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良不料越是要祕密做的事,卻越是驚動了人。這就開了房門,迎出來笑道:“什麼事都沒有。這都是小四子大驚小怪,無風作浪。”小四子揉着眼睛,撅了嘴在一邊站着,低聲道:“屋子裏都向外冒煙了,還是我無風作浪呢。”
倪洪氏向周世良看了一眼道:“屋子裏到底是燒着什麼了呢?”周世良料着是隱瞞不了,用腳踏了紙灰,隨便地道:“一覺醒過來,睡也睡不着,沒有事,就翻翻陳賬,在這裏面,找出了許多借字借條。算一算借錢的人,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比我還窮。這借據留着無用,看了還會讓我更煩惱,我一下氣不過,就全在燈上燒了。”
倪洪氏向來不曾聽到他說有債放在外面,突然地睡到半夜來燒借據,這是真有些奇怪。但是也猜不着他除了燒借據之外,究是燒的另一種什麼東西?可是他無論燒什麼,也無法過問。所以也就只在心裏納悶,卻不便怎樣的說出來罷了。周世良笑道:“你孃兒兩個去睡罷。天快要亮,我們這也就該磨豆腐了。”倪洪氏聽說是沒有什麼事,自不能老站在這裏,去看他的究竟,就手扶了菊芬向裏院走去。
菊芬站在店房裏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麼,及至到了後院這才向倪洪氏道:“媽!乾爹說是燒借據,我看那是撒謊的吧?”倪洪氏道:“胡說!他愛燒什麼就燒什麼,哪個也管不了他。他憑什麼要撒謊?”
菊芬道:“怎麼不是撒謊?他說在燈上燒的是借據,可是我看地上燒的字紙灰,還沒有燒光的紙角,分明是八行信紙呢。前天我聽到人說,計春哥哥來了信,我問乾爹,他說是沒這回事。昨天我又問別人,人家都說,親眼看到乾爹在店房裏看信的,怎能沒有?自從那一天起,乾爹神魂顛倒的,好像就是爲這個病了。莫不是計春在北平出了什麼亂子了吧?我猜乾爹燒的,一定就是北平來的信。”倪洪氏道:“那不會吧。是北平來的信,他爲什麼不告訴我們呢?我們掛心也不在他以下呀。”
菊芬道:“無論怎麼樣,我看決不是燒借據。借據放在那裏,也不會咬手,好端端地,半夜起來燒借據做什麼?我看這裏面,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倪洪氏究竟是個大人,她的觀察力,不應該不如菊芬。只是和周家父子相處得很好,決不疑他們有別的原因,會躲開了自己母女。這幾天,看看周世良的態度,果然有些魂不守舍;說有心事,在表面看來很像。說他害病,他臉上帶的煩悶的氣色,就不是病相。這裏恐怕是有別情,要不然,計春沒有考取學校也罷,錢不夠也罷,這都是不要緊的問題,隨便怎樣都可以解決的,犯不上焦急得飲食不想,眠坐不安。
倪洪氏如此想着,對於女兒的話,就不曾加以答覆,坐在門邊一張椅子上,用手撐了頭,只管出神。院子上面的天空,漸漸現出了魚白色了。
菊芬見母親半蓬了頭髮,微閉了眼睛,將背靠着屋門,便笑道:“無緣無故地,半夜起來,這樣地胡鬧上一陣。媽!你也倦得很了吧?睡覺去。”倪洪氏搖搖頭道:“我不要睡了。你說的話,把我提醒了。我想這裏面,一定是有緣由的。若是沒有緣由,你乾爹不會這樣藏頭露尾的。不過他這種情形,是不肯對我們說實話的。今天我們不必做聲,留心看個一天兩天的就是了。”
菊芬反背了兩隻手,靠了門框站定,將牙微咬了下脣,把一隻腳踏在門檻上,擦抹門檻上的灰塵。許久許久,她叫了一個媽字,並無下文,卻低了頭。倪洪氏道:“你叫得我清清朗朗地答應着,你有什麼話說?”
菊芬擡着頭向她母親微笑了一笑道:“我想一定是計春哥寫信來,說了我們傢什麼事吧?要不,爲什麼乾爹見了我們,總有些慚愧的樣子呢?”倪洪氏道:“你倒是人小心大了。你計春哥在北平唸書,不礙我們的事。我們在家裏過苦日子,也不礙他念書。千里迢迢,他寫信回來說我們什麼?再說,我們兩家,也相處得很好的,也不至於來說我們的。”
菊芬依然是低了頭,將腳去輕輕地踢着門檻,倪洪氏看了她,也是有話不曾說出來的樣子,因道:“你說呀,究竟有什麼事吧?”菊芬低了頭道:“你怎麼就忘了呢!乾爹說,他們在北平遊皇宮,不是碰到了孔家的大小姐嗎?”
