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三回 骨肉見天真相依爲命 稻粱謀晚計刻苦經年

  劉校長和周家父子這一番談話,和其餘三家村裏先生說的言語,當然是兩樣。在這兩個月之後,小牛子用了周計春的名字,就插進小學六年級的班次來讀書。

  因爲這個劉校長和全村子裏的莊稼人,都來往得很好,所以劉校長說的話,總可以引起多數人的注意。這時,劉校長特意收了周計春做免費生,而且一來就把他放在第六年級,讀一年書,小學就可以畢業了。鄉下人見校長如此器重周計春,又是一年抵人家讀六年書,大家莫名其所以,就互相傳言着說:周世良的兒子了不得,是一個神童!將來一定要做大官。

  周世良雖是經劉校長說過,讀書人是不必一定要做官的,然而同村子裏的人是這樣說過了,他就格外地高興。每日在田阪上工作,也就格外有勁。他心裏就是這樣想着:現在大家都看得起我了。假使兒子把書真讀成功了,將來鄉下人又要怎樣來恭維我呢。因之他每在田裏工作的時候,總要比別人回去得早一些,爲的是燒好了午飯,等兒子回來吃。兒子回來了就吃飯,吃完了飯就走,免得耽誤了讀書的時候。至於晚上這一餐飯呢,學校裏散學的時間,那總比田阪上人回家的時候早。周計春回得家來,照例是燒開了半鍋水,抓一把茶葉末子,跟父親衝上一大瓦壺茶,然後煮菜做飯。一切都做好了,將菜碗放在飯鍋裏,用蓋子蓋上,靜等父親回來吃飯。

  他們永遠是這樣,父親做午飯,兒子做晚飯,至於早上一餐飯,那情形又不同:父親起來要去做莊稼,兒子起來要去讀書,就沒有人做飯。有時不等天亮起來,燒一把柴草,熱一些剩飯吃,有時來不及燒火,只好吃些冷的罷了。

  時光容易,不覺到了深秋,慢慢日短夜長起來,窗子外面,淅淅瀝瀝飄着幾點風裏頭的雨,打着在樹枝上,或者在屋瓦上,那種響聲,似乎增加了屋子裏無限的淒涼。

  矮桌子上,點了一盞瓦檠瓦碟的清油燈,兩根燈草,漂在油碟子裏,浮了起來,碟子沿上,一點豆大的火焰,只管飄動着。計春在燈光下攤着算術本子在那裏列算式,周世良捧了一件破舊的白褂子,在那裏用針線縫託肩,三個指頭捏了一根針,橫挑直刺,總做得不順手。計春兩手一伸,打了個呵欠道:“爹!睡罷。冰冰涼的。”

  周世良道:“我不能睡,我要把這件衣服補起來才行呢。”計春道:“你哪裏縫得來?有道是拿鋤頭的手,不能捏針;捏針的手不能拿鋤頭。明天送給王大媽去替你縫一縫罷。”周世良道:“她的事情也很忙,怎好常常找她呢?你先睡罷,你還打着赤腳呢。坐在這裏不動,那是很涼的。”計春走到廚房裏去,打開盛飯的瓦鉢子,看了一看,見裏面剩了不多的飯,就走回房來對父親道:“明天早上的飯也不夠,又該起早了。”周世良道:“爲了省事起見,明天加一瓢水,把剩飯煮了湯飯吃就是了。”計春道:“一點菜湯沒有,一點油鹽沒有,怎麼煮湯飯吃呢?”周世良縫着衣服笑道:“我們用手抓了白飯吃,一邊抓了吃,一邊向田阪上去,又省事,又痛快。”

  計春鋪着被褥,放好枕頭,又找了一把蒲扇來,跪在牀褥上,向帳子犄角里,四處打掃蚊子。打掃乾淨了,放下帳子來,對父親道:“你睡罷。我來和你縫起這塊補丁來。”周世良身子一偏,將手上的衣服,藏到一邊去,笑道:“你不要動手,我自己快縫起來了。”

  計春又坐下來了,望了他父親的臉,只管笑着。周世良瞅了他一眼道:“你笑些什麼?”計春道:“爹!我看你也太苦了……”說到這裏,用手搔了幾搔頭髮,又微微地笑道:“人家許多人要和我找個繼媽,你爲什麼不答應呢?有了繼媽,煮飯,做衣服,看家,都有了人了,那就好了。”他說着話,又只管不住地搔着頭髮,望了周世良的臉,只管笑着。

