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想着:孔小姐對我這份情意,實在太好了。她爲什麼要這個樣子,倒叫我猜不出來。若說爲了我的學問,她那種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上來的;若說爲了我年輕,但是找年輕的男子,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據我乾媽說,我長得很漂亮,大概是這一點關係吧?不過她是南北大碼頭都走過的人,哪裏就沒有看過美少年,何至於忽然遇到我,就十二分地鍾起情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情人眼裏出西施,焉知不是她看着我太好了,所以就拼了死命地愛我。要不然,到哪裏去還可以找出第二個理由來?這樣說着,她實在一片癡心在那裏愛我。我不但不接受,還有些瞧不起人家的神氣,這未免不對。就是那個袁小姐,爲人很和氣的,她那一番客氣,要請我去吃飯,我倒一棍子打一個不黏身。她心裏不但是說我寡情,恐怕還要說我不懂事,陪人家看電影也看了,何以就不能陪人去吃館子。和令儀一路出會館門,是有人看見了,但是在電影院裏,並沒有什麼人看見,這分明早回來是一種嫌疑,遲迴來也不過是一種嫌疑,反正是惹着嫌疑的了。那樣匆匆忙忙,丟了人家跑回來,那究算一回什麼事。可惜我不知道孔小姐的親戚家裏是不是可以隨便拜訪的,若是可以隨便地去拜訪,自己怎麼着也當去登門道歉一番,那就無論自己怎樣地殷勤,這會館裏人看不見,他們也就無從議論了。其實也不一定要到她的親戚家裏去,只要她能指定一個地點,就是公園也好,電影院也好,都可以讓我按時前去道歉。只是除了朋友喪失和氣之外,決計沒有哪個人指定了時間,讓別人來道歉的。這一層既不可能,除非是有個巧遇,明天在街上和她碰到頭了,自己在當街和她道歉。然而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這不是自己想入非非了嗎?
他想到了這裏,覺得在路上相遇,雖是不易得的巧事,然而故意這樣去做,也未嘗辦不到。因爲她每日到會館裏來,總是在吃過午飯以後,設若事先自己到衚衕口去等着她,等汽車來了,我就攔住她,不讓她進衚衕口,這也就可以和她道歉,不會讓別人知道的了。他覺得對於孔小姐方面,有了辦法了,只要對於孔小姐有道歉之法,那就不愁無法去求袁小姐的原諒。於是乎兩個新女友,都不至於得罪了。
他託着額頭的兩隻手,不期然而然地,已經鬆着放了下來了。兩隻眼睛望着窗戶外邊,自己帶了微笑,搖晃着他的頭,表示着他那一番得意的情形來。桌子上擺着許多書本,擺着許多功課練習簿,卻遭了他的冷眼,好像這和他的眼睛,已不能發生什麼關係。書對了他的臉,他的臉已朝着窗子外了。在各種思想的起落之下,他混過了一晚。
到了次晨起來,看着窗戶外邊,那碧槐樹頂上,抹了一截金黃色的朝曦;牆角上一大叢牽牛花藤,在綠葉油油之中,開着拳頭大一朵的紫色花。把窗戶開了,一陣清涼的空氣,向臉上撲了過來,心裏這就想着:這樣好的早上,到院子裏去散散步罷。於是手拉着房門,正要向外走,不料這裏剛一伸頭,就看到同院子住的兩個人,正站在院子當中交頭接耳,在那裏說話。聽到這裏房門響,都向這裏望着,嚇得他將頭一縮,不敢向外走了。自己站在屋子裏,呆呆地想了一想,他們成日成夜都在議論我嗎?這樣一大早,就來談論着我的是非,那也見得自己的行爲,是太讓人家注意着了。
正這樣地爲難時,院子裏又哈哈一陣笑聲,計春心裏撲通跳了幾下,想着這笑聲不要是譏笑我的吧?自己要到院子裏去散步的那段意思,已經打消了,便是開着窗戶聽會館裏人說話,自己也沒有那樣的勇氣。於是輕輕地將兩扇玻璃窗戶關着,就在桌子邊坐了下去。他坐下來時,桌子上放着一沓書本,就有一頁書面上的題字,射進了他的眼簾:乃是少年叢書《哥倫布傳》。
他想着馮子云校長,常是這樣地教訓他:一個少年人,不怕不去奮鬥,就怕不能忍耐。奮鬥而不能忍耐,偶然失敗,就不能再起了。所以他總是介紹着那艱苦卓絕的人,給他做模範。哥倫布當日發明地圓之說,而又沒有尋到新大陸的時候,那不是到處受着人家的譏笑嗎?可是他始終忍耐奮鬥,到底把新大陸尋到,證明地圓之說了。
想到了地圓之說,又聯想到孔小姐了。她那天在這屋子裏談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地談上地圓這個問題了,看她那羞態,真別有一段令人可愛的趣味在裏面。有這樣好的漂亮姑娘和自己做密友,總也是人生一樁幸福,我猜着像她這樣美麗的人,恐怕有許多人想追逐她還追逐不上呢!現在許多人都這樣說着:“讀書不忘戀愛,戀愛不忘讀書。”我就是和她交朋友,這與我求學的事,並沒有什麼關係。我又何必鬼鬼祟祟的,怕人家看見呢!這會館裏人縱然譏笑着我,也不過是那種妒嫉人的心事。假使孔小姐給他們一點顏色,只怕會跪在地下磕頭呢,那麼我不很足以自豪嗎?
