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青年第十八回 甘伏雌威背師鑄大錯 真同兒戲負氣訂新盟

  周計春見令儀突然而去,一點也不考慮,好像是真要告狀,心中大吃一驚,立刻由後面追着。追到大門口,一伸手將令儀拉住,就問她道:“我的大小姐!你難道真打算去告狀嗎?”令儀橫了眼光道:“我爲什麼不去真告狀,他一個做先生的人,可以隨便地侮辱我,我就可以隨便地告他。”

  計春道:“你這樣一鬧不要緊,叫我夾在中間的人,那怎樣辦?我自然不能得罪你,但是我也不願意得罪馮先生。而且這樣的事情,我也不願意我父親知道;你若是和我表示同情的話,自然你也不忍讓我爲難的吧?”他說話時,那一隻手依然扯住了令儀的衣袖不放。

  令儀根本就不知道狀要怎樣的告法,受狀的衙門,也不知道在哪裏。這時,既是被計春牽扯住了,也就不再向前奔。卻望了他道:“你拉住我怎麼辦,打算還讓我去受他的教訓嗎?”計春道:“我不是拉你去見他,我不願你去告狀。”

  令儀道:“爲了你起見,我就不告狀罷,但是我讓他罵過了一頓,就這樣的罷了不成?”計春這卻沒有話可說,因微笑道:“凡事都看破一些罷,你叫我有什麼法子呢?”

  令儀昂頭想了一想,點着頭,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今天暫時罷休,教他知道我的手段,我先回家去休息休息。”計春看她那情形,雖然不至於真告狀了,可是也不敢完全放心,一直望着她上了汽車。

  纔要轉身進去,卻聽到令儀在身後亂叫他,迴轉身來看時,她由車窗子裏伸出一隻手來,向這裏亂招着,計春看到,只好走上車邊去。令儀笑道:“你若是願意聽我的話,今天下午,就在家裏呆着,不許走開。我不定在什麼時候,打電話來,約你去玩兒呢!”計春待要和她訂定一準的時間時,可是她已經用手向車伕一揮,車伕手將機盤一轉,就開走了。

  計春心裏想着,這位姑娘美是美極了,可是手段也相當地厲害。怎麼捉住了馮先生一句話,就要鬧得人家不能下臺呢?現在去見了馮先生,卻叫自己去說些什麼?老實說,離開了他,那簡直不好意思再去見他了。

  自己低了頭,正是這樣沉吟地要向房子裏去,對面有人叫了一聲道:“計春!你自己就這樣的甘心墮落下去嗎?”看時,馮子云板住了面孔,在走廊正中站着,這讓計春無可藏躲,不能不向着他談話了。於是微低了頭紅着臉道:“我原打算今天搬出這公寓去的。”

  馮子云連連地搖了幾下頭,笑道:“你不要將話來騙我了。我今天來了,你就是今天要打算搬出去,我若是今天不來呢?你今天也就不想搬了。”計春還有什麼可說,只管是低了頭,而且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後退着,靠了一根廊柱站着。

  馮子云走近一步道:“並不是我做先生的人,要多你的事,老實說,我的學生,沒有三千,也有二千幾;若是我都像這個樣子,一一地去管他,我還會來不及吃飯穿衣呢。我因爲你是那樣的出身,自己不曾埋沒自己的天才,很是可取。再說你的父親,爲了想把你造就一個人纔出來,他肯把田地都賣了,到省城裏去開豆腐店,這種犧牲精神,那就偉大極了。我在我服務教育界這一點上說來,我不能不幫他一點忙。若是照你現在這種情形看着,把你造就成功了,不過爲社會上添一隻害馬,大家費那一番力氣做什麼?唉!據我看來,中國人是沒有希望,絕對沒有希望!”他說這話時,深深地皺起了他一雙眉毛,而且用腳重重地在地上一頓。看他這一種神情,知道他是忿恨極了。計春不敢說什麼了,只管低了頭。