倪洪氏聽到孔家大小姐這五個字,臉色就是一變。但是她知道這時和女兒說話,是要格外持重的,便哈哈笑道:“你這孩子,真是用心過分了。孔家大小姐,是一隻怎樣大的天鵝,她會把你計春哥哥看在眼裏?以後你不要提這位大小姐了,我不願聽到這個名字。”
菊芬放下門檻上那隻腳,對母親很注意地望着道:“你爲什麼怕聽她的名字,和她有仇嗎?”倪洪氏嘆了一口氣道:“是的。我和她有仇,但是她和我沒有仇。”
菊芬更向她母親臉上注意着了。她將玲瓏的烏黑眼珠,只管轉着,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和她有仇,自然她就和你有仇,怎麼說?……”倪洪氏微微地搖着頭道:“你不必問。我的話沒說錯,將來你或者有明白日子。天色這樣的早,我們就坐在這裏說閒話,街坊聽了,不會說我們是一對傻子嗎?你還去睡覺,我來燒一鍋水泡衣服。”菊芬說:“我也不睡了。到前面店房裏去,幫着乾爹包豆腐乾罷。”說着,她就走到前面店房裏來。
今天,店房裏的情形有些不同了,小四子代了老闆的工作,站在那裏篩豆腐漿。竈門口空了一條矮凳在那裏,並沒有人燒火。店門開了一扇,在屋子裏可以看到街上的白石板,一塊一塊地,橫臥在朦朧的曙色裏。那敞開來的一扇門邊,正露着一幅衣裳。
菊芬正要出去看時,一陣陣的青煙,橫在空中飄蕩,而且有了周世良的咳嗽聲了。菊芬於是悄悄地走了出來,看他在做什麼。只見他端了一把小竹椅子,靠了店門板坐下,兩隻腿搭架起來,手扶了一根旱菸袋杆,有一下沒一下地吸着,噴出了煙來。他的頭微微地向街的盡頭偏了看去,分明是在想心事呢。
菊芬在他身邊悄悄地走了出來,他也並不知道,依然三十秒鐘的時候,將銜着的旱菸袋吸上了一口。菸斗裏的菸絲,有些成了冷灰了,慢慢地就噴不出煙來。菊芬心裏,這就想着卻不知什麼重要事情,讓他想着沉迷到了這種樣子?且不驚動他,看他想着有個結果沒有?她於是悄悄地向後退了兩步,在一塊乾淨的階沿石上,也就慢慢地坐了下來。
那周世良只管微偏了頭,看定了他所看定的一個方向,決不肯回過頭來。手扶着旱菸袋,依然把菸嘴塞在口裏。雖然是菸斗裏已沒有一點熱氣,然而他儘管是靜默了一會,接着就吸上一口。
這時,早上的溫度,已是五十度上下,坐着不動,應該感到一些涼意。這裏又是一條冷街,並沒有早起的人,在街中心兩頭一看,兩旁的人家,全將門關得緊緊的,不見一個人影。因爲不曾看到人影,平常一條的長街,便覺十分的淒涼。菊芬雖然是個小姑娘,情感總是有的,對了這種景況,也覺得一種不快。可是看看周世良的樣子,他一味地在那裏抽菸想心事,一切身外的景物,他都不曾理會。
菊芬呆看了一會,已是忍不住了,這就俏悄向前,正待用手扶他,離着他還有兩三尺路的時候,他忽然把旱菸袋由口裏抽了出來,將腳一頓,重重地道:“這個畜生!其情可惡!”這句話的聲音,說得非常的粗暴。倒嚇了菊芬一跳,也就情不自禁,拖着聲音,叫了一聲哎喲!