  周世良放下了衣服,用手摸着下巴,露了牙向他嘻嘻地笑着。許久才道:“你這孩子,倒有心……”說到這裏,立刻嘆了一口氣道:“孩子!我還不是爲着你嗎?人生在世,要女人做什麼。不就是爲了做衣,煮飯,傳宗接後嗎?我現在有了兒子,飯自己會煮,衣服自己也會補;再說,我又是這樣一大把年紀,要女人做什麼?還有一個大原因,我要和你找個繼母,不知道她喜歡你不喜歡你,也不知你肯不肯聽她的話?若是兩個人中有一個人說得不對頭,家裏就會鬧得不安寧。我們父子兩個,現在雖然是冷清一點,總也過得平平安安的,又何必去再費那些事?有那討親的錢,我還拿來給你念書哩。話越說就越遠了,睡覺罷。”說着,拉着計春的手,讓他上牀去。計春道:“你爲什麼不睡?”周世良道:“你不要鬧,讓我把這件衣服的託肩,縫了起來罷。”

  說話時,一陣雨點,打着瓦上,清脆之極。窗子外的北瓜藤,被風颳着,唆唆作響。計春道:“天氣多涼呀!秋蚊子也叮得厲害。”他躺在牀上,兩手抄了帳子,伸出一個頭來。周世良道:“我實在不要睡。”計春笑道:“你再不睡,我就要吹燈了。”說着,呼的一聲,將桌上那盞油燈吹滅了,立刻屋子裏漆黑。周世良不覺哈哈大笑道:“你這孩子,也是淘氣。”說畢,他也只好上牀睡覺去了。

  半夜裏雞一叫着,計春就爬下了牀,摸索着走到了廚房裏去,在竈頭上摸着了火柴,坐到竈門口,擦了一根,點着柴草就向竈裏燒起火來。就了竈裏的柴草火光,也不必點燈,就洗米煮起飯來。等飯煮得熟了,天色也就發了白。

  周世良在牀上打了一個翻身,伸手一摸,沒有了兒子,口裏便叫起來道:“人哪裏去了?”計春道:“爹!我把飯煮熟了,你來吃了飯再上田裏去罷。”世良道:“你這孩子做事,也太用心,不告訴我一聲兒,就起來做飯吃了,我這大的力氣,還要沒有成人的兒子煮飯我吃嗎?你洗洗臉罷,菜就交給我來弄了。”說着話,他開了廚房門,走到菜園子裏去。

  在天色昏暗的當中,半看半摸,在北瓜藤架上,摸下了七八條大小北瓜,帶到廚房裏面來。計春道:“你還費這些事做什麼?屋子裏還不大看見,不弄菜了,到醃菜缸裏,摸些醃菜來吃,也就算了。”世良道:“你用心血讀書的人,不像我這樣出蠻力的人,應當吃點合胃口的東西,調劑調劑。”他說着話,畢竟是到菜園子裏去了。一會子工夫,他摸着兩個嫩茄子和七八個青椒來了,笑道:“家裏還有點佛燈的清油,我來炒茄絲給你吃罷。”他說着,也就動起手來。

  菜炒好了,父子二人,各盛了一碗飯,飯上各堆着一些茄絲,捧着碗,在門外來吃。眼見田裏的秋蕎麥,經過昨夜的雨,開了一片粉紅色的花。金黃色的太陽,由山嘴子裏升出來,照着那蕎麥稈上的露水珠子,也是亮晶晶地在蕎麥稈子上。

  計春用筷子指着蕎麥道:“爹!你看,這蕎麥有一大半是我種的,長得也很好。”世良道:“唸書的人,只管唸書,就別管種田的事了。”計春道:“我要念出了書,爹!你也就不用種田了,像東家鳳大老爹一樣,好好地供養你老太爺。”

  正說着話,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拖了一條毛辮子,手上挽了一個菜籃子由面前經過,站住了腳,望着他們道:“你們的早飯真早。小牛子!吃的什麼好菜呀?”世良道:“小菊子!你不要叫他的小名了。他是一個學生哇。”小菊子笑道:“是哇。我媽說,還要做一雙鞋送他呢。”