  馮子云道:“孔令儀她不是說要去告我嗎?我不管,讓她去告我得了。現在我要再最後問你一句話,你自己打算怎麼樣了?”計春覺得怎樣子說,這話也不能讓馮子云滿意的,於是微低了頭很躊躇地道:“我自然是願意讀書。”

  馮子云望了他的臉,許久許久,就微笑着點了幾點頭道:“好的。你願意讀書,有這句話就成,不過我現在還有些別的事,來不及和你說多的話。晚上,你到我家裏去談談,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解決一下。”計春也不敢說別的,就答應了兩聲是。馮子云對他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然後大開步子走了。

  計春回到房來,臉上倒泛了紅色,心裏也就撲通撲通地跳着。他私下裏可就想着:總算幸事,馮先生約我晚上去談話,並沒有約我下午去談話;若是約在下午,這又要和令儀約的時間衝突了。等到下午,我和令儀好好地商量一番,得了結果之後,再去和馮先生談話。那樣對於兩方面,那就都可以顧全得到。

  他如此想着,就在公寓裏安安靜靜地坐了幾個鐘頭,並沒有出門,可是令儀說了下午來的,一直等過了下午四點鐘,連電話還不曾來一個。據着自己心裏頭想,她若是不來,最好今天就不來罷;不但是今天不必來,便是從此以後不來,那也是自己所歡迎的。因爲如此,自己就解掉了一方面的糾纏,可以聽了馮子云的話,專心去讀書了。

  他坦然自得地在屋子裏坐到了下午五點鐘,可是孔令儀的電話就來了。她在電話裏先笑起來道:“對不住!我讓你在家裏,困等了好幾個鐘頭了。”計春聽了她的笑聲,人就先軟化了,便笑道:“我反正沒有事,等也在家裏坐着,不等也是在家裏坐着,沒有關係。”

  令儀笑道:“你這樣說,我就更是放心了,那麼你索性等我一等,咱們一塊出去吃晚飯罷。”計春還想加一種什麼考慮之詞的時候,令儀那一方面,已經把電話掛上了。

  計春想着,既然和她說得妥當了,這是不能夠推諉着走出門去的,要不然,她跑來撲一個空,那就會和我翻了。照說翻臉就翻臉罷,無非彼此不做朋友而已,有什麼關係?可是自己真要和她翻了臉的話,用人家許多錢,得人家許多好處,有些說不過去。重一點說,那也是忘恩負義;叫自己做個忘恩負義的人,這是不願乾的事。自然,定做的那兩套西裝,也要犧牲了。

  他這樣躊躇了以後,在屋子裏一把軟椅子上坐着,靜靜地把前後的事,顛倒着一想。覺得走開是無不可,不走開,也不至於有什麼大妨礙。約莫想了兩三小時,卻不曾得一個結論。自己起初不知道是過了多少時候,後來屋子裏的電燈亮上了,才覺得天色業已晚了。

  爲什麼把這個問題這樣鄭重地研究着呢?不必等她了,馮先生約着晚上到他家裏去談談,這就到馮先生家裏去罷。不過馮先生雖是叫我去,並沒有指着一定的時間,自己就是馬上去了,也許馮先生不在家,那就在寓所裏再等一回罷。

  擡起手錶來一看,是七點鐘,自己想着,等到八點鐘好了,她既來邀我去吃飯的,決不會遲於八點鐘。他想着是對了,現在並不瞎想心事,捧了一本書,到電燈下面去看。但是不時地檢查手錶,一直到八點半鐘,她還不曾來。

  站起身來,待要出門,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步,又猶豫着道:既是等到了八點半鐘了,索性再等十分鐘;這樣子久,都等過去了,十分鐘的時候,不能不展長一下;要不然她來了,自己是剛剛走開,那纔是有些對不住人呢。他有了這一番轉念,在屋子裏又悶坐了十分鐘,但是令儀的芳蹤,依然不見。

  計春爲了她有話,一路去吃晚飯,所以公寓裏的飯,已吩咐茶房不必開來。如今她不曾來,少不得還要出去買點東西吃了,於是穿上了一件乾淨些的長衫,戴上帽子,向房外走,手扶了門向外面帶着。