虧世良回頭看到,這才站了起來,笑道:“你什麼時候走出來的?我一點不知道。”菊芬道:“我早就出來了。看見乾爹在想心事,沒有敢做聲,不想你倒嚇了我一大跳。”說時,還不住地用手拍着胸口。
周世良笑道:“這真對不住了!我是在這裏罵計春,恰好你碰着來了。”菊芬道:“乾爹!你一大早爬起來,茶也不喝,臉也不洗,事情也不做,就坐在大門口罵我計春哥,這是爲了什麼?”周世良一時大意,對她說了實話,是罵計春的。現在讓菊芬連駁帶問,卻是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嘆了一口氣道:“瞎!你哥哥離開了我,有些不聽話。你不要問了,問得我心裏很難受。”
菊芬究竟是個小孩子,看看世良的顏色不好,就不敢追着向下問了。但是這樣看起來,自己疑心世良發愁爲的是計春,這一猜完全猜着了。有了這樣的事,如何能夠不問?當時在街上站了一會,想得了一句話了,便道:“乾爹!我給你去倒一碗茶喝罷。”說着這話,人就向屋裏走了來。
這時,倪洪氏正在竈口裏燒水呢。菊芬牽了倪洪氏一隻衣袖,將她拉到臥室裏來。於是把剛纔所看到的事,從頭至尾,告訴倪洪氏聽了。因道:“你想想看,這能說是一點事情沒有嗎?”
倪洪氏仔細想着,果然的;若沒有事故,世良不會這樣懷恨的。於是走到前面店房裏來,叫道:“周老闆!天色大亮了,買賣快要上門啦!你還不進來作貨嗎?”世良這才一手拿了旱菸袋,一手拿了那把小竹椅子,懶懶地走進了屋子來。向倪洪氏苦笑着道:“把你孃兒兩個吵了起來,倒讓你們不能睡覺。”
倪洪氏道:“我幫着你老少兩個把店房裏事情弄清楚罷。小四子!你下鋪門。周老闆!你來衝漿。我和菊芬替你包豆乾,先包出一批貨來再說。”世良還不曾做聲,小四子聽說有人幫忙,首先就高興起來,立刻捲了袖子,就去開鋪門。那鍋裏的豆漿,正燒得熱氣騰騰的,向半空裏噴騰着。
一個勤儉爲本的人,看了工作當前,卻也是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周世良只得拿了一把大木瓢,由鍋裏舀出漿來,向大缸裏衝將下去。在大家這樣忙於工作的時候,也就把各人的心事,放到一邊,一直把早上這一批買賣混過去了。
倪洪氏就向周世良道:“你心裏想寬一點罷!何必一個人生悶氣呢?”世良一想,倪家母女,總算不錯,自己怎能夠過拂人家的好意。只得帶了旱菸袋,跟了倪洪氏到後院去了。
菊芬心想:這兩個人到了一處,不免要提到今日早上的事,回頭說明了,卻是我多嘴,我不如避開了他們罷。因爲如此,菊芬在店房裏坐着,照應買賣,想不到後面院子裏去了。
不到一小時之久,門口來了一個郵差,將一封信高高地舉起來道:“周家的快信,北平來的,快蓋戳子罷。”菊芬聽到,心裏一機靈,恰是小四子又不在店房裏,立刻跑了上前,接過快信與回執,將豆腐店的水印,蓋上了一方,立刻打發郵差走了,就把快信揣在身上。當時她也不看,拿到揹着人的所在,先看了個大意,大致是明白了。
到了這天晚上,就詳詳細細地對母親說了。當晚母女兩個人,哭了一場,並沒有讓周世良知道。倪洪氏不但對計春並沒有什麼怨言,而且反將菊芬勸了一頓,叫她把事情看破些。
到了次日,除了周世良之外,又多了兩個愁人。世良不到後面來,倪洪氏母女也不到前面去了。這樣的又混過了一天,到了這日晚上,世良結過了當日的瑣賬,裝了一布袋菸葉,揣了一盒火柴,手扶了旱菸袋杆,就踏了一雙鞋,慢慢地走到後面院子裏來。他在院子裏就叫道:“菊芬!你孃兒兩個睡覺了沒有?”倪洪氏就在屋子裏答道:“沒有啦!我正想到店房裏去,找你談談呢。請進來坐罷。”
周世良走進她們正中的屋子裏來,見她的臥室,已是把一個半舊的布簾子垂了下來,倪洪氏手揉擦了她的眼睛,掀着簾子走出來了。向世良笑道:“菊芬睡了,你請坐罷。”世良道:“這孩子我今天一天不曾見着她。”
倪洪氏也沒有做聲,將茶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到世良面前,好像她預先知道有人來談話似的,桌子正中,放了一盞罩子煤油燈,燈芯擰得大大的。倪洪氏坐在對面一張椅子上,正着顏色向世良道:“周老闆!你一肚子心事,爲什麼不和我們孃兒兩個說明白了呢?自古道:‘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你若跟我們說明了,我們能夠替你分憂解愁,也未可知。”說着,自己牽牽懷裏的衣襟,又咳嗽了兩聲。