他想到了這裏,就心曠神怡起來了。他不躊躇了,也不悲觀了。掉換了一種思想:默唸着見了孔小姐,應當如何向她道歉?自此以後,自己的態度,應當放大方些,不要見了人就先紅臉。孔小姐是個女子,她還毫不在乎,我是一個男子,倒害起羞來嗎?今天我決計迎到衚衕口上去和她道歉。
他在屋子裏也不看書,也不坐下,有時在屋子裏來回踱着步子,有時又橫躺在牀鋪上,將兩隻腳高高地架在一張茶几上,互相搖曳着。好容易熬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就買了幾個燒餅在口袋裏揣着,走到衚衕口上,靠了一根電線杆靠住,一面吃燒餅,一面向遠處望着,有汽車來沒有。在三十分鐘以後,他便和令儀同坐在一輛汽車上,應着他的理想,成爲事實了。
令儀道:“你不要膽子小,放開手來做事就是了。除了父母,哪個人配管我們。我們在北京,都沒有父母的,你還怕些什麼?”計春道:“我並不是怕什麼,因爲我由內地出來,一切男女交際的手續,我是全不知道。見了人,總不知道應當說什麼話好。所以我索性不談交際,省得露馬腳。”令儀笑道:“那是笑話。我們一見如故,又是同鄉,不過彼此在一處談談學問,或者解解悶,一同去吃一個館子,瞧一場電影,這也談不上什麼交際呀。難道說是初中畢業生,連吃館子看電影都不會嗎?”這些話,抵得計春啞口無言,只是向令儀微笑。
令儀一伸手握着計春的手道:“不要做書呆子了,我們一塊兒看電影去。”計春到了在汽車上的時候,人就糊塗了。現在令儀將手心握住了他的手背,她那身上的電流,就由手心通過了他的手背,酥麻遍了他的全身。到了這時候,他還能夠有什麼主張?一切都由令儀去主持了。
又是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已經安坐在電影院的樓座包廂裏。這還只有一點多鐘,便是第一場的電影,也離開演的時候尚早,所以這樓座上,僅僅是很散漫的幾位座客,這倒給予了這二位看客不少的便利。在鄰廂絕對無人的當中,就喁喁細語,談起話來。在這個時候,計春自然是忘了會館裏人那種不相干的議論,更不會想到馮校長和自己的父親,放開了膽子,把整個的身子,沉醉在香粉叢中了。
看完了電影以後,令儀起身走,計春也起身走。在這時,他已經大方得多,不像以前,在人羣裏面退退縮縮了。可是天下這種不甚公開的事,卻是最容易遇到人,當二人擠出電影院門的時候,卻有一個人在後面叫着周計春先生。這個人似乎怕單叫周先生,他還不會知道,因之特地把名字也叫出來了。
計春猛然回頭一看,讓他認得很清楚,就是懷寧縣會館對房門住的一個人,這種朝夕見面的同鄉,決不能夠抵賴着不認識,於是臊成一張通紅的臉,向人家點了一個頭。他的鼻子眼裏,雖然也還答應着人家一聲,但是這一聲答應,究竟答應出來了一個什麼字,連他自己都有些含混,只好說是也不知道了。
這時,令儀正和他挨肩走着,伸過一隻手臂,攔住了計春的腰,就向他微笑道:“你到北京來,不過是這一點子時候,居然也就有了朋友了。”計春對了那位同鄉,要避開和女人聯合的嫌疑,還有些來不及,偏是令儀還故意地表示親熱,真讓他難受已極。他爲了顧全令儀的面子起見,又不敢不敷衍她,只得向她低聲答應了一句道:“是個同鄉。”他口裏說着,腿下是很急促地走開,已經離開了這一叢人羣了。
