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餘何恐先生來拜會周計春,果然來得有些突然,可是並非計春理想中那樣來的。當計春趕忙漱洗完了,向他鞠着躬,坐下之後,少不得說了一些景仰的話。餘何恐就不等他說出原因,先就笑道:“我新出的那本《烈火》,你看過嗎?”
他說時,點了一根菸卷抽着,噴出兩口煙來,又搖了兩搖大腿,似乎對於那本新著,很是得意。但是計春對於他的著作,雖是在刊物上看得不少,可是這本《烈火》,卻未曾看到,而且這一陣子,沉迷在女色裏面,絕對不提到書本子上去,便是《烈火》這書的名字,也不曾聽到,哪裏看過這種書?不過既要恭維人家,就不能這樣實說了,便點着頭道:“看過的,文章太好了。”
餘何恐道:“你對於這書,有批評嗎?當然,你不能爲這事要見我。你是對於文學上有什麼疑問要來問我的嗎?我看到你的信,太懇切了,認爲你是一個同志,所以不回你的信,直接就看你來了。”計春於是站起身來,說是不敢當。
餘何恐道:“你有什麼疑難的事要我幫忙,你只管說。大概不爲的是什麼經濟問題吧?”計春本來想把陸情美的事,徑直就說出來,無奈人家一來之後,盡說的是些正大題目,不便向這一方面談,只好改了口道:“倒沒有什麼經濟上的困難。因爲崇拜餘先生的學問,很想見見。不想餘先生這樣客氣,倒先來看我,這真是平民化。”
餘何恐聽了這話,就不由得深深地笑着,將鼻子的兩邊斜紋,笑得印出很深。他吸了兩口煙,微笑道:“你就爲了見我,到天津來的嗎?”計春頓了一頓,半低了頭道:“我還來找找一位陸……陸女士。”
餘何恐身子起了一起,笑道:“哦!啊!爲了女人!陸女士是哪個學校裏的呢?”計春道:“並非爲了別的。她經我的手借了人家一些值錢的東西,我要在她手上討回去。她……她是一個舞女,叫情美。”他說着,很快地看了餘何恐一眼。看他聽了這話,情形如何。
他聽了之後,對於陸情美這三個字,好像沒有什麼印象。淡淡地笑道:“你怎麼會認識一個舞女呢?這可奇怪了。我雖然喜歡上咖啡館,也並不帶着八股先生的臭味,反對跳舞,但是對於入舞場買舞的這種舞法,卻未敢苟同。因爲這是很顯然的,乃是一種買賣。對於跳舞的本旨,離開得很遠!”
計春一想,心裏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幸是自己不曾把話完全說了出來,要不然,必定受他一頓教訓。他根本就反對舞女,怎麼會認得陸情美呢?於是答道:“我不是在舞場上認得她的,是在朋友家裏見着,由朋友介紹認得的。我認爲這種女子,雖然是在社會上的頹廢青年,但照她本身說,也有可憐的地方。她……”
一面說着,一面偷看餘何恐的態度,見他抽着菸捲,卻有些微微點頭的樣子,似乎表示自己這話可取。這才接着道:“因爲如此,所以我對於她,也就當着平常朋友看待。其實……”餘何恐擺了兩擺手笑道:“這一層你倒不必去解釋,我很瞭解。一樣值錢的東西?是一樣什麼東西呢?”
計春說到這裏,也就把情美騙取鑽石戒指的事,略略說了一說。卻不說令儀是自己的未婚妻,也不說和陸情美髮生了什麼關係。
餘何恐聽着沉吟了許久,微笑道:“那麼你到天津來是逼上梁山?你若是找不着這位陸女士,回去不回去呢?”計春覺得這是透露口風的一個機會了,便說不回去了,打算另謀出路。說到這裏,餘何恐少不得就盤問起他的歷史來。
計春知道這種大文豪,對於農工是表示同情的,就把自己真正的歷史說了出來。餘何恐突然兩手一拍大腿,喊道:“好極了!”同時就伸出手來,向計春握着,緊緊地搖撼了幾下,笑道:“我正需要一個由農村裏出來的人做朋友。你來找我,那就好極了。我現在想編一本三幕劇,題目是《牛》。我很想在這篇劇本里,把農村經濟崩潰的核心來把握住,只是我沒有農村生活經驗……不過我當年教書的時候,也曾到鄉村裏去考察過幾日,但是無論怎樣細心體會,那也不過表面上一種觀察罷了。你既是當過牧童的,關於這種題材,當然是能夠供給的。你能不能和我合作?”