周世良一看這種情形,肚子裏的話,是不容再隱瞞的了。便皺了眉道:“我也沒有得着計春的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也說不清;我本想自己到北平再去一趟,可是又離不開身來。”倪洪氏站起來,連連搖着兩下手道:“周老闆!你不用着急,我比你明白得多呢。”說着,她走進房去,手上捧了一沓摺好的乾淨衣服,放在桌上,衣上又放了一封信,已經拆了口子。
倪洪氏道:“這件事要怪菊芬,她偷着接了你的信,就拆開來看了。一看信之後,才知道是這樣一回事。菊芬年紀小啦,一不瞎,二不聾,三又不是瘋子,還怕尋不到婆婆家嗎?這桌上是你老放的定禮,你可以收了回去。我們先議的那場婚事,就此一言了事,讓計春自己訂的親事,圓圓滿滿地,白頭到老。你先看這封信,你就明白了。”
周世良突然地聽了這些話,真有些摸不着頭腦。且先把這封信拿起來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信上寫的是:
父親大人膝下:
敬稟者,自大人別後,兒就分向各校投考。但因爲省中所學的功課,和北平各校考的功課,差得很遠。正在爲難,幸得孔令儀小姐幫忙,一力擔任學膳各費,同她進外國人辦的大學高中部,我兩人日夜在一處研究功課,情投意合,現在已經訂婚。
兒想在現今時代,戀愛神聖,婚姻自由,父母做主買賣式的婚姻,當然不能算數。因特快信告稟,請向倪家提議,把以前婚約取消。
孔小姐是我省孔善人之女,門第身份,比我家要勝過萬萬倍,這樣的婚姻,豈能錯過?有了孔小姐幫忙,一千八百款子,不算回事。只要父親回信來,倪家婚事,可以取消,兒立刻寄錢與父,回家養老,不必開豆腐店了!這樣一來,我得了良緣,父親也免得有兒受累,豈非一舉兩得?
若是父親不答應兒這個要求,兒就與家庭脫離關係,永遠不回家鄉,父親和倪家,也沒有別的法子吧?兒的話,說得很直的,望父親仔細想想。
專此,並叩金安!
兒計春稟
世良看了這信上言語,怎能夠不氣得周身抖顫?臉上也就青紅紫白,顏色變個不定。倪洪氏很從容的樣子,向他笑道:“你只管坐下,我們慢慢談罷。”
世良手裏捧了那封信,只管發了呆,哪裏坐得下來。倪洪氏道:“周老闆!我也替你想了兩天了,你只有這個兒子,難道能夠爲了婚事,就把他舍了不成?再說,這孔家小姐,既是財主的女兒……”
世良道:“大嫂!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還是個嫌貧愛富的人嗎?”倪洪氏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嫌貧愛富,但是他已經下了決心了,非娶孔家小姐不可。你若是把他婚事打退了,他就不回家了,我就是把女兒許給他,不也是守一輩子活寡嗎?爲了我女兒終身打算起見,倒不如答應了他,彼此一刀兩斷,以後我女兒也好另找人家呀。”
周世良將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放在桌上按了一按,表示很出力的樣子。這才頓了一頓,向倪洪氏道:“大嫂!我的兒子,你不是很喜歡的嗎?你不是說:這個女婿,你是最疼愛的嗎?像你這麼說,你以前的話,都是假的嗎?”倪洪氏嘆了一口氣道:“慢說是女婿,就是兒子,又怎麼樣呢?他不愛我,我愛他也是枉然呀!周老闆!你把這幾件衣服收了回去,你給我們孩子的定禮,就算一筆勾銷了。婚事呢,以後也就不必再談。”
周世良道:“這又不是什麼珍珠寶貝,還要退回作什麼?就算這親事打退了,這孩子叫過我幾年的乾爹,乾爹做兩件衣服乾女兒穿,那也不算爲過吧!”倪洪氏道:“你說不是珍珠寶貝,我把它比珍珠寶貝還看得重呢。我必定要退回給你,我心裏纔會坦然。至於你說到乾女那一層的話,你願意認菊芬做乾女,我也很歡喜的。我一定讓她跟着叫乾爹,叫了下去。你願意和幹姑娘做兩件衣服穿,我也很高興收下的。但是隻能讓你另外去做,原來算是當定禮的那幾件衣服,我不能要她穿,她要穿了,就是你周家的人了。你說那是幾件舊衣服罷,我可是把它當珍珠寶貝還你呀。”
世良望了她許久,見她是正正經經地說着這些話,不像是說笑,也不像是生氣。眼睛望了她時,左手扶了旱菸袋杆,塞到嘴裏去,右手兩個指頭,卻塞到菸葉袋裏去,只管掏菸葉去。好容易掏出一撮菸葉來,放在菸斗上了,這才慢慢地擦了一根火柴,將菸葉點着,因坐下來噴出兩口煙,這才從從容容向倪洪氏道:“什麼話我都不說了。大嫂!我只問你一句,爲什麼你一定要把這婚事打散呢?”