  計春望了小菊子,扒着碗裏的飯,只管是笑。因爲小菊子媽說過,要把小菊子許配自己做老婆,因之自己在同村子裏的女孩子中間,對於她卻是另眼相看。

  世良道:“你娘早就許了一雙鞋了,到如今沒有見着。”說時,向小菊子笑了一笑道:“你娘許下的願心,也就多了,光是嘴響。”小菊子道:“還許了什麼呢?”她雖是個鄉下姑娘,倒也略知一點人事。說着話時,跳下田去,掐了一小莖蕎麥花,插在鬢髮上,搭訕着由田裏走過去了。世良道:“喂!這小孩子不懂事,怎麼戴蕎麥花。戴了蕎麥花,將來老公不喜歡的。”小菊子跑上那邊田埂,啐了一聲,跑着走了。世良哈哈大笑一陣,隨後又低聲笑道:“小菊子娘有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就拿俏的了不得。我的兒子,還不希罕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呢。”

  世良也是太高興了。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依然拿了空碗,在蕎麥田邊下站着。就在這個時候,吹了兩陣涼風,吹得人身上涼颼颼的。計春一看太陽,已經出土幾尺高,不敢再耽誤,放下飯碗,上學去了。

  鄉村學校裏,絕對是沒有女學生的,這裏不會發生小同學的小情人那種事情。但是同學們如有姊妹,大些的學生,常是拿着別個同學的姊妹來開玩笑。小菊子有個弟弟王小海,也在這學校裏唸書,當然的,大家也就談到小菊子頭上去,爲了談小菊子,也就連帶着談起計春來。因爲小菊子媽,要把女兒許配給計春,也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了。

  計春今天到了學校裏,想起了父親的話,未免情不自禁的,向王小海表示好感起來。下了課的時候,王小海跑到後院上毛廁,計春也跟了來,悄悄地道:“小海!我家裏有許多米頭子,回頭送到你家去磨粉,晚上我們做秈米粑吃。”小海笑道:“好的。粑做好了,多給兩個我吃。我媽說了,要把我姊姊嫁給你做老婆呢。”計春道:“呔!不要胡說,同學們聽到,會笑我們的。”

  小海聽說晚上有粑吃,非常之喜歡。下學之後,一蹦一跳地跑回家來,在大門口就跳着叫起來道:“媽!小牛子說了,要到我們家來磨粉做粑吃呢。”他的母親王大媽,本來很憐惜周世良父子的,自從計春開始讀書了,再覺得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自己是很樂於和他們聯親。不過周世良這老頭子,總是淡淡地,不肯表示着態度出來。將女兒許配人,總也不能太遷就了,所以自己也就不說什麼。今天聽說計春要送米來磨粉做粑,這倒是個接近的機會,自己立刻就跑到周世良家來,兜攬這筆買賣。

  當她走到周家時,先伸頭在窗子外向裏一望,並不曾看到廚房裏有人,冷竈無煙,當然是不曾做得午飯。難道他父子都不在家?於是悄悄地走了進來。伸頭向屋子裏看,只見一張舊竹牀上,棉被是堆得高高的,被裏伸出一隻黑腿來,計春伏在牀邊,不住地捶打。

  王大媽道:“你父子兩個怎麼了?”計春回頭一看,皺了眉道:“今天早上,我爹在屋子外頭吃飯,招了涼風,受了感冒了。他只喊着腿痠,要我和他捶腿。”王大媽道:“你不會衝些薑湯給他喝嗎?”計春道:“我家裏沒有糖,要到鄉店裏去買糖,把父親丟下來了,我又不放心。”王大媽笑道:“你爹也不過受了一口涼風,身上發些燒熱,又何至於鬧得讓你寸步不離呢?你若是真個不放心的話,我在這裏和你替代一會子,你趕快去買些胡椒紅糖來,讓他喝下去,蓋着被出一身汗,病就好了。”計春伸着頭到牀邊去問道:“爹!我去給你買些紅糖來沖水喝,你在這裏等上一等,好嗎?”世良道:“你去弄飯吃,吃了上學去罷。不要緊的,我睡一會子就好了。”計春也不徵求父親的同意,家裏是沒有現金,找了一個小口袋,量了二升稻,背在肩上走出去,到鄉店裏換紅糖胡椒去了。

  王大媽坐在房門口一張竹椅上,就向世良道:“你父子兩個,真是好!誰也離不開誰。”世良哼着道:“嫂子!不瞞你說,我要是沒有這個兒子,我就活着沒有意思了。這個兒子,自小沒有了娘,我一手將他撫養大了,我不能看着他受一點子委屈。”王大媽道:“你父子兩個這樣離不開,將來他要是在鄉下畢了業,到省裏去讀書的時候,你打算怎麼樣子辦呢?”世良道:“我就跟了他去。”王大媽道:“你鄉下的莊稼呢?”這句話算是把世良問住了。他許久沒有做聲,嘆了一口氣道:“我這點田產,算得什麼!丟了就丟了罷。”王大媽道:“你不做莊稼,哪裏來的進項呢?”世良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無論怎樣吃苦,我也不讓兒子再停學的。”他說着話時,將被頭按下去一些,伸出頭來,紅紅的臉,紅紅的眼睛,向王大媽看着。她點點頭道:“難得,你病到這樣子,還忘不了兒子的書。”世良道:“你哪裏知道,我父子兩個,就是一條命呀!”