  正要叫茶房來鎖門時,就聽到的咯的咯,一陣皮鞋聲響,遠遠看到令儀來了,於是開了房門,復又進去。

  令儀走進來,微笑着,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便笑道:“對不住!我來遲了一步,累你久等了。你打算到馮子云家去嗎?”計春伸手取下了頭上戴的帽子,向她笑道:“因爲我老等着你不來,肚子實在有些餓了,我打算出去買點東西吃。”

  令儀微笑道:“絕對不是去看你唯一尊敬的馮先生嗎?我想你不敢毅然決然地和他脫離關係吧!”計春笑道:“一個學生和先生,有什麼關係可言呢?”

  令儀點了頭笑道:“你倒說得很乾淨。那麼,我相信你是我的一個信徒了,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館子瞧電影罷。”說着,在桌上拿了那頂帽子,交到計春手上,於是兩個人一同走出公寓的門,坐上汽車去了。

  計春既然是做了孔小姐的信徒,當然就不能分身去做馮先生的信徒。這天晚上,馮子云先生的約會,他竟是誤了。

  晚上看過電影,雖有孔小姐的汽車相送,到了公寓裏,也就是十二點鐘了。這還有什麼可躊躇的,當然是鋪牀就寢。心裏也曾自付着:今日不曾到馮先生家裏去,馮先生一定是大爲失望,明天上午,他不是自己來呢,一定就打電話給我,到了那個時候,這卻叫我怎樣地去答覆呢?有了,我就裝病罷。我說我晚上臨時頭痛,走不了。無論他說是真是假,反正在我自己這一方面,那總是可以自圓其說的了。自覺這個辦法不壞,也就安然地入夢。

  但是次日睡到上午十一點鐘醒的時候,馮子云本人,自然是不曾來,可是也沒有電話打來。裝病也只得裝到這個時候,再睡,就真會感到不舒適了,於是把這層疑慮除掉,徑自披衣下牀。果然,太平無事地到了下午,也沒有一點意外。

  兩點半鐘的時候,孔小姐花枝招展地由外面走了進來。她一進門,對了計春站定,就微微地笑着,露出了她的白牙;紅嘴脣裏露出了白牙,這自然是一種令人銷魂失魄的事。可是她這回笑,似乎帶了勉強的樣子,那兩隻嘴角向上翹着,不像是往日那樣自然。再說她那兩腮上的胭脂圓暈而外,還由皮膚裏面,透出一層紅色來。當然,這不是化妝的力量。

  她進了屋之後,將手上提的那柄花綢傘,輕輕地放下,靠了椅子邊的牆,那輕緩的程度,很是異乎尋常,分明她是故意這樣地做作出來的。她坐下來,兩手放在懷裏,又向着計春笑道:“你爲什麼很注意地看着我?”計春因爲她來了,正用一方乾淨的手絹,擦着茶杯,預備倒茶給她喝呢,便笑道:“沒有哇!我並沒有注意到你呀!”

  令儀的胸口,伸張了一下,好像深深地噓出了一口氣,便笑道:“你沒有注意着我,那就很好。我以爲你應當注意着我呢。”計春斟了一杯熱茶,兩手遞給了她,她含笑接着,胸口又像是伸張了一下,呷了一口,就放在茶几上。剛放在茶几上,她又端起來呷着。

  呷完了半杯茶,她似乎有一句話忍不住了,非說不可,就笑着向計春道:“在這半小時之內,馮子云沒有打電話給你嗎?”說時,她的臉越發的紅了。

  計春不明白這句話有什麼重要之處,倒要鬧得她不好意思起來。便很率直地答道:“我也以爲今天他必定要來找我的,可是他並沒有來,我也沒有接着他的電話。”令儀聽了這話,似乎得到一種安慰似的,便笑道:“他雖沒有找你,可是找了我了。哼!我怕什麼?”於是冷笑了一聲道:“叫他馮子云提防着,將來瞧瞧我的手段罷。”她說這話時,眼睛向他身上一溜,見計春臉上,帶了那些驚慌不定之色。於是一手挽了計春的手笑道:“你先彆着急,我有話,還沒有說完。我的意思是不讓馮子云來管束你,並不是對你生什麼氣,天氣不早了,你也餓夠了,我們吃飯去罷。”