計春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這樣名揚中國有權威的作家,居然要和自己合作,這可是幸運了。便笑道:“我並沒有什麼本領……”餘何恐連連搖着手道:“並不需要你什麼本領,只要你是一個農村裏出來的人,這就什麼都夠了。你住在這旅館裏,經濟上如何負擔得起?你就搬到我家裏去住罷。老實說,我家裏那種舒服,不會差於這旅館裏的。你帶有行李沒有?”計春說是沒有。
餘何恐就叫着茶房進來,教他把這號房的賬目結了,便向計春道:“你這就同我一路走,用不着客氣。”計春真想不到一個新交的朋友,倒有這樣乾脆,這事過於順適,自己倒有些疑心了,便站着笑道:“恐怕我不能給餘先生多大的幫助。”
餘何恐道:“我請你同我去,你就同我去好了。我這人決不知道什麼叫作虛僞的。”計春聽人家說得如此乾脆,若是不去,倒反映着自己虛僞;而況自己除了這樣做去,也是沒有第二條路子可走的了。當時也就不便再說什麼,跟着餘何恐走去。
到了他家,卻是在上海弄堂式的所在,一幢小小的洋樓,屋子外面,短磚牆和鐵柵欄,圍住了一個小院子。裏面有兩塊草皮,和幾盆花木,順着鐵柵門,有一條洋灰泥路。向外開的兩扇玻璃門上掛有兩幅花綢窗簾,一眼望到,便會知道這是一家租界公寓,或買辦階級的人家,卻不料餘先生會和這種人住在一處。
餘何恐剛剛是推開那鐵柵欄門,那玻璃門打開着,就有人在裏面,叫着相迎道:“餘先生回來了,回來了!”計春向前看時,卻是三位燙髮長衣的女郎,蹬着高跟鞋,嘻嘻哈哈走了出來。隨後有兩個穿長衣,兩個穿西服的青年,也就笑着出來,在走廊上就把餘何恐包圍住,笑問道:“餘先生一早就到哪裏了?我們還等着餘先生買點心吃呢。”
餘何恐笑着將兩手亂搖道:“別忙,別忙!我給你們帶一個戲劇顧問來了。這一回上演,成績一定可以辦到九十分以上。信不信由你。”說着,手上拿着帽子,亂搖着走進屋子去了。
計春跟着他走進了屋子,卻見地板是油光的,天花板是雪亮的,寸來厚的織花地毯上,陳設着藍絨的沙發椅子,圓桌上蒙着藍綢的桌圍,上面放的茶具,細景瓷描金的,菸灰缸也是景泰藍的。總之,在歐化中還要顯出富貴氣來,但是這好像還是預備那平常一種人來坐的。
在這時,他推開旁邊一座門,側了身子,將手連指兩下,眼睛向計春望着,那意思自然便是讓計春進去。計春到裏面看時,有寫字檯,寫字椅,長長的絨面沙發睡榻,桌上放着石膏的維納斯裸體像,壁上也是大幅的裸體畫。在這寫字檯對面,有幅油畫,畫着一個小孩子牽了一頭牛,下河去喝水。那小孩子全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兩腳站在水裏,彎着腰用力牽了那繩子。牛卻不肯聽話,四腿前撐,身向後挫,繩子縛在牛角根和牛脖子上,牽得筆直。
餘何恐將手指着那畫道:“你看看,這畫畫得如何?完全是力的表現,就是那個穿西服的密斯脫曹畫的。”計春對於藝術卻是外行,便點頭說好。
餘何恐自坐在寫字椅子上,叫計春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他笑道:“我們先且作十分鐘的談話,看看我們能不能合作。我的戲劇,是看了這畫有所衝動的。也想找這樣一個小孩上演。”計春道:“放牛的孩子,褲子是要穿的。”
餘何恐道:“我也知道褲子是要穿的,但是我想在窮得褲子都沒有了,這一點上着力。”計春笑道:“鄉下人一件衣服打七八個補丁,那倒是有的。在門口河裏洗澡還要捱罵,放牛不穿褲子那不行!”