令儀看他這情形,卻也猜出一點原因,心裏未免有些不高興,心想:我是一個有名的大家閨秀,和我在一處走路,有什麼玷辱了你,倒要你這樣躲躲閃閃,也就紅了臉,在後面緊緊地跟着叫道:“周!你跑什麼?一塊兒走哇!”說完了這話,她還回頭向那個問話的人看了一眼,以爲我偏偏要和周計春在一處走,難道你們還干涉得了嗎?我就是這個樣子辦,活活地要氣死你們這班人了。你們要吃那種飛醋,那隻好說是活該了。她如此地想着,搶上前兩步,扶着計春一隻手臂道:“別忙呀!一塊兒走。”她於是帶拉帶扯地,將計春引上汽車去了。
這一天,計春到了晚上九點鐘,纔回到懷寧會館來。自己只將房門鎖開着嘎吒一下響,那隔壁住的劉清泉就叫起來了。他用很沉着的聲音問道:“周先生!你剛回來嗎?忙呀!”計春聽他這話,分明是言中帶刺,卻又不能不答應,便道:“是的!在我們一箇舊教員那裏,研究一點兒功課,回來就晚了。”劉清泉道:“你倒很用功。”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帶了一些笑意,計春不敢再答應了,點上了煤油燈,自己就悄悄地展開了被褥,爬上牀去睡覺。可是他心裏就在那裏想着:我知道你有些不服氣。可是據你說,你姑娘的男朋友也很多,當她和別人談戀愛的時候,你怎麼不去幹涉呢?這也是吃那種最無意識的飛醋,我儘管幹我的,大概你捧着你主子的飯碗,總也不能管束你的小姐吧?
他想到這裏,隔了那扇板壁,用眼睛瞪着大大的,向劉清泉那方面望着。他心裏覺得這樣睜眼望人的時候,眼光裏大可以有兩道真火,洞穿了牆壁,射到劉清泉身上去。又想到:我的行動,我自己是可以自由,誰管得着?我明天午飯也不吃,就走了出去。你不知道我是和令儀在一處的時候,你無話可說,你就是知道,你也決不能走來質問我什麼!他越想越膽子大,爲表示着他有這樣大無畏的精神起見,就“多啦梅華”口裏將歌胡亂唱了一陣,唱了一小時之久,他才安然入夢了。
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照着預定的計劃,沒有吃午飯出門去了。隔壁的劉清泉,在他鎖着門的時候,就三腳兩步地追了出來,可是已來不及,他的後影,已是由轉廊前方一踅,就不見了。劉清泉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道:“一個很好的孩子,就這樣壞了。”
身後有個人答道:“你一個人自言自語,在這裏說誰?”劉清泉回頭看時,是這會館裏的正董事。想了一想,才道:“剛纔出去的這個孩子,你不看見嗎?在南方,是個最用功的孩子;自從到北平來以後,沒有了管頭,就整天地在外面遊玩。”董事笑道:“那人豈不是爲了你家大小姐誘惑着他?”劉清泉淡淡地一笑道:“那也不見得吧?”
董事道:“爲什麼不見得?我接連到會館裏來三次,都看到你們大小姐,到這裏來坐了好幾小時不走。而且那個時候,正是你不在會館裏的時候。有一次,她把汽車停在衚衕口上,自己卻到會館裏來,那分明是怕汽車放在大門口,會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可是她那樣聰明的孩子,也是當局者迷,你想想看,汽車放在衚衕口上,會館裏人就沒有哪個由那裏經過嗎?你們大小姐,反正是有了名的了,只可惜這姓周的這個孩子,聽說他父親是開豆腐店,苦扒苦掙,弄他到北平來讀書,那實在不容易。他這樣地胡鬧,哪裏還能夠好好地念書。活活糟蹋他那個可憐的老子幾百塊血汗換來的錢罷了。”
劉清泉道:“什麼!他家是開豆腐店的嗎?他的老子對我說可是鄉下一個財主呀!我真想不到像那樣子老實的人,也會對人撒謊。這年頭,什麼怪事都會有的。不要他們是看到我小姐有錢,打夥來行騙的吧?”
