家,或者父親來了,怎樣地去交這一篇賬?迷途未遠,自己還是趕快地向原路走回去吧,不過要是在公寓裏住的話,花的是人家的錢,人家要來拜會,那是沒有法子拒絕的。她既來了,要出去吃喝,要出去遊玩,恐怕也就沒有法子避開。自己要覺悟過來,也許是辦不到,唯一的法子,那只有住到馮子云先生家裏去。馮子云不但是她所最忌恨的,而且是她所畏懼的。我住到那裏去,她就不會找我去了。我只有起一個絕早,把東西收拾好了,向馮家一搬,留下一封信給她,就說馮先生逼着我走,我不能不去,她反正也不敢到馮家去質問所以然,我不是落得推一個乾淨嗎?人家都說我是一個有用的青年,就是我自己,爲了有許多人讚許我,也覺自己前途有莫大的希望。若是這樣消沉下去了,不但無面見人,自己也對自己不起吧!
他一番悔恨之餘,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身體軟綿綿地,先靠了椅子背坐着,後來索性倒在牀上躺下了。他自己仰着身體,睜了大眼,望着牀頂,也不知道躺下了多少時候,然而他眼前所看去的,好像沒有什麼東西,只是一片空洞洞的。同時,卻有一種聲音,向耳朵裏送來。初聽這種聲音,並不怎樣介意,後來這種聲音,繼續地向耳朵裏送來,這就不能不靜心聽了。
原來這不是別種聲音,乃是隔壁院子裏,有人在那裏讀書。那書聲讀得字斟句酌,一個字一個字地向耳朵裏送來,似乎那個人很是高興。他情不自禁地,走出房來,隔牆向那邊一看,那邊好像是個中產階級的人家。牆頭上高出兩棵樹的黑影,屋子裏的燈光,射到一叢葉蔭之下。由葉蔭之下的反光,映出了一帶整齊的屋檐,那朗朗的書聲,就由這屋子裏出來的了。
計春背了兩手,側耳聽着,正要聽出來他讀的是什麼書,可是書倒沒有聽出來,這空氣裏面卻若斷若續地,送了一種香氣過來。聞了這種香氣,好像讓人的精神,爲之一振。這時,他不但是來不及辨別人家讀的是什麼書,幾乎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了。
雖然這還是熱天,然而北方的氣候,到了晚上,溫度就低了下去。計春站在院子裏久了,身上覺得有些涼颼颼的。這兩隻大腿,由腳背以至臀部,都像涼水洗了一般,他這才醒悟過來,人站在這裏發呆呢。於是身子一轉,趕緊地走回房去。
然而,他到房裏以後,精神恢復過來,這書聲又聽得很清楚了。腳下情不自禁地,在地面上頓了兩下,自言自語地道:“我決計改過。從立刻起,開始讀書了。”於是把桌上的那些糕點水果,一陣風似的,搬到桌子下面去,而且把桌子擦抹乾淨了,就找了一張厚的白紙,在桌面上鋪好,然後,在書架子上捧了一沓書放到桌子上,預備隨便抽出一本書來看。
可是他一彎腰要搬了凳子來坐的時候,同時卻有一股清香,襲入他的鼻子。他想起了,這是孔小姐送的水果,據外表看起來,這一個大蒲包,裏面裝的大概是不少。我應當透開來看看,裏面究竟有些什麼東西。如此想着,他就把那蒲包拉出桌子底下,在電燈光下,撕取了蓋葉。這裏面深紅淺碧,早是把那初秋的白梨,蘋果,牛乳葡萄,各種顏色,送到了眼前。
計春拿起一個溜圓的蘋果,在手上顛了兩顛,心裏這就想着:女人的面孔,不都是這樣嗎?孔小姐的面孔,不也是這樣嗎?這蘋果也和女人一樣,有一種迷人的顏色。我一個剛剛覺悟過來的人,爲什麼又沉迷下去,這不是一種笑話嗎?於是將這隻蘋果向蒲包裏一擲,立刻用腳一踢,把蒲包踢到桌子底下去。自己就靠近桌子坐好,抽出一本書,攤開來看。
翻開書來,已去了若干頁,當然不是書的第一章,自己在一個段落的起頭,誦着行數,看了下去。約莫看了有七八頁之多,纔想過來:我看的是什麼書?於是翻過書面來看了一看,呵喲!難怪乎不懂,這是新出版的《少年修養論》,是到馮子云家去的時候,馮先生送的。這一陣子胡忙,總不曾看一看書的內容,今天突然地把這種含有哲學意味的書翻着來看,如何可以瞭解!於是按住了書的封面,自己定一定神,今天卻是怎麼的,神經如此的錯亂。於是用兩手撐住頭靜靜地想着。
在他自己這樣靜靜想着的時候,那隔戶的書聲,又一陣陣地送入耳朵來了。他心裏就跟隨地想着,人家也是個人,也是在這個月落風輕,星斗滿天的夜裏。他何以就那樣安心定意,書讀得那樣起勁,我何以心事混亂,讀書不知所云呢?是了!這無非爲着我有一段心事。我有一段什麼心事呢?爲了有這樣一個女朋友。那麼,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有女朋友之害。自己唯有毅然決然地丟開了這個女朋友,然後纔可以談到讀書。不然,這個心爲女朋友分了去,就不會牽掛到書上來了。
他一個人坐在那裏顛三倒四地想着,索性忘了自己打算要做什麼的,只管沉沉地把事情想了下去。猛然一擡頭,只看到屋子裏越顯得銀光燦爛,電燈的光力,已是格外充足。這是北平城裏夜深了的表現,自己這倒不明白,爲何糊里糊塗,就混到夜深了。這般時候了,讀書已是不可能,這就只有早早地就寢,一切的事情,到了明天早上再說。想是有一晚上構思的力量,總可以有個脫身的法子吧!
他如此想着,才放下托住頭的那兩隻手。可是看看桌上,那本《少年修養論》,已經不成樣子。因爲下半截被自己的手胳臂壓着卷折了兩隻角,那半截呢,也不知自己是何時打潑了一杯茶,書頁被潑的茶浸着,都粘成一片了。計春趕快地提起書來,兀自點點滴滴向下淋着水。恰是不曾拿得穩,在桌子角上一掛,那爛泥也似的《少年修養論》,已是毫無眉目,只剩了半截書角,拿在手上了。
計春心想:弄壞了一本書,這很算不了什麼,只是這一本書是馮子云先生特別注意送我的,將來問我書中說些什麼,我怎麼樣對答呢?那也就少不得買一本書來再看上一遍了。計春心裏很懊悔的,真是不解,今天何以如此神情顛倒?
站在屋子中間,發了一頓呆,又頓了一下腳,自言自語地道:“會館不能住,公寓更不能住。明日早上,起來就收拾一切,搬到馮家去。馮家若是沒有屋子可住,就是在他門房裏住上一兩天也好。反正是不受外物的引誘了。”他如此的想得堅決,似乎明天之離開公寓,已不成問題。不過他一日一夜之間,心理有了好幾次變化,還有一夜之長,究竟有無問題,那還是不得而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