  王大媽心裏想着:這個人這樣疼愛兒子,有了女兒許給他做媳婦,那是一點也不會吃虧的了。她這樣想着,有一句沒一句談着閒話,就提到了姻事上頭來。笑道:“你這個兒子,不但你自己喜歡他,就是我們同村子的人,哪個又不喜歡他。有些人叫我收他做乾兒子,我想,那不太好。你老只有這一個大相公,我怎好一定說認做乾兒子呢?有道是劉備招親,認假成真,……”這底下一句,還不曾說出來,早有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外,接着有人叫了一聲道:“爹!好些了嗎?”王大媽這就不便再說什麼了。

  等計春進來了,幫着他將薑湯做好,計春爬上牀去,將世良扶了起來,捲了個鋪蓋卷,放在他身後靠着,然後下得牀來,兩手捧了薑湯,讓世良來喝。等他喝完了,又從從容容將他放下去睡着。

  王大媽和周家雖是鄰居,可是計春如此孝順他的父親,還是今天第一次看見。當日就遍村子一番告訴:說是周家孩子了不得,他是一個孝子。鄉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沒有什麼新聞可談的。鄉下有人生兒嫁女,以及打架吵嘴,這都是大家樂於討論的新聞。像周計春這個異乎尋常的孩子,本來就是大家一種新聞材料,於今王大媽又宣傳他是個孝子,就鬧得無人不談起來。

  計春究竟是個十四歲的孩子,他知道什麼是虛榮?什麼是真理?只是鄉下人異口同聲地,稱讚他是神童,又稱讚他是孝子,無人不對他客氣三分,就是他所欽慕的大老爹,見着了,也遠遠地站住了點上一個頭。這樣一來,倒讓計春受了一種拘束,怕人說他孝心是假的,倒處處要謹慎起來。因之他這個孝子的名稱,也就始終和神童兩個字緊密地聯結着。王大媽見滿鄉滿村,無一人不談着周計春,越是想結這一門子好親。周家有什麼事,常是來照料着。

  世良那一次感冒,雖是隻鬧了兩三天就好了,但是得了一個咳嗽的毛病,整個月不能出力。

  光陰容易,轉瞬到了初冬,稻子都打收清楚了,省城裏收稻的小車子,不斷地來收買稻穀,行情也就漸漸地向上漲着。

  世良除了自己的田產而外,還種有人家的田,當稻子割了捆成堆放在稻場上的時候,就曾去請田東家來收租稻。但是東家約一個日期,又改約一個日期,始終是不曾來。因爲這個東家的莊子,離這裏有三十多里路,實行收租稻回家去上倉,人工上太不合算,請一個工,只好挑回一擔稻去,所以他來收租,總是將稻折了現錢帶着走。不過將稻折價,還是一個講究;若是八九月間,稻一上場就來,這時候的稻價,叫刀口上的價錢,一石稻只好折兩塊多錢,不值什麼;必等過了十一月,賣稻的旺月已到,稻價漲到三四塊錢,纔來收租。眼見一石租稻,至少也可多收塊兒八角的了。世良何嘗不知道這個緣故?只是東家老推有事,不肯前來。自己咳嗽着,計春又再三地說,不要跑路,直等到十一月中旬,東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輛人力小車,帶了一卷賬簿子前來取租。

  照着鄉下的規矩,東家來了,是必要酒肉相待的。世良招呼周高才和車伕坐了,立刻把王大媽母女請來,請她們代爲燒茶,炒北瓜子,殺雞,打米煮飯;又量了二斗稻,請隔壁唐麻子去鄉店裏買豬肉和豆腐乾,還叫他帶一個信到小學裏去請劉校長來陪東家老爹吃午飯。

  諸事辦妥帖了,計春也就由學校裏回來,一走進門,便看到堆稻的那間屋子裏,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老先生,灰布羊皮袍之外,罩着青布羊皮馬褂,真是個有福的樣子。他頭頂瓜皮絨帽,足登絨面大棉窩,這還不算,父親私有的那個泥火籠子,也放在他腳下烘腳。他雖是三年前見過東家一次,現在有些不清楚了。但是一看之下,他就知道是東家來了。走向前去,笑嘻嘻地叫了一聲:“東家老爹!”