館董未免覺得他擬於不倫了,便笑道:“那何至於?”也就走開了。只是他是個講孝悌忠信的舊式人物,幾次看到計春和令儀糾纏在一處,究竟不是一種正當行爲。原來認計春是個努力向上的孩子,所以讓他在這會館裏住,現在他既不是一個好孩子,那就不必容留他了。他如此想着,當時就在會館裏留下一封信,交到長班手上。
等到這天下午五點鐘,周計春玩了一個夠,從從容容地回來了。長班也不做什麼表示,當他提開水壺進來泡茶的時候,悄悄地將那封信由袋裏取了出來,放到計春的小書桌上,依然是悄俏地走了。
計春正開着衣箱,暗地裏檢點,還剩有多少錢,偶然一回頭,看到桌上擺着一封信,寫了“周計春先生親啓”的一行字,倒是一驚。哪裏來的這一封信?立刻搶着蓋了箱子,把那封信搶到手裏,看信封口時,卻是露封地,這越發地讓他驚疑不定了。手上也不知是何緣故,只管抖抖擻擻地,把持不定,伸着兩個指頭,將裏面的兩張信紙夾了出來,只看那信上寫的是:
計春先生大鑒:徑啓者,會館定章,向不能寄居他籍人士。足下雖爲鄰邑同鄉,然此係懷寧一縣會館,終有未便容留之處。前以足下來平,倉猝之間,不能覓得寓所,特別通融,允許足下暫爲借住若干日,現已爲時日久,想當從容覓得寓所,請即日喬遷,以免敞邑同鄉,有其他煩言。不情之處,均乞原諒!……
以下的文字,那就不必看了。他手上捧了這兩張信紙,呆定了站在屋子中間,一點也做聲不得。許久,才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這有什麼希奇。這裏不容留我住,我花幾塊錢,在公寓裏租一間房子住得了,充其量,也不過每月多花幾文而已。這也有什麼了不得嗎?”如此一想,三把兩把,就將那兩張信紙撕了個粉碎。他一點也不考量,反帶上了房門,將鎖釦着,立刻就跑了出去。
他心裏在那裏嚷着搬,一定得搬!他走過兩條街,便有公寓,一連看了幾家,打聽打聽價錢,連伙食在內,都要十五六塊錢。自己原是一鼓作氣的,想即刻就搬出別人的會館來,現在經過一番選擇寓所之後,未免氣餒了。估計一下,一個月需要十五六塊錢,十個月就要一百五六十塊錢,自己預定每年在北平讀書的錢,包括一切來算,也不過就是要這些個,現在單是房飯一項,就要這些個,那麼學費,書籍,衣服,雜用,這些應當要用的錢,都到哪裏去找呢?所以找了幾家公寓之後,在街上緩緩地踱着步子,就大有向會館走了回去的意味。
可是轉念一想:不搬呢?那會館裏也不能容納,現在僅僅只寫一封信來,那已經是很客氣,再要住在裏面,也許人家要由牆裏面,將鋪蓋行李向外扔了。心裏一層層地想着,腳下一步步地走着。
結果,他在馬路旁邊,突然地站立住了。自己認定了會有辦法跑出來的,難道一點沒有辦法地又走了回去嗎?不能夠,我還是應當去想法子。可是除了搬入公寓,只有寄居到馮子云先生家裏去的一個辦法。馮子云先生本來也曾表示過,可以騰出一間屋子來讓自己到他家裏去住,可是真搬到馮先生家裏去住了,膳宿費當然都可以省下來,但是孔小姐是馮先生所不贊成的人物,她就沒有法子來找我了。就是我常去找她,恐怕也會引起馮先生的疑心,還是花幾個錢,在公寓裏住一兩個月再說罷。他有了如此一個轉念,就回轉身再向前走,還是去住公寓。
他心裏雖在想心事,然而他一雙眼睛,卻依然不住地四圍看着。看到那牆上貼的標語:“革命青年,應當離開愛人的懷抱。衣食恐慌,不是恐慌;缺乏知識和技能,那纔是真恐慌。”這是平民教育促進會貼的。咀嚼了一下,心裏有些感動了。假使自己這樣的沉迷着孔小姐,馮先生是不會許可的,馮先生不贊同,請問怎樣去進學校唸書?從今以後,我應當迴避了孔小姐,自去讀我的書了,而況我自有我的未婚妻,老實說:年歲比她輕,相貌還要比她好,我爲什麼丟了那樣好的未婚妻,來迷戀這個孔小姐呢?她不過有錢,衣服穿得華麗一點;至於學問一層,那也就有限。我是一個向上長的青年,爲什麼迷戀那比我年大又習性浮華的姑娘呢?