  計春站定了腳,向令儀臉上望着,微笑道:“究竟怎麼回事?把你逼得生這樣大的氣,你若是不告訴我,我心裏難受。這頓飯,就吃不下去了。”令儀見他還執著猶疑的樣子,且不理會他,先叫了一聲茶房。人來了,身上掏出兩張毛票,教他去買一盒菸捲,自己倒安然地在椅子上坐將下來了。計春倒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也只好默然地坐在一邊。

  茶房買了煙來了,她就燃了一根,兩個指頭夾了放在嘴脣邊,深深地吸着,然後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馮子云這個風潮鬧大了。”計春聽了這話,心裏不由撲撲跳了幾下,望了她不敢做聲。

  令儀道:“我不找他,他倒找起我來了。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表叔,將我痛罵了一頓,我就打電話告訴他,問他什麼資格,干涉我交朋友?他說是你父親託他的。我也不和他廢話,我就到他家裏去,問他有什麼證據?他說不管有證據沒證據,一定把你拖出公寓,送進學校。他說他是先生,他對一個心愛的學生,禁止他和女朋友來往,有這種權力,並用不着你父親拜託他。你要明白,他這樣一來,一定會藉着要你讀書爲名,把你拘禁起來。”計春心想,她居然到馮家去大鬧了一頓,這未免有些過分了。如此想着,對了令儀望了一下,淡淡地道:“對於我個人呢,我倒無所謂。”

  令儀微笑道:“對於你個人,倒無所謂,可是他對於我的手段,那就太厲害了。他居然打了電報給我父親,說我在北平引誘你。馮子云在北平,那算不了什麼。在安慶省城裏,他可是在教育界坐頭一把椅子的人,我父親接了這一封電報,還有個不着慌的嗎?可是……”說到這裏,她笑着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那不要緊,我也打電報回去了。”計春道:“你也打電報回去了?你們有錢的大小姐,真不在乎,把打電報當寫信一樣辦。”

  令儀繼續地噴着煙,直把那支菸卷都抽完了,才笑着站了起來,向他微微點了一個頭道:“我和你告一個罪。”計春對於她這種話倒真有些莫名其妙,就向她笑道:“爲什麼突然和我客氣起來?”

  令儀道:“你想,馮子云的手段太辣了。在北平呢,把你拘禁起來;在家鄉呢,通知家裏,這至少會讓我的經濟要受一層限制。我到了現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可以干涉我們做朋友,總不能干涉我們……”說着,她頓了一頓,臉紅着,眼珠在長的睫毛裏一轉。笑道:“你要知道,我的個性是很強的,我決不願意在人家面前宣告失敗。我除了比你大幾歲而外,無論哪一層,總可以和你平等。從來只有男子向女子求婚的,沒有女子向男子求婚的,依我想,你對於我,或者有那樣一天。我若是端起大小姐的身份來,當然裝着糊塗,靜等你來進行;可是現在要講求一種政治手腕,把馮子云壓下去,我就顧不得許多了。並不是我把家產誇耀人,只要我們兩個人合作,慢說北平這個地方,我們要進什麼學校,都可以如意。老實說,我還不屑於在這裏讀書呢。有了伴,我們不會出洋去留學嗎?我的話,你懂了嗎?”說着,她的眼珠又向計春一轉。

  計春不但是臉上紅,心裏跳,而且他全身的肌肉,都有些抖顫了。他真料想不到在這樣極短的期間,她會親口說出這種話來。不過,叫自己這個時候,向她去求婚,自己還是沒有這種勇氣。第一,自己沒有這種經驗,雖然和菊芬已經訂過婚了,彼此只是像兄妹一般地在一處過着,不知道什麼叫戀愛,自然地也就戀愛成熟了。第二,她雖是如此地說了,可是她真意何在,還是不知道;設若她是鬧着玩的呢,自己真的向人家求婚,那倒會讓她笑掉大牙了。再說,我對於倪家這頭親事,該怎樣地對付呢?我最好是裝着不大瞭解她的用意,把我的家境對她說一說。