餘何恐道:“我覺這畫不錯,據你說是具體錯誤了。”計春微笑道:“這畫實在錯了。縛牛的繩子,不是縛在脖子上。”
餘何恐道:“上街來的牛,我也看見過的,好像是縛在牛頭上的呀!”計春笑道:“牛頭上怎樣繫繩子?牛的力氣很大,繩縛在牛的頭上,一個小孩怎樣牽得動?”
餘何恐用手摸摸頭,吸了一口氣,想道:“莫非像馬繮繩一樣,銜在牛口裏?”計春道:“不!牛的繩子,是穿在鼻子眼裏的。”
餘何恐兩手按了桌沿,睜着眼向他看了道:“奇怪!牛繩子是穿在鼻子眼裏的。那怎樣的穿法?”計春道:“在牛小的時候,就要把它兩個鼻子眼打通。在這眼裏,有用鐵圈的,也有用小木栓的。譬如說木栓罷,一頭大,一頭小,小的由左眼穿出右眼去,繩子就係在栓子小頭上。一拉繩子,牛的鼻子痛,它就不能不跟着走了。要不然,你請想,那樣一個大東西,小孩子怎樣牽得動呢?所以小孩子放牛,就怕牛鼻子斷了。這個東西斷了,牛就滿山滿野地跑,沒有幾個人是不能把它鼻子拴好的。”
餘何恐聽了他的話以後,沉思了一遍忽然兩手一拍,站了起來道:“對了對了。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他說畢,笑着跳了起來,打開這房門,拍着手笑道:“你們都來,你們都來,關於牛,我有新的發現了。”在他這話說過之後,那些男女就一陣風似地,擁了進來。
餘何恐指着一位披長頭髮,打黑領結的西服青年笑道:“密斯脫曹!你錯了。牛的繩子是穿在鼻子眼裏的,不是縛在牛頭上的。”那密斯脫曹不由地臊得兩臉通紅,就正着臉道:“牛的繩子,也有綁在頭上的。何況事實是事實,藝術是藝術,那原來不能一律而論的。”
餘何恐倒不和他辯駁,卻掉轉臉向大家道:“有了這位密斯脫周,加入了我們這個團體,就給予我們的幫助不少。今天晚上,我們可以開一個談話會,大家可以把自己對於農村生活,正想描寫,而又不敢下筆的事情,都寫了出來。談話會的時候,我們就輪流着來問他,他知道的,自然能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覆,就是不知道的,也可以給我們一些旁證,總比我們那想當然耳的好一些。”
他這樣說着,除了那位青年藝術家而外,大家都一致贊成。計春看他們以餘何恐爲首,都很熱烈地向自己表示好感,這決不能道人家是有什麼假意。自己是個牧童孩子出身,向來是到處隱瞞着的,卻不料到了這種地方,竟是如此受歡迎。看看這餘先生的起居飲食都是很優越的,在這裏住下,目前自然是不成問題,就是往將來說,有這樣一位名教授相認識,比馮子云總要高過七八倍。託了他的力量,總可以找一條出路。
他到了餘何恐家裏,他是更覺得腳跟踏實,心裏又寬慰許多了。心裏既是愉快着,自然臉上也就帶有笑容。其中一個女生看到,向他連看了兩下,兩個酒渦兒一漩,便向計春笑道:“密斯脫周!我很想寫一篇小說,題目是《鄉村一女性》,大意說她要抵抗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走進都會上來,後來在都會上受到了許多波折,還是回到鄉村去,找她的Lover。”
說到這裏,她臉上帶了一些笑容,說出這樣一個英文單字,接着笑道:“密斯脫周!你看這樣佈局好不好?”計春笑道:“好是好的,不過鄉村女子,她們決不會這樣辦。”