他如此慢慢地走着,又差不多陷於停止狀態了。心想,這麼着,不必去找公寓,我還是去見馮先生罷。於是擡起手錶來看看,是幾點鐘了,是馮先生在家的時候嗎?他一擡手臂,看到了這手錶,忽然又讓他的心理一變了。
這一隻表,是今天上午同令儀一路出去買的。她買得手錶之後,就在鐘錶店裏,笑嘻嘻地替自己帶上。像她這樣地待我,我突然地拋棄了她,在良心上說,這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了吧?暫不忙去見馮先生,讓我回家去睡一覺,把這個問題,仔細考量一下罷。他這最後的一番打算,竟是完全決定了,於是就順着原路,走回會館來,這已是下午七點鐘了。
計春回屋以後,忘了吃晚飯,也忘了喝茶,就着一個小小的燈頭,躺在牀上想。一直想到深夜,覺得還是不應當就這樣拋開了令儀,必定對她婉轉說明,自己應該是開始去讀書了。她是個聰明女子,決不能說是不必讀書了跟我玩罷。只要是她肯開口說,我應該讀書了,那麼,我縱然疏遠着她,也是依照着她的話行事,她也就不能責備我什麼了。計春如此想着,覺得完全是對的,才安然入夢。
到了次日清晨,把昨晚所想象的,這時都要解決一下了。因之匆匆地漱洗完畢,就向門外走。這會館裏長班,看到他還是空了一雙手走出去,就向他道:“周先生!你的房子已經找妥了嗎?幾時搬?”計春臉一紅道:“找妥了。過些時候……”這話還不曾說完,他就逃走了。他心裏想着,會館裏相逼得這樣的厲害,我怎能夠混賴下去。我今天回他們會館時,不作別想,說決計是搬。一個青年人,總不能那樣沒志氣。不問公寓找得好找不好,可以把東西先搬到馮先生家裏去暫放一兩天,自己哪怕是在馮先生客廳裏椅子上,打兩晚瞌睡,那也沒什麼要緊的。他如此想着就放開了膽子,來拜訪孔令儀小姐。
孔小姐雖住在她的表叔餘子和家裏。可是這位表叔,是她父親出錢唸書的。到了今日,在教育界立足,可以說是孔善人一手提拔的。再說孔家在華北有些商業上的往來,還不斷地要餘子和管理。經手銀錢,總是好事,而況又是多數的,所以孔小姐在這裏寄住着,一切都十分自由。客人來拜會,這是更公正的事情,一點留難也不會有的。
計春是陪着孔小姐坐汽車到這裏來過一次的,到了門房外邊,且先咳嗽兩聲,門房裏走出來一個聽差,一看見就笑道:“你是來拜會孔小姐的?”計春極力地放出坦然的樣子來,答道:“對了。”然而這僅僅是兩個字,腔調還是不同。對字似乎可以聽到,又似乎聽不到,那了字的聲音,卻重而沉着。
那聽差竟是一個超人,一切聽差對付人的習氣,都不曾有,就笑着點頭道:“她在書房裏呢!請到裏面去坐。”他說着就引導着計春到間小巧的客室裏來,卻順手帶住着門走了。計春看那門外,在一個月亮門的小跨院裏,地上堆了三四塊太湖石,種上一叢小竹子,兩堵粉牆交界的角落裏,堆着一種葡萄,這很感到這小跨院的幽雅。看到月亮門上的橫格子眼裏,飄蕩着那爬山虎的垂藤,就不免向玻璃窗內出了神。
忽然肩膀上一種柔軟滾熱的東西,按了一按。回頭看時,正是令儀小姐站在身後。她帶着微笑道:“你什麼事想出了神?昨天看的電影好嗎?”