倪洪氏微笑道:“你這個老人家,自己真是有些不明白。並非我一定要拋開這可愛的姑爺,實在這可愛的姑爺,他不要我這討厭的丈母,那有什麼法子呢?他下了那個決心,是挽不回的。只看你這幾天愁眉不展,也就大大的爲難了。我若是死守非把女兒嫁你兒子不可,他一氣脫離了家庭。我沒有了女婿,連你也沒有了兒子,鬧得大家魚死網爛,何苦呢!”
世良靜靜地抽着煙,忽然用腳一頓,跳了起來道:“孔家這個賤丫頭,實在是個下流東西。她見我兒子年輕好學,就這樣勾搭他,她毀了我們周倪兩家,我追到北平去,我要把她殺了!”他說話的時候,一手拿了旱菸袋比畫着。說到一個殺字,將旱菸袋捏着向下一砍,作一個殺人之勢。不料他這一下砍得太兇,那菸斗子向桌上一砸,砸得啪嚓一聲,把旱菸袋一碰兩節。
倪洪氏看到,早是臉上紅裏發白,白裏發青起來,呆了兩隻眼睛向世良望着。世良也覺自己過於粗魯,就向倪洪氏賠笑道:“大嫂!嚇了一下子吧?我是心裏氣昏了。”倪洪氏定了一定神,才笑道:“你瞪了兩隻大眼,那樣砍了下去,真把我駭着了。其實這件事,也不怪孔家小姐……”
世良搶着道:“大嫂,你真是寬宏大量,人家把你女兒婚事拆散,你還說是不能怪她。”倪洪氏正色道:“我是真話。周老闆!你可不要胡來,動刀動斧,那萬萬使不得!”
世良見她按了胸襟,身子微微向前升起一點,正正地板了面孔,像個鄭重其事的樣子,並不是假意,這倒奇怪了,於是昂着頭想了一想,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孔家那丫頭,待你有點好處,你記着她的恩典,願意把女婿讓給她吧?”
倪洪氏笑道:“你這是笑話了。無論一個人有怎樣大的恩典,他也沒法子讓別人害兒害女吧?我若是爲了她以前賙濟過我,舍這幾間屋子給我住,我就把女婿讓給她,我這人也就太不知道輕重了。周老闆!你不用猜了,我的心事,你猜不到的。”周世良將那半截旱菸袋拿在手上,放在嘴裏是不可能,丟到地下去,這是一件相隨多年的東西,又有些捨不得,站在一邊,只管發愣。
倪洪氏見他那種神氣,已是忿恨極了。這倒不能不有些害怕,就向他笑道:“話呢,我是這樣說了,周老闆!你就仔細去想想罷。這衣服你既是不肯拿走,暫時放在我這裏,那也不要緊。”世良彎着腰,把跌在地上的那半截旱菸袋撿了起來,拼合了一陣,沒有做聲,只得兩隻手各拿了半截旱菸袋杆,就這樣走了。
倪洪氏以爲今天晚上這一番話,激動得他太厲害了,他不免發生一點誤會,有話留着慢慢和他商量罷!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了。可是這一晚上,周世良又沒有睡得好覺,整整地想了一晚。
到了次日,他依然早起做事,把早上這一批買賣做完了。他穿了平常到江邊去挑水的短衣服,卻一直來拜會他的新親翁孔善人孔大有。
孔家那個八字門樓,兩扇黑漆大門,釘着白銅環,還是那個樣。只是大門裏幾棵樹,越發長得高大了。世良在門外徘徊了兩個圈圈,並不見有人來往,他不是平時那樣有耐性,舉起手來,滴答滴答,在門環上亂打了一陣。這一片響聲,早是把裏面人驚動着跑出幾個來了,一連聲地問着什麼人?