  周高才也是一個不第的老童生,未免斯文一脈,早聽說計春是個孝神童,在孔夫子面上,不便怎樣端出東家的威嚴來,就站起來點了一點頭,笑道:“兩年不見,快成人了。聽說你書念得很好。”世良站在一邊,不由得嘻嘻地笑了。因道:“也沒有什麼好,不過校長看得起他罷了。”

  計春正想說兩句話,只見小菊子提了一壺茶,由廚房裏走了出來。她今天不但把辮子梳得溜光,而且前面還梳了一道劉海發,身上穿了一件毛藍布褂子,還滾了紅辮條,臉上也不知是抹了什麼粉,倒雪白的一層。她低着頭將茶壺送到了桌上,回頭來看道:“小……”她望了世良一下,突然把下面“牛子”兩個字頓住,笑向計春道:“你和我到菜園子裏去,掐幾片青蒜葉來。”計春笑着跟了她去。

  到了菜園裏,她正一彎腰,掐青蒜的葉子,卻將鬢髮上的一朵絨草花摔落下來了。計春一上前撿起花來,就要向她鬢髮上來插,還笑道:“你聽我爹說了,就不戴蕎麥花嗎?”小菊子道:“不要胡說了,寒冬臘月,哪有花戴?你爹剛纔和我媽說,東家的口很緊,恐怕沒有什麼推讓,你爹都在發愁呢,你倒會尋開心。”計春聽了這話,倒勾起了一點心事,父親總是說,插人家田沒有意思,只是和東家出力,自己的田,又不夠吃的,只有賣了田,到省城裏賣苦力去,也省得受人家的氣。他想着,不免呆了一呆。小菊子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笑着走了。

  這菜園就在廚房後面,聽到父親和王大媽在那裏談話。父親說:“大嫂子!請你替我算算這盤賬,東家這田,是十五租,插他一石五斗種,要歸他二十擔稻。但是我今年實實在在只打了三十二擔稻,除了東家的,我只有十二擔稻。牛糞,種子,人工,都在這十二擔稻裏刨銷,白忙了,恐怕還是不夠。我的好處,就是種一季大麥,可以打個六七石,現在我氣力不行了,孩子又唸書,教我請工來和東家種田,我更不上算了。”說着,咳嗽了一陣,就聽到王大媽道:“小菊子!你那朵花呢?那是人家做喜事送的,你也留到過年戴呀。”小菊子道:“計春哥拿去了。”王大媽笑着打了一個哈哈,接着說道:“你不知道害羞罷了。計春是學生,也不明白嗎?全村子裏人,常是拿你兩人開心,你們還是一點都不躲避。周大!我這個孩子,真給你了,你到底是要不要呢?”世良道:“難道以前說的,都不是真給嗎?”哈哈大笑一陣。計春站在菜園裏,卻聽得有趣,正想父親跟着再說下去,但是隻這一個哈哈,父親就走開了。

  接着父親就在屋子裏大叫:“計春呢?”計春走了來,卻看到校長和東家在那裏坐着。東家卻向世良笑道:“你現在很快活了,有這樣一個好兒子。”

  世良口裏啣了旱菸袋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東家老爹的誇獎,但是我又發愁了,明年這孩子熱天畢了業,就要送進中學去,校長說縣裏中學不好,讓我送到省裏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只多下十來石稻,三石多高粱,賣得了多少錢?明年春季的麥,現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麼錢送他去念書哩?”

  周高才道:“我不是說句掃興的話,唸書呢,一邊是青雲路,一邊是陷人坑,就是照你這種算法,一年可以多二十石糧食,這就很不錯,二十多石糧食,總可以賣五六十塊錢,每年連本帶利地滾起來,十年工夫,你可以混上一千多塊錢傢俬了。你把孩子送去念書,十年之後,未必有這種把握。而且這十年之間,你得拿多少錢去盤好他的書?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你孩子在小學畢了業,也就不必向前追了。功名爵祿,這是命裏所定,強求不得,即以我而論,也曾用過十幾年的苦功,縣考還考過前十名。唉!文章憎命達……”他念了這句詩,兩腳搖曳着,看了劉校長;劉校長聽說周世良請他來陪東家,早就不願意,但是想到他會受東家的壓迫,不能不出頭來和他講情,所以只好來了,對於這種人,不必和他去說什麼,只是點頭而已。

  世良也看到他們是話不投機,不敢多讓劉校長停留,馬上和兒子端出酒菜,供奉東家,等東家吃喝得醉飽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東家坐了,抓着下巴頦,笑道:“東家!今年田裏又歉收,請你推讓一點吧?”