餘何恐笑道:“我們不要先把已成之局來問他,要不然便是這個玩意。”說時,用手指了那幅水彩畫,“比如說罷,我們要說四川預徵錢糧,已經到民國七八十年,我就很疑惑,若是一家每年應該完納三擔糧,七八十年,就要二三百擔糧,將全縣全省的農人,這些糧食,算起來就可驚異了。他們預徵去了,怎樣地變錢用?又堆積在什麼地方?遇到一個問題,我們不能照理想去寫,必定要考量一下子。”
計春道:“餘先生這話,根本有點錯誤。錢糧不過是個名稱,是拿錢摺合的,並不是真把糧食送到公家去,而且官家徵糧,也不能一次就預徵七八十年。這不過不分年月,徵得次數太多,就預徵這些個年了。”
餘何恐拍着手笑道:“你看,我們所想得新鮮,而頭頭是道的事情,全是一樁錯誤。密斯脫周加入我們這個團體,這個忙就幫大了。”接着,他用手連連拍了幾下。他這樣說着,也不過是平淡出之,可是在場的這些人全是笑嘻嘻地,臉上表示着一種羨慕之色來。
計春看到大家這樣對他表示好感,他也就越發地得意,把這幾天所忍受的痛苦,也都忘記了。不過他心裏也就發生着疑問,陳子布何以介紹他給我?他邀了這整羣的男女在家裏起鬨,這是什麼意思?他這種鋪張,大概每月花錢不少,他的錢從何而來的呢?不過這也是人家生活上的一種祕密,不是隨便就觀察得出來的,於是他雖安然地在這裏住下了,卻也是遇事留心。
這一羣男女和餘何恐談談說說之後,接着也就在一處吃午飯。餘何恐雖是不曾有太太,但是他這家庭裏,有女僕,有廚子。在客廳的另一邊,設有飯廳,開出來的菜飯卻是非常豐盛。
大家吃吃喝喝之後,有的約着去看電影的,有的約着上書店去買雜誌的,剩一個不曾走的,就在客廳裏沙發上躺下睡覺。餘何恐自己呢,連計春在座,一概不理會,買了一大包花生仁,放在茶几上,他又拿了一本英文雜誌,躺在那軟榻上看。左手拿着書,右手隨便由茶几上抓着花生仁向嘴裏放了進去。吃花生仁的時候,必定還用兩個指頭,將花生仁挪搓一陣,因此將那上面紅的薄皮,灑得身上,絨面睡榻上,織花地毯上,無處不是。
計春自很感到無聊,可是在人家看書的時候,又不便去打攪人家,也就只好悄悄地走進書房裏來,抽了兩本書到客廳裏去看,但是餘何恐自看書,自嚼花生仁,對於他的行動,並不注意。
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這樣安靜了三四個小時,到了下午六七點鐘,那些男女都回來了,除原數不算而外,又增加了三四個人。那些青年男女,倒很是灑脫,並不要什麼人介紹,就交談起來了。
還是先前那個問話的女生髮起着道:“餘先生!我們這個小組織裏面,加入了密斯脫周,這是我們大家的榮耀。依着我的主張,今天晚上,我們應當喝一點酒,以資慶祝。”餘何恐用手摸了嘴道:“你們知道我剛是忌酒三天,怎麼又把酒字來勾引我呢。好罷,今天晚上,歡迎密斯脫周,再喝一回,下不爲例了。”他如此一說,大家又鬨然地笑了起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果然預備了酒。