計春想到昨日影片上的故事,乃是一個男子失誤走入了女子的臥室,引出了一段情史。今天到這裏來,她忽然地問到了這句話,似乎有點影射的意味,倒不由得心裏一動,便笑道:“叫我看電影,那是張張片子都好。我是一個人在這裏想着,人比人,氣死人,你也是個學生,出門坐汽車,在家裏住這很幽雅的屋子。你看,坐在這上面,猶如坐在棉花簍子裏一樣。”說着,將手按了幾按坐的沙發椅子,又接着道:“我呢?借住在人家會館裏,人家下了逐客令了。我昨日在街上找了十幾家公寓,都沒有合適的。我想爲了讀書便利起見,還是搬到馮先生家裏去住罷。”
計春口裏說着,眼睛可就望了令儀,以爲她對於讀書便利這一句話,不能不表同情。可是她並不答覆這句話,卻在題外反問一句道:“你不打算和我交朋友了嗎?”計春覺得她這一句話,竟有些猜中了自己的心病,不由得臉上紅了。
恰好這個時候,有女僕們送上茶壺乾果碟子來,周旋着打了一個岔,把這話就扯開了。令儀坐在他對面椅子的扶手上,懸起一隻腳來,只管搖撼着,向他微笑着道:“你以爲我這個樣子很舒服嗎?”計春道:“在孔小姐過慣了舒服日子的人,當然是不覺得。”
令儀又笑道:“假使你願意過這種舒服日子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此地最上等的公寓,帶着花園的都有,你願住到公寓裏去,我馬上就和你一路去看房子。”計春雖覺得這是極好的機會了。可是他轉念一想,果然是這樣辦的話,第一就瞞不過馮子云先生。這樣膽大妄爲的事,他知道了,一定有極嚴重的教訓。無論如何,不可造次。可是在另一方面,又絕對不敢向令儀說,不接受她的好意。這就笑道:“你對我太熱心了。”說完了這七個字,將放在桌子上的草帽子,拿到手裏來,兩手盤弄了一會子。
令儀在碟子裏抓了一把松子仁,兩手互相搓挪着,搓去了松仁上的薄衣,託在手掌心裏,用口一吹,把薄衣全吹去了。然後放到計春坐的這一邊茶几上,笑道:“嘗一點香香口罷。”
這些動作,都是計春看到的,心裏說不出來是一種愉快,或者是一種麻醉。除了向人微笑而外,便沒有別的動作。他兩隻眼睛,卻不敢正視着令儀,只是向門外望着。原來女僕送了茶點進來以後,竟是忘了帶上小客室門了。
令儀很會意,立刻站了起來,將門掩上。見玻璃窗上的窗紗,有大半邊不曾遮全,也前去把窗紗掩了,這才坐回原處向着計春笑道:“大姑娘!不必害臊。現在我們可以坐着慢慢地談一談了。”計春紅了臉笑道:“你以爲我還害臊嗎?”他雖是這樣說着,否認害臊,但是依然將兩隻手盤弄着一頂草帽子。
令儀走向前,將他的帽子接過來,放了在桌上,將茶几上的松仁抓起,拖了他一隻手起來,將松仁塞到他手心裏,笑道:“不給面子還是怎麼着,怎麼不吃呢?”計春笑着,這纔將另一隻手,鉗了松子仁,一粒一粒地,向口裏放了進去。
松子仁是很容易吃完的。其後,茶几上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糖,完全都吃光了。桌上擺的一壺茶,只剩了一些冰涼的滷子。滿地面上,都是瓜子殼。當計春來的時候,看到對面牆上,還有大半截陽光,現在卻是移到院子中心來了。他們談的話,當然不止一個問題,所以雖是把吃喝都鬧到九成九了,彼此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經歷過去了。
那門外有個女人的影子,閃了幾閃。令儀叫着問道:“是王媽麼?有話進來說。”王媽聽說,就進來了。因道:“表小姐在家裏吃飯嗎?還有這位客?”令儀道:“就要吃飯嗎?”王媽道:“快一點鐘了,還不該吃飯嗎?”
令儀向計春笑道:“這樣說,我們真也算能聊天的了。我表叔家裏有廚子,菜也做得不錯,你就在這裏吃飯,好麼?”計春躊躇着說了“不吧”二字。令儀笑道:“我知道你是不願和生人在一處吃飯。那麼,我讓他們開到客廳裏來,我們兩個人共吃,你看好嗎?”計春也覺談話談得很有趣,兩個人在客廳裏吃,這也沒有什麼關係;若是不吃的話,那就把令儀得罪了。在無可如何之中,他又委委屈屈答應了這個要求。他原來是爲什麼來找令儀的,他就完全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