  他想着,就取下了頭上的帽子,兩手在懷裏撫弄着,低了頭道:“你的話我很明白,但是……但是我的家境不好。”令儀搖了頭道:“沒關係!慢說你家是鄉下一個土財主,就是安慶六屬,也找不出來有幾個人可以和我比家產的。有個十萬八萬的人家,到了我面前,也只好說一聲家境不好,這何足爲奇!你要知道,我並不和你比家財,只要我父親一歡喜,他一句話,你就可以發財了。我何必希望你有家財呢?”

  計春的心裏,剛剛是安靜一點,這又撲撲地跳了起來。令儀原來抽的那根菸卷,已經是抽完了,這又取出一根,將兩個指頭夾住,放在嘴脣下帶着。她一口連住了一口向外噴去,不曾間斷着。兩隻眼睛,望了計春,卻不做聲。

  許久許久,她哼了一聲道:“你爲什麼不做聲?難道說,你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地方嗎?”計春顫動着他的聲帶,發出很微細的聲音來道:“我同意的……”

  令儀笑道:“你真是傻子!要答應,立刻答應出來就是了。我的聰明不會下於你,我看你對我欲進又退的樣子,我就很明白你是覺得彼此之間貧富懸殊了,所以沒有法子開口。現在馮子云苦苦相迫,倒給了你一個機會了。現在,你有什麼話?你說呀!你難道還要我教給你一句,你纔會說一句嗎?”她如此一說,計春更是沒有話可說了,只是漲紅了臉,向了令儀微笑。

  令儀站了起來,將菸頭向房門外一丟,伸着手一撅計春的臉腮道:“你真是個傻子!走罷,我們一塊兒吃飯去。”她說着,一手拿起帽子,向計春頭上蓋着,一手就挽了他一隻手臂,腳步一齊地走出房門去。計春到了這時,已是身不由己,只好一切都聽着她的指揮了。這餐晚飯之後,接連着自然又是一場電影。計春回來,又是十二點鐘了。

  那公寓茶房迎着他道:“周先生今天晚上出去得忙一點,房門也不曾叫我鎖,還有那位小姐的傘,丟在這裏,也不曾拿了去。”計春笑道:“哦!是的,傘丟在家裏,那不要緊。我們是一家人。”他說到一家人這三個字,臉上自然帶了一番可喜的笑容。

  茶房道:“你們是姊弟嗎?”計春笑道:“你看她像我姐姐嗎?”茶房道:“對了。我看也不大像,莫不是你沒有過門子的太太吧?”計春微笑着,臉上表示着一種得色出來,而將頭微微地擺了幾下。

  茶房笑道:“嘿!感情好,你太太真美!”計春道:“她家是我們安慶最有名的財主,家財有一兩百萬呢。”茶房原是站在門邊的,聽了這話,雖覺得還沒有什麼法子去恭維他,可也走近了兩步。這時,讓他看到了桌上的茶壺,他忽然計上心來了,於是用手摸了一摸茶壺,覺得冰涼的,趕緊跑了出去,替他沏上了一壺茶,又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放到計春身邊來。笑問道:“你沒有什麼事嗎?該安歇了。”說畢,退出門去,給他向外反帶上了房門。

  計春看了茶房都是如此,自己也是得意之至。這天晚上,雖然頭一着了枕,就不免想心事;然而今晚上所想的,不是以先的事情,如考學校是什麼題目,及馮先生要干涉自己住公寓等問題。現在所想的,卻是一百萬家產的十分之一是十萬,五分之一是二十萬,買田,開店,一切都可以替父親安排。出洋,取得學位,一切也都可以替自己安排。想過了之後,不像往常,只是躊躇,如今是隻有一味快活興奮了。