餘何恐見了酒之後,也格外有精神,一面喝酒,一面談些散文和戲劇問題,不想同席酒喝得過多,兩位女同志,醉得不能走,就睡在他牀上。他歪歪倒倒地,走進臥室去,卻夾了一條俄國織絨毯子出來,站在客廳中間,卷着舌頭道:“這沒有關係,哪裏不能睡覺?”他一面說着,一面就坐在地毯上,抓了沙發椅上的靠墊,在茶几腳下放着,當了枕頭,人就在地板上躺下去,自己牽了俄國毯子在身上蓋着,伸了個懶腰,就閉上了眼睛。不但那些未起鬨的男女學生他不管,便是接來的新朋友周計春,他也不管。
後來大家走了,只剩計春一人,他留着吧,又不知在什麼地方睡,走吧,又不知向哪裏去好。只得抽了一本書,在書房裏看。不想餘何恐睡了之後,竟是鼾聲大作,直到十二點鐘,他還不曾醒過來。計春沒有法子,只好自在那張絨面的軟榻上睡了。
當他睡到那軟榻上的時候,看到牆上懸的一沓日曆浮面的那張,乃是十日,直待那張日曆撕到二十日的時候,他依然還是在這軟榻上睡着。自然,這種生活,未免不上軌道,但是經過這日曆撕去十張之後,他已很受到餘先生的薰陶,在他的日記本子上,自己寫下了這幾條誡語:(一)鏟去一切封建思想。(二)用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路。(三)要謀大衆的利益。(四)不做奴才。(五)戰勝環境,不與惡勢力謀妥協!
因爲他有了這些誡語,也就發生了以下許多疑問:想做有錢人的姑爺,是不是封建思想呢?是不是做奴才呢?爲了讀書,去受令儀的挾制,是不是和惡勢力妥協呢?做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讀讀教科書,是不是爲大衆謀利益呢?在許多疑問之下,把他要找出鑽石戒指去見令儀的意思,就冷去了十之八九。而況天天這班見面的朋友,他們都以現代青年自詡,天天說那些和他們不同樣的青年,是沒落了的人。計春想着:若是不和他們同樣,那也就沒落了。十幾歲的人青春活潑,怎樣可以沒落下去呢?所以他在餘何恐家裏住着,有吃有喝,有朋友談話,或者遊戲,混混一天,也就忘記了一切。
可是有一天上午,發生了恐慌了。有七八個青年,都在餘何恐書房裏談話,研究一元論和二元論。看看太陽曬過窗子第二層玻璃了,應該是十二點鐘了,廚子沒有送點心來吃,也沒有送茶來喝,便有一個人自告奮勇去找廚子。不料廚子不見了,女僕也不見了,而同時,還發現了廚房裏的煤竈沒有生火。
這人叫着進書房來道:“工友們實在不容易對付。餘先生出去了,他們無故罷工。”計春道:“倒不是無故罷工,昨晚上我聽到他們和餘先生要錢,爭吵了幾句,大概沒有得着錢就走了。餘先生一早就出門去了,也不外爲了此事。”
一個女生笑道:“別忙,我還可以找到一些吃的。這櫥子裏有餘先生一盒巧克力糖呢。”說着,果然將書架下一架小玻璃櫥門打開,捧出大半盒糖來。
計春道:“大家都有些餓了,糖怎樣吃得飽?”女生又在櫥子裏捧出一隻盒子來,搖了兩搖笑道:“這可以吃了。這是五塊錢一磅的西洋餅乾。”她說着,還不曾放到茶几上去,早就有人掀開了盒子蓋。第二個人憑空伸着手,便抓去了一把,第三個人伸手來抓時,她卻一閃,閃到第四個人身邊去,那人索性把餅乾盒子接過去了。
大家正亂着呢,餘何恐悄悄地推着房門走將進來,見大家在搶餅乾,倒也不以爲意。可是他淡淡地笑道:“家裏沒有廚子,吃館子去吧。”大家齊齊地答應着道:“好呀!我們就去呀!”