周世良將短夾襖的袖子,慢慢地翻了向上卷着,瞪大了眼,望着來人道:“我是開豆腐店的周老頭子,見你們老爺有緊要的話說。”跑出三個人來,都是這裏的老聽差,世良就是不報告,他們也自認得。有一個就向他笑着說:“你這老傢伙,什麼事這樣氣鼓鼓地,一定收租的人催你的店租催得緊一點了。”
周世良冷笑一聲道:“你們把眼睛睜開一些罷。你們接着北平來的喜信沒有?你們大小姐,不是新近訂了婚了嗎?”聽差道:“對了,這與你有什麼相干?”世良冷笑道:“你們還睡在鼓裏呢。我告訴你罷,那個男孩子,就是我的兒子。”聽差們聽了這話,都愕然起來,大家望着他的臉。
世良道:“你們不用奇怪,我問你們的姑爺,是不是姓周?是不是同鄉?是不是新到北平的?若是對了,那就是我的兒子了。”一個聽差點頭道:“我們也聽見說的。這是大小姐來信提着的話,我們也鬧不清楚。但是我們聽說姑爺家裏,是鄉下一個財主呀。你不要冒充。”
世良在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高高地舉着道:“有信爲證。你說我冒充,我爲了不願意這頭親事纔來的呢。什麼話和你們說也是白說,你趕快進去告訴你們老爺出來見我。你就說,他不必嫌我窮,我是來退親,不是來攀親的。”他說着這話,把信依然揣到懷裏去,兩手鬆開短衣外面的板腰帶,重新又繫了一次,兩手叉腰,瞪了大眼,向裏面望着。大家見他來勢洶洶,不像是一點沒有憑據的,就把他讓到外面門房裏坐了,一面進去報告。
那孔大有連接了女兒的快信和電報,說是和同鄉周計春訂了婚,正在這裏納悶,自己原是周家子孫,同宗裏面,哪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會讓女兒看上了?這段婚姻,可不能冒昧答應。除了一面回覆令儀的電報之外,一面在省垣打聽周計春的家世。現在周世良跑來這樣一說,他倒不能無疑;好在來人是說退親的,不是攀親的,倒也不必拒絕他。只是自己親自出來相見,總怕有些不便,於是派了他手下的內賬房先生,請世良在小客廳裏談話。
世良看那賬房穿了一件半舊的古銅色湖縐長夾袍,微微地捲了一小截袖子,頭戴一頂瓜皮小帽,向後仰着帽頂子,鼻樑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右手兩個指頭,夾了小半截菸捲,一見人之後,捧了兩隻拳頭,比齊了鼻尖,口裏連說請坐請坐。
世良見不是孔大有自己出來,便道:“你們家老爺不在家嗎?”賬房笑道:“周老闆!有什麼話和我說了是一樣的。我是這裏的賬房。”
世良向他看了一眼道:“先生!並不是我小看你,這件事,你實在解決不下來呀。”賬房道:“你的來意,我也知道了。有話總好商量。”
世良道:“什麼有商量沒商量!你們老爺,是全省一個大財翁,我是一個開豆腐店的人,他豈能願意和我家聯親?我呢,有道是‘窮人發財,如同受罪’,我也受不了那個擡舉,和大財主做親家。我是好意來見他,好把這婚事打消了。他爲什麼怕見我?我會訛他的錢嗎?他不見我也好,這親事就這樣地擺着,我兒子是早已訂了親在前的,讓他家大小姐來做二房罷。”說畢,他晃着膀子,打算就要走。
那賬房愣住了,倒不知道怎樣好。只聽到窗子外面有人答應道:“你不要走,我出來了。”只這一聲,孔大有走了進來。他穿了團花藍緞袍,外罩天青緞子背心,大袖飄然,很有些古道照人。他口啣了一枝七寸長的煙桿,紅着臉站在門口。那頭上的小瓜皮帽,和賬房一式也是頂子朝後。只這一點,配上那臃腫的兩腮和幾根水清鬍子,顯着他氣宇軒昂。
在平常人家見了這大善人一站,不是作揖就是鞠躬,可是世良不然了,他手一指道:“你是什麼善人?你是個帶鬼臉兒的僞君子罷了。”他不分青紅皁白,說出了這一句話,中了孔善人的大忌,這事情就大僵而特僵了。