  他十二時上牀,精神過於興奮,直到三點鐘方始睡着,可是次日起來得很早,八點鐘他就出門去了。

  約莫四五十分鐘,他就回來了。他在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錦紙盒子,打開來,在裏面取出一隻金戒指。那戒指僅僅是個圓箍,裏外都不曾雕刻什麼字樣,他託在手掌心裏,偏着頭看了一陣子,自己情不自禁地說出來一句話道:“可惜也真是可惜。時間太匆忙了,沒有法子在這上面刻字。”他一個人將戒指把玩了一會,依然收好,放在袋裏。

  今天是過分地高興,不時地帶着微笑,叫茶房沏好了一壺香茶,又把迦南香燃了兩根,插在小銅爐裏,放在窗戶臺上。自己掩了房門,捧了一本書,坐在窗邊看。他手上雖是捧着一本書,可是他一雙眼睛,卻是老向着窗子外,而且兩隻耳朵,也同時在那裏注意,有高跟鞋子響着沒有?等了許久的時候,並不見她來,很無聊地,也就翻着書看了幾頁。茶是涼了,香也點完了,令儀還不曾來。看看手錶,已經十一點鐘了。

  據自己看來,今天這個約會,是二十四分貴重的,然而她竟是像平常一樣,又誤約兩小時了。大概她昨晚回家去,想了一遍,有些悔約了。自己是個老實孩子,居然把金戒指一早去買了來,真是癡漢等丫頭了。一晚沒有睡得好,又起來得太早,這個時候,便覺得眼睛有些疲澀,而且腦子也是昏沉沉的,頭有些擡不起來,於是將書本一推,伏在桌子上,暫時地休息一會。

  他不伏在桌上,那還罷了;他一伏下來,就忘卻了一切,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彷彿是在豆腐店房裏,同父親推着磨豆腐的磨子,又彷彿在破窗下看書,菊芬卻伏在自己的肩上,問書上的字呢。這種過去的舊夢,讓他一一重溫起來,感到有些不對,立刻睜開眼來一看,卻是令儀站在身邊,只管推了他的手臂笑道:“怎樣就這個樣子睡着了呢?”計春笑着站了起來道:“我等久了,怕是希望斷了,所以心裏萬分地……”

  令儀靠住了他,將頭枕在他的臂膀上。笑道:“對不起!又讓你等久了。”計春經過她昨晚在酒館子裏與電影院裏一番陶熔,膽子已經是大得多了,於是兩隻手握住了令儀的兩隻手,向她笑道:“你怎麼和我說起這些客氣話來呢?”

  令儀笑道:“我今天實在應該按着時候前來的,可是我表嬸纏住了我,讓我走不了。”計春道:“他們知道我們的事嗎?”

  令儀眼珠一轉,微笑道:“我們?我們的什麼事?”計春是面朝裏的,這時看看令儀那臉上的皮膚,僅僅是薄薄地抹上一層脂粉,越顯得人是水蔥兒似的,便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向她笑着。令儀將嘴對門外連連地努上了兩下,計春迴轉頭看時,原來房門是向外開着的,就是上次計春隔了窗戶看到和女友並坐談心那個男子,他在走廊上呢。於是放了手,故意走出房來看了一看天色,再進房去,就把門關上了。

  那個男子恰是多事,也悄悄地走近來聽着,只聽到裏面人說道:“以後你叫我姐姐罷。”“不!你還應當叫我哥哥呢。”“小兄弟!你今天比那一天更快活嗎?”“姐姐!我一輩子算是今天最快活了。”那人在門外聽了許久,擡着頭,笑着走了。茶房遠遠看到,也向着他微笑。

  約莫有半小時之久,計春在屋子裏叫茶房。茶房先答應着,然後推門進房去。只見孔小姐靠了桌子坐着,一隻手放在桌上,另一隻手,卻用兩個指頭去摸弄無名指上一個金戒指。這是周先生一早出去買回來的,曾見他回公寓來,就拿了只管看。原來這大半天工夫,他是和沒過門的太太,戴上戴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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