  周高才手捧了自家帶來的水菸袋,咕嚕咕嚕響了許久,閉着眼默了一會神,然後噴出一口煙來,笑道:“俗言說殺雞殺的東家,你已經殺雞我吃了,我怎好不推讓一點。照理,你應該歸我二十擔零八斗,把零頭抹去就是了。你剛纔自己說了,今年多着二十擔糧食呢。你既然有多,何必要我讓租?”這句話真有力量,抵得世良無法可說,不住地用手去摸下巴。

  劉校長笑道:“周先生你這話錯了。他多着糧食,是他苦省下來的,並不是府上田裏豐收出來的。剛纔周先生也說了,他過了十年,就有一千多傢俬了,到了那個時候,果然有顆粒不收的日子,總也不能說他家裏富足,要他照數納租吧?”周高才道:“這話不是那樣說。”只說了這句,掙着通紅的臉。

  周世良怕東家生了氣,不能再讓步,倒是從中賠着笑臉,拱着手說好說歹。劉校長因爲要上課,不能多說,和計春先走了。

  這裏世良客客氣氣和東家商量,東家怎樣也不鬆口。看看到了夕陽西下,東家回家有許多路,如何能走,索性留在這裏過宿,又把王大媽母女請來做飯。

  直到吃過了晚飯,東家才許推讓一擔五斗稻。稻照市價折算,三塊五角一擔。世良一想,多留東家住一天,多要一天的花銷,推讓也是有限,只得都答應了。

  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車經過,世良趁着東家在這裏把稻賣了,那一班小販,這個腰包裏掏五塊,這個腰包裏掏三塊,湊成一大截洋錢,交給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間,那個屯稻的大屯子,挑了個一粒無存,剩了一張篾席,捲起來放在牆角。那截洋錢,世良也不曾揣到袋裏一秒鐘,雙手捧着,交給了東家。於是東家將洋錢嗆啷啷一陣響,放進褡褳內,吃過早飯,坐着小車走了。

  世良兩手抱了膝蓋,坐在門檻上,望了那捲篾席子,不覺發了呆。心想:由正月浸種,四月撒秧,忙到了現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錢是東家帶回家了,莊稼人有什麼可靠?看看隔壁屋子裏,雖有十來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這一半東西,最好是一粒不動,真像東家說的話,逐年向上滾,滾上千兒八百去。不過這些東西要接上麥季,還有半年工夫,這半年之內,要不動這些糧食,非另找生財之道不可。然而數九寒天,又向哪裏找生財之道去呢?

  他這樣想着,口裏含了旱菸袋,就不住地在屋子裏走着。直等計春散學回來,他還在屋子裏走。

  計春首先看到屋中間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闊了許多,其次便是父親一雙愁眉深鎖,非常不高興。他一見之下,就知道父親是心痛這一屯子稻不見了,因道:“稻都賣了嗎?”世良道:“稻都賣了。錢讓東家拿去了。種人家的田,有什麼意思?我心裏原總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錢,一來我留副棺材本,二來也預備些錢給你娶親,但是連年年成不好,總沒有剩。今年剩些稻,你要念書,我又害病,十來擔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麥出來,也就不多了。我想着這不行,總得另想法。有道:人無混財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條出路吧。昨天王大媽告訴我,她的大母舅店裏,生意非常之好,原來有兩個夥計,管殺豬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現在有一個下手要走,還沒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計春道:“只要夠吃到明年四月的糧食,也就行了。何必去幫工?店裏幫工,一年也不過二三十塊錢,現在到年邊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錢?”世良道:“傻話!難道家裏存着多少糧食,就要吃完多少糧食不成!我一年苦到頭,爲了什麼?不就是想着多剩一點嗎?”

  計春道:“若是你這樣苦做,我就不念書了。”世良一手扶了旱菸袋,一手撫摸着他的頭道:“你不要體恤我,你自己好好地念書就是了。我不光爲着你要這樣賣力,我也預備着我的晚年,一點都不能動的時候呀!”計春聽了這話,對於他的父親也無話可以安慰,只有不做聲。可是周世良的計劃,就更爲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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