餘何恐輕輕地搖擺着手道:“慢來,這裏有個大前提,就是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哪位身上有錢,先墊一墊。”他一談到墊錢,大家面面相覷。其中兩位女生,臉上先紅了。計春道:“我的十塊錢,昨天同餘先生買了餅乾和巧克力了,也光了。”
餘何恐伸手搔搔頭髮道:“十二點多鐘了,米還不知道在哪裏,怎麼辦,怎麼辦?”一個男生道:“我們各人回去吃飯罷。”其餘的人都附和着,應了一個喔字。有兩個人感到似乎不大尷尬,口裏莫名其妙地,說了幾句沒有關係,但是雖然這樣地說着,各人悄悄地戴着帽子,慢慢地溜着走了。
計春是無處可跑的,只有在書房裏站着。餘何恐笑道:“我不是開玩笑,今天真是身上光了,還有什麼可吃的嗎?”說着拿過餅乾盒子一看,裏面卻是連餅乾粉屑也不曾有,倒是那半盒巧克力糖,他們來不及吃,還有不少在裏面。他坐到寫字椅上,抓了兩塊糖在手上,慢慢地送到嘴裏咀嚼着,兩隻眼翻着望了窗戶。
計春站在一邊,卻沒有做聲。他將糖果盒子推了一推,笑道:“肚子餓了,你不吃一點,中飯固然是沒有着落,晚飯可也是沒有着落呢。”計春道:“肚子裏空空的,把這東西吃下去,恐怕會膩得更難受,倒還不如餓着的好。”
餘何恐口裏咀嚼着糖果,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搖撼着,看那情形,卻很是自在。計春想着:這不是辦法。又渴又餓,就是腳踏在地毯上,身子坐在綠絨的寫字椅上,那又有什麼意思?可是這位餘先生卻一點不在乎。心裏想着,眼光射到他身上,就不住地緊鎖雙眉。
餘何恐道:“你若是餓得難受的話,我倒有個辦法在這裏,把牀上那條俄國毯子拿去當了,總可以當個七八塊錢,將就一點,可以到小館子裏去吃兩頓了。”計春微笑着,可沒有答話。
餘何恐道:“你覺得我這種算盤太不經濟嗎?其實爲人都是想不開,除了五官四肢,哪一樣東西,是娘肚子裏帶出來的?用吃的換穿的,用穿的換吃的,只要維持住了這條生命,身外之物,怎麼掉換,也沒有關係。”計春道:“不是那樣說。只要肚子飽就得了,又何必要上館子。我身上零錢還有一點,去買幾套油條燒餅來吃就是了。”
餘何恐鼓掌笑道:“這就好極了。給我也買兩套回來,空心吃糖果,有點膩得難受。快去快去!”計春倒不想他吃着巧克力的糖果,對於油條燒餅,也是如此歡迎,於是笑着出去了。
回來時,卻不見餘何恐,正疑惑是別處去了,他卻兩手捧了一把瓷茶壺,笑了進來道:“總算我有本事。你想:有了油條燒餅沒有一口熱水喝,那怎樣使得?因之我把那條舊的縐紗圍脖送給了隔壁的小老媽,運動着她,找壺茶喝。她喜笑顏開,偷了她主人的龍井茶葉,泡了這樣一大壺,還許了我回頭再送開水來。喝熱茶,吃油條燒餅,這可是人生一件樂事。”
他說着話,斟滿了一杯熱騰騰的釅茶在手,見油條燒餅,用舊報紙託着,放在茶几上。他把油條折斷了,將兩個燒餅一夾,張開大口,就咬着咀嚼起來。不消兩三分鐘,就吃個精光,向外仰着脖子,端起茶杯,來個碗底朝天,吃喝完了,叫聲痛快。
計春道:“這樣看起來,餘先生今天也是餓了。”餘何恐道:“我今天七點鐘,就起來了,鬧到這時,怎樣不餓?不過我不便說,我要說出來,你受心理作用,更加會餓了。”
計春笑道:“我真想不到,餘先生還知道捱餓哲學。”餘何恐搖着頭笑道:“若不懂得捱餓哲學,我們又怎麼做平民運動呢!乾脆!到晚上,你還是去買些油條燒餅來,不用作別的指望了。”他如此說着,卻也坦然,依然躺着看書。
這天晚上,果然吃的是燒餅。次日上午,吃的還是乾燒餅。但是到了晚上,餘何恐不能忍耐了,將俄國毯子當了,和計春在江蘇館子裏吃晚飯,並有南京鹽水鴨子和乾燒鯽魚,非常痛快。
人生找錢最便利的法子,莫過於噹噹。什麼時候要用,什麼時候就有。餘何恐既然學得了這個便利,於是跟着當長衫,當被褥,賣《韋氏大字典》;到了最後,打算拍賣屋子裏傢俱,讓房東知道了,說餘何恐欠三個月房租,不能讓他搬。他倒也並不抵抗,只用一隻小網籃,撿了一些書紙筆硯出來,屋子裏全部動產,都抵押給房東了。
當餘何恐當俄國毯子的時候,每日還有三四個人來在一處談話吃喝,等到當被褥的時候,每日至多來一兩個人;現在已經是拍賣木器傢俱了,哪裏還有人來?所以餘何恐提了那隻小網籃,也並不想去找什麼人,就僱了兩部膠皮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
這旅館的組織,和北平的小客店也差不多,屋子裏只有一張大炕,一張小桌子。對於客人只供給燈火茶水,每日每人收住宿費二角。餘週二人沒有行李,他們本不肯接待,餘何恐進門就給了一塊二毛錢,算交了三天房錢,這才讓他們住下了。
計春雖是來自田間的,不怕受苦,但是跟隨餘何恐的原因,以爲他是個有權威的作家,必能找些出路,在這半個月之中,卻是每況愈下,落到帶破網籃住大炕的小旅館,只覺得茫茫前途,又走上了黑暗之路。因之進這小旅館以後,坐立不安,緊緊地鎖着雙眉,斜靠了黑木板桌子站定,但看餘何恐,他卻毫不介意,在網籃裏拿出一沓書本,放在炕上,當了枕頭自己躺了下去,將腳架了起來,口銜了半根雪茄煙,笑道:“你不用發愁。今天晚上,你供給我的材料,我來開始工作。不,說來就來,馬上就動手。”他說了這聲,人跳下了炕,將一張報紙,鋪在那黑木板桌上,然後陳設了紙筆墨硯,坐在炕沿上就編起劇本來。
一口氣寫了三張稿紙,復又放了筆,將放在窗戶臺上的那一小截雪茄煙,又撿了起來,用火柴點着。因爲太短了,兩個指頭夾住放在嘴角上吸了兩口,才問計春道:“現在該你供給材料了。你說,你父親當佃戶的時候,是怎樣受地主的壓迫呢?”計春道:“我們不叫地主,叫東家的。”
餘何恐道:“不管是地主或東家罷,你就說是怎樣地受壓迫罷。”計春道:“壓迫倒也說不上,就是憑我父親的力量,和東家種了大小上十丘田,約莫可以收三十擔稻子。這三十擔裏面,東家要去十四五擔,其餘是我們的了,可以說是平半分。東家是將他的田價生利息,我們是用勞力,種子,牛,糞,換來這些糧食。此外,還有一季麥,與東家無分,是佃戶獨收的。”
餘何恐兩個指頭夾了雪茄,另一隻手,卻去搔頭髮,躊躇着道:“這樣說起來,卻不至於……那麼,你們生活苦不苦呢?”計春道:“當然是苦。”
餘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說。”計春道:“我們每日一餐飯,一餐粥,一餐雜糧。每餐一碗菜,只有鹽,沒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親一件棉襖穿了十二年,蓋的被,還是娶我母親時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總有一百個補丁,都是我父親縫的。”
餘何恐道:“你母親不管嗎?”計春道:“我母親早就死了。我父親很可憐,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還要來來去去,在家裏做三餐飯,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餘何恐道:“你老子這樣窮,哪有錢給你讀書呢?”計春頓了一頓,就把父親破產上城磨豆腐的話,說了一遍。
餘何恐道:“你父親這麼不錯。你怎麼沒有提過?”計春道:“餘先生不是說過,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說了我父親的好處,怕人家笑我腐化。”
餘何恐默然,點了兩點頭,許久他才嘆口氣道:“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